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去冬來,轉眼就到了年關。
家家戶戶貼上火紅的對子,大戶人家的庭院前掛起紅彤彤的燈籠,整個雪後的長安城沐浴在一片節日的喜慶當中。皇宮裏也被熱鬧輕鬆的氣氛帶得增添許多人情味,禦膳房的宮女內侍們忙著選材,籌備一年中最重要的年夜飯。
臘月三十這一天,高宗仍然早朝,大臣們今日的穿戴略有不同,原本玄色的裏襯今天都換成了暗紅滾紋團案樣式,外套藏青色朝服,莊重之中透出過年的喜慶。恰逢其時,前線也傳來了幾場對戰小勝的好消息,舒豫聽著告捷喜報不由暗想年三十兒報喜訊這鬼點子多半是盛駿想出來的,也別說,高宗現在可是最惦記邊關的戰事,他這馬屁算是拍得恰到好處。
喜報宣完,眾臣工跪地山呼萬歲,高宗靠在龍椅之內頻頻點頭,麵帶喜色。雙手平平一抬:“朕雖不能親到前線給數萬將士督戰鼓勁兒,卻也不願獨享除夕守歲之樂,朕今日要與眾卿家一同守歲過年。”
內侍官適時上前恭順地說道:“陛下,娘娘及各位命婦貴人已恭候聖駕多時。”
高宗一顆心早就飛回昭陽正院,微微點頭道:“移駕太極殿。”
內侍官仍舊滿麵堆笑:“陛下,娘娘說了,今天是喜慶日子,要帶著命婦貴人們玩點兒新鮮段子,娘娘們此時不在太極殿,而在賞梅院。”
“她們興致倒是高。走,朕也瞧瞧去。”
“擺駕賞梅院。”內侍官尖尖的嗓音一唱,在有心人耳朵裏聽來卻有幾分緊張的味道。
賞梅院是整座後宮當中場子最大的院子,四方犄角栽種數百棵各色品種的梅花,白梅、紅梅、蠟梅、胭脂梅、黃葉梅幾乎涵蓋了所有梅花的種類。賞梅院裏之所以有這麼多梅花,還是因為這裏曾經有一位嗜梅如命的太妃住在這裏,可歎伊人已經跨鶴西遊久矣,而此地梅花錚錚,十分靜好。
“這些天連日降雪,又逢年關,本宮曾聽一些農婦說起,這老天爺下一場雪就好像是給莊稼地蓋了層厚實的棉被,等到明年開春兒,雪一化,都變成了水,剛好滋潤秧苗出土發芽,實在是天降祥瑞。”王皇後坐在居中首位,掌心裏的茶水冒著嫋嫋熱氣,香氣醉人。
她剛落了音,立馬有人把話頭接起來:“娘娘如此尊貴身份也曉得這些農田裏的道理,真是讓妾身等汗顏羞愧。”
“是啊是啊,咱們有您這樣賢德的皇後,真是咱們大唐子民之福。”
“哎喲。”一片恭維聲之中有人不合時宜地叫喚一聲,王皇後眉心一皺,側目看去,隻見蕭淑妃神情自若地拿腳踢了踢近前的一地茶杯碎片,迎著王皇後不悅的目光,淡淡一笑。王皇後忍下不滿,柔聲問道:“妹妹是怎麼了?莫不是身子不適嗎?”
蕭淑妃淺笑看她:“托姐姐的福,妹妹的身子好得很,隻是方才聽著林子裏一群鳥叫得牙酸,不小心手滑了。讓姐姐見笑。”王皇後臉色一沉,隨即恢複平常,抬手壓了壓烏黑雲鬢:“本宮聽人說雪裏跑馬極是好看,又聽說新進了一批大宛寶馬,故而特意留著賞梅院的雪沒讓人收拾,就等著今兒咱們一塊兒開開眼,紅梅白雪配上名貴寶馬,定然是極美的,淑妃,你說是也不是?”
蕭淑妃一雙媚眼眯了又眯,姣好的麵龐上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之色。自從兩年前的圍獵中她險些被馬踢傷之後,蕭淑妃便再沒騎過一次馬,甚至是聽見“馬”這個字心裏就陡升恐懼,更別提烈得出名的大宛良駒。
她抬眼,看向暗自得意的王皇後似是沒想到她這一次回敬自己的速度如此之快。
“姐姐,瞧見沒?馬還沒跑,她們倆的舌頭倒是先跑了一圈。”清菡拿胳膊肘捅了捅坐在身邊的雲瞬,雲瞬橫了她一眼,低聲道:“這時候還多嘴,小心一會兒讓你也去跑一圈。”清菡笑笑不再說話,坐在她們後排的麗姝抱著兒子目光一直停留在她們二人身上。
“大宛馬性烈如火,本宮可是擔不起。”蕭淑妃目光一轉,轉向皇後身後立著的一人身上,語聲輕佻,“不如讓個婢女先去試試。”
本在喝茶的雲瞬手一頓,果然,在王皇後身後站著的是最近受了風寒的武媚娘,她今日來此服侍皇後已是強撐,沒想到王皇後這個題目沒能難住蕭淑妃,反而落到了她頭上。
蕭淑妃收回目光,莞爾一笑,明明是如花美眷一笑間卻讓人覺得通體森然。
“早知道武大宮女是皇後的體己人,舍不得讓她去馴馬。也罷,就當……”
“淑妃娘娘說的話你沒聽見?下去準備。”皇後忽而沉聲打斷蕭淑妃的話,此言一出,不隻是蕭淑妃,連同在場的命婦們也都吃了一驚。
即便無人戳破武媚娘和皇帝陛下的那重關係,可弘兒擺在那兒,她的身份已經昭然若揭,即便是跋扈如蕭淑妃也不過是逞了下口舌便立刻要收回方才的話。武媚娘是皇後帶在身邊的,而此時,她卻毫無為她阻攔的意思,反而很快應允下這樁事,實在是讓人費解。
唯獨武媚娘沒有表現出一丁點的驚愕之態,從從容容地從皇後身後走到她麵前,伏低身子:“奴婢這就去準備。”
蕭淑妃略有些不安地攏了攏手裏的金絲暖爐,再看王皇後,正半垂著眼不知想些什麼。
武媚娘下去之後雲瞬也站起身,對清菡匆匆交代一句便離開了座位。
清菡歎了口氣抱緊了懷裏的伴清:“看吧,看吧,你雲瞬姨又去操心別人的事兒咯。”
武媚娘剛剛從院子裏出來,有兩個伶俐宮女到她麵前:“武姐姐,我們服侍你去換衣服吧?”武媚娘看著她們輕輕笑了下,歡喜地說:“正好,我還不大認得這裏的路,勞煩兩位妹妹了。”她去拉她們二人的手,順便將兩塊元寶塞進她們各自手中,“隻是我現在肚子有點難受,想先去方便方便,不如你們兩個就在前頭的涼亭那裏等我,怎樣?”
