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王府裏頭就剩下她和謝麗姝兩個主子,謝麗姝大門不出二門不邁自己待在跨院裏,雲瞬這邊的院子已經清靜得不能再清靜,還要怎麼靜養?
“王妃,這是武姑娘給您的信。”巧眉擦了擦頭上沁出的薄汗,此時已是春深,院子裏的花開得極盛,盡管敞著門窗,雲瞬臥房的周圍還是能聞見淡淡的湯藥味。
她今天精神不錯,扶著桌子在屋裏慢慢踱步,看外麵的春日美景,一邊摸著自己漸漸隆起的肚子。她接過巧眉遞來的信,展開來看。
她和武媚娘都有身孕,彼此行動不方便,兩個人都像寶貝一樣被人供著,別說出門就是多下地走兩步都要看身邊丫頭們的心情。由此,她們倆人隻能學才子佳人,魚雁傳書。
“哦?”雲瞬將目光落在一處,不由笑得眉眼都彎起來,“武媚娘這個昭儀總算是得到手了,咱們得給她慶祝慶祝。”
巧眉掩著嘴兒咯咯笑著,瞧雲瞬在桌子上鋪紙:“她平時喜歡牡丹,我今兒就畫個牡丹圖送她。”
巧眉過來給她研墨,邊說:“您還真光惦記人家,您也不瞧瞧信上還說了些什麼。”
“還有什麼?”雲瞬聽她這麼一說,重新抖開信來看,一看,又是一愣。
白紙黑字的信上寫著武媚娘最近得知的消息,原來,舒豫在得知她有孕之後立刻上書給高宗,上頭引了舒豫的原話:“若得子,子進王位,若得女,女襲郡位。請陛下俯允。”雲瞬反反複複看了幾遍這幾個字,似乎透過這張薄薄的紙都能看到舒豫那張平靜無波的冷臉上洋溢著將為人父的喜悅和興奮。
“這麼招搖……還真是安慶王的做派。”雲瞬無奈地舒了口氣。巧眉研好了墨,抬頭看了看日頭:“王妃您好好坐著別亂走,奴婢給您去端藥來。”說完一溜煙兒跑了。每天這個時候她都要去廚房親手把藥端回來。
她端著藥碗回來的時候,雲瞬那幅牡丹圖剛好畫完第一枝花苞,盈盈欲放。胭脂紅色的花兒仿佛那個從來堅強的女子,她正是一朵即將盛開的好花。
雲瞬方吃了藥,槿華便到了。
她可是稀客。雲瞬親自迎接她,槿華一見雲瞬沒精打采的樣子就一愣:“先前麗姝姐懷孕的時候也沒見她這麼沒精神,你這是怎麼了?”
雲瞬搖搖頭:“算是我嬌貴吧,誰曉得有個孩子會這麼辛苦呢。”
槿華也笑了:“我記得你可不是個嬌氣的,這樣總得讓大夫來好好給瞧瞧才是。”
“大夫請了許多,藥方也開了不少,沒什麼成效,索性就這樣了。”雲瞬回手去拿梅子給槿華,“新送來的青梅,你也嚐嚐,倒是不酸,哎,我的肚子……”她話還沒說完忽而一彎腰,捂住自己的腹部,頭上的冷汗跟著便落了下來。
槿華驚得連手裏的茶盞都跌在桌上顧不得管,一邊招呼巧眉和章媽:“你們趕緊去請大夫過來!”
章媽臉色一變,搶先往外走:“我這就去,這就去。”
槿華看著慌亂中被門檻絆個趔趄的章媽,若有所思地看了眼同樣焦急的巧眉,巧眉完全沒了主心骨,扶著雲瞬靠到床上去躺著,不停地喚著:“王妃,王妃。”
郎中很快被請來,是平常給她看診的那位崔大夫,他仔細診脈之後搖搖頭:“王妃身體雖然單薄有些弱,可胎位是穩的,腹中的孩子並無異常。”
“可我們王妃方才肚子疼得冷汗都下來了,怎麼會沒事呢?”巧眉焦急地追問。
“這個……這個……”崔大夫有點結巴。
章媽笑了下:“巧眉姑娘你這話說的,咱們王妃和小主子沒事兒難道還不好嗎?難不成你還惦記王妃有點什麼事兒麼?”
