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書(1 / 3)

1

鄉財政所的所長今天親自來到望天畈村,催收十幾年前新建望天畈水閘時,財政所給村裏的一筆五千元貸款。村裏一點錢也沒有,連招待客人的錢都沒有,本來就惱火的財政所所長,在方支書家裏吃了一餐家常飯後,走時更惱火,竟然當著方支書的麵,到村部旁邊的小餐館裏,買了酒菜獨自補給一番。方支書在外麵耐心地等所長出來,再與其道別。隨後方支書獨自來到水閘上,正趕上村民文小素在那裏撬石頭,將本來就破破爛爛的水閘又撬出一個大窟窿。文小素還說話氣他,說集體都沒了哪來集體財產。

方支書回到家裏時,天已經很暗了。他臉上也積滿厚厚的烏雲。妻子正在做飯,實則是熬粥。方支書有胃病,很嚴重,一日三餐隻能吃稀的,害得兩個兒子盼吃幹飯就像盼娶媳婦一樣。妻子見丈夫兩肩扛著烏雲進屋來,忙低頭用火鉗夾了一大把柴草往灶裏塞,裝著沒注意他回來了。方支書眼角一掃就明白妻子是怕招惹他,但他還是控製不住心裏的火氣,說:“這是灶,不是化屍爐,柴火要節約點燒,現在不是過去,沒人把你當支書娘子供起來,給你送柴送菜的。三把兩把將這點柴燒光了,往後打算吃生的?”這時,母親從屋裏走出來,病怏怏地喚了一聲:“建國兒,妻子多燒一把柴,少燒一把草,與你這個大男人相什麼幹?你在外麵受了氣是啵?那也不該往家裏人身上發作呀!你成天忙工作,家裏哪宗事不是靠你媳婦撐著。你得多謝她才是!”方支書想了想,說:“是我不好,我不該公私不分。”母親又說:“你看你,男人就該像個男人,心裏曉得是怎麼回事就行,不用說出來,說出來會損自己的威信,你說是不是,媳婦兒?”“是的,媽。”做媳婦的隻能低聲應一句。

方支書忍不住歎了一口氣。

吃飯時,一家五口悶悶地低頭將各自碗裏的粥喝得嘩啦一片響,桌子中間隻有一碗醃辣椒。方支書的筷子沒處伸,終於說了句:“怎麼不弄點別的菜?”妻子過了一會兒才回答:“菜園裏的菜都快幹死了。幹了兩個多月,我顧得了田裏就顧不了園裏,想保飯碗就丟了菜碗。”說著說著,妻子眼裏就滾出一串淚珠來。方支書放下碗筷,對兩個兒子說:“你們今天有家庭作業嗎?”兩個兒子齊聲回答說:“有。”他不再說什麼,站起來,挑著一擔水出了門。

菜園在山根上。這時月亮還在山背後歇著,星星出來了很多,卻沒有多大作用。

看不清妻子在菜園種了些什麼,但他感覺到茄子、辣椒和四季豆的葉子都枯得像烤熟的煙葉,一撚就是一堆粉末。地幹透了,他連挑了十幾擔水澆上去,地裏仍像水澆到火堆裏那樣響著吱吱的拚命吮吸聲。

這時,村裏的大喇叭在山頭上叫起來,要村裏的支委都去村部開會。這個會是下午他生氣時布置下的。

方支書又挑了一擔水才撂下挑子去村部。當第二個人進會場時,他還在想,其實自己可以再挑兩擔水再來。第三個到會場的是村會計。會計兼著廣播員,但剛才的通知是會計的妻子播送的。會計妻子是外鄉人,說話聲音很親切,所以一向反對說話洋腔洋調、隻認準鄉音好聽的村裏人,破例接受了這個聲音。會計前兩年在外跑單幫,自從拐回這個川妹子,便不再出門了。當初支委們開會確定誰當會計,方支書拍板定下來後,長歎了一口氣說,假如另外那些在外跑單幫的人有一個洗手不幹,願意長待在家裏,這會計的事就輪不到他幹。會計進屋後,忙給方支書遞煙,又從隨手帶來的兩隻開水瓶中的一隻裏倒些水出來,給方支書泡了一杯茶,還順勢附在方支書的耳邊說:“這瓶水是剛燒的,開一些。”方支書極威嚴地望了會計一眼。會計趕忙一笑,轉身給旁邊一位倒茶,用的卻是另一隻篾片殼的開水瓶,先前一隻是綠塑料殼,上麵用紅油漆寫著一個喜字。

大家喝著茶,聽方支書說今年天氣有點反常,幹旱來得這麼早,恐怕不久要發大水的,大家聽了直點頭,會計還附和說:“七八年沒發大水。是該發一回大水了。”

方支書對這話很不滿意,將手中的茶杯往桌麵上重重一放,正要發作,婦聯主任小林進來了。

小林生孩子不久,長得有點胖。她衝著方支書笑了笑說:“我遲到了。”生氣了的方支書也笑笑說:“不遲不遲,你又當了一回朱建華,得個第三名呢!”

