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張永的這次攻擊,劉瑾是有預料的,而且也是有應對方案的。他先是在京城附近部署重兵,阻止張永入京。如果張永入京了,就和張永一起麵見明武宗,防止張永單獨進讒言。如果張永見過明武宗,卻沒有說服明武宗,則第二天立刻羅織罪名將張永逮捕,從而一舉反敗為勝。
這個計劃是劉瑾的高參張彩製訂的,本來天衣無縫,可執行起來卻因劉瑾自己的弱點,完全走了樣。首先是張永回京的時候,按照劉瑾的判斷,西北距離遙遠,應該不會立刻回來,誰知張永輕裝簡從,僅帶騎兵提前回京,令劉瑾在外圍的攔截撲空。接著張永覲見明武宗,明武宗高興之下命劉瑾作陪,整個宴席上,劉瑾百倍警惕,防止張永進讒言,卻見張永隻喝酒不說話,不一會兒就爛醉如泥,看著天色已晚,劉瑾的自大讓他再次做出誤判,他認為此時張永已爛醉,不可能再對自己有什麼不利,於是提前告辭回家,並部署次日抓捕張永的行動,誰知劉瑾前腳剛走,一直裝醉的張永立刻恢複正常,在明武宗麵前哭訴劉瑾奸惡,終於將明武宗說動了,結果正睡著覺的劉瑾被明武宗下令逮捕,一代權閹,轉眼間鋃鐺入獄。
但到這裏,劉瑾其實還是有機會的,因為事後劉瑾的家被抄,除了抄出大筆家產外,並沒有任何造反的證據,明武宗本人也很懊悔,甚至還送了牢房裏的劉瑾一件衣服。正當劉瑾命運出現轉機的時候,當年他一念之差留下的定時炸彈爆炸了:內閣大學士李東陽率百官上奏彈劾劉瑾,同時經過第二次抄家,抄出了劉瑾大量謀反的證據,結果明武宗看後大怒,罵道:“狗奴才,真的要造反啊。”劉瑾的生路就此斷絕,被處以淩遲之刑,遭三千六百刀酷刑處死。其實,他正是死在了自己的猶豫和自大上。
4.魏忠賢的“流氓”精神
同樣是九千歲的魏忠賢,在“四大權閹”中可謂是最呼風喚雨的,卻也是下場最慘的,不止被滿門抄斬,其事敗後更是株連最廣。王振事敗後,其黨羽如王文等人,還能繼續屹立官場不倒;汪直事敗後,其死黨王越雖然被罷官回鄉,卻安度晚年,並在十二年後重新獲得明孝宗任用,過世後更受到明朝“輟朝三日”的禮遇哀悼;至於劉瑾,其個人雖被淩遲處死,但是他的黨羽如焦芳,以及最早向他行賄的劉宇等人,都僅僅被處以罷官處罰。唯獨魏忠賢不同,崇禎皇帝在清算了魏忠賢後,更以追查閹黨為宗旨,大力徹查。當時明朝中央政府一共八百多個官員,被劃為“閹黨”的多達一百六十多人,其比例之高、株連之廣,都是明朝三百年之最。
下場慘,株連廣,卻也恰恰說明,魏忠賢活著的時候,禍害最深。比起其他三位權閹來,魏忠賢可以說是個集大成者,前三位的成功經驗,他幾乎全部吸取,前三位的失敗教訓,他也全部借鑒。就說結黨這條,如果說劉瑾隻是結黨,那麼魏忠賢卻把閹黨發展到了明朝的高峰,當時他的手下,僅有“幹兒子”名號的就有數十人,“孫子”更是成百上千。在政治方麵,無論內閣還是六部,都被他遍插親信,內閣大學士魏廣微和兵部尚書崔呈秀,一個抓行政權,一個抓兵權,都是他的鐵杆親信。其下的爪牙,從中央到地方遍布,更冠以“五虎”“五猴”“十彪”“十孩兒”“百義孫”等稱號,可謂上下一體,走狗遍地,稍不留神,就能撞到他的槍口上。誠如明末文人計六奇的記錄:四個人在酒館裏喝酒,三個人大罵魏忠賢,還沒罵完,錦衣衛就闖了進來,當場把其中三個人剝了皮,賞了錢給那個不說話的人。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把持朝政七年、氣勢洶洶的權閹,最後說完蛋就完蛋了,而且完蛋得幹淨利索。沒有武俠片裏那樣的生死大決戰,從被崇禎罷官到被崇禎賜死,基本就是逆來順受,比羔羊還羔羊。他的弱點又在哪兒?
