洋務之所以被稱為運動,其實是後人給加的。就當時人而言,他們充其量是圖自強而已。沒有人發起,也沒有名正言順的領袖,更沒有群眾呼應。從本質上講,是太平天國戰爭期間,一些漢人士大夫力圖挽救清王朝努力的延續。正因為如此,這場運動,多少得到了一點滿清朝廷的呼應。慈禧太後和恭親王奕這些人,至少明白,發起辦洋務的這些人,沒有惡意,是為他們好。
當然,就洋務的參與者而言,這的確是一場學習西方的運動。引進就意味著學習,哪怕僅僅買來洋槍洋炮,你也得學會施放才行,否則,就是一堆廢鐵。買來大機器,就更得學,不學,機器就是更大的一堆廢鐵。在掌握西方武器和機器方麵,朝廷和辦洋務的人,心情都是一樣,他們比誰都急切地想迅速掌控這些來自西方的鐵家夥,操之於我。為了這一點,他們心甘情願引進西洋技術人員,派出最聰明的工匠,跟他們學習。發現這樣行不通,就辦學校,從頭開始,從數理化學起。
這樣學來學去,學校來了,工廠製度也來了。沒有人有這個本事,能夠僅僅弄來一個孤零零的機器,就辦起一個工廠。即使官僚把工廠當衙門辦,工廠的流程,工序這些東西,還是得有,沒有這個,就出不了產品。至於輪船火車,最初的時候,隻能請洋人開動,洋人管理,輪到中國人自己辦了,洋人的這一套,非用不可,不用,輪船、火車就要趴窩,就要出事,出大事。
洋人這一套,有製度性的大套,也就技術性的小套。但是技術性的小套,裏麵其實也包含了製度的因素。中國人的官學、私塾以及書院,都不會課堂授課,有教學計劃,按期考試。辦新學堂,不僅要引進西方的語言,聲光化電,還要把人家那一套授課製度也引進來。馬一浮說,西式的學校,上課像股市交易,搖鈴開始,搖鈴結束。但不這樣,還就是沒法辦學校。工廠其實也是這樣,沒有工序,沒有流程,沒有派工單,什麼都幹不了。傳統手工業作坊那一套,放在大機器的工廠,就是不行。
不僅如此,引進之後,更嚴酷的老師,是市場。不按市場規律行事,辦小工廠小虧損,辦大工廠大虧損。賠得受不了,就得想轍兒,否則隻能關門。所以,洋務企業,要想活下去,最好的辦法,是招商股,請商人來辦。不是說官辦企業每一個都活不了,如果主事者真的出於公心,一心撲在事業上,盡心盡責,像辦福州船政局的沈葆楨那樣,其實也不是辦不好。但是,這樣的人太少,耗費的精力太多,不可能指望洋務企業能找到一批這樣的“焦裕祿”。況且,即便如此,不按市場規則行事的福州船政局,最後還是辦不下去。洋務企業,能活下來的,大多成了商人主導的企業,嚴格地說,是買辦商人的企業。這樣的企業,其內部製度,必定是西化的。到了這種時候,辦洋務的官員,包括李鴻章這樣的開明人士都辦不來的西方企業製度,就由買辦商人暗度陳倉辦成了。
當然,洋務事業中的官督商辦企業,雖然實質上多為商家的產業,隻不過戴一頂紅帽子而已。雖然說,這樣的企業,客觀上確實因為當時社會條件過於嚴酷,厘卡遍地,不這樣無法生存,但這樣的企業,卻也得到了官府特別的優惠,有的,甚至得到了壟斷經營權。隻是,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得了官家的好處,企業的產權就不明晰了。自官得之,也自官失之。真到官府想要侵奪收回之時,商家是沒辦法抵抗的。
軍事的變革,也類似。沒有外部類似市場的競爭,這樣的變革,怎麼也沒起色。湘淮軍,引進洋槍洋炮和洋操,打贏了太平軍,打贏了撚軍,對付國內所有的叛亂,都不在話下。沒有外敵入侵,壓力不大,進一步的變革,動力就不足。中法戰爭,主要是海上的較量,陸上的兵力,法國人投入不多。此前費盡心機和錢財辦的海軍,被打得一塌糊塗。所以,此後朝廷也好,李鴻章也好,才開始引進製度,重建海軍。但是,陸軍不過打了一場小的勝仗,就令朝野陶醉,從此陸軍的變革,就不再被提及。
就總體而言,洋務運動的變革,隻是一場打補丁式的改革。中央政府隻有修補的意識,沒有改革的觀念。西太後那拉氏是一個聰明人,輔佐她的滿人王公奕,也是個聰明人,但他們都不知世界大勢,不知道中國該走向哪裏。地方推行變革的大員,即使有人比他們二人懂得多一點,也沒法走得更遠。在這樣的情形下,無論怎麼改,舊的體製都不會因此而變動。新的東西,無論怎麼新,都無非是在舊體製上加一塊補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