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拉上老伍就往劇團跑,老伍不知道他要幹什麼,一路都是糊裏糊塗的。
莊大鵬在劇團找了一個熟人,向他打聽無線話筒的使用辦法,弄清了用無線話筒並配上調頻收錄機就能進行現場錄音。
莊大鵬很高興,返回的路上,他將自己的計劃對老伍說了。老伍聽了也覺得切實可行,而且百分之百地保險。
他們到五金商店問了問價,無線話筒要九十多塊錢一隻,調頻收錄機最便宜的也要兩百四十塊錢一台。
莊大鵬原想將兩件東西的錢由兩人平分了,但老伍不同意,說搞倒老孔,莊大鵬就有可能當館長,誰的收益多,就應該多出點錢。莊大鵬想想也有道理,就不好反駁。又想到錄音機家裏也正需要,說不定將來還可以拿到館裏去充公報銷,他就同意由老伍買無線話筒,自己買調頻收錄機。
莊大鵬回家和梅桃說了買調頻收錄機的用處,梅桃有些心痛平白無故花這麼多冤枉錢,但想到這是關係到莊大鵬的前途大事,就咬著牙答應了。
老伍買了無線話筒,莊大鵬買了調頻收錄機。
莊大鵬借口光線不好,風又大,將辦公桌移到緊挨著老孔座位的位置。然後將無線話筒藏在辦公桌的抽屜裏。
無線話筒的電波發射距離隻有五十米,莊大鵬的家離得太遠,接收不到,他隻能帶著調頻收錄機貓在老伍的家裏。
老伍的窗口正好可以望見館長辦公室。
第一天,他們見小段從那門裏進去,就趕忙打開調頻收錄機,隻聽到一陣高跟鞋響聲後,有幾聲很微小的嗞嗞聲。莊大鵬說這是接吻聲。果然,過了一會兒,老孔小聲說,青青,我愛死你了。小段說,你不是愛死我,你是想用胡須紮死我。兩人一陣輕笑,老孔忽然說,有人來了。
莊大鵬也連忙從窗戶朝那邊看去,見走廊上並無人影。
調頻收錄機裏,老孔說,我騙你的,看你嚇成這個樣子。小段說,你隻知道騙人,你說給我的金項鏈呢?老孔說,昨天就買好了,可回家時沒藏好,被她發覺,我隻好順水推舟說是給她買的。小段說,你也許就是真給她買的。老孔說,你莫賭氣。有件事我總是不放心,去年年底我們一起住的那夜,不該用真名,老伍好像一直在暗中調查,若是查出來了可就麻煩了。小段說,什麼時候我再去那裏住一宿,趁機將那發票存根偷出來。老孔說,你可要小心。小段說,你放心,女人做這種事不會被人注意。停了一會兒,老孔又說,晚上我們約個地方行嗎?小段說,算了吧,老伍和莊大鵬的那雙眼睛,就像貼在我的背上一樣。老孔說,怕什麼,現在對男女的事管得鬆,隻要是雙方願意,誰也幹涉不了。小段說,你們男人臉皮厚,我可受不了!
接下來,他們開始談館裏的工作,上半年搞哪些項目,下半年再搞哪些活動,等等。
莊大鵬和老伍聽得乏味,就將調頻收錄機關了。
關機之後,他們笑著說起剛才聽到的情話,才意識到不該沒有錄音。要錄音就得有磁帶,莊大鵬和老伍商量了好一陣,決定先由老伍買一盒,用完後,下一盒由他買。他們估計真正錄滿兩盒,那就夠老孔受得了。
莊大鵬回家將偷聽到的事都對梅桃說了。梅桃說她早就看出老孔和小段關係不同尋常。
莊大鵬和老莊偷聽了一個星期,除了發現老孔和小段確有私情外,其他什麼問題也沒聽見。倒是那天那兩個泥水匠到了辦公室,見四周無人,便將兩百塊錢給老孔,結果被老孔嚴詞拒絕了,還說他們若再這樣,文化館的活兒他就去請別人來做。
莊大鵬和老伍聽到這話時,都不相信這話是老孔說的。
這天,莊大鵬在家耽誤了一會兒,到館時,見老孔和孟保田正在小聲說什麼,他進屋時,他們立即停下來不作聲。莊大鵬裝作沒注意,在屋裏坐了一會,便匆匆忙忙跑到老伍家,迫不及待地打開調頻收錄機。
隻聽見孟保田說,莊大鵬和老伍最近像是在搞什麼秘密活動。老孔說,我也覺得他們有些鬼頭鬼腦的樣子。孟保田說,我看他們是衝著你來的,你搞改革得罪了他們。老孔說,我不怕,他們屙不出三尺高的尿。孟保田說,老莊利用他手中的照相機籠絡了不少領導,我覺得你應該再培養一個搞攝影的,何部長的兒子不是想到文化館嗎?幹脆就讓他來,來了以後,可以名正言順地將老莊手裏的照相機要回來,交給何部長的兒子實習。免得他老拿什麼獎證來壓館裏。老孔說,你這個建議行倒是行,可就是何部長的工作做不通,他要兒子到電視台搞攝像。孟保田說,也是,那事比攝影更時髦。不過,館裏唯一一部照相機得掌握在可靠的人手裏。老孔說,來硬的老莊不吃,得來軟的。我有一個設想,幹脆讓老莊在一樓開個照相館,讓他自負盈虧。收錄機裏嗞嗞地空響了一陣後,孟保田說,這樣恐怕不妥,一來館裏更控製不了他;二來,以他現在的名氣,開個照相館還不發大財!老孔說,孟館長你說得很對。
莊大鵬在老伍家裏氣得直發抖,破口大罵說自己從前太小看孟保田這個王八蛋的狡猾了。
孟保田剛走,小段又進了老孔的辦公室,照例先接了一個吻,大概是老孔將手伸進了小段的衣服裏,小段小聲叫著,哎喲,冰死我了。接著,小段說,五金公司來了人,聽說我們裝修舞廳在買音響,他們願意優惠賣給我們全套音響,每一萬塊還可以給一千塊錢回扣。老孔沉吟一會兒說,音響可以在他們那兒買,但回扣一分也不能要。館裏現在很不平靜,有人在抓我們的把柄,所以,在經濟上連半點問題也不能出。經濟上出了問題,誰都不敢出麵擔保。小段嗯了一聲,正要走,老孔忽然又說,青青,我真沒料到你會將自己最珍貴的東西獻給我!小段說,我也沒料到。
莊大鵬和老伍商定,停一個星期不聽,免得被他們發覺。
下午,莊大鵬一進館長辦公室,見老孔和孟保田又在竊竊私語,不由得動了氣,忍了半天沒忍住。
他說,老孔,老孟,我有個想法,我想在一樓開個照相館。
老孔和孟保田一時麵麵相覷,不知說什麼好。
莊大鵬說,我在這屋裏坐著你們總感到不平靜,而我也想有個平靜的地方待一待。
老孔說,這個問題我答複不了,你是副館長級幹部,得請示部局後才能決定。
莊大鵬說,你們是不是怕我發了大財?
