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盤踞東北
民初的軍閥都各有一塊地盤:皖係雖然和安徽有關,但其實最主要的是徐樹錚經營的西北和盧永祥經營的淞滬;直係雖然和直隸有關,但其實最主要的則是長江三督手握的湖北、江蘇和江西,以及後來吳佩孚坐鎮的河南。奉係軍閥張作霖的根據地就是東北,主要包括黑龍江、吉林、遼寧和內蒙古東部一帶,這片區域礦產豐富、土地肥沃,可以說是最為牢靠的大後方,正是有了這片廣袤的黑土地作為支撐,張作霖才會迅速壯大,奉係雖然在北洋軍閥中最晚崛起,但卻成為北洋軍閥末世最後的一代霸主。
序篇:和袁世凱的眉來眼去
在北洋係中,有兩個邊緣人物一直最讓袁世凱忌憚,一個是駐守在徐州的張勳,一個就是屯兵在奉天的張作霖。袁世凱善於識人馭人,頗得曾國藩、李鴻章的真傳,但他的識人馭人,主要在他所熟悉的領域裏,到張勳和張作霖的身上,這種功夫能發揮幾成就不得而知了。張勳號稱“辮帥”,在民初是一個拖著辮子的保皇派怪物;張作霖則是胡子出身,做事不循常理,往往出人意表。為了對付這兩個人,袁世凱可以說是用盡了招數,對這兩個人是既利用又限製,和張勳不同的是,張作霖性子更野,那些對付北洋將領的招數,在他身上幾乎都起不到什麼效用。
(一)
東北的革命糊裏糊塗地就夭折了,張作霖一躍成為鎮壓革命的有功之臣,忠於清室的趙爾巽專門為張作霖向上級請了賞賜。在這個時候,袁世凱已經出山,和南方政府的和平談判也在緊鑼密鼓地展開,東北的革命活動被迅速撲滅,既為老袁穩固了後方,也給老袁增加了麻煩。一俟南北和談成功,老袁就要從清廷的顧命大臣搖身一變成為民國的總統,而東北的大後方此時卻在叫囂著“保護清廷、鎮壓革命”,如果真的自背後捅老袁一刀,他還真是有點兒吃不消。更為關鍵的是,張作霖並不是北洋嫡係出身,對這個東北新近崛起的實力派,袁世凱著實無法拿捏。
當時駐紮在各地的軍閥,幾乎都和袁世凱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大多是前北洋軍和新軍演變而來的,隻有三個人是巡防營出身:張勳、陸榮廷和張作霖。所謂的巡防營,組成的方式主要有兩種,一種是以舊有的部隊為基礎,另招募民丁組成的,另一種是招撫地方上的民間武裝改編而成,主要職責都是保護地方。前麵已經提到過,巡防營並不是正規武裝,但卻是使用新式武器、經過新式訓練的軍隊。
不過,雖然在裝備和訓練上與新軍一樣,但組成的人員到底比較複雜,良莠不齊,帶兵的也多是舊式的武官或是候補道。這些人對於新式軍事知識一無所知,所以訓練的結果也就可想而知,因此自巡防營走出來的地方軍閥並不多。張勳、陸榮廷和張作霖無疑是巡防營軍官中的精英,但是和陸榮廷、張作霖的綠林出身不同,張勳加入的是由舊綠營改編的巡防營,之後追隨廣西提督蘇元春,甲午戰爭後投靠袁世凱,算是北洋係的支係。
陸榮廷和張作霖一樣,也是綠林出身。陸榮廷幼年時到處流浪,後來在龍州水口得到撐渡工譚泰源的幫助做起撐渡,並娶了譚泰源的女兒。靠撐渡的收入進賬,陸榮廷在水口糾集20餘青年到中越邊界活動,經常搶劫法國人的槍支和財物,後來又成為三點會的首領販起私鹽,被人們稱為“義盜”。中法戰爭時,陸榮廷率眾投靠唐景崧的景字軍,停戰後被裁撤為“遊勇”,重新回到中越邊界去搶劫和打擊法軍,後又被邊防督辦蘇元春招撫。