會計給小林的茶也是用綠塑料殼開水瓶裏的水泡的。

大家都曉得小林從入黨到當支委,都是方支書暗中操縱的。方支書不是那種死腦筋的人,受到外地改革的影響,也在村裏提倡一些新事物。他說,支委裏麵得有一個有公關能力的女的。方支書並沒有點名說誰,但大家都明白這是指在鄉業餘劇團待了三年的小林。小林人長得好,又會說話,為人處世很得體,是男人都有幾分喜歡她。所以選她當支委也算不上是長官意誌搞假民主,選她當支委的那次支部大會,她得了二十票,隻有幾個女黨員沒投她的票,當然這是大家私下猜測的,不然她的票數會超過方支書。小林給了會計一些笑,大半張臉卻朝著方支書。

會計很滿足,高興地說:“聽說朱健華退休不跳高了!”方支書又變臉說:“朱建華是你爹還是你老子,退個屁的休!那叫退役!”會計嚇了一跳,端著開水瓶的手有些戰抖。方支書這時想起一件事:“你的賬都做好了?”會計更加惶惶地說:“還差三元七角錢對不上,其他都沒問題了。”方支書說:“你是不是買了一包蝴蝶泉抽了?”會計忙說:“那會出現赤字,可我這是錢多了。”方支書說:“這就怪了,那你早點回家去查查吧!”會計說:“不怕不怕,等散會了我再加夜班。”小林心直口快:“一百幾十斤一個的男人,熬幾夜怕什麼。方支書當年帶隊修水利,幾天幾夜不睡覺是常事。”

於是,方支書就不再盯著會計,自己戴著手表不去看,卻問小林:“幾點了,怎麼人還沒過半數?”小林說:“九點四十分。來時我順路邀了一下,胡支委、李支委和高支委都出門忙生意去了。剩下文村長。文村長一定會來的。咱們邊開邊等吧,文村長一來就可以過半數了。”方支書想了想說:“那就邊開邊等吧!”說著就去推正在打瞌睡的人,“開會了,二叔!”二叔睜開眼說:“三個人怎麼開,最少也得四個人才能過半數呀!”方支書說:“文村長馬上就會來的。”二叔說:“他來個鬼喲!”方支書一驚:“怎麼回事?”二叔說:“我家老四天黑前見他躲在一輛販茶葉的汽車裏,去武漢了。”

聽得此言,方支書的心頭火頓時可以煮熟一隻牛頭。過去兩年,他曾在會上三令五申地強調,村裏的主要幹部不能出去做生意。文村長雖然帶頭違反紀律,他卻不能像對待會計那樣隨心所欲,再大的火也得放在心裏窩著。文村長和他一起代表著這個村的兩大姓,搞不好會出宗族問題。他忍了又忍,同時望了幾次小林。

小林說:“有事不能做決定,議一議不要緊的。”

方支書點點頭,以示讚許。他說:“這樣一件事。望天湖水閘我看得修一修。下午,我從那裏路過時,見到有人在水閘上撬石頭呢,攏去一看,是文小素。我問他撬石頭幹什麼,他說是給自己的田修個放水缺。我說你怎麼可以在水閘上撬石頭呢,這是挖集體的牆腳。他說集體這個牆早就沒有了,空留這個牆腳有屁用。文小素撬下的那塊石頭,我記得就是當年修水閘時,將二叔的腿砸斷了的那塊。那時候,我才三十五歲。”說著話,就有一絲傷感從他眼裏流出來,悠悠地飄向小林。二叔摸摸自己的腿沒有接話。方支書繼續說:“一連幾多年都是風調雨順,大家都將水閘的作用忘了。說實話,還得感謝文小素,要不是他撬石頭,我也會疏忽的。所以我才留心看了一圈,結果自己把自己嚇了一跳。破壞成這個樣子了,大水一來非垮不可。得趕緊想辦法修一修。”