老孔和孟保田很奇怪,聽莊大鵬的語氣像是完全了解他們上午的談話。
莊大鵬說了一通後,就平靜了些。然後就有些後悔,生怕自己的話裏露出了破綻。
他對一臉狐疑的老孔和孟保田說,中午在家裏吵了嘴,心裏憋得慌,你們別見怪。
一連幾天,莊大鵬哪兒也不去,要麼坐在辦公室裏看書看報,要麼就到大門口幫老丁賣票,並聽老丁講《易經》中的奧秘。
老丁講得雲來霧去,他越聽越糊塗,但他還是很樂意聽,他就是要裝出一副無聊的樣子,讓老孔他們消除疑心。
這天,莊大鵬正在辦公室裏用老伍教的法子給影協打電話,老孔的老婆忽然在樓下叫嚷起來。
老孔的老婆說,莊大鵬,你給我出來!
莊大鵬不知何事,連忙擱下電話,站到走廊上。老孔也聞聲出來了。
老孔的老婆大聲說,莊大鵬,你給我說清楚,你老婆說我這項鏈是老孔要送給別的女人的,你今天就給我將那個女人交出來。
小段本來已走到門口,聽到這話,又退了回去。
老孔的老婆在樓下揮動著金燦燦的項鏈。
莊大鵬說,這種事怎麼問我呢,你應該問老孔!
老孔罵了一句後朝樓下吼道,你給我滾回去。別在這兒丟人現眼!
老孔的老婆說,現在嫌我丟人現眼,你當初幹什麼去了,眼瞎了嗎?!
老孔正要說話,梅桃從大門裏鑽進來,臉上有幾塊血跡。
梅桃呼天搶地地還沒見到人就哭喊,莊大鵬,你老婆叫人打成這個樣子,你要是個男人,就出來幫我出這口氣!
老孔的老婆見梅桃進來,就撲了上去,非要撕碎她的嘴,敲光她的牙齒。梅桃長得瘦弱,老孔的老婆生得粗壯,一交手就分出了強弱。
莊大鵬見梅桃吃了虧,就飛快地從樓上跑下來,當胸一掌推開老孔的老婆,將梅桃護在身後。
老孔的老婆退了幾步後,又撲上來,朝莊大鵬又是撕又是咬,還罵老孔不下來幫她。
莊大鵬忍住不還手,他朝樓上喊,老孔,老子不打女人,你給我下來。
老孔猶豫一下,還是下來了。
莊大鵬指指梅桃臉上的血,朝老孔左臉甩了一耳光;後又指指自己臉上的血,再朝老孔的右臉甩了一耳光。
莊大鵬一動手,老孔的老婆忙撲上來幫老孔。這邊梅桃見勢不妙,也衝了上來,頓時四個人扭成一團。
會計小吳在旁邊見了,樂得直叫,快來看混合雙打!
樓上,小段見此情景,趕忙給何副部長打了電話,說莊大鵬在館裏打老孔。
何副部長趕到時,老丁已將他們四人分開了。他鐵青著臉說了句每人交一份檢查來,然後就叫老孔上樓去了。
莊大鵬顧不了別的,趕忙上老伍家,偷聽他們在說什麼。
他先聽到何副部長的半句話:……像個什麼館長!老孔說,我沒還手,是他們在打。何副部長說,你心裏的事別以為我不知道,那項鏈是不是準備送給別的女人的?那女人是誰?你說清了我才能保你呀!老孔說,是小段。何副部長說,連兔子都知道不吃窩邊草,你他媽的連兔子都不如。老孔說,可這事誰也不知道呀!何副部長說,你以為天下就你最聰明?老孔說,我知道,這是莊大鵬在搗鬼,他的矛頭實際上是在指向你,他仗著攀上了鄭副書記,明裏暗裏總和我作對。何副部長說,所以你更要小心,鄭副書記一直對我有成見。那年他當中學校長時,和一個女學生通奸,被我撞見了。其實我誰也沒說,可他一直對我耿耿於懷。老孔說,那這事怎麼辦?何副部長說,你和老莊一人交一份檢查,然後叫你老婆不要鬧,就說她若再鬧下去,我就有可能撤你的職。
莊大鵬聽見何副部長叫老孔喚自己去,就連忙從老伍家出來,出門時正好碰上小段。小段不看他,卻老朝老伍家裏看。
何副部長對他很客氣,委婉地批評了幾句,說他對家屬管得不嚴,以後要多加注意,等等。
正在說話,小段拿著一隻收音機進屋來,說,何部長,這收音機裏有你的聲音呢!