因此,在巡防營出身的三個地方軍閥裏,張勳與袁世凱關係較近,而陸榮廷與張作霖和袁世凱的關係就很遠了,雖然後來張作霖也被算作民初北洋係的三大軍閥之一,但以出身來說,張作霖隻能算是半路出家加入北洋係,而陸榮廷卻始終和北洋係保持距離。袁世凱對於南陸和北張,最開始是不怎麼看重的,雖然加以安撫,並不重視,打起仗來也隻是拿他們當炮灰,永遠是衝鋒在前。
按理來說,巡防營的戰鬥力應是比較差的,但陸榮廷和張作霖都是土匪出身,手底下也盡是一些亡命之徒,打起仗來別的且不說,敢拚命是沒有問題的。而且因為經常打仗,陸榮廷和張作霖的部隊實戰經驗豐富,而且都驍勇善戰,比起當時駐紮在當地的新軍,在戰鬥力方麵甚至還更強一些。所以不管是在西南還是在東北,陸榮廷和張作霖都不怕北洋軍和新軍,尤其是張作霖的部隊,都是慣於奔襲作戰的土匪,馬術精良,槍法也好,單兵作戰能力不用多說,打仗的時候心也齊,既能打正式戰鬥,也能打囫圇仗。
如果當時藍天蔚真的能調得動第二混成協,跟張作霖的部隊打起來,鹿死誰手還真的不好說。而號稱“士官三傑”的張紹曾、吳祿貞和藍天蔚,雖然製造了“灤州兵諫”,但都沒有舉事成功,最後三個人都未得善終,不能不讓人唏噓。而土匪出身的張作霖則是抓住了這個契機,擁兵奉天,逐漸成長為稱霸一方的地方軍閥。
在掌握奉天、驅逐藍天蔚之後,以張作霖為代表的綠林係東北軍人成功崛起。這個時段的張作霖,還沒有真正把握奉天局勢,他所依賴的乃是他身邊的結拜兄弟們,張作霖隻是以他們發言人的身份出現,其實具體決定兄弟幾個還是要商量著來。綠林係東北軍人可以說是奉係軍閥的雛形,張作霖率部進入奉天城,標誌著綠林係軍閥的形成,也標誌著奉係軍閥逐漸走上曆史舞台。
在掌握奉天之後,張作霖抓住時機接連發表通電,要南下勤王、鎮壓革命,使得袁世凱知道,在東北有一個叫張作霖的人不可小覷。但張作霖的這一番突出表現,也讓袁世凱產生了如芒在背的感覺,好在張作霖做土匪時磨煉出的世故和圓滑幫助了他,雖然大字不識幾個,論審時度勢老張卻不遑多讓。
(二)
在張榕被槍殺之後,張作霖就帶人去查抄了張榕的家,隨後又查抄了張榕哥哥的家。為怕翌日消息傳出引發革命黨人暴動,張作霖又派人殺害了張榕的助手,同為革命黨人的寶琨和田又橫。隨後幾日,張作霖派人四處搜捕革命黨人,先後抓捕並處決了一百餘人,整個奉天都籠罩在驚恐不安的血腥氣氛裏。在“清剿”了大量革命黨人以後,張作霖專門寫了一個呈文交給趙爾巽,趙爾巽則批示“該統領不動聲色,連斃三凶,實足以快人心,而彰顯戮”,對張作霖大為褒獎。
自截獲消息率兵進入奉天,到辛亥革命前後接連鎮壓革命黨人起義,張作霖幫助趙爾巽渡過了一波接一波的政治危機,並且穩定了東北的局勢。當時南方革命形勢如山火燎原,張作霖彈壓東北革命黨人起義的事跡隨即得到清廷的大力褒獎,經趙爾巽的保奏,任命張作霖為關外練兵大臣,賞賜頂戴花翎,以總兵記名,並將其所部改編為清軍第二十四鎮,也就是相當於一個師的建製,而張作霖也升到了師長的級別,並兼任奉天巡防營總辦,馬龍潭、馮德麟和吳俊升等人盡歸張作霖節製。自此,張作霖算是真正掌握了奉天的軍事大權。