其實魏忠賢的弱點,可用很簡單一句話概括:他是個流氓。
魏忠賢的流氓出身是盡人皆知,他從底層爬到高層,靠的就是他的流氓性格,為了實現目的,不擇手段,臉皮良心全不要,不惜一切代價辦到底。政治鬥爭上更是心狠手辣,出手就是殺招,劉瑾還會優柔寡斷,他卻毫不留情,比如和他作對的東林黨,基本都被趕盡殺絕。他在天啟年間呼風喚雨,從根本上說,就是來自他這種流氓精神。
然而流氓精神同時也是一把雙刃劍,流氓精神的特點是:惹得起的,往死裏惹;惹不起的,該認就認。
魏忠賢在骨子裏也正是個這樣的人。按照《明史》的記錄,權勢滔天的魏公公,有曆史記載的一次渾身發抖,並不是被皇帝斥罵,而是看到了給事中楊漣的那封彈劾自己的奏疏,疏中字字珠璣,羅列魏忠賢諸項罪過,件件直指魏忠賢要害。當時正把持朝政的魏忠賢立刻了,不但主動找楊漣求和,甚至找到內閣首輔葉向高請求和解。雖然後來魏忠賢還是靠著糊弄明熹宗,借這封奏疏大興冤獄,將東林黨趕盡殺絕,但這段認的經曆,還是為他後來的倒黴埋下了伏筆。
魏忠賢的流氓精神缺陷裏,除了欺軟怕硬這條外,另一條就是毫無遠見,急功近利。
流氓裏很少有高瞻遠矚的,出身街頭混混的流氓,眼光當然難以看得遠。而魏忠賢的倒台就在於此。他之所以能呼風喚雨,其實是建立在明熹宗寵信的基礎上的,所以確保明熹宗的健康,也就成了魏忠賢專權的基本要務。可就是這件事被魏忠賢自己給搞砸了,天啟七年(1627年)明熹宗春遊落水,救上來後就一病不起,按照現代醫學的說法,這屬於溺水吸入性肺炎,放在當時,本身就是不好治療的病,可偏偏魏忠賢胡鬧:他的幹兒子尚書霍維華亂拍馬屁,自稱有“神藥”靈隱露進獻,病急亂投醫的魏忠賢大喜,連忙命給明熹宗服用,結果一連數月,明熹宗不經治療,隻靠喝靈隱露過活,直至喪命。這所謂的靈隱露,其實就是米湯。把自己最大的靠山整沒了,權勢滔天的魏忠賢也就離死不遠了。
明熹宗死後,崇禎皇帝朱由檢登基,早在他當“信王”的時候,就與魏忠賢不和,現在他上台,魏忠賢挨整是難免的。
所以從崇禎上台後,魏忠賢也立刻做出了正確的抉擇,爭取全身而退。崇禎步步緊逼,今天法辦魏忠賢的親信,明天削奪魏忠賢的權力。魏忠賢也知趣,不斷地請求辭職,甚至還找崇禎哭訴,隻求平安回家享受富貴。年輕的崇禎自知根基不穩,審時度勢,最終順水推舟,同意了魏忠賢的請求,準許魏忠賢告老還鄉。一代權閹眼看就能平安退出江湖了,然而就在這關鍵時刻,魏忠賢兩個看似微不足道的錯誤舉動,卻最終葬送了自己。
最大的錯誤是,既然決定告老還鄉,就應見好就收,可魏忠賢偏偏畫蛇添足,買通崇禎最信任的太監徐元文為自己說好話,結果崇禎大怒,徐元文被抓。年輕猜忌的崇禎立刻意識到一個嚴酷的現實,這個老太監的能量太大,是自己的巨大威脅。同時魏忠賢走的時候大張旗鼓,擺開華麗的儀仗,如此囂張,更引得崇禎大怒。
結果原本的告老還鄉,變成了滿門抄斬,魏忠賢在行至河北肅寧老家前,被崇禎派來的大臣追上,驚慌之下畏罪自殺,其家族被滿門屠戮。
5.明朝太監的那些“好”