何副部長不怎麼信,他拿過收音機,大聲喂了幾下,收音機裏果然也同時喂了幾下。
小段說,這屋裏一定藏著無線話筒,這是調頻收音機,它能收到無線話筒的信號。
何副部長當即將老孔、老丁和孟保田叫來,要他們將各自的抽屜打開。
幾個抽屜打開後,裏麵並沒有無線話筒。
小段衝著莊大鵬說,莊館長就剩你的了。
莊大鵬紅著臉說,我忘了帶鑰匙。
老孔正要說什麼,何副部長攔住他,說,老莊不是那種人,搞藝術的人講的就是一個人格,他不會低賤到去竊聽別人的秘密。
何副部長說話時並不看莊大鵬,而是看著老孔。
何副部長要老孔帶他去看看舞廳裝修的情況,出門時,他又喊上孟保田、小段和老丁。
莊大鵬感到何副部長這是在有意給他機會,他連忙開了抽屜,將無線話筒揣進懷裏。
回家後,見梅桃的鼻子還在流血,他安慰了幾句,就拿上錄音磁帶去找鄭副書記。
在路上,他覺得這一回不但老孔非垮不可,就連何副部長也自身難保。
鄭副書記將錄音磁帶一段段地聽了,一邊聽一邊說,這老孔太腐化了。可聽到最後,鄭副書記卻一句話也不說了。
這時,秘書推門進來說宣傳部何副部長打了電話來。鄭副書記點點頭,然後拿起桌上的耳機。電話通了好幾分鍾,鄭副書記隻是不停地嗯。
鄭副書記放下電話耳機,盯著莊大鵬看了十幾秒鍾,然後說,錄音磁帶都在這兒嗎?有沒有複製?
莊大鵬被鄭副書記看得心裏發慌,不知他為何這麼看自己,便如實說,還沒來得及複製,都在這兒。
鄭副書記忽然變臉,將那堆磁帶扔到地上用腳踩碎,並嚴厲地說,莊大鵬,你太不像話了,將克格勃的一套學來對付自己人,這還像個共產黨的幹部嗎?你回去好好反省一下,等候組織處理。
莊大鵬不明白,怎麼鄭副書記說變臉就變臉,比六月的天氣還變得快。
他回到家裏時,一直在等待音信的老伍問他鄭副書記表態沒有。莊大鵬隻知道搖頭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老伍很著急,接連追問幾遍。莊大鵬才吃力地說,你回去吧,我們倆這回真完了。
說著,他往沙發上一仰,眼裏滾出幾顆淚珠來。
梅桃見狀,忙收起自己的痛苦樣子,先將老伍勸走,回頭再問發生了什麼事。
莊大鵬依然說不出話來。
過了好幾天,莊大鵬才恢複過來。並對梅桃和老伍說了當時的情況。然後,他也記起問梅桃那天為何同老孔的老婆吵鬧起來。
梅桃說,她那天上菜場買菜,無意之中吐了一泡痰。不料正巧吐在老孔的老婆腳邊,那女人說梅桃是故意的。兩句話不對勁,就開始當眾相互揭短。
莊大鵬在家待了半個月,天天提心吊膽地等處分,可處分總也不來。老伍也一直不見上門。
這天,老丁給他送來省影協的一封信。他趁機問館裏的情況如何。
老丁說,一切照舊,山沒動,水沒移。
莊大鵬拐彎抹角地說,大家對我有什麼反映沒有?
老丁說,大家說你那天不打女人隻打男人,很有股西方人的味道,過癮得很!
莊大鵬說,沒說別的?
老丁說,別的再沒什麼可說了,再說隻有說改革。
莊大鵬見老丁真的什麼也不知道,便越發不放心,因為按規律,處分越重,事先就越保密。
老丁走後十幾分鍾,小段來了。
莊大鵬站在門口不讓她進屋,說,是不是通知我去開會?
小段說,你是不是拜老丁為師,也學起了《易經》?
莊大鵬說,你要是想我學《易經》,我就去學!
小段裝作不懂他的話,說,縣裏馬上要開人代會,抽你到會務組搞宣傳,何部長要你今天下午到招待所報到。
莊大鵬聽了這話,不由得愣了半天。
下午,他到招待所報了到,領了一隻人代會工作人員的綠牌牌和十個彩色膠卷。他見大家對自己仍像往常一樣客氣,沒有一點異樣的言行。
吃了晚飯回家,他才記起影協來的那封信,拆開一看,是舉辦今年攝影作品大賽的通知。一個熟人在通知的邊上寫了一行字,希望他今年拿出更好的作品。不知為何,他一點興趣也沒有。上床後,梅桃主動向他求歡,他也來不了精神,結果讓梅桃很不滿意。
會議期間,莊大鵬多次碰見鄭副書記和何副部長,碰麵時,他們總是主動過來同他握手說話,像是一切事情都未發生過。
散會後,莊大鵬到文化館走了一趟,他發現自己的辦公桌這次不僅沒有堆滿報紙,而且還被擦得幹幹淨淨的。孟保田說,桌子是老孔親自抹的。
從這天起,莊大鵬又開始天天來文化館上班。而老伍則成天在外麵拉讚助,寫報告文學。他弄到一個書號,準備出一本報告文學集,鄭副書記答應為此書寫序。
沒事時,莊大鵬就搬個椅子和老丁一起坐在門口,一邊聊天,一邊賣票。有熟人在門前經過,他就大聲和他們打招呼。