四個人占一間大屋子本來就是很空寂,方支書的話一停,五月的風便喧嘩起來,鬧得窗戶上過冬的紙也發了癲狂,劈劈啪啪的音響像是抽打誰的瘦臉,生脆得很。這時,外麵山頭上的高音喇叭裏傳出一陣嚓嚓的電流聲。以為又要播緊急通知,大家都豎起了耳朵。喇叭響了一陣就沒動靜了,小林他們轉而將目光看著方支書。村裏的規矩,廣播任何通知一定要方支書點頭才行。方支書於是懷疑地盯著會計。會計嘴裏嘟噥:“這個臭婆娘,手癢也別去玩廣播呀!”心裏明白是怎麼回事,這是他們兩口子約定的暗號,喇叭響聲從一下到五下,都有具體的規定和內容。剛才隻響一陣,是表示家裏來了重要客人。

見沒人說話,方支書就點小林的名,要小林說。小林朝二叔那裏略一推辭,回頭還是自己開口說:“修水閘關鍵是要有錢。五千元大概差不多吧。從哪裏弄這一大筆資金呢?我看得依靠群眾,走群眾路線。全村一千多人,每人四五元就行。”

二叔一聽,搶著說:“每人四五元,人口多的家庭就是六七十元,誰負擔得了?這樣大的事還得依靠集體。”二叔算的是自己家裏的賬。會計插嘴說:“都快半年了,賬上一個錢也沒有,來客抽煙都是賒的,這麼大的水閘可賒不來。”二叔見會計頂自己,很不高興地說:“這是支委會,你連黨員都不是,插什麼嘴!”方支書的內心打算被小林先說出來,本是一件很默契的好事,接下來自己再借題發揮,就能充分體現出他的民主作風,而不是文村長總在背後議論的家長製、一言堂。會計的話,並不難聽,二叔一生氣他也忽地生起氣來,會計當別人麵抖摟村裏的一窮二白,這不是在丟一把手的臉嘛。他將茶杯往桌子上用力一放。茶杯竟沒放穩,嘩啦一聲歪了,一股熱水瀉在小林擱在桌麵的那隻手上。

小林哎喲叫了一聲。方支書連忙捉住那隻手,問:“要緊嗎?不要緊吧?”小林咬著牙隻搖頭不說話。會計見狀,從口袋裏掏出一塊手帕,擦幹那隻手上的茶水,又從帳櫃頂上拿出一隻很髒的煤油燈,擰開燈頭,倒了些煤油在那隻手上,並說:“好了,保證沒事。不會起泡的。”方支書怔怔地看著會計做完這些,竟然忘了自己在做什麼。後來,他感到自己的掌心裏有種東西在輕輕掙紮,回過神來才發現,小林正在往回抽那隻被自己緊緊握著的手。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倏地升起在心頭,他趕緊鬆開,停了停才說:“其實搽肥皂比搽煤油好。”小林說:“都一個樣。”說時,手背已變得通紅。

方支書很快鎮靜下來,說:“明天派人將文村長找回來,後天晚上開黨員大會,動員集資修水閘。今天的會就到這兒吧!”二叔說:“你可不能將這說成是支部的意見。”方支書聽到這話像是嗆了一口水,嗓子眼癢得很,卻說不出話來。二叔家上下三代共十幾口人,每次集資總是他帶頭反對。方支書盼著小林幫忙說句話,小林疼痛鑽心,思緒全是亂的,隻曉得在背後催促著讓快些走。

方支書在小林幽香的身影裏走了很長一段路後,才拐上另一條小路。水桶還擱在菜地裏,他計劃給菜地澆上二十擔水,開會前已澆十二擔,還有八擔必須補上。他是先聽見水響,後認清妻子的,也許是水一響他就感覺到是妻子在替他給菜地澆水了,反正那響聲讓他明顯加快了腳步。

黑暗中,方支書去接那條扁擔,無意中碰上妻子的手,糙得像山梁上的麻骨石,又像一隻破布鞋底,還能當成是新做的尚未磨光的一截扁擔。他似乎想起了什麼,猛地愣了愣。片刻之後,扁擔嘩啦一聲掉在地上,他雙手緊緊抓住妻子的手,使勁撫摸著。妻子臉上出現兩塊晶瑩。方支書以為妻子動感情了,輕輕地卻又是深深地說了句:“我不是個好男人,讓你吃苦了!”說得自己也心酸了。他不曉得自己的撫摸,弄開了妻子手上的裂口。為了不辜負丈夫那難得的溫情,妻子拚命將疼痛的哎喲聲全部摻進淚水裏。

