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駿呢?看見盛駿了沒有?”賓客漸漸散了,清菡送完最後一個客人返回內宅,進了門就看到下人們探頭縮腦地往祠堂那邊張望。清菡瞧著奇怪,也站在他們後麵朝那邊踮腳,邊張望邊發問。
下人們回頭一看是她,立刻個個變了顏色,支支吾吾地找借口去忙活,誰也沒回答她的問題。清菡更加好奇,提起裙角從抄手回廊迂回過去,悄無聲息地靠近祠堂的後窗找了個合適的位置伏下身,從窗口望進去,雖不能看清裏麵人物的相貌,卻能清楚地聽見他們的對話。
“盛家一脈單傳,我和你父親從小對你傾注了多少心血?你呢?就是用這樣的方式來回報我們的嗎?”盛老王妃將一張薄薄的信紙丟到盛駿的臉上,“為了個外姓人居然抬出昭武將軍的名號來壓著你爹!盛駿!你真出息了!”
“娘。”盛駿有點愧疚的聲音響起,“我不是那個意思。”
“那你是什麼意思?我和你爹從小教你文武孝道,你是怎麼做的?”
“娘,咱們就事論事地說行嗎?是你們二老現有偏見在先,我帶兵出門在外,讓我怎麼能放心她一個人在這兒?”
“你這話說得好哇!我們是她的公公婆婆,連一句訓責的話都說不得她?難不成她不高興不開心,我和你爹都得給她扛臉色嗎?”停頓了片刻,老王妃聲音又起,卻帶著點涼涼的意味,“現在你倒不必擔心了,有你的荷花池,還有安慶王妃和蕭淑妃幾家的特別關照,我和你爹也不敢再招惹她了,你自放心。”
“她養不養得出兒子我們不與她計較,可她也不能礙著我們盛家延續香火吧?為娘已經替你物色好了,是楚平王的親侄女,知書達理溫文爾雅,相貌也是上乘,咱們盛王府裏就該有個那樣的人做主母才是。”
窗簷下有人半伏著的脊背抖了一抖,似是不能承受這輕描淡寫的一句話的重量。
屋中似是陷入僵局,盛駿半晌語調生硬地開口:“娘,您要我休了清菡另娶他人為妻嗎?”
“我哪兒敢休了她?她現在是有人給她做撐腰的,她還做她的王妃,而你隻是再娶一位平妻而已。難為楚平王家的那位郡主,答應了這樁親。”
“你都沒有問過我,就打算讓我再娶?”話中已有藏不住的怒意滔滔。
“這是我和你爹商量過的事。”
沉默,能扼斷人喉嚨般的沉默,祠堂裏半晌再無人言,許久,好似是一瞬,也好似是一世那麼長,才聽見祠堂裏傳來重物落地的聲音。
“盛家第十一代長子長孫盛駿在祖宗麵前立誓,此生此世隻願與文清菡一人相守到老,我妻之位,隻她一人。”聲音不大,卻字字鑽進廊下人的心裏,方才被冰凍住的一顆心好像一瞬間又活了過來。
“兒子已經在祖宗麵前發下誓願,請爹爹和娘不要再逼我。”
“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我已經找人給她算過了,她這輩子都沒有養兒子的命!”老王妃怒不可遏,發鬢上的玉釵跟著抖動起來,顫巍巍地和她的手指一起指著盛駿的鼻尖,“這樣的一個女人,你還要守著她?”
盛駿已經站起身,背對著後窗的脊梁挺得僵硬卻傲然,他轉過身,對一直沒有說話的老王爺懇切地說道:“爹和娘親成婚之後,母親體虛坐不住胎,先後三個孩子都死在腹中,後來五年一直無子嗣,爹爹為何沒有聽從祖母的意願,休妻重娶?你們二老婚後八年才有兒子,可為什麼咱們盛府裏連一位側王妃都沒有?”
老王爺目光沉沉看著這個羽翼漸漸豐滿的兒子,良久,父子二人默然對視,無人開言。
“祖母沒有拆散您和父親,您為什麼一定要為難我和清菡?”