老丁總愛和他講《易經》,但他總也聽不懂。老丁說他這是六根未淨,心思還在塵世裏浮沉。莊大鵬不承認,說自己早把名利看得空空的了。老丁說他看空了也無益,他生就是個凡夫俗子,該在宦海中漂泊。
半年過去,莊大鵬的處分還不見下來,他自己甚至已將此事忘記了。省影協通知的大賽,他無心再去創作新作品,隻從過去批剩下的作品裏又挑了幾幅,寄去應付一下。
何副部長有天給他打電話,詢問今年有沒有什麼比賽活動,若有應該將那次常委接見鄭副書記的照片寄去試試。何副部長說,他給那幅照片取了個名字叫《早春》,他說鄭副書記很欣賞這個名字。莊大鵬告訴何副部長,寄作品的截止日期已過了。何副部長要他到省裏去活動活動,一應經費他負責讓老孔報銷。莊大鵬後來從會計小吳那裏預領了三百塊錢,帶著梅桃一起去了趟武漢。他根本就沒去影協,就在黃鶴樓、東湖裏轉了兩天,又去武漢商場和六渡橋買了一天衣服。回來後,他對何副部長說,今年省影協也改了革,評委的思想水平都提高了,堅決不肯開後門。何副部長隻好歎了口氣,讓他明年一定記著再寄去。
開館務會時,小段依然通知他參加。老孔還每次不忘點名叫他談談想法或看法。他什麼也不想,什麼也不看,凡是老孔提出來的東西,他便表示讚同。
他不作聲,文化館就安靜下來,一件件工作也就有條有理地進行下去,有的還搞得有聲有色。
到了下半年,文化館開始不斷受到表揚。
年底,館裏開會總結今年的工作。
先是領導帶頭彙報自己這一年來做了些什麼事。老孔是一把手,管全盤當然不用進行自我總結了,他隻總結全館的工作。因此,第一個講的是孟保田。按照上麵先前發的任職通知,應該是莊大鵬在前,然後是老丁,最後才是孟保田。但這大半年來,由於莊大鵬一蔫,百事不問不管,從上到下都把孟保田看成了二把手。所以,遇事老孔說了,就輪到孟保田說。老孔談了今天總結評比的意義以後,孟保田便毫不客氣地說起來。
孟保田概括自己在領導工作上今年配合老孔做了十件大事,同時在自己的業務工作上也做了十件有一定影響的事情。孟保田是搞書法的,他的業務工作主要是幫助縣裏的一些領導作字畫,有時幹脆模仿他們的字體,替他們寫。老孔說這也叫“輔導”。孟保田“輔導”的幾幅作品,在省地舉辦的老年書畫比賽中頻頻獲獎。
接下來是老丁。老丁說,我今年百事沒做,隻賣了三萬三千六百九十零半張票,發送贈票兩千七百七十一張,合計三萬六千四百六十一張半。
開會的人都笑起來。
老孔笑著問,哪來的半張票?
老丁說,不知怎麼票款裏多出兩角錢來,剛好是半張票的價,我就將餘下的票撕掉了半張。
老孔說,不錯不錯,積微成巨,從小見大,老丁這種精神值得大家好好學習。老丁,你還有什麼要補充的?
老丁說,沒有了。
於是,大家就都將目光轉向莊大鵬。
莊大鵬有些尷尬地說,我今年隻找了幾個紮匠來紮宮燈,另外,平時還協助老丁賣了一些票,沒什麼好總結的,明年再努力吧!
他一說完,老孔就站起來說,莊館長太謙虛了,你今年做了幾件了不起的事嘛!作品《醉》再次在省裏獲大獎,縣電視台還做了專門報道,今年我館工作上了電視的,包括這次一共也才四次嘛!特別特別重要的是,你代表全館同誌,參與接待中央最高領導,並且非常圓滿出色地完成了接待任務,這在我館曆史上是開天辟地頭一回,是可以寫進館史的重大事件。還有,館裏今年的各項改革,如果沒有你的主動配合,還能順利完成嗎?因此,我建議大家在評先進時,投莊館長一票。
老孔的話讓莊大鵬大吃一驚,他感到老孔已經有了何副部長和鄭副書記那樣的氣度。
大家見老孔評價莊大鵬如此公正,自我總結時便都丟下顧慮放開來說,因此總結會的氣氛既融洽又熱烈。
老孔及時給何副部長打了個電話,請他來參加一下。
何副部長抽空來聽了半天後,不由得大發感慨,說改革的確是服靈丹妙藥,沒有改革就沒有文化館今天的景象,他鼓勵文化館將改革更加深入地進行下去。
隔了幾天,宣傳部來了兩個筆杆子,將文化館的改革經驗寫成材料,散發到全縣。
老孔勁頭十足,又想在春節期間搞一次大型活動。他搞了一個計劃上報到宣傳部,何副部長很有興趣,但由於規模太大,必須請示縣委領導。他將報告送上去後,卻被鄭副書記打了回來。
鄭副書記在報告上批示:國家對國慶節尚且是十年一大慶,五年一中慶,三年一小慶,去年春節民間藝人興師動眾進城演出,弄得鄉下一片冷清,今年可否組織城裏文藝團體下鄉演出,還情於農民?來而不往非禮也,請宣傳文化部門酌情考慮。
文化館傳達鄭副書記的批示時,大家都默不作聲,唯有老丁不知為何忽然笑出聲來。
會計小吳在一旁嘟囔,大過年的,把我們往農村攆,你還有心思笑!
老丁說,我沒笑哇!
小吳說,大家都聽見了,你還賴!