方支書將水挑回來,妻子就一瓢瓢地灑成扇形,往菜葉上澆去。水光很好看,一閃一閃的,像燈光下新媳婦微啟微閉的白牙。水聲也很好聽,撲撲撲地,像隔窗偷聽新媳婦鋪床時拍打枕被的聲音。再挑起一擔空桶往回走到田埂上時,方支書心裏想起一句黃梅戲:“……你挑水來我澆園”,忍不住哼出聲來。七個字唱了四個,腳背上突然一陣刺痛,低下頭時,正好看見一條長長的黑影在地上晃了幾下。方支書很緊張,一扔水桶,高聲叫道:“哎喲喂,蛇咬我了——”

菜地裏的妻子聽到喊聲,慌慌張張跑過來,見丈夫坐在田埂上,抱著自己的腳,拚命地往外擠血水,她不管三七二十一,抱起丈夫的腳,塞進嘴裏死死地吮吸。方支書這時候竟然會想:小林絕不會做這種事的。他又想,不過小林是當領導幹部的苗子,不願做某件事時,並不讓人覺得生氣,人也正派,跟文村長完全不是一回事。

妻子這時已解下褲腰上的布帶,將他的腿紮牢了,反身背起他往家裏走去。

在路上,方支書對著妻子的背說:“跟了我這多年,你後悔嗎?”等了半天,他仍沒聽到回答。

妻子腳步很沉重,每挪一下,就將遠近垸裏的一盞燈震熄。方方扁扁、紅紅綠綠的窗戶一個接一個地合上了睡眼,到最後,隻剩下會計家的窗戶還掛在亮閃閃的電燈上。方支書真想去看看,會計是不是又在和人打牌賭錢,又礙於腳仍在痛,隻能作罷。

2

會計並沒有打牌賭錢,他家裏來了客人,他隻是陪客人喝酒。客人是郎稅務,村裏人背後都喊他“老狼”。會計和郎稅務是老交情,還在他做生意時,郎稅務就從不收他的稅。會計沒有直接向稅務所作過一分錢的貢獻,但是郎稅務年年總要給會計送一張繳稅先進個人的獎狀。外人以為會計想入黨想當幹部進村委會,真的及時繳齊了各種稅,實際上,會計是靠出賣鄰居們的經濟情報而當上先進的。他經常將哪家賣了些什麼,販了什麼,做了些什麼生意,賺了多少,蝕了多少等情況偷偷告訴郎稅務,郎稅務上門時便有的放矢,將人家的來龍去脈說得鼻子是鼻子,眼睛是眼睛,想賴也賴不了。交了稅的人,唯有背後罵幾聲“老狼”解解氣。郎稅務公開介紹經驗時,絕不吐露會計的事,隻說要注意收集經濟情報。所以,這個秘密從沒有人察覺。

會計進家門後見來客是郎稅務,先是一怔,隨後又暗暗高興,不待詢問,就將文村長今天偷運了一車茶葉到外麵去賣的事說了出來。以前文村長也做過別的生意,會計曉得卻一次也沒有告訴郎稅務。這一次不一樣,他心裏對文村長慪著一大包氣。二十多天前,文村長引了幾個人到村部,說是縣委政研室下來搞調查的,要會計去準備一桌飯菜。會計曉得這些人全是文村長的高中同學,在幾家工廠當工人,其中一個的確抽到政研室幫過幾天忙,但很快又回工廠了。會計不好當麵戳穿,隻好到餐館裏約了一缽子魚頭豆腐湯和半斤花生米。吃飯時文村長臉色還好,對同學們說:“鄉下搞不到好菜,就算吃一回憶苦飯吧!”那些人剛走,文村長就變了臉,罵道:“你這個雜種,敢丟我的人,我撤了你的職!”會計忍讓地說:“賬上早沒錢了。”文村長又罵:“有錢還要你幹什麼?有錢我還不曉得怎麼用?”後來,會計在方支書麵前委屈地說:“當幹部的不一心一意為老百姓謀利益,還衝著部下發橫!”說著還要交出財務印章。方支書挽留幾句,他就改變了念頭,依然將印章帶回家裏。