我們在總結明朝的劣跡時,“宦官專權”通常習慣性地被當作極其重要的一條,然而即使在電視劇或電影裏麵塑造的最為拉風囂張的宦官,也極少有人能夠把皇帝變成傀儡,絕大多數的人都是靠著蒙蔽忽悠皇帝,從而狐假虎威竊據高位的。而在曆史上,這樣的說法還是比較靠譜的,那些惡名昭著的公公們,他們做的大多數有曆史記錄的壞事,背後可能就多少有皇權的授意。比如我們說劉瑾的劣跡時,常說他借著明武宗玩樂的機會擅自做主,作惡多端。然而《明實錄》卻告訴我們,明武宗在放手啟用劉瑾的同時,早已授意穀大用和張永監視劉瑾,劉瑾的所作所為都在他的掌握中。再比如權勢滔天的魏忠賢,史料上經常津津樂道,他借著明熹宗做木匠活的機會請示工作,並獲得授權。而史料同時告訴我們,明熹宗在不耐煩地告訴魏忠賢,他自己看著辦就行之後,也都會習慣性地加上一句:“好好幹,別騙我。”明朝曆史上,有名的宦官不少,囂張的宦官也不少,然而從來沒有一個宦官,其威權可以超越皇權,無論多麼權勢滔天的宦官,在轉瞬間身敗名裂時,麵對皇帝的清算,沒有一個人可以做出有效的反抗,清一色地成了待宰的羔羊。僅憑這條,我們就可以說,明朝宦官或許有專權,但是比起別的朝代來,他們顯然“做得不夠”,無論專權到怎樣的程度,他們都無法逃脫皇帝的掌控,皇帝想要滅他,使個眼色寫個紙條,都是分分鍾的事情。而如果放在唐朝,那可不一樣了,唐朝的宦官可以隨意廢立皇帝,可以很隨意地跟皇帝說,“您坐在皇宮裏擺個樣子就行,國家大事交給我處理”。如此無法無天,唐朝皇帝氣得臉都紫了,最後也沒辦法。這份威風,明朝宦官恐怕做夢也不敢想。
所謂“有多大權,造多大孽”,不得不說,名聲頗大的明朝宦官,即使是魏忠賢這樣的極品惡人,在後人的文藝作品中,他們的威權和壞,也是被有意無意地放大了。所謂的反派“大BOSS”,其實與事實出入頗大。
明朝宦官名聲臭,另一個直接原因是要拜他們的老對頭——文官集團所賜。明朝的曆代實錄都是由文官們主修的,我們今天研究明朝曆史的諸多民間筆記,也大多來自文人的記錄,而這些人,或者本身屬於文官集團,或者和文官集團有著千絲萬縷的聯係。到了清朝人修《明史》的時候,以張廷玉為代表的主修團隊,除了來自清朝官僚係統內的文官外,就是以“前明遺老”身份參與編纂的明朝文官集團成員。也就是說,我們今天看到的關於明朝曆史的所有史料,絕大多數都是由宦官的固定敵人們完成的。敵人的筆下,他們會成為啥模樣也就可想而知了。
而另一個重要原因是,中國曆代史官在編纂史書時,所遵循的一個重要原則就是“為尊者諱”,這裏的避諱,不隻是我們所知道的避君主名字的名諱。更重要的是不能把壞事栽在帝王身上,也就是說,每一段曆史的錯誤,都需要有人替帝王來背黑鍋。一般來說,如果發生錯誤的這個時代有奸臣,自然是奸臣來背,如果沒有奸臣,或者奸臣一個人背不起來,自然要找更有資格背的人,那當然就是宦官了。雖然他們做的大多數事都來自帝王的授意和允諾,但是既然帝王的壞話不能說,那麼對不起,所有的髒水你就都接了吧。
以“四大權閹”為例,在他們所犯下的罪過中,我們也不難找到“背黑鍋”的嫌疑。先說王振,他最大的罪過就是“土木堡之變”,然而一個事實是,橫刀立馬沙場,在當時不隻是王振的夢想,同時也是他的領導明英宗的夢想。早在明英宗七歲的時候,他的父親明宣宗讓他坐在膝蓋上,親昵地問他:“如果有一天,有人膽敢造反,你敢不敢親自帶兵去討伐他們。”小明英宗奶聲奶氣地回答:“敢!”就這一個字,喜得明宣宗把兒子抱在懷裏親了又親。就是這一段問答堅定了朱瞻基的選擇:立朱祁鎮為太子。