老丁說,我真的沒笑。
見老丁極為認真的樣子,莊大鵬就解圍說,老丁是沒笑,是菩薩在笑。
莊大鵬知道老丁這是在賣傻。
鄭副書記的意見館裏討論了一天也沒個結果,最後還是老孔硬性規定,正月初三、初四、初五和正月十四、十五,一共五天,全館人員分成三隊,由孟保田、老丁和莊大鵬各領一隊,下去慰問演出。東西南三片,一隊負責一片,節目自備。老孔自己跑麵上,小段在家裏留守,看電話應付日常事務。
到了正月初二,莊大鵬名下的那些人一齊跑來請假,都是些急得不能再急的理由。莊大鵬說自己無權同意,也無權不同意。大家明白他的意思,都說,我們不讓老孔和小段發現就是了。
夜裏,莊大鵬去給老丁拜年。老丁說他名下的那些人也都請了假,就剩下他一個光杆司令。
兩人一商量,決定幹脆合二為一,兩人一道下去跑,不到鄉鎮,專鑽山溝,也不告訴老孔他們到了哪裏,老孔也無法查證。他們吃點苦,讓別人在家過個安穩年。
第二天一早,莊大鵬和老丁就悄悄地搭車下了鄉。頭一天半,他倆跑東片,後一天半,他倆跑西片。莊大鵬會唱多種戲曲,尤其擅唱山裏人喜歡的采茶戲。老丁會說快板書,加上學了《易經》,常常一邊打著快板,一邊就在人群中扯出一位來,數落著此人的家事、過去和未來。所以,他們所到之處大受歡迎。原計劃初五下午回縣城,結果被人一再挽留,直到初七下午才回。
他們還沒回,縣電視台就在一條口播新聞中,播送了縣文化館組織演出隊到東片和西片演出的情況。不知何故沒有提孟保田帶隊跑的南片。
回來後才聽說,孟保田雖然硬將分到他名下的那些人都拖下去了,但那些人都不願出節目,孟保田隻好搞了幾個大合唱,結果沒有一個人願意看。那些放了假的新聞通訊員也不願為他們寫新聞稿。
莊大鵬和老丁到家的第二天,兩個隊的人偷偷請他們在一家餐館裏吃了一頓鴛鴦火鍋。
從餐館裏出來的路上,莊大鵬醉醺醺地問老丁,那次為何說他可以反克老孔,怎麼不見靈驗。
老丁也半是蒙矓地說,快了快了,就在這一兩年之內的事。
莊大鵬說,老孔狠到沒有一個對手了,誰還克得了他?
老丁說,老孔最厲害的對手是老孔自己。
正月十五過後,老孔又開始把自己反鎖在辦公室裏搞改革方案。
那幾天,孟保田有些惶惶不安,莊大鵬裝作沒看出來,私下卻對老丁說,孟保田是怕老孔也將他改成助理了。
三天過後,老孔才露麵,並開始召集他的手下開會討論自己精心構思的改革方案。
就在老孔將自己反鎖三天的這段時間裏,莊大鵬、老丁、老伍都陸續聽到消息,說老孔馬上要提升,有三個位置供他選擇,一是文化局副局長,二是文聯常務副主席,三是宣傳部文明辦副主任。
孟保田也聽到了這個消息,所以他越發顯得焦躁不安。
老孔的方案一公布後,大家才發現內容很保守,出發點隻是穩固去年以來的改革成果,在加強社會效益的同時,適當注意提高經濟效益。
莊大鵬想了想,也明白老孔的良苦用心。馬上要高升的人,走之前是不能出差錯的,不然就會搞得雞飛蛋打一場空。換了莊大鵬自己,他也會這麼考慮的,這是當領導的起碼常識。
這天老伍在街上碰見莊大鵬,便說他聽到小道消息說,老孔建議由小段來接替他留下的位置。
老伍說,老孟這次可以舔女人的屁股了。
莊大鵬笑笑後說,女人屁股香,舔得更舒服。
這是莊大鵬最後一次聽到關於老孔將要提升的消息。接下來的幾個月裏,大家仿佛已將這事給忘了。倒是老孔和小段表現得越來越焦急,隔一陣就主動和別人談老孔提升的事,問別人有沒有聽到什麼消息。有一次,小段還問過莊大鵬,同時還暗示莊大鵬到鄭副書記那兒去探探口氣。
莊大鵬也想知道上麵對此事的態度,就借口找鄭副書記,問他和常委握手的那張照片能不能送到省裏去參賽。在鄭副書記同意他送去參賽之後,他裝作是無意間隨口問了一句,說,老孔的工作好像是要動一下吧?
鄭副書記卻不著邊際地說,最近,中央可能有新的精神要下來。
莊大鵬嚇了一跳,那意思像是老孔要調中央工作。
沒過多久,報紙、廣播和電視台開始大力宣傳小平同誌的南方談話。莊大鵬將那些文章反複看過之後,才恍然悟出鄭副書記那話的意思其實是在說,現在需要的是有經濟頭腦的人才,要優先提拔懂經濟的人,老孔不懂經濟就肯定無望了。
莊大鵬發現老孔也及時地領悟到了這一點,一連十幾天,老孔總在看一些有關股票和市場經濟的書刊,還不停地做筆記,與人談話時,多數用的是經濟語言。
莊大鵬在家對梅桃說,老孔這人是有些了不起,他太精了。
梅桃不以為然地說,老丁昨天對我說了一句話,我覺得很有道理,他說越精的人越傻,越傻的人越精。
莊大鵬說,那你認為我傻不傻?
梅桃說,文化館沒有比你更傻的了!
莊大鵬說,可我還是一點也不精,我是真傻了。
老孔重新將自己反鎖起來,不過這次他似乎沒有像以往那樣沉浸其中。有天上午,小段和小吳在隔壁辦公室裏大聲齊唱《真心真意過一生》,老孔從自己辦公室裏衝出來,毫不客氣地將她們吼了一通,說想在文化館上班就別唱,想唱就調到劇團去。
莊大鵬見狀,心裏想,老孔這次是不是要動真格搞改革了!
