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班昭的這個評價標準,朱元璋是基本同意的,之所以要朱升重新編纂,是因為在他眼裏,做一個百分百好女人,特別是“第一家庭”的好女人,還需要一個重要素質——不擅自專權幹政。這一條,也被朱升不折不扣地寫入了編訂版的《女誡》中。
從此之後,《女誡》一書在相當長的時間裏成為大明王朝的婦女基本評判守則,無論宮廷還是民間,執行的都是這一套標準。而在朱元璋的推廣下,不但《女誡》風行全國,還相繼誕生了兩個“升級版”:一個是朱元璋兒媳婦、明成祖朱棣的皇後徐氏所編的《內訓》,另一個是明末劉氏所作的《女範捷錄》。前者認真學習《女誡》中的“後妃不幹政”精神,並將其理論觀點細化,以單獨成書的方式深入解讀。後者則繼承發揚《女誡》中關於好媳婦的各類評價標準,不僅以理論的形式進行剖析,更精選大明朝具有典範意義的好人好事,真實記錄並熱情謳歌。這兩部書,加上唐朝宋若莘的《女論語》和班昭原版《女誡》,被後世並稱為“女四書”。在新文化運動之前,它們一直是中國封建社會對女性進行三從四德教育的專用代表教材。
由此也可知曉,在明朝要當一個好女人,按照《女誡》等主流婦女教科書的規定,恐怕隻有一條路——做個老實巴交的受氣小媳婦。
但在明朝的“第一家庭”裏,要做個好女人,卻不僅要做個受氣小媳婦。作為皇室成員,本來就有《皇明祖訓》管著,偏巧又是個女人,又要受《女誡》的約束,是典型的受“二茬罪”。
朱元璋之所以要苦心打造這部“百分百好女人寶典”,也並非是有意要讓家裏的女人受二茬罪,最重要的原因是,他吸取了曆朝曆代由於後宮幹政而導致國勢衰弱的教訓。他的第一追求就是:保證大明曆代帝王身邊的女人,從皇後到宮女,都是百分百的好女人。
為了實現這個理想,朱元璋煞費苦心,除了編《女誡》搞思想宣傳外,在製度上也大動腦筋,比如明朝皇室選老婆的程序。
從表麵流程上看,明朝皇室選妃的過程與其他封建王朝相比差別不大,都是先從民間四麵撒網選拔,然後層層淘汰,以給皇子找到意中人。然而,明朝皇室的選妃是中國曆代封建王朝中最為深入群眾的,因為朱元璋從一開始就定下了調子:“凡天子、親王之後、妃、宮嬪,慎選良家女為之,進者拂受。”翻譯成白話文就是:皇帝以及親王的老婆,無論是正房的皇後,還是偏房的妃子,都要通過嚴格的選拔程序,優先選擇“良家女”,也就是平民百姓家的女子;至於那些主動向皇室“獻美人”的,一律不接納。而這個基調,也被整個明王朝不折不扣地執行了。整個明朝的皇後中,真正出身勳貴世家的隻有兩人,一位是明成祖的皇後徐氏(中山王徐達之女),另一位是明憲宗的皇後吳氏(懷寧侯孫堂的外甥女),其他的皆出身平民家庭。就這僅有的兩位,徐皇後是沾了老公朱棣扯旗造反成功的光(原本是燕王),而吳皇後隻過了一個月皇後癮,就因開罪於明憲宗最寵愛的萬貴妃,被打入冷宮,並連帶家族爵位被奪。貴族家的女子母儀天下,這種事放在明朝,反而成了低概率。
所謂灰姑娘變王後的童話,放在明朝非但不是童話,相反是一個個的事實。而為了實現這個“童話”,每一個懷有皇後夢的女孩,都要經曆艱苦卓絕的選拔過程。
如果說朱元璋的選拔基調已經很深入群眾的話,那麼接下來的選拔過程則有過之而無不及——堪比今日綜藝節目選秀。
選拔的第一步就是“海選”。每到皇帝或者太子要大婚的時候,皇室都會派太監四處撒網,在全國各地挑選五千名少女,年齡在十三至十六歲,被選中者由皇室出錢,其父母須在規定時間內送女兒至京城參選。這一環節的選拔標準,每一次都不同,歸根結底還要看運氣了。