“作孽呀。”老王妃被盛駿一頓話連削帶打,哆嗦著嘴唇說不出一句整話。
“盛駿,你對清菡……”
“爹之娘親,我之清菡。”
盛駿說完,轉身大踏步離去,再沒有回頭看一眼沉沉歎息的父親和愣怔當場的娘。
他從來也沒想過自己會有一天與父母雙親鬧到這般田地。父母寵他愛他的心意他一直感激在心,可盛駿萬萬沒想到在娶妻生子這件本該是喜慶的事兒上,母親的反對會如此強烈。出了祠堂大門的盛駿猛吸一口清冽冷氣,朝兩人寢房的位置靜靜地望著,仿佛那裏正有人逗弄著嬌女歡笑。
“對不起,清菡。”對著蒼茫夜空,年少氣盛的昭武將軍生平第一次用如斯蒼涼的語氣自言自語。
屋簷下,清菡側望著他堅定的背影,人早已經淚流滿麵。
兩日後,盛駿帶著親衛護隊返回前線。
在雲瞬的要求下,舒豫終於點頭讓麗姝回府居住。
麗姝回府的那天,舒豫給她約法三章,第一章便是許她不必每日來給雲瞬請安,自然也就不許她踏足前院半步。前院後院之間重新修築起一道高牆,後院的人出入隻能從王府後門進出,她謝麗姝連同自家的嬤嬤侍女們此生隻能困頓在這四四方方的安慶王府的一隅。
謝麗姝很平靜地接受了舒豫的三章,她在西跨院的空地上開出一小畝地方,種上些尋常的藥草,像金銀花、蘆薈、三七等等。
她這種安靜的態度簡直讓人覺得這位側王妃終於吸取了教訓,學乖了。不僅心甘情願地待在後院,還負責起打掃舒豫書房的職責,按理說,這樣的活計王府裏自有負責掃塵的下人做,可不知怎麼的,舒豫竟然默許了這種行為。
或許隻有用這種方法才能讓她覺得自己也是這王府中的主人。
這一天,她像往常一樣拿著抹布進了書房,看滿桌的公文散亂,桌角還有舒豫翻閱過放到一邊的書籍,她回身收拾書卷,有什麼東西從桌頭掉了出來。她笑了笑,這人還是像小時候一樣把重要的東西都放在書案的角落裏,俯身去撿……
前院,毓秀廳。
“再過些日子就是慎兒的百歲,我打算給他好好熱鬧熱鬧。”雲瞬給麵前二人都滿上梅子酒,今天她做東,在府上擺了冬日小宴,邀請武媚娘和清菡一起來閑談。因著清菡帶了伴清來做客,雲瞬特意囑咐下人預備了火盆,武媚娘一進來便嚷熱,急乎乎地脫了外裳,盤腿坐到床上去逗弄伴清。聽見雲瞬這麼一說,她抬起頭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道:“天底下的主母要都是似你這樣賢惠,天下男人的後院就太平了。”
武媚娘這話說得陰陽怪氣,雲瞬微微笑著又給她麵前添了兩碟甜品,再滿一杯酒。
武媚娘也不客氣,拿起酒杯仰脖就幹了:“要說起來。”她略略一頓,喝了酒之後的臉頰比方才還要紅潤幾分,“生日年年有,百歲就一個,尋常人家的孩子也講究這個,何況咱們這樣的王侯貴戚?娃兒那麼一丁點,能懂什麼?所謂的滿月酒、百歲宴無非是做給大人們看的場麵罷了。”
“你這人算是活得明白通透了,慎兒一直身子比較嬌弱,借著百歲的引子,人多,熱鬧熱鬧給他壯壯運道。”雲瞬笑著解釋。
武媚娘昵了她一眼:“得了,你那冠冕堂皇的場麵話誰信啊?你呀,還不是怕那孩子受他娘的影響被下人們說閑話嗎?你那點心思騙騙別人還成,想騙我們倆,門兒都沒有。清菡你說是不是?”
“武姐姐說得對極了,我姐姐她一向是麵冷心熱,對慎兒更是照顧周到,簡直比親娘還親娘。”
“你都做娘的人了,說話還這麼著三不著兩的。”雲瞬笑著搖頭,拿清菡沒半點辦法。
武媚娘話題一轉,拍了雲瞬的肩膀一下:“別光顧著說我們,你呢?你那肚子一直沒點動靜,是不想啊還是不行啊?”
雲瞬微微一怔,嗔道:“當著孩子麵兒,亂說。”
清菡笑眯眯地捂住寶貝女兒的耳朵:“伴清乖,咱們什麼都沒聽見對不對?”
武媚娘笑起來,沒打算放過她:“看人家麗姝,一舉得子,現在是母憑子貴,聽說你很少踏足的書房重地都被她占領了,是不是?我看哪,你趕緊也生個孩子,男女都好,憑舒豫對你的感情,你就是生一隻老鼠,他也能歡喜得飛到天上去。”
清菡忍不住哈哈笑了起來,瞧著雲瞬笑得眉毛都皺起來:“姐姐,你還能生老鼠哪?真厲害!”
雲瞬看一眼在她懷裏顛得快要哭出來的伴清:“你好好抱著孩子,別摔了。笑,笑,瞧你笑的,有那麼好笑嗎?”
“沒有,沒有,不好笑,哎喲,我的寶貝閨女,娘沒把你抱好,叫姨娘訓了喲。”伴清在她懷裏癟著小嘴,顯然十分不開心。
“怎麼樣?要不要姐姐我大發善心,給你來個生子偏方?保你生個著著實實的大胖小子!”武媚娘把手往雲瞬肚子上一放,“趕緊生個侄子給我,以後能陪我兒子玩兒。”
兩人又說笑一陣,沒人注意到在武媚娘說出“生子偏方”的時候,清菡握著酒杯的手沒來由地抖了抖。
這邊的人說笑正歡,而書房裏的麗姝卻漸漸麵色青白。
她的手裏有一封舊信。
陳舊的墨色和筆體讓本來沉澱在記憶中的回憶重新喚醒。那也是一個冬天,太陽也那麼朗朗暖融,京城裏最著名的小辣椒被她和槿華設計,將一封重要的信件掉在了馴馬場。
李雲瞬約會蘇墨遠一起私奔的那封信。
她敢拿自己的命打賭,天底下最不願意看見這封信的人,就是這間書房的主人,李雲瞬的丈夫,長孫舒豫。
可這樣的不可能就變成了可能。
信在她的手上,她站在長孫舒豫的書房案前。
麗姝捏著信紙的手漸漸泛出青白色,骨結因為壓抑而發出咯咯的聲響。這時,書房的門被人推開,舒豫走了進來,見了她,一愣。
麗姝豁然轉身痛心地看著他,把信舉到他的眼前:“都說你是朝野之中最冷顏冷心的王爺,可他們誰人知道,這樣的冷麵王爺居然這麼大度容人!居然縱容默許這樣的東西留在自己眼皮底下!”
舒豫看清眼前的東西,目光一沉,上前一步:“還我。”
“我不!你不嫌丟臉我還嫌!我不能看著我的丈夫被人蒙羞還隱忍隱瞞,隻為了給那不要臉的賤人留情麵,我要去告訴所有人,讓他們知道那女人有多麼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