而《明實錄》更告訴我們,朱祁鎮年幼的時候,接受宮廷教育的一個重要內容就是參觀皇宮內的“軍事博物館”,聆聽自己的祖父、父親等一代代大明先皇們橫掃天下、禦駕親征的光輝事跡。朱祁鎮在自己的詩文裏也表達了願意繼承祖先遺誌、禦駕親征、揚威沙場的夢想。另一個事實是,朱祁鎮之前的幾代明朝帝王,從永樂皇帝開始,除了短暫在位就英年早逝的明仁宗朱高熾外,其他的幾位,如朱祁鎮的曾祖父明成祖朱棣以及朱祁鎮的父親明宣宗朱瞻基,都曾有過禦駕親征且大獲全勝的精彩妙筆。而在土木堡之變前,大明王朝在外戰上戰無不勝,因而在主流階層眼中,禦駕親征並非是一件具有高度風險的事情。所以說,當瓦剌犯邊的消息傳來的時候,明英宗做出禦駕親征的決定,絕不僅僅來自王振的蠱惑,這是他自青少年時代就不曾忘卻的夢想。
同時,當瓦剌大軍壓境的消息傳來時,明朝上下君臣的反應也和今天我們想象的不一樣。那些以正義麵目出現的文官們,並沒有把瓦剌這個強敵當作一個可怕的對手。他們認為這隻不過是一個邊陲部落的騷擾,而無視這個部落早已統一草原並成為明朝的勁敵。除了富有軍事經驗的於謙外,大多數大臣勸諫明英宗放棄親征的說辭,也都是清一色地認為瓦剌不足為懼,隨便派個軍隊就能掃平。至於此時專權的王振,他確實輕視了瓦剌,也慫恿了明英宗,然而真正決定親征的是明英宗本人,從瓦剌犯邊發生後,他就鐵了心要出去打仗。而後,土木堡之戰,王振在關鍵的時刻,兩次犯下要命的錯誤:一是要求大軍撤退的時候繞過蔚州改道;二是因為用自己家產的車隊沒有趕到,要求大軍停下來等候。這兩次錯誤導致二十萬明軍錯過了寶貴的撤退時間,被瓦剌包圍殲滅,明英宗也淪為俘虜。然而明朝整個文官集團的做法,卻也發人深思。明朝皇帝親征的時候,不到三天軍隊就斷糧了,之後整個過程裏後方沒有一顆糧食支援到前線,而在明英宗被俘、明朝緊急打響北京保衛戰後,在兵部尚書於謙的主持下,明朝儲備在京郊的數十萬軍糧,被極快地運到了城內,如果土木堡之戰時能有這樣的效率,至少明英宗的親征大軍也不會如此狼狽,可如果這個責任算在當時伺候在明英宗身邊的王振頭上,那隻能說他是自己故意餓自己了。事實上,土木堡之變既是一場意外,也是當時明朝整個官僚體係弊病的大爆發,王振在其中負有重要的責任,但如果因為他的責任,就抹掉了其他人的責任,那也是以偏概全的。
比起鑄成大錯的王振,同為四大權閹的汪直,如果知道自己被定為“四大權閹”之一,恐怕會覺得比王振還冤,這不隻因為他犯下的錯遠沒有王振大,更因為他做的大多數事,其實都是遵照朱見深的授意。
朱見深開始重視汪直,是因為他最寵愛的萬貴妃的舉薦,然而作為一個帝王,後來他對汪直的信任卻是因為自己發現了汪直的價值。作為明朝曆史上第一個以怠政不上朝著稱的皇帝,不理朝政的朱見深要掌握朝局,就必須抓好情報工作,僅僅有一個東廠是不夠的,所以就又有了西廠。同時,朱見深本人受“土木堡事變”影響,經曆坎坷,長期的艱難生活也令他的心靈缺少安全感,他並不殘暴,從未濫殺,但對於文官集團,他也自然缺少親近感和信任。他最親近和信任的,除了萬貴妃外,也就剩下這些宮廷裏的宦官了,工作需要加上感情親疏,才造成了汪直的扶搖直上。
而縱觀汪直一輩子做過的所有事,和其他三個權閹不同的是,他對於國計民生的直接傷害相對是比較小的,雖然他大興冤獄,緝拿無辜,但是西廠的負麵作用很快就在文官集團的反對下叫停,西廠第一次開設,持續時間其實隻有一個月,第二次複開後不久,汪直就被調離了特務工作崗位,去往邊境主持軍務。他在邊境主持軍務期間,雖然因為擅開邊釁釀成戰爭,但是有些仗也是必須打的,比如反擊韃靼入侵的戰爭,就屬自衛反擊性質。