至於這一環節中群眾的參與熱情,那也是依選拔的規則而異的。通常說來,如果僅僅是選秀女,那基本是應者寥寥,逼急了也會發生諸如“拉郎配”之類的事。如果選拔前直接說明是選妃,被選中的都有名分,那就不同了,通常是蜂擁而至。不管是熱情參與還是應者寥寥,女生的家長們總免不了要給負責“海選”的宦官塞錢,以至於還發生過詐騙事件——明朝隆慶年間,一個叫張進朝的宦官假傳聖旨,在湖北地區為皇室搞“海選”,半個月騙取白銀十萬兩。
海選過後,第二輪選拔則是在京城舉行。宦官們會把參選少女集中在一個大場地,按照年齡排序後進行查看,以身材為標準,淘汰其中的一千人。太高的會被淘汰,太矮的也會被淘汰,太胖的當然不能要,太瘦的也不能留。按照明朝宮廷服裝等文物參照,明朝皇室選拔皇後的標準身高在一米六五左右,也就是說要身材適中、體形勻稱。第二天,依然在同樣的場地,要進行第三輪選拔——看五官,包括頭發、眉毛、眼睛、鼻子以及說話的音色,任一項不合格立刻淘汰。長得醜的自然會被淘汰,長得漂亮卻也未必安全,太漂亮了會被認為太“妖媚”,照樣淘汰。這一輪淘汰率高,大約要刷掉兩千人。剩下的兩千人,會在第三天接受新的測試項目——量腳。封建時代以三寸金蓮為美,大腳肯定首先被刷掉,小腳卻也未必安全。腳的大小合格後,還要接著測試走路的儀態。這一輪篩選後剩下的一千人,得以晉級入宮。
晉級入宮的這一千人,原則上說,已經拿到了留京指標,至少能留在宮裏做宮女,或是成為皇帝的法定老婆。剩下的比拚,主要是爭奪做老婆的級別了——是皇後還是普通宮女。首先要過的是體檢關,一千名宮女分批進入密室,由老宮女們進行身體檢查,身上有疤痕的,或者皮膚不夠光滑細膩的,首先要被淘汰。這一輪也是淘汰比率最高的一輪,要淘汰其中的百分之七十——留在宮裏幹粗活。
剩下百分之三十的幸運兒,也就是三百名“宮女”,要進入一個考驗耐力的環節——留宮查看。這三百人,會留在皇宮裏考察一個月,由太監觀察她們的飲食起居並向皇室彙報,從中再篩選出五十個被認為性情溫厚的女子,考評的標準自然以《女誡》為準。得以入選的五十人,等於進了“保險箱”,即使下一輪被淘汰,也能有一個嬪妃的名分。
這五十個“嬪妃”則要進入下一輪,最殘酷也最考驗運氣的環節:由太後或者太妃親自驗看,從五十個女子中選出三個中意的,交給皇帝親自遴選,這就好比是一場選秀大賽的半決賽。而勝利通過半決賽的三位選手,則要在皇帝麵前展開最後一場比拚,由皇帝確認皇後的人選。母儀天下的皇後,就這樣誕生了。
而在這整個過程裏,其實也不乏暗箱操作。比如從五千人選出一千人的幾個環節裏,擁有最大話語權的,其實就是負責遴選的太監,因此塞紅包是少不了的;而從一千人到三百人的環節,收錢的對象就變成了負責體檢的宮女;三百人到五十人的環節,則要上上下下地打點;等到五十選三的環節,卻是賭運氣和定大局的一環。雖然皇後要由皇上選,但太後中意誰,事情也就基本定下來了,最後的皇帝遴選,其實也是秉承太後的意思,大多情況下,其實是走過場。
這就是明朝皇後的整個選拔過程,比起明朝的科舉來,不難發現其難度更大。科舉雖然也要憑運氣,但更重要的是真才實學,在明清時代,科場舞弊更是難之又難;對比起來,做皇後的難度,基本算是考狀元的雙倍。
4.公主駙馬幸福難
比起皇帝的老婆來,皇帝的女兒——公主們,也著實不容易。做皇室的老婆難,而皇室的閨女要幸福,也同樣難。
明朝皇室在家庭子女的地位上,極度重男輕女——公主的名分,並不是生下來就有的。就算你是皇帝的親閨女,也要老老實實地熬時間。明初,通常是刻板到公主出嫁前兩天才給名分,後來總算政策靈活掌握,但也大多要到女兒成年之後才會冊封。
據《明史》《明實錄》等史料記載,明朝有公主稱號的共有170位。除了朱元璋的兩位姐姐——曹國公主、太原公主,和朱元璋的兩位侄女——福成公主(父朱興隆又名朱重五)、慶陽公主(父朱重四),還有3位為朱元璋長子朱標的女兒(最後都被貶為郡主)外,其他均為當朝皇帝的女兒,共有163位。這163位公主,其中夭折19位,早卒19位,活下來的有125位;另有兩位早薨,剩下123位。這123位公主中的53位記載有其出嫁的駙馬名字,按此算,出嫁率不過剛過43%。而這其中如願嫁得好郎君的,隨著明朝的演進,卻越發變得屈指可數。
