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吉林督軍職位的爭奪,亦是皖係軍閥與直係軍閥之爭。孟恩遠是天津人,自然傾向直係,而張作霖素來和段祺瑞走得很近,就傾向皖係一邊。北京政府準備撤換吉林督軍的消息傳來,孟恩遠急忙派秘書戴藝簞到北京去聯絡馮國璋,馮國璋當時雖然貴為總統,但與段祺瑞有君子協定,便沒有理會這件事。1917年10月18日,任命傳到孟恩遠的手上,孟恩遠便致電北京內閣問訊調動的理由,稱如不回複則吉林將宣布自主,派吉林混成旅旅長裴其勳為獨立軍總司令,並指使吉林各團體電請北京政府收回成命。
此時馮國璋也感覺到,如果以田中玉替換掉孟恩遠,會給直係在東北的勢力造成損失,於是又請北洋係元老徐世昌、王士珍出麵調停。同時,馮國璋又授意直係軍閥王占元等聯合各省北洋軍閥發出聯名通電,以此事牽涉國防、外交事宜為由,請求政府維持吉林現狀。段祺瑞此時正忙於南北戰事,也無心管理東北事務,於是吉林易督的事情不了了之,既不撤換原令,也不準予實施。
張作霖本想借機一口氣吞並吉林,但段祺瑞既然不再過問,他也不好窮追不舍。但張作霖始終咽不下這口氣,正好趁著這個時候對黑龍江派兵,以吳俊升率領第二十九師自鄭家屯突然開赴齊齊哈爾,以武力壓迫黑龍江騎兵第四旅旅長英順、步兵第二旅旅長巴音額,解除了他們二人的兵權,從而完全控製了黑龍江。到這個時候,吉林督軍孟恩遠便被張作霖和吳俊升夾擊,首尾受製,他的日子過得更困難了。
雖然暫時無法吞並吉林,但東三省的局勢已經盡握在張作霖的手裏。在此時,關內的局勢則愈加緊張,段祺瑞的心腹徐樹錚以“接治國防”為由北上麵謁張作霖,希望奉軍能夠聯手皖係打壓馮國璋,從而平定南方,完成皖係“武力統一”的夙願。張作霖對皖係的“武力統一”並不感冒,卻願意幫助皖係達到驅逐馮國璋的計劃。驅逐馮國璋對奉係來說大有裨益,一來在驅逐馮國璋的過程中,奉係可以借機大肆發展自己的勢力,二來隻要馮國璋垮台,孟恩遠便失去了後台,就可以趁勢將吉林收歸己有。
徐樹錚來和張作霖商量入關助皖的事情,可以說是一拍即合,張作霖隨即揮師入關。奉軍入關,著實把馮國璋嚇得不輕,張作霖這股關外勢力自民初便不可小覷,當初袁世凱在時,尚且要破格接見張作霖多番安撫,更何況是無兵無權的馮國璋?1918年2月24日,奉軍扣留了京奉線上的所有列車。25日,奉軍第二十七師第五十三旅抵達灤州,奉軍參謀長楊宇霆帶兵進抵秦皇島,劫走了日本政府根據中日軍械借款協定運抵的步槍27000餘支。26日,張作霖致電北京政府表示已經在部署南征,“此次奉天請領軍械,係奉元首討伐明令,整飭軍隊,為政府之後盾”。
就“武力統一”問題,馮國璋是極力反對的,主要原因是直係的地盤江蘇、湖北和江西正處於南北要衝,南北一旦開戰直係的地盤受衝擊最為嚴重。當時皖係軍閥一家獨大,各省督軍幾乎都站在段祺瑞一方,站在馮國璋一方的隻有以江蘇督軍李純為首的長江三督,後來據說在陸建章的運作下,馮玉祥也開始拒絕參戰。所以奉軍一開入關內,張作霖便提出罷免李純和討伐馮玉祥兩個要求,馮國璋隻好請出趙爾巽,請他去說服張作霖退兵。趙爾巽去見張作霖,該說的話都說了,張作霖不退兵,趙爾巽也沒有辦法。