1912年清帝遜位,袁世凱出任中華民國臨時大總統,隨即開始對軍隊進行改編。軍隊改編對張作霖來說是一件非常重要的事情,原本的奉天巡防營隻是地方治安部隊,是由東三省籌資來共同維持的,主要的職責是輔助陸軍協防和協同地方巡警捕盜,屬於地方上的非正規部隊。而陸軍則是國家的正規武裝,主要負責國防要務以及地方剿匪,由中央撥款提供裝備和供給,完全歸國家調遣。
因此,在張作霖所部被改編為陸軍第二十七師以後,一下子從原本隻有馬步兵的舊式軍隊改編為多兵種合成的新式陸軍,也從一支仰賴地方供養的民兵武裝晉升為由國家供給的正規部隊。在改編以後,張作霖所部包括5個兵種,其中步兵2個旅,騎兵1個團,炮兵1個團,工兵1個營,輜重兵1個營。相比之前,張作霖的軍隊素質有了明顯的提升,裝備煥然一新,赫然成為東三省最強橫的武裝力量。
張作霖這樣一來算是高升了,所謂“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他的嫡係將領自然也跟著得到升遷。尤其是跟在張作霖左右的幾位拜把子兄弟,湯玉麟被提升為第五十三旅旅長,孫烈臣則被任命為第五十四旅旅長,張景惠被任命為騎兵第二十七團團長,張作相被任命為炮兵團團長,其他的團長、營長、連長也都是張作霖的親信。第二十七師的所有關係,幾乎都是用親戚、鄉黨、盟友、幫派聯係到一起的,以幫派利益和兄弟義氣作為紐帶,結成了一個牢固的群體,名義雖為國家的軍隊,其實是張作霖的個人武裝。此時不僅是總統,即便是東三省的當權者,也不如張作霖對這支部隊的影響力大,奉係軍閥的雛形已經逐漸形成。
彼時在東三省,除了張作霖的部隊,還有三支部隊:一是馮德麟的陸軍第二十八師,由原來的奉天巡防營左路改編而成,編製是2個旅,馮德麟擔任師長,張海鵬、汲金純則分任旅長,駐紮在北鎮;二是吳俊升的陸軍騎兵第二旅,是由原來的奉天巡防營後路抽調一部分改編成的,吳俊升還兼任巡防營統領和洮南鎮守使,該部主要負責西北的地方治安,駐紮在洮南;三則是奉天巡防營右路,由東邊道鎮守使馬龍潭統轄,駐紮在原地鳳城。不管是駐紮的地區,還是裝備、兵力和兵種,這三股勢力已經完全不能和張作霖的部隊相提並論,張作霖已經發展為東北最有話語權的地方軍閥。
到了這個地步,張作霖已經不必絞盡腦汁地去親近袁世凱了,而是袁世凱主動來拉攏張作霖。在成為奉天最強的實力派之後,張作霖即發出通電表示忠於袁世凱。袁世凱遂派出密使到奉天會晤張作霖,極力拉攏,以期控製東北局勢。南北和談之後,袁世凱又密電張作霖,表示宣統皇帝退位在即,一俟清帝退位,便“任卿為東三省防務督辦”。對袁世凱的態度,張作霖自然心領神會,隨即放棄了保皇論調,成為共和製的積極擁護者,並“兩次致電袁世凱表示讚成共和”。
在袁世凱當上臨時大總統以後,張作霖更是不遺餘力地致電擁護袁世凱,“國體既定,臨時共和政府已成立,竊維推選袁世凱為大總統,實屬至當”。當時革命黨人希望袁世凱南下,而袁世凱則不願意離開自己的老巢北京,於是各地北洋軍閥紛紛發出通電表示挽留袁氏,不甘於人後的張作霖也連連通電挽留袁世凱。這一階段的張作霖,是完全擺出了一副親近袁世凱的架勢,幾乎是忙不迭地拍著老袁的馬屁。
(三)