從禍害程度上說,劉瑾相對是比較高的,劉瑾最大的危害在於他建立了一種新的宦官專權的模式。在劉瑾之前,明朝的曆代宦官如果要滲透朝政領域,必須通過與文官集團的合作。甚至在王振、汪直等宦官專權的時候,文官集團絕大多數情況下是和他們對立的。而劉瑾的創舉是,他通過摻沙子的方式完成了對文官集團的滲透,將文官集團的行政權牢牢操控在手中。雖然在劉瑾當權的時候,他對文官集團的控製程度並不強,但是後來的魏忠賢卻更進一步,以密不透風的親信安插,形成了權力的天羅地網,對文官集團的反對派更是趕盡殺絕。也正因如此,這二位權閹都不約而同地獲得了一個稱號——九千歲。
然而就是這兩位九千歲,名稱上與身為萬歲爺的皇帝雖然隻差了一點,但就權力而言,卻還是差得遠。先說劉瑾,他在最得勢的時候,被稱為“劉皇帝”,然而對比朱皇帝,“劉皇帝”到底還是紙糊的。後人常說劉瑾橫行霸道,是借了當時明武宗朱厚照的威風,而且他做的所有的事,幾乎都是蒙蔽明武宗的。這裏就說一件事,有一次,明武宗的講官楊廷和在給明武宗講課的時候,以曆史為典故,勸說明武宗要“親賢臣,遠小人”。結果課剛講完,“劉皇帝”就知道了,知道了以後就對號入座,認為楊廷和講的“小人”就是影射他自己。“劉皇帝”很生氣,後果很嚴重,楊廷和立刻被貶官到南京去。誰知命令剛下,劉瑾就被明武宗叫到宮裏,劈頭蓋臉一頓臭罵,原來楊廷和是明武宗最敬重的老師,劉瑾膽敢欺負他,明武宗當然要出頭。由此可見,雖然我們常說劉瑾狐假虎威,但劉瑾這隻狐狸“假”了多少威,他的一舉一動,明武宗這隻“老虎”其實都是知道的。說到這位荒唐皇帝明武宗,後人常常說他貪圖玩樂,荒廢國事,放任奸臣專權,然而《明實錄》告訴我們,即使明武宗身在豹房玩樂的時候,他每天也要批閱完奏折再玩樂。這個習慣一直保持到他生命終止。
而另一位專權的九千歲魏忠賢,貌似專權的難度低一點,因為他的領導明熹宗不太認字,而且玩樂的項目也很執著——做木匠活。這樣一個人自然沒什麼空閑管理朝政,對魏忠賢的放任度也確實高得多。魏忠賢也因此囂張到了極點,甚至連皇後都敢整肅。然而事實上,對於魏忠賢所做的事情,明熹宗還是知道一些,不但知道,他不同意的事情魏忠賢同樣也做不成。比如明熹宗最敬重的老師,就是以大學士身份經略遼東的孫承宗,作為東林黨成員的孫承宗和魏忠賢形同水火,然而當魏忠賢像陷害其他東林黨一樣,在明熹宗麵前進讒言的時候,紅口白牙說了半天,明熹宗硬是沒有聽信,最後孫承宗雖然在魏忠賢的輪番攻擊下,終因勢單力孤而去職,但沒有明熹宗的首肯,魏忠賢整死孫承宗的願望到底沒有實現。明熹宗在位的七年裏,我們通常認為他既不抓權,也不理朝政,而在明熹宗生命的最後時刻,在皇後的勸說下,他做出了把皇位傳給弟弟朱由檢的決定。為了保證弟弟順利接班,他選擇的托孤重臣是英國公張維賢,也正是這個決定確保了魏忠賢無法破壞此事,保證了皇位的順利交接。自始至終,權勢滔天的魏忠賢也隻是皇權的附屬品,他既無法超越皇權行事,當皇權不高興的時候,他也無法自保。
但這四位被後人罵得狗血淋頭的“四大權閹”,在他們作惡多端的一生裏,也同樣不乏生命的亮點。
