雲瞬看他欲說還休的樣子忍不住一笑,攏起披散於肩的長發用簪子簡單地綰住,對門口揚聲道:“備水,伺候王爺沐浴更衣。”
本來寂靜無聲的門外立刻有人跑去忙活。
舒豫擰眉:“這兔崽子越來越沒規矩了。”雲瞬笑笑,走過來幫他脫掉外層的披風,領口裏隱約能看見一個粉色絲線繡著的“姝”字,她眼神動了動,問道:“慎兒的病好了嗎?麗姝呢?慎兒病得厲害,她一定擔心壞了。”
舒豫想去拉住她,偏他此時一身衣服都濕透,想了想又把手縮回去:“多虧了那盆墨頭菊,不然就算是我出麵,也難以請到那位胡郎中。”
“人都有些怪癖,尤其是那些有才學有本事的人。”
湛櫨準備好了熱水,請舒豫去沐浴更衣。雲瞬將披風掛起,想象著披風的主人為舒豫親手披上,卻留不住的那份心情,不由一陣唏噓。
工夫不大,身上帶著皂角清爽氣息的舒豫回來,雲瞬已命人張羅了些宵夜熱湯擺在桌上,見他進來,很自然地開口問道:“晚飯吃了嗎?我讓人備了些點心熱湯。”
“沒顧上晚飯,宮裏的事最近很忙。”冒著熱氣的湯盅擺到舒豫麵前,隔著嫋嫋霧氣,麵前女子眉目清冽,宛若雨中雲後斂藏的月光。
他忽然低下頭,吃吃一笑。
人生得妻如此,夫複何求?
“前線還好嗎?”雲瞬狐疑地看了一眼自己偷笑的舒豫,在他對麵坐下,巧眉給她披上件外衣便退下。舒豫喝了口湯:“戰事倒還算平穩,我已經給盛駿寫了手書報平安,估計那小子這幾天就要回來了。”
“怎麼這麼快?”雲瞬好奇。
舒豫不怎麼讚同地看她一眼:“快嗎?寶兒再過幾天就要過滿月,他這個當爹的到現在還沒見過自己閨女,心裏肯定急死了。”
雲瞬意味深長地看了他一眼,舒豫被她看得心虛,低下頭喝湯不再說話。
他還好意思說盛駿,他自己不也是等慎兒快滿月的時候才正經地抱來看看的嗎?
吃過晚飯,命人撤去桌椅餐盤,雲瞬給他泡上一壺香茶,舒豫看著她忙忙碌碌的身影:“寶兒滿月,咱們送些什麼?剛聽賀叔說你今天上街將能買的東西都買了個遍。”
雲瞬不好意思地笑了下:“是啊,我也不知道要送什麼好,想著能逗清菡開心的就都想試試。不過,我覺著你給慎兒的滿月禮就很不錯,在哪家金鋪打的金鎖?我也讓巧眉去打一個。”
提起慎兒,舒豫擎著茶盞的手一頓。隔著一道水汽,他低聲道:“什麼時候,我們也給咱們的孩子想想滿月禮?”
雲瞬身子一僵,默不作聲轉身去整理巧眉已經鋪好的被褥。
看著轉過去的雲瞬,舒豫也沉默下去。他明白,雲瞬的心裏還是有一個心結,他早已在馮媽處得知,自她進了王府就時常喝一些避子的湯藥。她還不能完完全全接受自己,也就不能說服自己去給他生兒育女。
縱然那段往事中的所有人都各自成家,再擇良人,他和她之間,仍是隔著一條沒法逾越的鴻溝。
他隻有等,等無形的時光之刃切斷她記憶裏所有的痛苦之痕。到那個時候,他就能完全地擁有她了吧?
轉眼間,中秋已過,盛駿雖然沒趕上在家中和全家一起度過中秋佳節,卻難得地趕在了寶兒滿月之前回到京城。
他一回來引動不小的風波,四方官員前來拍馬屁歌功頌德的一個不少,王家、蕭家、謝家,朝中能舉重若輕的人物都派人送了賀禮來,一賀前線戰局穩定,二賀昭武將軍喜得貴女。
盛駿回來見了女兒愛不釋手,直誇孩子長得漂亮至極,顯然是隨了父親的長相。老王爺和老王妃本對這孫女有些偏見,可見盛駿如此歡喜也隻好將抱孫子的念頭暫且放一放。
“這次回來能待多久,前線可正在吃緊,切忌別因小失大,因為兒女情長拿社稷江山的大業開玩笑。”老王爺什麼時候都板著一張臉。
盛駿正抱著女兒,聽父親義正詞嚴一說,立刻回頭比了個安靜的手勢:“寶兒剛睡,您可別吵醒她。”
老王爺恨鐵不成鋼地看了看自己眉開眼笑的兒子,氣得抖著袖子走了。
“清菡,我打算給女兒取名伴清,你看怎樣?”盛駿抱著熟睡的女兒回了屋,清菡雖然沒出月子,可她性子好動,穿著厚厚的鞋襪已經在地上來回走動。
“伴清?有什麼特殊的含義嗎?”清菡坐完月子,臉比從前更圓潤了些,皮膚也白皙了,盛駿看著她盈盈的眸子睇過來,忍不住讚歎道:“誰說女人生了孩子就要人老珠黃?我夫人越來越漂亮,越來越年輕!”