3月5日,奉軍一部由天津開到廊坊,隨即在廊坊車站開始對往來旅客進行檢查,使中外人士驚愕不已。北京國務院急忙去電製止,廊坊並非戒嚴區,不能夠檢查旅客,但奉軍置若罔聞,依然如故。張作霖則發出通電,表示“出兵扣械,係堅元首主戰之心,兵已入關,無可撤退,長江有事,即可南下應援”,對在廊坊戒嚴一事隻字不提。隨後,張作霖電請北京政府在天壇一帶製定營房以供奉軍進駐,但是不等北京政府複電,便指示奉軍將領在天壇、南城一帶尋找兵房。
因為張作霖的部隊逼近北京,北京城內便傳出流言,說辮子兵複辟的局麵可能將會再度出現。因為張作霖的四女兒張懷卿嫁給了“辮帥”張勳的傻兒子張夢湖,而張作霖的幕僚中也有很多是複辟派,加之奉軍進京時的架勢,與當年張勳率領辮子軍進京時的情勢非常相似。於是,北京城內的很多達官顯貴都紛紛出逃,車站上擠滿了出京的旅客,北京城裏更是人心惶惶,如同是要遭遇大難。
(二)
馮國璋在總統府慌得無計可施之際,主戰的直係軍閥曹錕、皖係軍閥張懷芝和張作霖卻忙於互相通電,吹捧之餘,又將緊張氣氛烘托到高潮。就在奉軍對廊坊戒嚴的當天,張作霖發出通電表明自己是“擁護中央,維持大局,始終團結,戡平內亂,聯絡同誌,共救危亡”,並表示自己已經率部入關,做好了南下作戰的準備,如果不能開拔,“則對同誌為不信,對我兄為不義”,號稱所部各旅即日就能開赴徐州,聽候曹錕和張懷芝的指揮。在通電中,張作霖還極力解釋自己並無個人野心,“隻以目前時局為重,弟處擴張實力,專以輔導我兄起見,此外毫無私意,若有虛言,鬼神鑒察”。
1918年3月7日,曹錕便發出通電歡迎奉軍入關。在這封電報裏,曹錕極力稱讚張作霖是如何的“耿耿大義,磊落光明,骨肉之交,誼共生死”,並且請奉軍加派一個或兩個混成旅開至漢口加入第一路,再以奉軍主力集中於徐州加入第二路。張懷芝也於當日發出通電,稱讚奉軍入關是“壯我士氣,固我後援”,並稱已經指定韓莊為奉軍南下的第一站。主戰派之間通電往來好不熱鬧,逼得馮國璋隻好也發出通電響應主戰。
12日,皖係軍閥倪嗣衝抵達天津,電邀張作霖到天津共同策動擁護段祺瑞組閣和罷免李純,同日,奉軍在距離天津50裏的軍糧城設立關內奉軍總司令部,張作霖自兼總司令,徐樹錚以副總司令名義代行總司令職權。這一段時間,雖然張作霖叫囂得很厲害,但其實本人並未入關,關內的奉軍幾乎都是在徐樹錚的指揮下,但恰是通過利用皖係軍閥的信任,張作霖的奉軍得到了擴編的機會,也自段祺瑞處得到了大量槍械和財政上的支持。23日,段祺瑞再次成為內閣總理,張作霖沒有出太多力氣,卻居功至偉。
段祺瑞再次組閣,他的本意是希望再次掌權之後繼續推行“武力統一”,加大對南方作戰的力度。但各係的北洋軍閥隻是希望北洋係重新控製北京實權,一旦段祺瑞重新執政,他們便無意再繼續到前線去拚命。南北戰爭陷入僵局,皖係的徐樹錚急忙南下斡旋,他原本是想挑撥直係大將吳佩孚脫離曹錕單幹,事敗後又準備將自己所率領的奉軍運抵前線去接替直軍與南方交戰。張作霖之所以幫助段祺瑞,為的是擴張勢力、擴充實力,而如今皖係將領和直係將領都不欲繼續征戰,徐樹錚卻要把張作霖辛苦壯大起來的奉軍換到前線去,張作霖自然不願意,密令奉軍各將領一致抵製徐樹錚。