張作霖對袁世凱如此順從和恭敬,袁世凱則對這位奉天的新晉當家人頗多讚譽,這令奉天都督趙爾巽心裏自然不大痛快。雖然接受了民國政府的任命,但趙爾巽並不喜歡民國,他心裏依然在想著支持清室複辟。袁世凱一心想把握民國大權,趙爾巽則力主維護清室,袁世凱自然更喜歡跟在他身後的張作霖。張作霖的勢力在奉天逐漸一家獨大,趙爾巽也間接幫了不少忙,有了槍杆子和袁世凱的支持,張作霖自然不把趙爾巽放在眼裏了,趙爾巽也不想再做民國的官。
趙爾巽離開東北以後,就跑到青島去倒騰房產了,後來又做了一件彪炳千古的事情,那就是組織人力為清朝編史,正是在這位遜清遺老的主持下,編纂出了極具爭議的《清史稿》。麵對趙爾巽留下的奉天都督的位子,袁世凱做了一番仔細的思量。張作霖雖然一意逢迎袁世凱,但他到底不是北洋係出身,袁世凱對北洋係將領當時已經難以信任,更何況是張作霖?但張作霖已經手握實權,屯兵奉天,隨便派個人到東北,不僅不能節製張作霖,反而可能導致關係僵化,思來想去,袁世凱最終選擇了老政客張錫鑾去東北任職。
張錫鑾是監生出身,曾在奉天巡防營務處擔任總辦,正是在他任職期間,被招撫的張作霖擔任著前路巡防營統領,算是張錫鑾的老部下。袁世凱覺得,張作霖縱然再驕縱,老上司張錫鑾走馬上任,他多少也要給點兒麵子的。再者,張錫鑾不是北洋係,不會遭到東北諸將的反感,而張錫鑾與袁世凱卻是把兄弟,非常可靠,派張錫鑾去東北,既能夠節製張作霖,又能夠讓人放心,可以說是兩全其美。袁世凱於是任命張錫鑾為東三省西邊宣撫使,兼奉天都督、吉林提督。
張錫鑾少年時酷愛騎馬,人送綽號“快馬張”,以強悍著稱,騎射的功夫更是四海揚名,時人均讚其文武雙全、學識兼備,在書畫上麵都有甚高造詣,是才子武官,曾與王修植、孫寶琦、潘克俊和袁世凱結拜為兄弟。但是,此時的張錫鑾已經71歲,是風燭殘年的老人,早不複當年之勇,哪裏還有力氣應付銳氣逼人的張作霖?張錫鑾北上抵達奉天,張作霖恭敬出迎,但時移世易,張錫鑾已經感覺到張作霖的咄咄逼人,在張作霖的聲勢下,張錫鑾明顯力不從心。
對袁世凱委任張錫鑾來奉天一事,張作霖自然心知肚明,他這個時候羽翼未豐,何況又是麵對權傾四方的袁世凱,所以他並沒有顯露出絲毫不滿。袁世凱對待張作霖的手法,是既利用而又壓製,張作霖這一邊,也以同樣的態度麵對袁世凱:袁世凱利用張作霖的時候,張作霖便不遺餘力地為老袁去出力;但是到袁世凱壓製張作霖的時候,張作霖便以自己的手段進行反抗。其時,南方的革命黨人發動戰事,袁世凱集中精力對付南方的革命力量,也無心過多幹涉東北事務。
而此時的張作霖,則大力借助幾個結義兄弟的力量,逐漸掌握了東北的局勢。馮德麟的第二十八師駐紮在廣寧(今遼寧省北鎮市),而馬龍潭、吳俊升、孫烈臣則駐紮在奉天周邊,張景惠、湯玉麟、張作相則都在張作霖軍中擔任要職,內外兼顧,整個奉天都在張作霖及其結拜兄弟的控製之下,可以說是固若金湯。在鎮壓“二次革命”之後,袁世凱深感北洋係內部矛盾重重,也出於窺探各省軍閥對帝製複辟的態度,乃擬於1915年在北京召開一次大規模的軍事會議,擬召集全國各省將軍抵京,討論劃分軍區和廢省改道的問題。但當時袁世凱的幕僚都奉勸袁世凱不要倉促召開軍事會議,各省將軍各懷心事,已經不利於統一討論,袁世凱深以為然,於是改以輪流電召各省將軍入京述職,以此分別窺探各省將軍的心思。