老孔這一次將自己反鎖了一個星期才拿出一套方案。
方案之一是,提倡在崗人員以自己的業務專長為依托,在兼顧業務工作的同時,創辦經濟實體,一年打基礎,兩年求發展,第三年才向館裏上交利潤。
方案之二是,為鼓勵館內幹部通過各種關係謀求上級財政部門的撥款,今後館內一律將所獲財政撥款的百分之十發給有關人員作為獎金和服務費。
方案之三是,從本月起,行政節支獎暫停發放,待年終時,將根據每個人的工作實績的考核情況酌情發放,堅決做到獎勤罰懶,並根據好般差,拉大檔次。
方案之四是,將一樓大廳臨街的牆全部打開,標價出租。
館務會討論時,莊大鵬、老丁都跟著孟保田和小段說好。
老孔有些激動,說,改革到了這一步才算觸動了大多數人,因此,領導班子要格外保持團結,保持過去一年來的堅強的戰鬥力。在具體實施過程中,我館領導先帶頭。譬如,莊館長曾要求辦個照相館,那時沒政策,條件不成熟,但現在完全可以搞。段主任也可以搞個美術裝潢廣告公司,這是她的專長。孟館長長於書法,也可以考慮辦個什麼培訓班、學校等。老丁嘛……
老孔一時沒想出老丁可以幹什麼。
莊大鵬下意識地說,老丁可以辦個人生預測中心。
這話一出口,小段帶頭笑起來。
老孔說了許多,大家都沒有不同意見。
散會時,會計小吳進屋來,說,有件事,趁各位領導都在,請幫忙解決了。
老孔說,現在大家都在改革,忙得很,你的事可不可以放一放?
小吳說,那可不行,縣直幼兒園發了文件,今年新生每人得交一千元集資款。先集資後報名,今天是集資的截止日期。
老孔說,往年不是五百嗎?
小吳說,現在什麼東西不漲價?
老孔說,今年的大氣候不一樣,這集資款恐怕得由自己出。
小吳說,怎麼過去都由館裏出呢,我女兒才三歲,她是犯了什麼重大錯誤呢,還是漢奸特務,資產階級自由化分子呢?
老孔正要回擊,小段在旁邊使了一個眼色,老孔停了停才說,這樣,錢你先墊著,你這種情況館裏今後還有,得慎重研究一下。
小吳說,我之後就輪到小段了,小段生了孩子,還愁沒人供孩子上幼兒園。
小段紅著臉不接話,徑直朝門外走去。
跟著老孔也走了。
小吳坐在辦公室裏哭了一通,最後還是聽了莊大鵬和老丁的勸,答應就按老孔說的,自己先將集資款墊上,待以後研究了再說。
傍晚,老伍來到莊大鵬家,說他剛才在城外看見小段在一片樹林邊等老孔,他問莊大鵬有沒有興趣去捉奸。莊大鵬說他不想動,那是老孔的豔福,衝散了他們的好事會遭報應。老伍就說他也不想管這閑事,幹脆就當老孔和小段是在研究改革好了。
莊大鵬問老伍這一段拉了多少報告文學。老伍伸出了一雙手。
莊大鵬說,十篇報告文學讚助款總在兩萬塊吧?
老伍避而不答,隻說,我現在一點不在乎文化館的這點工資了,老孔怎麼改革我都不會慌的。
半夜裏醒來,莊大鵬想起老伍的話不由得一個人笑起來。梅桃被他驚醒,責怪他深更半夜發什麼瘋。莊大鵬將老伍說老孔和小段在城外幽會是研究改革的笑話說了。
後來,莊大鵬對梅桃說,我們也來研究一回改革。
說著便翻身將梅桃壓住。
老孔的改革方案,沒有像預期那樣在文化館引起強烈反響。方案公布了兩個星期,也沒有人到老孔那兒去報名辦公司。老孔以為是溫度不夠,就將何副部長請到館裏來,再次進行動員。
何副部長講完話就要走,館裏的幾個領導將他送到大門口。
分手時,何副部長對他們說,今後文化館的事我可能幫不上忙了,你們要自我努力。
莊大鵬很奇怪何副部長怎麼說出這樣的話來,他回頭看了老孔一眼,見老孔也露出些不解的神色來。
回到會議室,會計小吳先放了一炮,說,上麵正在千方百計找財政部門商量,想將文化館也變成吃全額補貼的單位,別人又沒叫我們改革,我們自己跳起來砸自己的鐵飯碗,想出風頭也不能拿別人的溫飽問題來做抵押呀!
小吳還對女兒上幼兒園集資的事有氣,說話很尖刻,老孔忍住沒有計較。
接下來有人附和小吳的話,但大多數人都說,過去總是領導來改群眾的革,這一次希望領導先帶一下頭,自己改一下自己的革。等領導幹出經驗來,他們再學著幹。還說領導若不先體會一下,嚐嚐梨子的滋味,又如何能領導別人進行改革呢!