各地軍閥的厭戰情緒強烈,加上馮國璋卸任總統一事業已確定,段祺瑞隻好組織在天津召開軍事會議,專門討論總統問題和南征問題。7月28日,張作霖抵達天津,親自參加了督軍團會議。自1902年接受點編,到如今涉身天津,十餘年時間一晃而過,那個嘯聚山林的胡子張作霖,已經搖身一變成為了北洋軍閥中舉足輕重的人物,各方軍閥競相拉攏,那些早年間就已經躋身北洋係高層的將領們,都不得不對這位小個子的東北軍閥禮讓三分。
在天津會議上,張作霖讚成推舉徐世昌為下任總統,並建議段祺瑞出任副總統。但是在此之前,徐樹錚已經將副總統一職允諾給曹錕,可是如今張作霖親自入關,皖係便又想用副總統的職位來拉攏奉係,以此鼓勵張作霖同意奉軍南下作戰。曹錕本以為副總統的職位手到擒來,發現皖係在以此為餌,引他與張作霖就範之後,大為失望,便站到主和一派。段祺瑞獲悉之後,本想邀請曹錕入京詳談,但是被曹錕拒絕。
曹錕拒絕南下作戰,段祺瑞和徐樹錚便轉頭來做張作霖的工作。當時各省軍閥都主張以奉軍為前方主力,以代替此時已經在前方舉步不前的直係吳佩孚部。副總統的位置雖然誘人,但張作霖也不願意將自己的部隊送去當炮灰。張作霖於是建議把奉軍當作各路戰線的總預備隊,隨時應援前方,意思就是讓別人去衝鋒陷陣,奉軍在後麵待命,其他的軍閥自然也不願意這麼幹。
會議自7月31日開始,一直開到8月9日,卻沒有取得任何進展。此後各省軍閥紛紛離開,張作霖雖然待在天津,但是已經對北京政局了無興致。但就在此時,張作霖發現自段祺瑞第三次組閣以後,代理奉軍司令職務的徐樹錚一共代領軍費550萬元,而奉軍隻收到了180餘萬元,查問後才知道徐樹錚把這筆錢用到編練參戰軍和組織新國會上去了,惱羞成怒的張作霖立即解除了徐樹錚職務,並且嚷嚷著要和徐樹錚算賬。段祺瑞聽說以後,急忙叫徐樹錚去當麵謝罪,並盡快歸還款項。
(三)
張作霖一發火,連平素囂張跋扈的徐樹錚都不得不低頭,奉係此時在北洋軍閥中的影響力已經不言而喻。在入關之後,北洋軍閥中的各方勢力都來拉攏張作霖,尤其是以曹錕為首的直係力量,更是極力討好張作霖。張作霖自進京之後,便聽到人們討論徐樹錚如何跋扈,北洋各軍如何遭受他的欺淩。起初張作霖並不大相信,直到徐樹錚居然敢擅自挪用奉軍的軍費,張作霖始相信他人並非妄言。雖然徐樹錚受段祺瑞之命到北京來賠罪,但張作霖對皖係軍閥的好感便自此開始消退。
為了極力安撫張作霖,北京政府於8月24日任命張氏的愛將張景惠為奉軍暫編第一師師長,多少才讓張作霖的情緒有所平複。待馮國璋下台,徐世昌繼任總統以後,徐世昌和黎元洪、馮國璋一樣,無兵無權,他有意在段氏的皖係和曹氏的直係之外扶植新興力量,借以節製皖係、直係,於是便任命張作霖為東三省巡閱使,等於是默認將東三省的軍政大權都交給了張作霖。
在北洋軍閥看來,張作霖已經成為影響時局的重要力量,所以皖係的段祺瑞、直係的曹錕和新任大總統徐世昌都極力拉攏他。同時馮國璋已經下台,南北和談和副總統難產讓北京局勢變得複雜,巴黎和會的外交失敗又引發了學潮,北京方麵暫時無力過問東北,張作霖自恃有這些利好條件,便決定轉過頭來對吉林下手。1919年6月,張作霖致電徐世昌,請他將孟恩遠調往別處,而以鮑貴卿改任吉林督軍,以孫烈臣出任黑龍江督軍。