自當年的4月7日起,山東將軍靳雲鵬、江西將軍李純、山西將軍閻錫山、奉天將軍張錫鑾、湖北將軍段芝貴等分別抵京,除了這些地方軍閥,駐防湖北的第二師師長王占元、駐防奉天的第二十七師師長張作霖也特別被袁世凱破格點名入京。王占元和張作霖的地位不能和各省將軍相比,但二人都是真正的實力派,所以才得以被袁世凱召見。對於張作霖來說,這卻是他初次進入北京,他自然不曾想到,許多年後,自己也會當幾天紫禁城的主人。而袁世凱特地點名讓張作霖入京,也讓張錫鑾更加明白自己的地位,使得張錫鑾對東北的政務更覺得了無興味。
一、獨霸奉天:誰人不識張大帥
奉天在清末民初一直都是極為敏感的地方,奉天府也就是現在的遼寧省沈陽市,清朝皇帝皇太極改稱沈陽為盛京,漢文意為“天眷盛京”。清軍入關之後,遂遷都北京,以盛京作為陪都。1657年,順治帝以“奉天承運”之意在盛京設立奉天府,所以盛京又被稱為奉天,待清朝覆滅,民國建立,人們已經稱沈陽為奉天,而不再稱其為盛京。奉天既是清朝的“龍興之地”,亦是東北重鎮,北可退守蒙境,南可叩關入京,一心稱帝的袁世凱自然比誰都看重這塊地方。
(一)
1915年7月25日,駐防奉天第二十七師師長張作霖抵達北京,隨後即由軍警處處長雷震春陪同到居仁堂覲見袁世凱。對於土匪出身的張作霖來說,這是他頭一次進皇宮,在以前,這是他想都不敢想的事情,隻覺得什麼東西都驚奇,尤其是陳列在清宮中的古瓷與字畫,看得張作霖嘖嘖稱奇、驚歎不已。待見到袁世凱,張作霖依然按照清朝的規矩行跪拜大禮,這一下算是正中袁世凱下懷。此時袁世凱正好掏出懷表看時間,張作霖看到袁世凱的懷表,卻不知道是什麼珍奇玩意兒,袁世凱隨即把懷表送給了張作霖,張作霖忙不迭地連聲道謝。
接著便漸入正題,訴及東北局勢,袁世凱對張作霖說:“東三省形勢危險,全仗軍威鎮懾,賴以有今日之安寧。嗣後仍當振刷精神,為東三省人民謀幸福。本總統有厚望焉。”這段話的意思再明白不過,袁世凱就是告訴張作霖:跟著我,有肉吃。隻要張作霖跟著袁世凱,高官厚祿、榮華富貴必然是享用不盡,而張作霖也堅決表示,隻要袁世凱吩咐的事情,他肯定毫無條件地照辦。
袁世凱對看起來頗憨的張作霖印象極好,而張作霖也在袁世凱麵前盡顯其憨傻之氣,雙方你一言我一語,聊了很久,一團和氣。整個談話的過程中,袁世凱都不時開懷大笑,據說張作霖對袁氏的印象亦頗為深刻。待到會麵結束,張作霖自居仁堂回到自己的行館,看到之前在清宮內看到的那些古瓷和字畫都已經由專人送來,來人告訴他,是大總統看到他很喜歡這些東西,所以特地送來。袁世凱做的這些事,讓張作霖非常感動,也實實在在地給初出茅廬的張作霖上了一課,後來張作霖駕馭部下時,亦多使用袁氏的手法籠絡人心。
有了袁世凱的這次接見,等於給張作霖的政治資本加上了重重的一筆。待張作霖拿著袁氏親賜的古瓷和字畫回到奉天,各界人士更是對張作霖另眼相待。據說,張作霖自北京回到奉天以後,他的宅邸“成為全省政治中心,每日賓客如雲,文武官員都有。無論與張有無關係的事情,都與他相商或征求他的意見,事先必使他與聞”,曾在東三省任總督的趙爾巽想給親信王永江謀個奉天民政司的差事,都要派人去詢問張作霖,結果張作霖聽罷即流露出“不悅之色”,趙爾巽就不敢再提了。