“貧嘴!”清菡推了他一把,“問你呢,伴清有什麼含義?”
“孩子出生的時候我沒能陪在你身邊,這一次和西突厥的仗也不知道能打到何年何月,或許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我都不能陪在你身邊。幸好,我不在,我閨女在,讓她陪著你,伴著你,你也不孤單寂寞了是嗎?”盛駿說得很輕快,可清菡聽著心頭如壓大石。盛駿現在做的,是大事,她支持他,可她私心裏真想讓他一直留在府裏。
生了寶兒之後,碧盞就不見了,巧眉告訴她是因為她的事東窗事發被趕出府,可漸漸地,她也聽說了那天的事情。老王爺和老王妃對她的態度不冷不淡,客氣有加,感情卻漸漸冷落,連她母親文氏來看她,也被好一頓奚落。
可這些中間的曲折,她都不願說給盛駿。
他帶兵打仗已經夠危險,夠辛苦,她怎麼能用這些家長裏短的瑣碎事去幹擾他的心神呢?想到這兒,清菡露出招牌式的笑容,拍了拍胸脯:“你小看我啊?我文清菡是那麼不甘寂寞的人嗎?你趕緊打跑那些西突厥人,早些回來,可別等寶兒都滿地跑了,還不認識自己親爹。”
“當然,當然!老婆大人發話,敢不從命!等我回去我就找西突厥那群蠻子算賬,害我不能在家陪媳婦,看孩子,可惡至極!”盛駿攬過清菡的肩頭,讓她靠在自己身上。
“你什麼時候回去?剛才聽爹的意思,待不長吧?”清菡歎氣,反手抱住盛駿,有他在身邊,自己的心裏就踏實多了。
盛駿帶著歉意點頭:“最多待五天,這還是舒豫哥上奏陛下,特意替我求情呢。現在前線的事兒都靠著李雲徹打理,真沒看出來他在行軍打仗上是把好手,他自己絕對能獨當一麵了。”
“這話回頭你可得好好和姐姐說,她每天嘴上不說,心裏頭實在惦記著那個小魔頭少爺呢。”
三天之後,盛王府裏賓朋滿座,慶賀盛駿的長女滿月之喜。
賀禮堆如小山,滿院子都是。盛駿微笑著看各個派係的官員過來敬酒,個個敬謝不敏。後宮裏,王皇後和蕭淑妃已經鬧得不可開交,聽說半個月前,蕭淑妃還嚴懲了一個宮女,而那宮女就是從王皇後的兩儀殿裏出去的丫頭。
後宮的爭鬥永遠不止局限在後宮,在高宗打算晉升武媚娘為昭儀的事情失敗之後,又有一名武家的子弟被別人踩著腦袋頂替上位。其中緣由,自是長孫無忌和褚遂良等人各種阻撓,頂替上位的人仍是王皇後娘家的一個後輩。
盛駿端著酒杯瞧著院子,宛如看見了一個濃縮的朝堂。
清菡抱著孩子出來見客,一片讚美之聲溢於廳堂。盛駿一家三口走到舒豫和雲瞬這桌前,雲瞬將提前準備好的小玉虎放到孩子的手心裏,小娃兒對這精致做工的小物件十分喜歡,剛放到手裏就緊緊地攥著,誰要也不給。
“姐姐你先前送的玉鐲已經足夠,這……”清菡想要道謝,又覺得不管怎麼謝,都太輕了些,自己沒說完這句話便說不下去了。
盛駿懵懵懂懂地看了眼寶兒:“什麼玉鐲?我怎麼不知道?”
清菡的臉色變了變。
雲瞬接過話笑著說:“女人家的事兒你都知道得那麼清楚幹什麼?”又逗弄著寶兒道,“可等到你爹回來,有個正經的大名了。伴清,伴清,你瞧你爹對你娘多好呀。”
“本來是要送個長命金鎖的,結果雲瞬一眼相中了這個玉虎,說虎父無犬女,以後伴清長大了也該是能領兵打仗的女將軍。”舒豫今天很高興,看著盛駿一家三口的時候,臉上寫的都是兩個字:羨慕。
盛駿最明白他的心思,拍了拍他的肩頭,眼角偷偷瞟了下陪清菡說笑的雲瞬,舒豫不著痕跡地搖了搖頭。
喜宴足足鬧了兩天才結束。盛駿親自到府內的荷花池去看了下修築的進度,正在叮囑工匠們仔細做活的工夫,有下人過來找他,老王爺老王妃有請。
他原以為他那個老爹已經忘了那封信的事兒,沒承想,這兩人還是沒打算在這事兒上裝糊塗。
看來,他隻有讓自己變強才可以。
他也不需變得多麼強大,隻強大到能讓老王爺對他心存忌憚,不再幹涉就好。他也不需變得多麼善於籌謀應對,隻需能為那母女設想周全妥當就好。
不管怎麼樣,他會讓自己做得更好。
“少爺,咱快走吧,老爺等著您呢。”
“他在哪兒?”盛駿轉過身問。
來的人似乎有些猶豫,在盛駿如刀的目光審視下,還是說了出來:“在……祠堂。”
祖宗祠堂?老頭子為了這事兒開了祠堂?
年輕的昭武將軍露出既來之則安之的笑容,想起清菡抱著女兒時而露出的無助和茫然的神情,這個平日說話比動腦快一步的毛頭小子似乎和從前有什麼地方不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