當時徐世昌正想盡辦法拉攏張作霖,凡是張作霖的請求幾乎沒有不同意的。7月6日,北京政府發布任命,調孟恩遠為惠威將軍離開吉林。此時的孟恩遠已經年逾六旬,其勢力也無法與張作霖相提並論,便想做個順水人情離開吉林,回到天津去做寓公。但是孟恩遠有兩個部下卻不情願就這樣讓出經營多年的地盤,一個是參謀長兼師長高士儐,一個是旅長高夙城,這兩個年輕氣盛的將領便慫恿孟恩遠和張作霖開戰。有了兩位年輕幹將的支持,原本去意已決的孟恩遠改變了主意,無視北京的調令,抱著僥幸心理想要用這樣的做法阻擋來勢洶洶的張作霖。
孟恩遠死賴著不走,黑龍江督軍鮑貴卿便想出一個主意,他建議北京政府調孟恩遠率高士儐、高夙城部入關,暫駐直魯邊境,以孟恩遠為總司令負責剿匪。但孟恩遠若要自吉林入關,便要經過奉天,張作霖自然不願意,另外駐防直隸的曹錕也不願意劃出防區,這個計劃便告泡湯。張作霖知道此時孟恩遠身邊最重要的人物首推高士儐,於是向北京政府檢舉高士儐“組織護法政府,與西南一致,請政府明令討伐”。
此一時彼一時,孟恩遠雖然有人擁戴,卻沒有了後台的支撐,張作霖沒有耐心等著孟恩遠變卦,決定訴諸武力。張作霖委任第二十七師師長孫烈臣為東三省南路總司令,第二十九師師長吳俊升為北路總司令,分南北兩路夾攻吉林。孫烈臣在開原設司令部,其先頭部隊進抵懷德,與駐防雙城的吉軍僅隔30裏。吳俊升部則由大賁向南推進,與防守農安的吉軍相隔百餘裏。高士儐急忙部署防禦,在農安自稱討賊軍總司令。
眼看著大兵壓境,而孟恩遠卻無處求援,自知絕不是奉軍對手,於是到長春密電張作霖表示願意交出吉林督軍之權,隻是希望能夠保證他的生命財產安全,並電促鮑貴卿速抵吉林。張作霖很快回電,隻要孟恩遠能夠交出督軍的職務,即親自派兵護送孟恩遠安全回到天津。8月5日,黑龍江督軍鮑貴卿抵達吉林市,孟恩遠親自將督軍大印交給鮑氏。隨後,吉林軍人通電表示之前的討張檄文乃是他人偽造,高士儐也致電向張作霖請罪,高夙城則便裝繞道海參崴(即今俄羅斯符拉迪沃斯托克)乘船逃至天津。
孟恩遠已經交出印信,高士儐也已經服軟,張作霖也不欲非要趕盡殺絕。張作霖接到高士儐的請罪書之後,即複函稱高士儐為“青年有為之士”,北京政府責成張作霖查辦高士儐,張作霖也輕易了卻這樁公案,“查高士儐咎有應得,尚能悔悟,應予免議,所部旅團長一律撤差”。孟恩遠入關時經過奉天,張作霖設宴為之壓驚。張作霖乃下令委任鮑貴卿為吉林督軍,並調孫烈臣為黑龍江督軍,加陸軍上將銜,兼署黑龍江省省長,以張作相繼任第二十七師師長。張作霖終於攫取了東三省的實際領導權,成為名副其實的“東北王”。
五、直奉大戰:敗出關外臥薪嚐膽
不可否認,在奉軍初次入關之後,張作霖和他的奉軍進入了膨脹期。此時的奉係因為處於皖係和直係的中間,受到兩派的拉攏,從而拔高了他們在北洋軍閥中的地位。但其實以真實的實力而言,奉軍的人數和裝備不及皖軍,奉軍的作戰素養則不及直軍,張作霖自以為稱霸一方,逐漸便覺得奉係已經獨步天下。待直皖交戰,奉軍入關助直,成為決定戰爭最終走向的關鍵因素,張作霖和他的奉軍開始迫不及待地打壓直係,終於在直奉第一次戰爭中潰敗。究其原因,靠利益和義氣集結起來的部隊,不倫不類,真正打起仗來就原形畢露了。