曾經提拔過張作霖的趙爾巽尚且遭受冷遇,就更不要說身在其位的張錫鑾。但張錫鑾雖然貴為奉天都督,但手裏並沒有實權,張作霖盡管不過是一個師長,但奉天內外的部隊幾乎都聽憑他的調遣,張錫鑾空有都督之職,卻連一兵一卒都調動不得。而張作霖除了調動部隊,也開始插手奉天地方官員的任免,政府的官員雖然都是張錫鑾的下屬,但卻不得不聽從張作霖的命令,連張錫鑾尚且不能指示張作霖,更何況是下麵的官員?但成為奉天“太上皇”的張作霖並不滿足,他並不想一直在張錫鑾的後麵,而是想成為真正的奉天都督,掌握奉天的軍政大權。
初次入京的張作霖,多少還有些摸不著門路,凡事都需要雷震春指點。雷震春早年曾在奉天任職,管轄張作霖的部隊,張作霖入京後多有賴於他的幫助,但雷震春也不欲張作霖在北京接觸的關係過多,所以初次入京的張作霖隻是走馬觀花。張作霖畢竟是精明的人,看起來傻,並不代表真的傻,跟在雷震春的身後早就瞧明白了門道,所以第二次張作霖再入京,便已經輕車熟路。
據當時奉天發行的《盛京時報》報道,張作霖兩次入京其實是“秘密接納政府要人,試圖運動繼任奉天將軍的職務”,可見這件事情已經不是什麼秘密,而這種事情居然可以見諸報上,顯見張作霖並未阻止,甚至還可能通過某些關係悄悄授意。張作霖之所以膽敢這麼公然地想要奉天都督一職,就是要給張錫鑾壓力,逼迫他主動讓出都督的位子。張作霖其時大權在握,出任奉天都督隻是一個形式上的差別。
在民初的官場上,這種事情其實很多,一方逼迫另一方下台,卻又擺出一副事不關己的態度,逼得對方走投無路,自己才好趁機上位。段祺瑞對付黎元洪、馮國璋,用的就是這個辦法,張作霖對付張錫鑾用的也是這個辦法,張錫鑾本來就年邁體衰,加上處在如此尷尬的境地,於是就向袁世凱提出辭呈。8月,張錫鑾終於離開了奉天這個是非之地。張作霖排擠走了張錫鑾,便覺得奉天都督的位置必然非自己莫屬了,但偏偏就是在這個時候,袁世凱硬是擺了張作霖一道。
(二)
段芝貴是皖係軍閥,在袁世凱當上臨時大總統之後逐漸得到寵信,成為當時最受袁氏器重的北洋將領。在北洋係中,最早得到袁氏信賴的將領當然是“北洋三傑”,王士珍以謀略見長,馮國璋是實幹派,段祺瑞則如同一個縱橫家,而北洋係的新寵段芝貴,和這三位前輩相比就相形見絀了,但他也有特長,那就是攀附權貴。如果以袁世凱的盛衰來說,他走向權力巔峰是有賴於“北洋三傑”,王士珍算是“參將”,馮國璋算是“主將”,段祺瑞就是“重將”,到了段芝貴這裏,他就成了實實在在的“寵將”,除了邀寵,他實在是沒有什麼拿得出手的看家本領。
段芝貴得寵的手段就是美人計。袁世凱這個人到了晚年,尤其是當上臨時大總統之後,家裏三妻四妾,還有無數的侍寵婢女環繞身邊,儼然有了皇帝坐擁後宮三千佳麗的感覺。據說袁世凱晚年獨享高位之後因為很少運動,加上年事漸高,為了應付愈加頻繁的房事,經常服用一些大補大熱的藥品。段芝貴恰好投其所好,除了進獻名妓美女給袁世凱,還以美色討好“儲君”袁克定。段芝貴督軍湖北的時候,袁克定經過湖北時被坤伶王克琴的美色所動,段芝貴就想方設法對王克琴威逼利誘,結果這件事被湖北報人胡石庵在《大漢報》上曝光了出來,在坊間一時傳為笑談。
民國建立之後,段芝貴正是靠著這些“眾所不齒”的手段取信於袁世凱,另外,段芝貴亦是將領中擁護洪憲帝製的急先鋒。當時袁世凱召北洋各將領入京,哪怕是對心腹將領王士珍、段祺瑞、馮國璋亦是含糊其辭,直接參與到帝製複辟核心行動的將領首推段芝貴,當時袁克定一心組建的心腹武裝拱衛軍,就是由段芝貴訓練指揮。