明朝公主的婚姻,和那年頭民間嫁女兒一樣,屬於包辦婚姻。在明朝朱元璋至朱棣三代帝王統治年間,駙馬主要是從勳貴子弟中選取。然而隨著時間的推移,到明朝正統年間,公主選婿也逐漸形成了製度化:一是禁止文武大臣家的子弟參選;二是駙馬的選擇也要通過海選方式進行,由禮部主持,參選條件是年齡14~16歲且擁有京城戶籍的在京普通官員以及良家子弟,要求容貌端正、舉止端莊、家世清白、富有教養。如果京城找不到合適的,就把選拔範圍擴大到山東、河南、河北三地。通常都是以海選的方式選出三人,再由皇帝相看,確定其中一人。獲選的幸運兒也並不是立刻就能娶公主,相反要先參加禮部舉行的駙馬學習班,學習合格後方能與公主成婚,成為我們通常說的“駙馬”。
對於平民百姓來說,駙馬的誘惑力是非常大的。明朝的駙馬全稱是“駙馬都尉”,可以居住在國家贈予的豪宅裏,享受每年兩千石祿米的高薪,每年的計劃外收入也多,比如有朝廷的贈田和賞賜。駙馬的父親也因此沾光,可以被授予兵馬指揮使的虛職並享受俸祿,兒子也可世襲成為錦衣衛指揮,屬於“廳級幹部”。當然,從行政級別上說,駙馬還是公主的下屬,見了老婆的麵,依禮要向老婆下跪;公主吃飯的時候,駙馬要侍立一旁。也就是說公主吃著,老公看著;公主站著,老公跪著。對比駙馬一家的優厚待遇,這些算是“幸福的代價”。
為了這“幸福的代價”,在當時,每到招駙馬的時候,各地青年趨之若鶩。從理論上說,以如此嚴格認真的選拔標準,如此富有吸引力的條件待遇,給公主選個好駙馬,貌似是沒問題的。
理論上是這樣,實際上卻並非如此。
首先是對駙馬的考評,除了要考評駙馬本人的條件外,駙馬的家庭身世也成為考評的重點。如此一來,有時候好端端的婚姻,就容易“烤”糊了。明世宗朱厚熜的女兒永淳公主,便是個悲劇。當時明世宗為女兒招駙馬,本來確定了一個叫陳釗的青年,他一表人才、知書達理,明世宗起初越看越喜歡,拍板就把婚事定下來了。可事後得知,陳釗出身不清白,父親隻是家族的小妾生的,這下明世宗不幹了,果斷替女兒退婚。但公主婚期已定,隻得抓緊時間重新海選,倉促之下就選歪了,好不容易選來一個家世清白的謝昭,可相看以後才知道,這位謝公子貌醜不說,還是個禿頭,明世宗有心悔婚,無奈婚期迫在眉睫,皇家的麵子往哪兒擱,隻能打落門牙往肚子裏咽——嫁女兒!
更漏洞百出的是駙馬的海選環節。和皇帝選老婆一樣,公主選駙馬,最初的海選,也都是由太監操辦,且中間缺少監督,隻要敢塞錢,阿貓阿狗也能蒙混過關。萬曆皇帝朱翊鈞的妹妹永寧公主,就吃了這個虧。當時萬曆帝大張旗鼓給妹妹選駙馬,一來二去,總算挑中了一個,小夥子叫梁邦瑞,富商出身且相貌不凡,外加操辦的太監把他誇成一朵花,萬曆帝也就拍板認可了。可婚禮當天就發現不對勁,這“駙馬”穿著婚袍,卻當場狂流鼻血,把現場來賓都嚇得夠嗆。關鍵時刻還是太監會說話,當場奉承說婚禮見血是大紅,這吉利啊!萬曆帝想想也對,於是就沒往深處想。誰料結婚才一個月,公主就號啕著回來了。這位梁公子其實是個癆病鬼,參加海選的時候就病入膏肓,全靠給太監塞錢才混進來,送進洞房後,弱得連夫妻生活都過不了,蜜月沒過完就一命嗚呼了。可憐永寧公主貴為金枝玉葉,卻是剛嫁人婦,即做寡婦。那時已是明朝中晚期,所謂封建禮教在民間早已不作數,照明代小說合集“三言”中的說法,女子離婚再嫁,那是正常不過,可在皇室,卻依舊條令森嚴。公主守寡,那是一定要守到底。不出幾年,守寡到底的永寧公主鬱鬱而終,一生幸福全被迷信哥哥和財迷太監毀了。
就算是擇婿滿意,婚姻順利,公主和駙馬的婚後生活依然時刻需付出“幸福的代價”。最典型的幸福代價是:公主和駙馬的夫妻生活也不是想過就能過的。