(一)
到了這個份兒上,北洋政府其實已經不再是皖係一家說了算。皖係雖然把持著中央政權,但其實外強中幹,隻有一個徐樹錚在西北戍邊搞得有聲有色,成了“西北王”。此時的北洋係,已經逐漸分化為兩個派係,明著說是皖係、直係和奉係之別,但其實卻是舊派的北洋元老和新興的北洋勢力之別。段祺瑞雖然極力拉攏曹錕和張作霖,但本質上他卻看不起這兩個北洋新貴。作為舊式官僚,等級觀念對段祺瑞影響極深,曹錕和張作霖一個是布販子出身、一個是胡子出身,都是半路混進官場,既不是北洋係的正統派,也不是官場上的正統派。
中國的舊式官僚,不論是武官還是文職,都是循著考試然後步入仕途,按照官僚體係的路線升遷起來的。而曹錕和張作霖卻不同,曹錕是布販子出身,靠奉承袁世凱逐漸成勢;張作霖原本是土匪,被招撫以後完全是憑借巧取豪奪才成為封疆大吏。舊式官僚往往注重資曆,所以民初的前幾任總統,雖然走馬燈似的換,但是一提到候選人,總是逃不開黎元洪、徐世昌、王士珍、馮國璋、段祺瑞這幾副老麵孔。這些人都是北洋係的元老,遜清時便已經身居要位,按照舊式官僚思維,當官總是要先從前輩開始的。
但其實早在袁世凱去世之後,北洋軍閥就已經在發生變化,舊有的這種官僚體係已經被逐漸瓦解,從“有德者居之”變成了“有槍者居之”。有權有勢的軍閥往往就是土皇帝,中央也得靠著這些土皇帝居家過日子,幾任總統都在和這些土皇帝爭權,結果都灰溜溜地離開了總統府。到段祺瑞這裏就成了一種矛盾到畸形的情況:他一邊需要依賴於地方的土皇帝們,一邊又在內心裏秉持著無法改變的舊式官僚思維。久而久之,新舊派係之間的矛盾就明顯了:你利用他,還看不起他,他既然比你有權有勢,還會甘心替你賣命嗎?
作為北洋係中的新興勢力,曹錕和張作霖一開始並無派係之分,雖然各自都有了小圈子,但還是在為段祺瑞賣命,畢竟有“北洋群體利益”這樣的大前提。但是隨著時間的推移,他們就發現,自己為這幫老家夥去衝鋒陷陣,他們在後方吃糧不管事,卻還看不起自己,這是什麼道理?段祺瑞先後向曹錕和張作霖許以副總統的職位,但隻是想借此來拉攏他們,並不是真的想讓布販子或是胡子出任副總統。尤其是皖係中的一些軍閥,經常以舊官僚的姿態出現,這就更招致曹錕和張作霖以及吳佩孚的不滿。
所以直皖戰爭的爆發,可以說是北洋係中新舊勢力矛盾的一次集中爆發。之所以造成直奉聯手,就是因為直軍和奉軍中的新權貴官僚,長期受到舊官僚的欺壓,不滿情緒日積月累,終於衝破了底線。直皖戰事一起,以皖係為代表的舊式官僚這邊馬上就慌了神,他們養尊處優多年,哪裏還知道拚命的滋味?而以直係和奉係為代表的新興勢力則是眾誌成城,1920年4月,八省督軍組成反皖聯盟,直係與奉係正式聯手,隨即打出“清君側”的旗號,直指段祺瑞身邊的首席紅人徐樹錚。
新舊勢力的矛盾不可調和,但是對張作霖而言,他並不想和皖係兵戎相見。張作霖屯兵關外,若是開戰必以直軍為主,他討不得多少便宜,對他而言,不管是戰是和,謀取更大利益才是關鍵。於是在6月19日,張作霖以調停人身份抵達北京東車站,裝模作樣地來做和事佬。為了顯示中立,張作霖並沒有入住皖係的安福係為他安排妥的大帥行館,而是住進了北京奉軍司令部。張作霖隨後拜訪京城政要徐世昌、靳雲鵬和段祺瑞,再三表示自己抵京是期望直皖雙方互相讓步、維持和平。