大家發言時,老孔心神不定地出去打了幾次電話,莊大鵬裝作上廁所,站在走廊上聽了聽,才知道老孔是在找何副部長。他明白,老孔急於想了解何副部長那話的準確含義。
下班之前,老孔問,對這幾個方案大家還有什麼意見,可以會後個別找我談。
大家都不作聲。
隔了幾天,莊大鵬才搞清楚,何副部長將到鄰縣去擔任宣傳部長,並進入縣委常委。
老孔情緒低了兩天後,又開始張羅館內的改革。
小段出人意料地辭去辦公室主任職務,辦起了“揚子江美術裝潢廣告公司”。老孔將一樓的一間大房子交給小段做店麵,至於交不交稅金卻隻字未提。但老孔明確宣布,第一年內,小段的工資仍在館內領,而公司所賺的錢完全按館裏的改革方案辦。
宣傳了個把月,總算辦成一個公司。
何副部長最後表揚了文化館一次,就到鄰縣走馬上任了。莊大鵬聽到消息,何副部長的榮調,是鄭副書記找他那在省委組織部工作的同學幫的忙。
改革的事告一段落後,老孔就帶上兩千塊錢到省裏疏通關係要錢去了。
老孔在省裏住了十天,這中間小段借口購買材料也到武漢住了三天。小段回來時,連一寸材料也沒帶回。老孔的老婆天天來館裏打電話尋找老孔的行蹤,館裏的電話仍然鎖著,她打電話的方法是老伍教的,老伍還教她找到老孔住的賓館後,先打樓層服務台的電話,讓服務員去查老孔的房間裏還有誰。可惜,老孔的老婆不會說話,她找到了那家賓館,但樓層服務員不願到老孔的房間裏去查看。老孔的老婆說老孔一定將服務員收買了,她說老孔做這種事比誰都內行。
老孔回來後,將兩千塊錢都變成了各種單據和條子。
小吳不肯報銷白紙條,老孔就發脾氣,還說她若不想幹了可以辭職,反正現在是改革年代,允許人才流動。小吳沒辦法隻好如數報銷了。
老孔在辦公室裏對莊大鵬他們講,他這次找省財政廳要了三萬塊錢。
孟保田說,兩千換三萬,十五比一,比縣裏哪個企業的利潤都高。
莊大鵬還是常和老丁一道在大門口賣票。小段的公司就在他們眼皮底下。頭一個月,小段總在公司裏坐著,人也不怎麼精神。之後,小段在公司裏坐的時間越來越少,人也越來越精神,並接二連三地請了幾個人當雇工。
老孔常和小段一起上上下下地跑生意,有時各自騎著自行車,有時小段就坐在老孔自行車的手架上。
不過,大家都不相信小段能賺很多錢,都想等著看小段破產後怎麼下台。
中秋節後的第三天,老伍來館上班時,在樓上樓下到處說,小段私人在城南買了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大家正在懷疑時,小吳也開始說開了,她說得比老伍清楚,小段買這套房子花了三萬八千塊,全部現款。
中午,大家提前下班,隨小吳偷偷到小段買的那套房子附近看了,果然見小段和老孔在那陽台上站著,並用手比畫著什麼。老伍說,這肯定是準備將陽台改成封閉式的,那樣又得再花三千塊錢。
大家這才相信小段辦公司發了大財。
返回的路上,小吳他們氣得臉都紅了。
小段買房不久,省財政廳的那筆錢到了賬。按照早先的改革方案,由於這筆錢是老孔去要的,所以老孔應該得到三千塊錢的獎金和服務費。
為了這事,老孔還是很慎重地開了館務會。他一提出來,孟保田就說,規定早就有,政策也是舊的,對照條款,該得多少就得多少。
老孔又問老丁的意見。
老丁拍著手中的《易經》說,我給你算過,你今年有一筆意外之財。
老孔忍不住問,你還給我算過別的沒有?
老丁說,你四十歲左右要交桃花運。
老孔打斷老丁的話,說,別說這無聊的東西了。莊館長,你再說一說。
莊大鵬心裏覺得不妥,他想你老孔是法人代表,你本來就有責任去解決館內的各種困難和問題嘛。但他嘴裏卻說,有規定就按規定辦吧!
老孔見大家意見很一致,就說,改革年代本無定規,我就當一回第一個吃螃蟹的人吧!
當即,老孔就打了領條,到小吳那兒將三千塊錢領走了。
莊大鵬以為小吳他們會借機將這事張揚出去,或者找有關部門告老孔一狀,出奇的是大家都沒有作聲。
轉眼就到了年底,老孔見一連幾關都順利闖過來了,就開始著手搞年終獎金分配方案。
這天,老孔親自通知,讓孟保田、老丁和莊大鵬到他家裏去開會。
老孔的老婆被他支到在黃州上技校的兒子那兒去了,屋裏除了館裏領導以外,再也沒有別人。
老孔先說之所以將大家叫到家裏來,是因為他考慮到年終獎金發放方法,事先事後都絕對不能透露出去。老孔說,他想了很久,香港老板那種給每個職員單獨發紅包的方法,是很可取的,它可以使每個人都以為自己拿到了自己應得的那份收入,而老板又能根據自己所掌握的情況,決定每個人按實際狀態應得到的報酬。所以,他打算也采用這種辦法。
老孔詳細地說了每一個細節,第一步先從會計那兒按獎金總數將現金提取出來,並由四位館領導在領條上集體簽名,給會計做報銷用。第二步再由四位館領導中的一人造好發放表,並裁成一張張的單獨的小紙條。第三步就是由某個領導單獨地找到某個具體的人,由其簽字領款。最後再將所有簽過字的紙條重新粘貼好,交給老孔備案存檔。
對老孔這份詳細的計劃,莊大鵬覺得實在是無可挑剔。如果換了他,是怎麼也想不出來的。
孟保田也連聲說好。剩下老丁自然也不會有什麼意見。
隨後,老孔又提出,下半年扣下未發的行政節支獎,共有三千一百元,可設一等獎三個,每個獎金五百元;二等獎三個,每個獎金三百元;三等獎七個,每個獎金一百元。
對於這些大家也沒意見。
接下來就開始討論誰得一等獎,誰得二等獎,誰得三等獎,誰不得獎。
孟保田先開口,說老孔今年抓改革成績突出,他不得一等獎,別人就更不能得。
老孔則說,一等獎應該給孟保田,館裏日常事務全靠他在抓。
剩下一個一等獎,莊大鵬和老丁都知道自己無望,他們能評上一個三等獎就不錯了。所以他倆都提出應該給小段,不管怎麼說,能這樣做就很了不起。
評完一等獎後,老孔和孟保田又提名莊大鵬和老丁獲二等獎。這是他倆所意料不到的。
評完領導後,小段在外麵叫門。老孔安排小段的公司今天中午請客。他們在餐館裏吃喝了一頓,並在酒席上將剩下的一個二等獎和七個三等獎都確定了。
一向不請假的老丁,在領了獎金後突然請了半個月的假。
莊大鵬開始並無警覺,但當小吳問老伍得了多少獎金以後,見到他們交頭接耳的神色,他也跑去找老孔請了一個星期的假。
他剛走,幾個沒有領到獎金的人就在館裏鬧了起來。
莊大鵬前腳到家,老伍和小吳後腳就趕到了。他們要他提供獎金發放的詳細情況。莊大鵬起先不肯說。他們就將自己摸的情況寫在紙上讓莊大鵬看。莊大鵬看過後不由得不服氣老伍和小吳的聰明勁,館裏誰得了多少獎金推算得一個不差。
老伍和小吳得的都是一百塊錢。
莊大鵬勸他們說,算了吧,比上不足,比下有餘,有的人還沒有呢!