所以當張錫鑾離開東北時,袁世凱首先想到的就是將自己的寵將安插到大後方去,於是授予段芝貴鎮武上將軍,節製奉天、吉林、黑龍江三省軍務,兼奉天巡按使,又晉升為一等公。而此時的段芝貴才剛剛46歲,在北洋軍閥中風光一時。但是袁世凱選擇段芝貴,也不僅僅是因為段氏在老袁那裏得寵,關鍵在於段芝貴清末曾擔任東三省軍務總辦,當初張作霖被招撫時,段芝貴的父親還曾在各方之間為張作霖奔走。從這個方麵來說,段芝貴還是有恩於張作霖的。再者,段芝貴年富力強,正值壯年,比古稀之年的張錫鑾要強出很多,派段芝貴去東北,可以說是對張作霖恩威並施,借此打壓張作霖的氣焰。
要說袁世凱的晚年,昏招迭出,段芝貴對張作霖的那點兒所謂恩德尚且不論,就段芝貴這個人,其實外強中幹,和土匪出身、手段毒辣的張作霖根本不能相提並論。張錫鑾這樣的老政客對他尚且無能為力,更何況段芝貴這個沒有實權的空頭司令?段芝貴對張作霖的震懾,完全來自於他背後的袁世凱,是“狐假虎威”。袁世凱要段芝貴去東北,是希望他統轄後方,以防南方有變好增兵馳援,但若是南方有變,則袁氏的權力便可能會處在危險關頭,此時的段芝貴也就難以震懾住張作霖。袁世凱的前半生,提拔重用的都是一時的風雲角色;而他的後半生,提拔重用的多都是沽名釣譽之徒。
接到了袁世凱的指令,段芝貴自然就準備走馬上任,這位曆來追求背靠權勢耀武揚威的北洋將領,帶著衛隊自京畿灤東一帶北上。抵達奉天之後,就在張作霖的第二十七師司令部下榻,段芝貴這麼做,也是表現出“強龍不壓地頭蛇”的態度,證明自己對張作霖的信任。但張作霖心裏老大不願意,他擠走張錫鑾就是為了督軍奉天,如今走了個老邁的張錫鑾,來了個段芝貴,他的錦囊妙計完全落空,他怎麼能高興得起來?但是他也知道,段芝貴有袁世凱撐腰,以他現在的實力,根本不足以和袁世凱作對,於是隻好韜光養晦,對段芝貴表麵極盡逢迎,甚至“不時搜購珍貴古玩,饋送段父,以買其歡心”。
段芝貴抵達奉天之後,張作霖知道自己不能操之過急,隻好極力討好袁世凱和段芝貴。段芝貴是擁護帝製的急先鋒,張作霖自然不能落後,凡事盡量追隨上級的腳步,於是在袁世凱稱帝的關鍵活動中,都能夠看到張作霖異常活躍的身影。在奉天舉行國民代表大會,就國體問題進行投票的時候,張作霖親率大隊人馬荷槍實彈地到現場監票,結果在張作霖的恐嚇下,全部投票都讚成君主製。而在段芝貴聯合廣東督軍龍濟光等24名將軍密呈袁世凱“速登大位”的時候,張作霖也密電袁世凱,並且表態“如帝製不成,死不再生”。
(三)
1915年12月12日,袁世凱自稱皇帝,並改元為洪憲元年,當即遭到全國上下一致反對。當月底,蔡鍔自北京潛回雲南,隨即組織護國軍,率先反袁反帝。此後,各省相繼宣布獨立,護國軍聲勢日甚一日。袁世凱急於調派部隊南下鎮壓,但他與自己的主將馮國璋和重將段祺瑞早已離心離德,兩個人麵對袁世凱的調令裝聾作啞,甚至還在暗地裏反對他。四麵楚歌的袁世凱想到了“死不再生”的張作霖,於是要求張作霖出兵湖南,並且向張作霖允諾日後會封公封侯。到這個時候,袁世凱把張作霖當成了自己最後的救命稻草,而張作霖的回應也非常幹脆:給糧餉,就出發。
為了能夠籌措資金稱帝,袁世凱幾乎把國庫的錢都挪空了,各地的軍隊拖欠糧餉的事情幾乎成了家常便飯。如果地方軍閥自己不能做到生財有道,那缺糧少餉的部隊發生幾次嘩變也是常有的事,如今袁世凱讓張作霖去打仗,張作霖先行催餉,畢竟“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但是等到袁世凱把糧餉發給張作霖,張作霖的態度卻忽然來了個一百八十度的大轉彎,他以“奉人治奉”為由,堅決不離開奉天。