22日,張作霖到保定拜訪曹錕,隨即召開軍事會議,吳佩孚前來參會並發言,吳氏的話讓張作霖和曹錕聽了之後“均為動容”,隨即提出調停時局的條件由張作霖帶回北京。23日,段祺瑞宴請張作霖,張作霖遂於席間將條件列給段祺瑞過目。段祺瑞表示這些條件均可以商量,但唯有解除徐樹錚的兵權一項沒有餘地。雙方的交涉到此時便陷入僵局,直係方麵趁機大做文章,將攻擊的矛頭對準徐樹錚和安福係,而去除了段祺瑞和徐樹錚所率的西北邊防軍,從而爭取到了輿論的主動。恰在此時,徐世昌忽然於7月4日發布命令,免去徐樹錚的西北籌邊使職務,調任其為威遠將軍,留京供職,由李垣暫代西北軍務,並撤去西北邊防軍總司令職,所部歸陸軍部接收。在民初,“將軍”這樣的官職幾乎就相當於是有名無實的閑差,和擁兵自重的地方軍閥根本無法相比。5日,段祺瑞以邊防督辦的名義,對邊防軍進行緊急動員,此時直皖戰事的爆發隻剩時間問題。
(二)
張作霖以調停人的身份入京,卻是站在直係一邊。當時直奉聯手的態勢依然明朗,徐樹錚遂起了殺心。1920年7月5日,徐樹錚恭敬地去拜訪張作霖,並留在行館內與張作霖密談了一個多小時,其間二人表現得親密無間,“了無芥蒂”。6日,徐樹錚又以段祺瑞的名義,邀請張作霖晚間到段祺瑞的駐地團河開會,列席研究討伐直係的問題。張作霖並不知道其中蹊蹺,遂欣然前往。此間列席這次會議的除了皖係諸將,還有日方的相關人員,這樣張作霖便更不做防備。
就在會議進行中,徐樹錚以接電話的名義,把段祺瑞叫到一旁,並且暗示段祺瑞要把張作霖“扣起來”。徐樹錚想對張作霖猝然發難,但看起來並沒有和段祺瑞商量,張作霖畢竟不是陸建章,若是草率下手,引發東北方麵的連鎖反應,很可能將皖係置於被動,段祺瑞遂“麵露猶豫之色”。張作霖是何等人物,段祺瑞的神色隻是一瞬間的變化,已經被他看在眼裏,便感到團河這個地方不能久留,“遂借口出恭而偷偷溜走”。據說,張作霖就是這樣自“尿道”遁去,抵達車站時已經是7日淩晨1時。
張作霖久去不歸,徐樹錚便派人去找,才得知狡猾的張作霖已經逃跑。但徐樹錚仍然不願放棄,“擬令廊坊駐軍截擊”,同為皖係軍閥的靳雲鵬與張作霖私下交好,獲悉之後急忙派人密報張作霖。張作霖不敢再乘火車,於是更換衣著乘貨車離開北京,悄然回到軍糧城奉軍總司令部之後,張作霖便宣布“局外中立”。據說獲悉張作霖逃脫之後,徐樹錚曾頓足長歎“大勢去矣”。
除了這件事,張作霖還發現皖係在東北有顛覆活動。皖係的曾雲霈派姚步瀛等人到東北秘密召集地方武裝,擾亂東北治安,據說被張作霖抓獲之後供認不諱。張作霖便發出通電,“此皆奸徒有心構亂,陷督辦於不義,禍全國人民,便逆黨之陰謀,逼疆吏以兵諫者也”。張作霖自此和皖係決裂,他於9日回到奉天之後即致電段祺瑞,勸他不要再袒護徐樹錚,同時便揮師入關。
11日,張作霖又致電曹錕,表明奉軍第二十八師已經先行入關,並派張景惠為司令節製關內奉軍,並表示“我輩骨肉至交,當此危急存亡關頭,不能不竭力相助”。13日,奉軍第二十七師、第二十八師先後入關,而駐紮在京奉線、津浦線以及馬廠、軍糧城的奉軍亦積極布防。14日,順直省議會、天津總商會、直隸商會聯合會聯名發出通電,宣布段祺瑞三大罪責。16日和17日,張作霖又接連發出兩則通電,斥責皖係到東三省進行顛覆政權的活動,至此已經不是“中立”,而是和直係聯手抗皖。