巧眉被唬了一跳,慌忙擺手:“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擔心王妃。”
“崔大夫,您看看給開些什麼補身子的藥吧,王妃身子骨兒的確太瘦弱了。”章媽唏噓著瞧了一眼疼痛稍緩的雲瞬,十分擔心地說。
崔大夫如同得了聖旨,慌忙夾著藥箱隨章媽出去。
屋內剩下巧眉和幾個侍女,槿華見雲瞬的模樣似乎是好了些,對巧眉和那幾個侍女說:“你們王妃剛才想吃鮮藕做的菜粥,你們去準備吧。巧眉,你也去,給盯著點兒火候。”
雲瞬臉色發白地靠在床旁,看槿華支走屋裏的下人,微微歎了口氣:“連你也看出這裏麵不尋常了嗎?”
“你自己心裏明鏡兒似的,卻還要裝糊塗,李雲瞬哪,哪裏有人像你這樣用自己的身子和孩子的安危亂來的?”槿華看著顯然也心存懷疑的雲瞬搖頭,“行,先不說這個,就說你最近吃的、用的,有什麼不同?”
“吃喝都是巧眉先試過,沒有毒。”雲瞬想了半天,忽而抬頭看著自己的床幃,“隻是這裏……以前沒有什麼香氣,最近總能嗅到一陣陣若有若無的香味。”
“你坐著別動,我看看。”槿華身形瘦小,撩起裙子踩著床榻旁的矮凳查看床幃的四周,邊翻動邊說,“果然有一股很清雅的香味,找到了。”槿華伸手一勾,將一物拿在手中,遞給雲瞬,“是不是這個味道?”
“是它。”雲瞬把它放到鼻下嗅了嗅,“就是這個味道。”
槿華從榻上下來坐在她身邊,將香囊解開倒出一點碎末在手上,細細挑出來嗅了半天:“這裏頭放著的,都是些尋常的花草幹片,倒是沒什麼稀奇,這樣,我把它拿回去給墨遠看一下,他對這些比較有了解。”說著她用自己的手帕仔細將香囊裹好,揣進懷中。
雲瞬靜靜地看著她,槿華抬頭正對上她的目光,莞爾一笑:“感謝的話可別多說,我和謝麗姝還是朋友。”
雲瞬啞然失笑。
“這藥你天天都在喝?”槿華走到桌案旁邊,拿起藥碗來也聞了聞,“一會兒讓巧眉將藥渣給我包一點回去。”
“好。”雲瞬淡淡點頭,目光如炬,“你不讓我謝你,可我還是要謝你。這並不影響你和謝麗姝,你們還是朋友。”
“可別,要真是她的事兒,我現在就沒臉麵站這兒和你說話了。”槿華走回她近前,笑著說,看著雲瞬露出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雲瞬瞧著她,自然看見她臉上的神情變化,隨即一笑:“你幫我這麼大忙,想問什麼就問吧。”
“好,那我就問了。聽說安慶王從前線送來折子為你們的孩子求爵位,是不是真的?”槿華在說這話的時候神情變得嚴肅許多。
雲瞬在她的注視之下點頭:“是的。”
這大概是她今天會忽然造訪的緣故,謝麗姝不可離開自己的院子,這些話她想要知道隻能靠第三方來為她傳遞和確認。
謝麗姝最信任的人,隻有眼前的梁槿華。
槿華默默歎氣:“人這一輩子果然都是命,不是你的,白白去爭搶也未必能撈到半根毫毛。那我再問你一個問題,可以嗎?”
