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媚娘深深吸了口氣,往前一步步試探性地邁腿,一步,兩步,四步,十步……馬身上的臊氣已近在鼻端,被人從馬廄裏強拉到此的馬兒顯然已經不耐煩到極限,碩大的鼻孔裏噴出兩道熱氣呼呼噴在對麵女子的身上。
“娘娘,奴婢手無力氣,能不能用些其他的東西來馴服這畜生呢?”武媚娘忽然不走了,也不轉頭,隻揚聲反問。
“給她馬鞭。”皇後揚揚手。有人向場裏丟了一副鞭子,這鞭子丟得十分巧妙,正好落在馬的兩股之間,這位置讓她怎麼撿?
蕭淑妃越看心裏就越冷,她斜斜看過去,恰好王皇後也正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四目相視,似乎有火花碰撞在空中。
武媚娘很受陛下喜愛,她今日開口找碴已是失誤,偏被王皇後抓住不肯鬆手,看場內武媚娘窈窈窕窕的小身板兒如何能馴得了這性烈如火的異域良馬?輕則受傷,重則丟了性命,不管是前者還是後者,若武媚娘今日隻是掉了一根頭發絲兒,皇後也要將責任推到自己頭上。
好狠的王皇後。
兩人在場外暗自過招,心潮洶湧。
場內,武媚娘看著鞭子似乎想要去撿,又似乎不敢撿,正在躊躇猶豫,那馬兒倒先不耐煩,後蹄用力前蹄奮力一抬,嘶律律一聲長嘯聲勢嚇人,高高揚起的馬蹄如兩塊黑甸甸的石頭在武媚娘的頭頂上方,帶起的勁風和殘雪掠過她的臉頰,刮得生疼。
武媚娘慌忙向旁邊躲閃,躲開了馬蹄踏頂的悲劇發生。
“你們都在這兒,倒是風景不錯,咦?你在做什麼?”黃羅傘蓋遙遙而來,雲瞬瞧見走在當前的人時狠狠地鬆了口氣。
高宗當先喝了一聲,身旁的護衛立刻有十幾個走到圍欄處三下五除二便跳了進來,擋在武媚娘和烈馬之間,另有人打開圍欄,請她出來。
越走越快的步子暴露了高宗的強裝鎮定,他幾步來到武媚娘身前,上上下下打量她一番,確定她隻是臉色有些不好身體無礙之後才放下心,目光一掃周圍:“你方才是在做什麼?”
“奴婢拜見陛下。”
“臣妾給陛下請安。”
高宗抬手免去一群人的跪拜,目光仍膠著在武媚娘身上。趁她們高聲拜謁的時候,高宗用他和武媚娘才能聽見的聲音問:“受傷沒有?朕來晚了,讓你受驚。”
武媚娘一雙秋波盈盈望著滿麵焦急的高宗緩緩搖頭,在眾人抬起頭的時候,她已經低下頭,恭順地站在高宗麵前,恢複了一個宮女該有的模樣。
“陛下,您怎麼到這兒來了?臣妾的宴席可是設在了兩儀殿裏呢。”王皇後上前與高宗對麵而戰。
高宗笑了下:“朕也是隨便走走,不承想你們在這兒熱鬧。你們方才在玩什麼?是誰要宮女去馴馬的?”他說話的聲音似乎是在笑,可誰都看得出來,高宗已然動怒。
王皇後等的就是這一問,她剛要說話,武媚娘忽然揚聲道:“啟稟陛下,是奴婢自己想去馴服這匹烈馬的。”
高宗一愣,看她:“是你?你一個弱女子要怎麼馴服它?”
武媚娘抬頭朗聲道:“陛下這烈馬,我能製服,然需三物。一是鐵鞭,二是鐵檛,三是匕首。我先用鐵鞭抽它,如果不服,就用鐵檛擊它的頭,再不服,就用匕首割斷它的喉嚨。”
王皇後和蕭淑妃麵色齊齊變色,這般惡毒狠辣的話語被這女人用如斯冷靜柔緩的聲音說出,讓人不寒而栗。
高宗不以為意,聽後反而哈哈一笑:“你這想法倒是有趣,馴服異族亦是等同此理,蠻人野蠻,我們就隻能比他們更強悍,更強勢,隻有這樣才能鞏固我大唐邊防安定,四海升平啊。諸位愛卿,你們以為呢?”
“陛下所言極是。臣也覺得對待蠻夷之人禮儀教化已經不可為,唯有讓他們見識咱們大唐軍威方知厲害。”主戰的大臣立刻上議。
他話音未落,身旁立刻有人上前道:“早在太宗皇帝在時,與西突厥的戰事便膠著不下,多年征戰,國庫空損,軍費物資開銷甚大,臣等請陛下以社稷黎民著想,同意議和。”
高宗沉默不語,他的態度已經明顯,偏這位老臣還不識時務,出來阻撓:“這個……”
“陛下,臣妾多嘴,聽說前線已有喜訊傳來不知真假,我們姐妹雖在深宮,卻十分惦記前線的戰士們。”蕭淑妃也走到高宗身邊。
高宗欣慰一笑:“前線告捷,盛駿打仗朕是放心的,隻是前線的將士們不能回家與家人團聚,朕心裏十分傷感。”
“陛下仁慈,恕臣妾多嘴,臣妾覺得此番告捷正是老天給的大好時機,咱們應該一鼓作氣,將突厥蠻子打出邊境才是上策。”蕭淑妃望著高宗,柔柔說道。
高宗眼中閃過喜色,伸手挽住她的臂膀:“昭武將軍已經在前線,再要派人過去輔助,愛妃以為誰人能擔此重任呢?”