在直奉聯軍的夾擊之下,皖軍很快即被擊潰,19日,段祺瑞通電辭職,即宣布直皖戰爭以皖係失敗告終。23日,直奉兩軍的先頭部隊進入北京。24日,大隊人馬開到,隨即分別接管了南苑和北苑的兵房。大總統徐世昌此時又請出靳雲鵬任國務總理,靳雲鵬和直係軍閥曹錕是兒女親家,和張作霖則過從甚密。另外,張作霖則和曹錕結為兒女親家,曹錕將年僅7歲的女兒許給張作霖6歲的四子張學思為妻,雙方攜手戰敗皖係,如今又結成聯姻,直奉聯盟看起來固若金湯。
但是在這個時候,張作霖開始膨脹起來。以張作霖來看,直皖戰爭能夠以直係勝利結束,奉軍所起到的作用舉足輕重,但他幾次入關都隻是做配角,如今皖係沒落,正是奉軍該挑大梁的絕好機會。在奉軍入京之後,張作霖便不斷向北京政府要求讓北洋元老之一的張勳再度出山,擔任察、熱、綏三特區的巡閱使。張作霖不是非要扶植張勳,而是已經不滿足於隻是占據東三省,他希望察哈爾、熱河和綏遠這三個地方也成為他的地盤。
當初直皖戰爭爆發,是因為皖係一力推行“武力統一”,堅持南北戰爭,最終導致直皖分裂,最後雙方決戰京畿。等到皖係失勢,直係主權,直係的當家人吳佩孚也開始推行“武力統一”。張作霖率兵占領察哈爾以後,便以張景惠出任察哈爾都統,隨後又逼走熱河都統薑桂題,以奉軍將領汲金純出任。汲金純原是馮德麟的舊部,馮德麟失勢之後,汲金純即追隨張作霖,並擔任奉軍第二十八師師長。
張作霖在屯兵察哈爾和熱河之後,虎視綏遠,將自己的勢力一步一步深入關內。直係的吳佩孚則接連占據湖北、河南,同時將自己的勢力深入西南和西北。隨著直奉雙方的勢力不斷擴張,雙方的摩擦更多,而真正讓直奉矛盾完全爆發,是內閣總理之爭。在直皖戰爭結束以後,靳雲鵬組閣,但隨著直奉矛盾加劇,張作霖最終排擠走了更傾向直係的靳雲鵬,而支持傾向奉係的梁士詒組閣。
(三)
1921年12月24日,徐世昌任命梁士詒為國務總理。梁士詒組閣時,徐世昌曾就此事谘詢過曹錕,曹錕並沒有表示反對。曹錕雖然不反對,但是也不支持,而直係真實的當家人吳佩孚則堅決反對梁士詒。早在梁士詒還沒有組閣時,吳佩孚就致電浙江督軍盧永祥,稱梁士詒“將合粵、皖、奉為一爐,壟斷鐵路,合並中央,危及國家,殊堪懍栗”。待梁士詒組閣,吳佩孚便接連通電攻擊梁氏,尤其是梁士詒屬親日派,民初多次與日方簽訂的不平等條約和巨額借款背後都有他的身影。
吳佩孚雖然是一介武夫,但學識不差,在民初的武夫中,其文采出眾,堪與徐樹錚並論。梁士詒和吳佩孚爭論,吳佩孚首先便抓住梁士詒就任閣揆之後即接見日本駐華大使小幡之事借題發揮,加之吳氏文筆犀利、措辭尖銳,逼得梁士詒百身莫贖、百口莫辯。1922年1月15日,吳佩孚致電逼迫梁士詒下野,這封電文寥寥百餘字,但卻擲地有聲,“公夙澹泊,尤重廉恥,疆吏既不見諒,國人又不相容,公非皇皇熱中者流,何必戀棧貽羞……公應迅速下野,以明心地坦白。前途正遠,來日方長,去後留思,東山再起,又何惜爭此一時虛權,而蒙他日之實禍耶”。