老伍說,全部獎金隻有三千一百塊,可你們五個領導加在一起就得了兩千一百塊,這叫誰能服氣!
莊大鵬聽了這話不由不愣,他一直沒有想到這一點,經老伍一說,他覺得這獎金發得是有問題。他便把整個的來龍去脈都對老伍和小吳說了。
小吳的火氣最大,她女兒的集資款老孔至今還不給她報銷,所以她說,看你老孔這回怎麼躲得過去。
小吳將沒有獎金的和隻得三等獎的人都發動起來,不聲不響地忙了一個星期,不僅將老孔和小段以夫妻名義住旅社的發票存根搞到了手,還搞到不少證明,證明某人某月某日曾給老孔送了何種禮物,請他幫忙解決何種問題。小吳還將老孔報銷的白條子,以及那筆三千元的獎金加服務費的領條都複印了,裝訂成一份整整齊齊的材料,然後找到莊大鵬,要他領頭告老孔。
莊大鵬卻死活不肯出頭。
老伍當過辦公室主任,小吳又去找老伍領頭,不知為什麼,老伍也躲了。
小吳隻好親自去找鄭副書記。
鄭副書記看了材料,當著小吳的麵打電話將縣紀委書記叫來,要他親自抓一下這個案子,不能讓某些投機分子趁改革之機中飽私囊。
老孔被停職反省時很不服氣,說他真沒想到自己會成為改革的殉葬品,還說他為這一點而感到驕傲和自豪。如果因此而被押上刑場,他也會高呼共產黨萬歲!
老孔停職後,莊大鵬被臨時指定為代理館長。決定宣布後的當天,先前的兩個泥水匠就提了一大包東西到他家看望。莊大鵬答應以後有泥水活時,會優先考慮他倆。
泥水匠一走,梅桃問,你真會請他倆到館裏幹活。
莊大鵬說,有活總得請人幹吧,人都是這樣,你以為別人就不會勢利眼!
莊大鵬在館裏召開了連續三天的館務擴大會,他將老伍和小吳都擴大進來,再加上原來的老丁和孟保田,他也請了小段,但小段不來。她說她做生意上了癮,對別的事沒有興趣。館務擴大會的議題是如何將文化館的改革事業進行下去。
大家都對從前的一些做法進行了批評,隻有老丁和老伍很少發言。老丁不說話是很正常的事,但老伍在這個時候保持沉默很讓莊大鵬感到不可理解。
大家越說,莊大鵬反而越覺得老孔的許多做法是有道理的,自己若當了正館長,說不準還要從中進行借鑒。
有天中午,莊大鵬沒有休息,來到辦公室在筆記本上寫自己關於文化館工作的一些打算。忽聽見隔壁辦公室的門被人打開了。有人進去打電話。電話通了後,他聽見打電話的人是老伍。
老伍問對方,他寫的關於鄭副書記的報告文學什麼時候能登出來,他要求越早越好,並一再要對方多多關照。
莊大鵬聽了,心裏不由一動,等老伍走後,他也到隔壁辦公室打起長途電話來。他問省影協的熟人,自己有幅攝影作品叫《早春》,他想補寄過去,但不知有沒有希望獲獎。那邊的人說,今年評委的口味又變了,都有唯美傾向,對新聞性政治色彩太濃的東西不怎麼感興趣。莊大鵬不由得很失望,對著電話機愣了半天。
下午,他叫小吳買了一隻鎖,又做了一隻小箱子,將電話機鎖了起來,留了一隻耳機在外麵,隻能接,不能打。鑰匙他都要了過來,不給任何人。老伍看著上了鎖的電話機,不笑,也不說話,努著嘴一個勁地逗小吳的女兒。
一個星期後,莊大鵬見到新來的報紙上有篇老伍寫的報告文學,正是寫的鄭副書記。
老孔死活不認錯,也不肯退錢,大家都以為肯定會受很嚴重的處分。但結果隻是調到圖書館當工會主席,並保留正館長級待遇。
元旦之後,宣傳部新來的徐副部長找莊大鵬和老伍集體談話。宣布老伍任文化館館長,莊大鵬為書記。徐副部長說,這是部裏的意見,也是鄭副書記的意見,讓老伍擔任館長並負責全館業務工作,是因為老伍比較懂經濟。
離開宣傳部,一路上,莊大鵬和老伍斷斷續續地說著話。談到老孔,老伍說,哪個當領導的想將自己改革得一點好處也沒有了呢!
半路上,莊大鵬將電話機箱子的鑰匙掏出來,揪下一根遞給老伍。老伍接過去,隨後掛在鑰匙串上。
遠遠地看見文化館大門時,莊大鵬忽然沒頭沒腦地說,其實像老丁這樣過最舒服。
老伍說,真正讓你變成老丁了,你又會不舒服。
停了停,莊大鵬又說,那回買調頻收錄機的發票,你什麼時候簽個字?
老伍說,等等吧,太急了會顯眼的。
一九九三年十二月十八日於英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