兩個姑娘互相看了一眼,點了點頭:“那姐姐快些,別讓奴婢們久等。”
“這是自然。”武媚娘安心地笑著,目送那兩人離去。她轉身,在回廊的暗影處拂了拂長椅上的積雪坐了下來,她在等,等一個人,等一個時機。
雲瞬走著走著發現一點杏色宮衣露在廊柱之外,她略一停頓,朝那個方向走去,果然,那點杏黃色正是武媚娘,她聽見腳步聲也轉過身來,微微點頭:“你還是來了,我以為……”
“怎麼?以為我不來?”這個人永遠都是這樣,永遠都在笑,永遠什麼都無所謂的樣子,可雲瞬知道這樣一張平淡的笑靨之下隱藏的是多麼堅定的決心和無比強大的勇氣。
“你還真去馴馬?”
“你姑姑發了話,我敢不從嗎?別忘了,我隻是個小宮女。”武媚娘邊說邊往賞梅院的後院走,“我倒是無所謂,從感業寺裏出來的那天我也沒想過自己以後會過上多舒心的日子。”
“你和皇後是怎麼了?她還在為上次蕭染的事兒生你的氣?”雲瞬隱約聽容安說起過陛下拔擢蕭染這件事讓王皇後很不舒服。
“誰知道呢,左右在大明宮裏,我也沒指望著讓人一直照拂我,皇後她現在就是把我推進火坑裏我也不能說什麼。隻是……”向來果斷的武媚娘忽而停頓了下,語氣也變得低落,“隻是弘兒他……”
“我雖沒什麼本事,但是將弘兒帶到身邊看著他好好長大成人的本事還是有的。”雲瞬似乎知道她要說什麼,沒等她說完便接著說了下去。武媚娘含笑看她,兩人的手慢慢一握,雲瞬收斂了臉上的笑,低聲又說,“前頭沒有人能幫你嗎?我可不信在陛下身邊一個你的人都沒有。”
“知我者雲瞬也!”武媚娘忽然笑起來,笑聲中自有一股英氣舒朗,她故作神秘地在她耳邊道,“當然有,有一個內侍官,今日剛好是他當值,你帶著我的簪子過去找他,他自會幫襯我。”
“那人可信嗎?今天皇後這架勢有些不尋常。”雲瞬隱隱察覺王皇後今日作為十分難測,心裏不免擔心。
武媚娘一笑:“放心,那人是我並州同鄉,可靠得很。”兩人邊說邊走,已經到了走廊盡頭,月亮門洞拐角兩個小宮女的說話聲隱約可聞。雲瞬停下腳步,接過她遞來的發簪,目光沉沉:“好吧,你爭取拖延一會兒時間,我也盡力一試。”
“去吧。”武媚娘推了她一把自己轉身走進月亮門洞,雲瞬握緊手中的發簪,金簪硌得手掌隱約發痛,她看著武媚娘纖細的背影在門洞一閃而逝,她明白她的意思,這一試,試的不隻是她的運氣,還有她在高宗心中的分量。
可惜弘兒……雲瞬歎了口氣,飛快離開回廊朝昭陽正院跑去。
但願她來得及把救兵搬來。
可當雲瞬返回賞梅院的時候,一身勁裝的武媚娘已經站在了院當中,梅紅色的騎裝襯得她膚色若雪,本來有些憔色的臉龐多出幾分嫵媚顏色,皇後看著站在白雪當中的麗人,眼中忽有冷光閃現。
馴馬場的四個師傅拽著一匹高頭大馬走三步退兩步地朝她的方向走來,隆冬之際,這幾人身上的衣裳居然已被汗水打透,抓著馬韁繩的手背上青筋暴起,這匹馬顯然消耗了他們太多的體力。
“大宛良馬舉世聞名,馬高腿長,爆發力和耐久力都是一流的,咱們這群人也許久沒見過這樣的好馬了。”王皇後端起茶盞來喝了一口,笑意如許,“瞧瞧這馬,真俊!可惜……再難馴的馬進了咱們這兒也得學乖。”說著話,皇後的眼神時不時飄到武媚娘的身上。
馴馬師這時鬆了手,用圍欄攔住馬身方圓兩丈,將武媚娘和那匹待馴的烈馬圍在正中。這自然是防止烈馬撒野,誤傷了各位貴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