吳佩孚通過通電攻擊梁士詒,主要指責梁士詒就任閣揆之後即接見日本駐華公使小幡,商討以出讓膠濟路利權向日方借款一事發難,此事一經傳出即引起全國嘩然。梁士詒對這件事極力否認,但日本參加華盛頓會議的代表則表示確有此事,使得參加華盛頓會議的中國代表施肇基、顧維鈞、王寵惠等不得不致電北京國務院和外交部,詢問政府是否已經和日本方麵直接談判。梁士詒是否有接見日本公使這件事,成為了曆史懸案,但不可否認的是,梁士詒有親日的嫌疑卻是事實。
梁士詒雖然是文人出身,但平素都是以手段謀利,說到縱橫捭闔和恣意文采,哪裏能比得上蓬萊秀才吳佩孚?梁士詒及其幕僚被吳佩孚幾篇洋洋灑灑的電文逼得手足無措,隻好求助於後台張作霖,張作霖隨即發出通電,“惟若不問是非,輒加攻擊,試問當局者將何所措手?國事何望?應請主持正論,宣布國人,俾當局者得以從容展布,克竟全功”。張作霖手下雖然有“小諸葛”楊宇霆,但是論筆頭官司,還是不如吳佩孚,於是這篇電文出來,完全已經是在向徐世昌求援。
民初的各地軍閥,講究的都是“先禮後兵”,真正的戰爭其實打不了幾天,大多都是朝天放槍,最精彩的部分都是在電報戰上。所以,各地軍閥都養著一批筆杆子極好的幕僚,或者自身文學修為就很高,皖係的徐樹錚和直係的吳佩孚,都是電報戰中的翹楚。但唯有奉軍不擅長電報戰,張作霖草莽起家,著急了就張口閉口“媽拉個巴子”,其他的奉軍巨頭如吳俊升、張景惠等也都是五大三粗的糙老爺們兒,楊宇霆算是學問比較好的,但是論筆頭功夫卻依然差得遠呢。
梁士詒自知比不得吳佩孚的文筆犀利,但是他讀書也不少,所以以相國胸懷麵對吳氏的質問,對直係軍閥的各樣檄文都逆來順受。吳佩孚對他連番指責,他則稱讚吳佩孚為“吾國之一奇男子”,又說“自己生平好交直諒之友,爭論敢不拜嘉”。
吳佩孚一眼看穿了梁士詒的伎倆,於是通電譏諷他“笑罵由人笑罵,好官我自為之”,搞得梁士詒羞愧萬端。19日,吳佩孚聯合江蘇、江西、湖北、山東、河南、陝西六省督軍聯名電請總統免去梁士詒內閣總理一職,徐世昌即親批“交院”,按照慣例總統隻能將電報存檔,而不應批交總理,這一來,等於暗示徐世昌並不支持梁士詒內閣,梁士詒於是當麵向徐世昌請求辭職後,憤然離去。
在直皖戰爭之前,吳佩孚就曾猛攻當時由段祺瑞操縱的龔心湛內閣,隨後龔心湛內閣垮台,直皖戰事爆發。如今吳佩孚對梁士詒內閣不依不饒,顯然已經是直奉大戰的先聲。而張作霖的奉軍,大都是胡子出身,是打破舊有軍閥格局的新興勢力,他們對北洋軍閥這種祖傳的電報戰模式早就煩透了,當吳佩孚還在“先禮後兵”的時候,張作霖表麵上還在宣揚“直奉本屬一家,北洋團體萬無破裂之理”,實際上奉軍已經迫不及待地開進關內。
張作霖此時攻直,因為他在南方聯絡了皖係的遺貴盧永祥和南方的國民黨領袖孫中山,以為勝券在握,所以不等吳佩孚的大隊人馬自陝西和兩湖開到京畿,便揮師入關,旨在搶占先機。哪裏知道,孫中山的北伐軍遲遲不能開動,而張作霖的部隊素養良莠不齊,貿然南下反而陷於被動。第一次直奉戰爭以張作霖的失敗告終,卻給了奉軍真正脫胎換骨的契機,張作霖終於認識到僅靠利益和義氣拚湊起來的部隊,不能幫助他入主帝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