“可以。”雲瞬仍然帶著淺淺笑意。
“你是心裏還在記掛著墨遠嗎?”
雲瞬知道她肯定會疑心這件事,她目光灼灼地看向這個正緊張等待她回答的女子,堅定地吐出兩個字:“不是。”
槿華的身子似乎晃了晃,拍了拍胸口,吐出一口氣後忽而笑起來:“這話若是謝麗姝說,我斷然不信,偏你說出來,我竟覺得是句掏心窩的實話。”
“本來就是實話。”雲瞬覺得有必要將這件事,趁這個機會給槿華好好說清楚,她想了想,再次開口,“蘇墨遠是我回到長安城之後的第一個朋友,他曾經與我笛塤相和,他怕我寂寞給我講長安城的風土人情,送我活潑美麗的畫眉鳥……是他讓我體會到被人關心和嗬護的感覺,也許這些事對旁人來說都是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可是對我來說,這種寥寥無多的關懷是我十六年間從未感受到的溫暖,我很珍惜,也很感激他。”
“或許那時候被這種幸福感蠱惑得失去了理智,竟然險些讓他失去你這樣的好妻子,這是我的過錯。”雲瞬向她微微頷首,“曾經讓你為了得到他費盡腦汁,真對不住。”
槿華臉上一紅:“誰要你道歉,左右我現在是蘇夫人,還說早前的那些七七八八的事兒有什麼意思。”
“蘇墨遠對我,如兄長,如好友,曾經他是一個懂我的人,現在他是最懂你的人。”雲瞬的臉上仍舊掛著淡淡的笑意,沉穩、釋然。
“可你還是不想要這個孩子。”槿華說這句話的時候聲音裏帶著幾許惋惜和了悟。她不是在詢問她這個問題的答案,她開口,隻是將雲瞬藏在心裏不想說出口的話和盤托出。
雲瞬臉上一直保持很好的笑意有一瞬間的僵硬和不自然。
“這不是個問題,你也不需回答我。”槿華飛快地看了她一眼,又垂下頭,她實在不想聽見這個女人說出什麼讓她難以接受的話來。
“我可以忘掉和蘇墨遠之前的種種,也可以試著接受安慶王對我的感情,但這並不代表我已經原諒了他曾經做過的事情。若是沒有長孫舒豫,此刻的蘇墨遠該在寶殿之上一展他的才華而不是被困頓在一方四角天地之間。對我,舒豫或許可以用他的後半生來彌補,償還於我,可是對蘇墨遠呢?誰能還給蘇墨遠一個公道?誰又能補償他白白被糟踐掉的韶光才華?”
梁槿華想錯了,她以為雲瞬會拒絕回答這個問題,這畢竟是人家夫妻之間的事情,可她不僅回答了,竟然還是這麼讓她出乎意料的答案。
槿華愣怔在她對麵,看進麵前這個女子黑白分明的眼中。
可以忘卻,可以接受,隻是無法原諒長孫舒豫對他人造成的傷害。
她是這樣一個明辨著是非、懂得感激和回報的女子啊。
她忍不住嘲諷地低聲笑起來,笑自己和謝麗姝曾經的小人之態,當初對於這個從烏裏雅蘇台回來的似貴非貴之人,她一直一直都想錯了。
原來,她們都錯了。
良久的彼此沉默之後,槿華緩緩開口:“我倒是很感謝舒豫王爺,要不是他強行拆散了你們兩個,我至今也沒有機會成為他的妻子,在他身邊,伴他終老。”
三日之後,梁槿華再次登門。
“香囊墨遠已經看過了,的確無礙,隻是些尋常的香料。不過,他也說你有身孕不宜繼續用這些花花草草的東西,還是不要放在床頭比較好。”
巧眉羞愧無地地接過香囊:“都是我大意,馮媽臨走的時候還囑咐我,要我好好照顧王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