“陛下可不是忙糊塗了?”蕭淑妃以袖遮麵,嬌笑兩聲,“昭武將軍帶兵的本事還不是和安慶王學來的?要臣妾說,安慶王爺若是出馬,必然能攻無不克,戰無不勝,一舉殲滅突厥蠻夷。”
“舒豫?”高宗挑了挑眉,看了一眼隨行的長孫舒豫,他心裏也屬意他帶兵前去,隻是怕旁人多心,此時蕭淑妃說了出來,正是合了他的心思。
王皇後的臉色果然變了變。
“舒豫你可願去前線支援昭武將軍?”
“臣自當竭盡全力。”舒豫仍是一派安定,唯有站得和他極近的武媚娘發現他麵上一閃而過的不願。
“先鋒大將你打算啟用何人?”
“大將軍蘇定方。”
“好,蘇將軍,你且陪安慶王走這一遭。朕等你們凱旋的好消息。”
武媚娘眨了眨眼,掩住躍上心頭的喜悅。
長孫家和蘇家可謂是王皇後一派的支柱,這兩家手中各有兵權和政權,這一回他們二人一起離京對自己倒是個求之不得的機會。
除夕夜宴因為前線的捷報和方才的派兵點將而更加熱鬧,高宗喝了許多酒,已經有些不勝酒力,以手支頭看麵前杏黃宮裝的女子,那女子驀地腿一軟,手中酒壺落地,幸好高宗伸手拉了她一把,宮女正好跌在他的懷中。
四周舉杯相和的喧鬧似乎有那麼一瞬的安靜。
這宮女自然是武媚娘。
她麵色蒼白,抓著衣領的手指有些微微發顫,高宗一見立刻酒醒,高聲喊著:“禦醫,禦醫!”
其他宮女慌忙收拾桌案,不大一會兒的工夫禦醫挎著藥箱趕來,高宗揮手讓他上來,老禦醫不敢看躺在高宗懷裏女子的相貌,頭垂得極低,隻伸著手請脈。片刻,他又重新請了武媚娘另一隻手的腕脈,額頭上的汗無聲地冒了出來。
高宗等得心急,催促道:“如何?可是風寒加重?”
皇後看了一眼高宗的側臉,又看了看他懷中的武媚娘。
“不,不,不是。”可憐的老禦醫抬袖抹汗,聲音低弱如蚊,“是,是這位姑娘……有了身孕。”
“真的?”高宗豁然睜大眼睛,酒勁兒全都退個幹淨,“是男是女?”
“陛下,這個現在還難以確認。”老禦醫冷汗又掉了下來。他飛快地說,“這位姑娘似乎是因為受了驚嚇所以胎氣不穩,臣開幾副安胎良藥服下有立竿見影的效果。”
高宗臉色這才緩和,揮手讓他退下。
此時,就算是瞎子也看得出來這孩子的爹到底是誰,稍有些頭腦的人也該看得出來今天早上為難這小宮女的那兩位怕是已經悔青了腸子。
高宗扶著武媚娘站好,冷眼看向淑妃和皇後:“以後,阿武不必再返回掖庭局,隨朕住在太極宮便好。”
這道旨意幾乎是向文武百官及家屬宣告了武媚娘的身份和日後地位。
褚老大人胡子一抖剛要開口,高宗冷冷看向他:“今日是吉慶之日,普天同慶,掃興的話就不要說了。”褚遂良隻得訕訕退回已經邁出的步子。
雲瞬站在玉階之下,看著被安置在高宗身側落座的武媚娘,遙遙舉起自己手中的酒杯,向她露出一個欣然的微笑。
上座之上的武媚娘也向她看過來,緩緩點了點頭。
舒豫看了看雲瞬,心裏忽而一動,她喜歡和誰交朋友喜歡和誰在一起聊天互訪這些事他從來未加以幹涉,而現在看來,這個武媚娘和雲瞬似乎關係匪淺。
“姐姐,伴清又尿了,我得去給她換洗換洗,我先走開一會兒,你可不能偷喝我桌上的酒哦。”清菡托著哭鬧的女兒走過來對她說,雲瞬輕笑:“知道了,你快去快回。”
換得一身幹爽衣裳的伴清在娘的懷裏啃著手指頭,也不哭也不鬧,清菡在她的小臉上親了又親:“小乖乖,這回舒服了吧?一會兒可不許再哭咯。你爹打了勝仗,咱們不能哭,咱們得笑。”
她煞有介事地抱著女兒往回走,忽而聽見廊柱下有人低聲嘀咕。
“就是這個東西呀?能管用?”
“怎麼不管用?你沒瞧見那位又懷上龍種了嗎?瞧瞧人家,兒子才剛滿一歲,這就又有動靜了。看皇後娘娘方才那臉色,真是怕人。”
“可不,養不出兒子來的女人就是受氣,連一國皇後都不能幸免哪。”
“喲,快噤聲!這話不能亂說。”
“知道,哎,火候也差不多了,咱們把藥茶端過去吧。前兩天景泰宮的人來找我買這方子,我可是沒敢給。”
“要我說……”
二人的聲音漸漸遠了。
清菡的腳停在原地,再也邁不動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