就以造成土木堡之變的王振來說,後人常說他阿諛奉承,教唆明英宗不學好,然而明朝曆史上一項重要的福利政策卻是他首創的。正統七年王振大權獨攬,也就是這一年,陝西、山西各地爆發旱災,百姓為度過荒年甚至賣兒賣女。出身窮困的王振建議,由朝廷出錢,幫助那些在災荒中賣兒賣女的百姓贖回兒女,幫助他們家庭團圓。從這開始,這項政策成為明朝一項常見的福利政策,曆經正統、景泰、天順、成化、弘治各朝,我們皆可在正史記錄中看到。
如果說王振做這件事,僅僅是為自己收買人心的話,那麼我們在他跋扈殘暴的性格上,其實也可以看到一些反例。王振掌權時,得罪他的官員,哪怕是因一些小事,也會被他往死裏整。但有些官員未曾求饒,也沒人保護,卻躲過了王振的迫害。典型如“河東學派”創始人薛瑄。作為一代大儒,當時的薛瑄僅僅是都察院的一名官員,因為拒絕按照王振的授意判決案件,而被王振羅織罪名下獄,這在當時,基本算是死定了。然而薛瑄剛下獄,王振晚上回家後,卻見家裏的老仆人在痛哭,王振驚訝地問原因,卻聽老仆人說:“薛瑄可是咱們老家(河北蔚州)人,在咱們老家名聲很好呢。”聽仆人一說,王振立刻驚訝道:“原來薛瑄在咱老家有這麼大名聲啊。”就這樣,本來已起殺心的王振,立刻做出釋放薛瑄的決定。即使權傾朝野,王振卻還有一怕,怕老家人罵他。
如果說王振難得做一件好事,是因為怕被罵,那麼汪直做的好事,卻是連當時一些正人君子都做不出來的。雖然汪直渾人膽大,且和文官長期不和,但沒文化的他對有本事的人卻是真心實意地服氣。因為投靠他而被舉薦成為兵部尚書的王越,雖然由於其逢迎汪直的行為而遭人鄙視,但他卻是有真本事的人,而且他和汪直兩人搭檔帶兵打仗,汪直對他言聽計從,從來不幹不懂裝懂瞎指揮的傻事,也正因二人密切配合,才有了鹹寧海子大捷。如果說信任王越,還是出於自己的利益,那麼對自己的政敵秦紘,汪直的胸襟大度卻令人敬佩。當時汪直出外巡視歸來,給明憲宗彙報工作的時候,讚歎身為延綏巡撫的秦紘,說他是大明封疆大吏中的第一人,誰知話音未落,明憲宗笑盈盈地拿出一堆奏折給汪直,卻全是秦紘上奏罵汪直的,眼看自己舉薦的人把自己罵得狗血淋頭,汪直卻毫不動怒,反而慨然說:“這恰好說明我的眼光沒錯,秦紘果然是一個正直無私的人。”
如果說汪直的亮點是可敬,那麼身為九千歲的劉瑾也做了一些讓人哭笑不得的好事。比如他一開始大肆斂財,收取年敬,後來謀士張彩對他說,“你不該收這錢,官員為了孝敬你錢,就打著你的旗號在地方上大肆貪汙受賄,他們撈夠了,才把裏麵一小部分錢給你,大頭全讓他們拿走,貪汙腐敗的黑鍋卻是你背了。”劉瑾聞言大怒,立刻破天荒下令全國反腐敗,一批貪官拍馬屁拍到馬蹄上,因此落馬被抓。一時之間,舉國上下嘩然,許多不明真相的群眾以為張彩能勸劉瑾行善。
不過還有些善事,不用別人勸,劉瑾也會去做,權勢滔天的他也有難得明事理的時候。他的鐵杆親信焦芳素來依仗著劉瑾的權勢胡作非為,他每次見了劉瑾,都恭敬地叫“千歲”,稱自己為“門下”,拿劉瑾當親爹一般孝敬,但對同僚和屬下,他卻極其跋扈囂張,稍有不如意就睚眥必報。他的兒子焦黃中在京城素以文采自詡,參加科舉考試,本來以為仗著老爹的勢外加自己的才,至少也能中個探花,誰想主考李東陽公正閱卷,僅給了焦黃中一個二甲進士,這下焦芳怒了,他拿李東陽沒招,就整天怨婦似地對劉瑾碎碎念,說李東陽壞話。最後劉瑾也聽煩了,對焦芳說,“既然你覺得你兒子有才,那讓我當場考一下,如果真有才,我就替你做主。”結果在劉瑾家,焦黃中被命當場作詩,吭哧了半天,才做出了一首《石榴》。吟了沒一半,劉瑾就受不了了,當場對焦芳發火說,“就你兒子這水平,中個進士都是人家給你麵子,你還整天抱怨。”從那以後,焦芳再不敢亂嚼舌頭。