因為雖從家庭關係上說,公主和駙馬是夫妻,但從行政關係上說,公主是皇室,駙馬是臣子,屬於上下級。下級要找上級辦事,通常都要申請,夫妻生活這類重大事件,同樣也要申請。平日裏,公主與駙馬也都是分房而居的,公主在內室,駙馬在外室。
駙馬要申請過一次夫妻生活,那真比闖關還難。倒不是公主本人不樂意,而是公主並非一個人在戰鬥,陪公主嫁過來的還有諸如保姆、奶娘各色人等,申請一次夫妻生活,就跟進廟燒香一樣,得一級一級往裏燒。
最難燒的一關,莫過於公主的管家婆,即我們通常所說的嬤嬤。在公主與駙馬之間,看似地位卑微的嬤嬤卻是一道鐵門,公主與駙馬的夫妻生活過不過,一個月過幾次,全是她說了算。
一般說來,公主和駙馬要過夫妻生活,流程是這樣的:由公主宣召,接到宣召的駙馬前來覲見公主,然後夫妻團聚,完事收工。
可有嬤嬤在,事情就不一樣了。公主能不能宣召駙馬,得看嬤嬤是不是同意。如果沒給嬤嬤好處,嬤嬤不會同意;趕上嬤嬤不高興,也不會同意;個別倒黴的公主,攤上個心理扭曲變態、見不得年輕人恩恩愛愛的嬤嬤,那更是隻能認倒黴了。
公主之所以怕嬤嬤,主要是因為嬤嬤是老宮女,在宮裏待得時間長、人脈廣,尤其和實權太監交好,輕易得罪不得。雖然一個是主,一個是仆,主子卻還要看人家的臉色。
接到宣召的駙馬,如果不給嬤嬤塞好處,會被嬤嬤鐵青著臉擋出去。有些駙馬會繞開嬤嬤,趁嬤嬤不在的時候來會公主,可一旦被嬤嬤發現,後果就很悲慘。嬤嬤會像捉奸一樣把駙馬逮出來,打得駙馬這輩子都不敢再偷著來。
絕大多數的駙馬和公主,就這樣憋屈著過了一輩子。當然也有奮起反抗的,不過雖然勝利了,代價卻很慘重,比如《萬曆野獲編》裏所記錄的萬曆皇帝朱翊鈞的女兒壽寧公主。這位壽寧公主的來頭可不簡單,她是萬曆帝最寵愛的貴妃——鄭貴妃——的女兒。萬曆帝有十個公主,夭折了八個,在僅存的兩個中,壽寧公主是他最疼愛的掌上明珠。壽寧公主嫁人後,萬曆皇帝分外想念,特意下旨,命公主每隔五天就要回宮一次。
可就是這樣一位備受寵愛的公主,結婚後卻一直受嬤嬤的欺負。她和駙馬冉興讓婚後一直感情和睦,偏偏多出個嬤嬤梁英女,這女人脾氣古怪,尤其見不得男歡女愛,公主要宣駙馬,她總是想方設法阻攔,即使公主駙馬花了不少銀子,賠盡了笑臉,這嬤嬤卻是該罵還是罵,該不讓見還是不讓見。
日久天長,小夫妻倆忍無可忍,有一次趁嬤嬤不在,冉興讓幹脆摸進公主房間,二人痛痛快快私會了一回,偏巧正卿卿我我的時候,嬤嬤回來了,這下可炸鍋了,嬤嬤當場卷袖子打罵。公主也忍夠了,和嬤嬤大吵一通,隨後夫妻倆豁出去了,分頭進宮:駙馬去找老丈人萬曆帝揭發,公主去找母親鄭貴妃哭訴,同心協力和嬤嬤鬥到底。
按理說,這小夫妻該是百分百的勝算,一個是皇上和貴妃最疼愛的掌上明珠,一個是掌上明珠的老公,抗爭的對象不過是個老宮女,勝負似乎一目了然。
可真鬥起來才知道,小兩口還是太嫩了,嬤嬤利用相熟的太監跑到公主生母鄭貴妃麵前顛倒是非,把公主思念駙馬、和駙馬相會,說成是不守婦道。結果鄭貴妃大怒,公主來了三次都被擋在門外。另一廂的駙馬更慘,被擋駕見不到萬曆帝不說,還被嬤嬤的親信和太監找人暴打了一頓。還沒等著冉駙馬去告狀,萬曆帝的聖旨反而下來了:斥責駙馬亂搞事情,並將他革職。一對合法的夫妻,爭取合法的夫妻生活,除了爭來一頓暴打和母女反目,便是這麼個窩囊結果。
不過他們還算是幸運的。這事情過後,始作俑者梁嬤嬤被調往他處,雖然打人的宦官沒有遭到任何處罰,但相信公主和駙馬是知足的,因為他們終於可以正大光明地在一起了。在整個明朝的近三百年裏,他們或許是唯一一對可以正大光明在一起的公主與駙馬,雖然過程慘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