到這個時候,張作霖開始思考:是不是要繼續靠著袁世凱這棵大樹。這棵大樹看起來枝繁葉茂,其實骨子裏早已經腐朽不堪,各地的北洋軍閥對老頭子也是人前一套、背後一套,張作霖敏銳地感覺到,袁世凱已經無法像以前一樣隨心所欲地駕馭北洋軍閥這台機器了。當時全國上下一致反帝,北洋係新生代的當權派段祺瑞與袁氏之間的裂痕難以彌合,於是張作霖也就站在公然反對袁世凱的陣營裏。而隨著袁世凱的失勢,段芝貴在張作霖麵前的威信也就蕩然無存,張作霖驅逐這個眼中釘的機會也就到了。
於是,在袁世凱宣布廢棄帝製以後沒有多久,張作霖就叫來駐防在奉天內外的幾個把兄弟,商量著怎麼驅逐段芝貴。此時張作霖的幾個兄弟裏,唯一和張作霖實力相近的隻有第二十八師師長馮德麟,他們二人自然成了驅逐段芝貴計劃的主要力量。馮德麟認為,“段芝貴是清末官吏敗類,穢史劣跡人所共知,今為東三省帝製禍首,仍然居奉天人士之上,我輩絕不甘心,應該驅逐他”;而驅逐走段芝貴,張作霖要的是權位,他要的是軍火和錢財,所以由他來與段芝貴做正麵交鋒,而以張作霖來進行威逼恐嚇。
此時正值張作霖與馮德麟的“蜜月期”,馮德麟的長子馮庸和張學良同年,馮庸和張學良曾結拜為兄弟,張作霖雖然在奉天說一不二,但是對馮德麟卻非常尊敬,平素以“三哥”稱呼。馮德麟提出的辦法,正中張作霖下懷,兩個人一拍即合。張作霖遂布置軍隊趁夜開槍,然後假意跑到段芝貴那裏去稟告,說是馮德麟要率領第二十八師進入奉天,懲辦帝製禍首段芝貴,並且表示自己的第二十七師無法製止對方。段芝貴這個人,阿諛逢迎有一套,指揮打仗就完全不濟了,聽到槍響就亂了神,更何況馮德麟要來懲辦自己,趕緊一邊讓人收拾細軟,一邊就致電袁世凱要出逃。
雖然事出突然,段芝貴逃跑的時候也非常倉促,但他還是攫取了大量的官款和軍火,乘坐一列專車由奉天逃往天津。張作霖假意討好段芝貴,還特地委派了所部第五十四旅的一名孫姓旅長率領一個營的士兵護送段芝貴南下。
就在段芝貴的專車開離奉天的同時,張作霖就把這個消息告訴給了馮德麟,馮德麟即派所部的汲金純旅的一個團在溝幫子車站將段芝貴的專車攔截下來。團長邱恩榮上車以後,以奉天軍民的名義遞上兩封電報,內稱“卸任上將軍段芝貴為帝製禍首,奉天人民正擬處以應得刑罰,竟敢手攜省官款二百萬之巨並軍火大宗,聞風畏罪潛逃,沈陽人民無不發指痛恨,電請汲旅長派兵就近截留押赴沈陽,依法處理”。
溝幫子車站已經被重兵包圍,段芝貴隻好求助於身邊的孫旅長,這位孫旅長氣憤不已,遂嚷嚷著要下車到票房去和邱恩榮理論。哪知道孫旅長一去就不見回來,段芝貴心悸不安,趕緊命令把攜帶的官款和軍火悉數卸到站台上,此時孫旅長才終於現身。
孫旅長告訴段芝貴,“沈陽各界人情洶洶,一定要截留專車押回沈陽,經張代督婉商多時,才答應不扣專車,但官款和軍火務須點清留下,並電請中央查辦”,意思就是讓段芝貴“破財免災”,段芝貴忙不迭點頭認可,邱恩榮隨即放段芝貴離開,孫旅長則一直將段芝貴護送到天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