此外,劉瑾雖然跋扈,卻也禮敬一些有氣節的文士,比如他特別喜歡弘治年間狀元康海的詩文,一直意圖拉攏,卻被康海拒絕。後來康海的好友,同是明朝大文豪的李夢陽得罪了劉瑾,被劉瑾羅織罪名下獄,為了救朋友,康海隻好忍辱負重求到劉瑾家裏。聽說康海來了,劉瑾喜得立刻躥出來,連鞋都顧不得穿,光著腳跑到門口把康海請進來,在康海的勸說下,爽快地放過了李夢陽。
按照我們的常識,像劉瑾這樣的惡人,死後會遺臭萬年,比如成為諸多曆史題材文藝作品中的大反派。然而,在四大權閹中,劉瑾卻是唯一以正麵形象寫入民間戲曲的。京劇《拾玉鐲》中,作惡多端的劉瑾儼然變成為民做主的好官,除惡揚善,平反被地方官冤屈的“宋巧嬌一案”,還了民女宋巧嬌及其未婚夫傅公子的清白,並親自主婚,讓這對有情人終成眷屬。這出名劇,其實改編自真實的案例——劉瑾唯一辦過的一件好案子。當時劉瑾陪太後到陝西寶雞法門寺進香,有民女宋巧嬌蒙冤,聞訊後立刻前來上訪,冒著生命危險攔了轎子,誰知沒攔到太後,反倒攔著了劉瑾。正趕上那天劉瑾心情不錯,聞訊後不但不怪,反而仔細查問了案卷,以其豐富的政治經驗判斷此案內部有鬼。之後劉瑾殺雞用牛刀,命屬下廠衛特務明察暗訪,終於查清真相,還了宋巧嬌清白,並做主賜婚宋巧嬌與其未婚夫傅公子。這件事,被劉瑾的禦用文人們大肆宣講,傳揚一時,也借了劉瑾的關係,傅公子婚後隨劉瑾入京做官,成了劉瑾非常信賴的親信,誰知好景不長,後來劉瑾事敗,傅公子一家也慘遭陪綁,以劉瑾黨羽的罪名被殺頭。
即使是壞事做絕的魏忠賢,在工作的時候,也並非完全瞎指揮。魏忠賢專權的時代,也正是明王朝與遼東後金政權激戰正酣的時候。雖然遼東經略孫承宗被魏忠賢擠對走了,但對邊關防務,他其實並不敢馬虎。天啟七年(1627年)五月,後金可汗皇太極發動了意在奪取明朝寧遠、錦州要地的寧錦會戰,明朝遼東巡撫袁崇煥率軍抵抗。大戰打響後,魏忠賢毫不含糊,調集北方兵馬待命,隨時準備支援前線,他派給袁崇煥的監軍太監紀用也在戰鬥中身先士卒,麵對敵人浴血拚殺,最終有了重創皇太極的寧錦大捷。雖然戰後連魏忠賢四歲的重孫都因此封侯,但就戰鬥本身而言,魏忠賢確實出力頗多。
而且魏忠賢這個人,在麵對冒犯甚至攻擊的時候,他的反應有時候與我們想象的並不一樣。一般小的冒犯,他會惱羞成怒,然而麵對一些重大的攻擊,他的反應也出乎預料,比如著名的蘇州“五人墓”事件。當時魏忠賢的爪牙逮捕東林黨人周順昌,途徑蘇州的時候一路胡作非為,更借著逮人的名義大肆索賄,終於引發了眾怒,被憤怒的圍觀群眾一頓暴打。這件事發生在魏忠賢權傾朝野的時候,幾乎算是翻天了。然而當狼狽逃回的走狗們倉皇失措地向魏忠賢報告時,魏忠賢不但沒有憤怒,反而臉都嚇白了,嚇得全身哆嗦,最後說了一句,國家的賦稅都在江南,江南要是亂了,誰能擔得起責任啊!這不是拿國家大事做擋箭牌,而是魏忠賢明白,要想權勢穩固,除了結黨營私逢迎拍馬外,更得幹活。
明朝的宦官們正是這樣被後人嚴重地高估了,而且他們的罪惡也被有意無意地放大了,事實上,從明朝宦官體製確立的第一天起,他們的角色就已經確定——奴才。他們並不像唐朝的宦官一樣,具有掌控國家命運的能量,他們的作用要麼是在國家滑落的時候踩一腳,要麼是在國家上升的時候推一把。推一把的時候,他們被選擇性忽視;而踩一腳的時候,他們基本都背了黑鍋了。四大權閹,就屬於踩了一腳後背了黑鍋的,事實上,在三百年裏,為國家大事推一把的太監,也是同樣多的。且不說開創七下西洋偉業的鄭和,即使是在這些權閹生活的時代裏,也同樣不乏敢擔責任的好太監。比如汪直掌權時代,就有堪稱明朝最好太監的懷恩,在明憲宗消極怠政的歲月裏,擔任司禮監掌印太監的他上下調和,協調明憲宗與群臣的關係,解救蒙受冤屈的大臣,甘當大臣與皇帝之間的防火牆。尤其重要的是,他在血雨腥風的宮廷鬥爭中保護了當時的太子——後來開創“弘治中興”偉業的明孝宗朱祐樘。尤其是明憲宗晚年,在萬貴妃的挑唆下嫌棄太子,意圖廢黜朱祐樘的關鍵時刻,連那些與朱祐樘親近的朝廷重臣們都不敢插嘴說話,懷恩的表現卻比爺們更爺們,他當著明憲宗的麵鄭重地磕頭,一字一句地對明憲宗說,廢太子這件事,“雖萬死,亦不為”。也正因如此,懷恩本來位居司禮監掌印太監高位,一度權傾朝野,被明憲宗一擼到底,發配到安徽鳳陽看祖墳。但他的堅決卻最終動搖了明憲宗原本堅定的抉擇,確保了明孝宗朱祐樘平安接班,而明孝宗登基的第一件事,就是以盛大隆重的儀式請回了遠在鳳陽的懷恩。一個朝廷以盛大的儀式歡迎一個宦官,這樣的殊榮,即使是魏忠賢、劉瑾之流氣焰最為囂張的時期,也未曾得到。
明朝留下好名聲的宦官不止懷恩一個特例。即使在“宦官專權”的時代,也留下不少賢良宦官的身影,而這些人不但在當時用自己的行為贏得了世人的稱讚,有許多人還成為那個時代仁人誌士們心心相知的朋友。比如在正德年間文官集團驅逐“八虎”的行動中,與大臣們密切配合的就有當時的司禮監掌印太監王嶽。而即使是臭名昭著的“八虎”中,也有以學問著稱的高鳳。高鳳從明武宗朱厚照做太子的時候,就是他的陪讀太監,連《明史》都承認,高鳳不但學問精深,而且治學也非常嚴謹。高鳳督促朱厚照的學習絕不放鬆,比起劉瑾等人靠著邀寵得以飛黃騰達,他卻真正是以才學和人品得到了朱厚照的尊重。而權勢滔天的劉瑾最終倒台,直接起到作用的就是他的老哥們兼老對手——宦官張永。他當權的時期,除了結好楊一清等文臣通力維持國事外,對於明武宗的諸多胡搞行為,他也有他的應對辦法,比起劉瑾的順從配合來,他卻是軟對抗。比如明武宗經常借故巡邊,在大同、宣府一帶盡情遊樂,一路擾民無數。一路陪同的張永雖無力阻止,但依然借助一切機會委婉勸阻,甚至當有大臣因觸怒明武宗而獲罪時,他也會想盡辦法解救。他個人的戰功也很卓著,多次在邊關督兵,擊退入侵的蒙古人。而他所做的好事,也在他人生的晚年救了他。明武宗過世後,即位的明世宗朱厚熜上台後第一件事就是整頓太監,明武宗時代權勢滔天的宦官們,要麼被抓去砍頭(錢寧),要麼被打發回家養老(穀大用),唯一一位下場較好的就是張永,他雖然起初也遭罷免,但在楊一清等諸多文臣的勸說下,最終又被明世宗重新起用,以東廠提督的身份終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