郎稅務聽會計一說,非常高興,說:“有這一筆,我一個月的稅收任務就完成了。”說著就掏了二十元錢,說是就鍋下麵,今晚這餐飯就算他請會計了。

酒酣耳熱之際,會計說:“你千萬莫以為我這樣做是搞經。”搞經是土話,就是搗鬼,“我揭發他,是想讓他得到一個教訓,重新做人,當個好幹部。”郎稅務說:“是搞經又怕什麼,你是為社會主義而搞經,要大搞特搞才對。話說回來,你們文村長如果像支書一樣一心一意搞工作,能力可比支書強多了。你說說,這地方誰有他這大的本事,竟然搞到軍車來幫他運茶葉。下午,我們在鎮上設卡時,刮風似的闖過一部軍車,我們心裏都懷疑,可是不敢上去攔。媽的,這一回非要將這家夥罰個日落西山。”說著又從皮夾子裏撕下一遝稅票,白送給會計,讓他代自己去文小素家收茶葉稅,收到了算作獎金歸會計拿去。會計說:“文小素家還是你親自去,你把方山泉家交給我吧!”郎稅務說:“由你挑吧,都行。我曉得文小素又臭又硬不好對付,我不怕,我就喜歡和這種角色鬥,才過癮。像方山泉那種人,錢收得再多再及時,又有什麼用?連一點勝利者的味道都品不出來。”會計不回話,先給對方斟了一大杯酒,再瞅空偷偷給自己倒了一杯白開水,然後叫著幹了。郎稅務說:“你的酒怎麼冒氣?”會計說:“鄉下深夜電壓高,電燈晃眼得很,你是看花了。”一聲碰響,兩隻酒杯就幹了。

到撤酒席時,郎稅務已經是醉醺醺的一個人了,卻搖搖晃晃地要會計領他上方支書家去。會計說:“都半夜了呢!”郎稅務說:“才吃完晚飯就半夜了,你怕是被川妹子辣昏了頭啵!”會計堅持說:“明天再去吧!”郎稅務說:“革命工作哪能分什麼白天黑夜、今天明天,事情一上手就不能歇氣。你不去我自己去,你怕吵醒了領導我不怕,他管不著我的一根卵子毛。”會計沒辦法,隻好陪著他出門去。

此時已是半夜兩點多鍾了,連路旁的大石頭都開始響起微鼾。天上的星星一顆顆地暗淡下去,把亮光都讓給了剛剛升起的月亮。地上很涼,露珠一滴滴直往皮肉裏麵鑽。

會計曉得方支書可不是隨便打攪的。方支書總是胃疼,到下半夜才能睡著,所以過了半夜,村裏人是不會去碰他的門檻,除非有特別緊急的事才例外。會計打定主意,就在外麵和郎稅務泡到天亮。剛走到垸邊,一陣涼風吹來,會計說:“我得回去添件衣服。”進屋後磨蹭一番,再找件衣服裝模作樣披了出來,竟不見郎稅務了。找了好久,才發現郎稅務蹲在一個草堆後麵屙屎,月光照見他那白花花的胖屁股,硬是像一隻白臉盆。會計懶得喊,一旁站了半天,仍不見動靜。他捂著鼻子走攏去細看:郎稅務蹲在那裏睡著了。會計喊了七八聲,郎稅務才應了一聲。他無可奈何地扶起郎稅務,並幫忙係好褲子,等他將自己的腰豎起來,郎稅務又站在那兒睡著了。

會計想了想,有了個主意,他貼著郎稅務的耳朵說:“老狼,我有錢也不會交這個稅,退一步說,真要交也不交給你!”郎稅務霍地醒了,邊睜眼皮邊吼:“你敢抗稅,我饒了你,國法饒不了你!”睜開眼後,見身邊隻有會計,便問,“我做夢了?”會計說:“你是做夢了。”他又問:“這半夜你帶我去哪?”會計說:“送你回家。”郎稅務走了幾步,回過神來說:“不對,我要去老方家。我不怕那個土皇帝,是真皇帝我也敢拔他三根胡須。”

見騙不了他,會計隻好帶他上路。當然是走大路,小路近,但小路草雜蛇多。郎稅務一聽到蛇身上就出冷汗,說自己平生隻怕兩種東西:一是蛇,二是老婆。大路遠不要緊,兩隻腳不走路要它幹什麼。郎稅務走路時搖搖晃晃的樣子非常可笑,會計有意碰他一下,那身子幾乎就要倒下,他有點慌,忙去用手扶住。郎稅務的身子就此整個趴在他的身上,甩也甩不脫。

走了一段,會計就累得不行了,但他又不敢走快,不敢早點走到方支書家門口。

這麼艱難地挨到天亮,終於走完本來早就可以走完的路,會計疲憊不堪地喚一聲方支書時,正看見自己身上披的那件衣服被一隻狗叼著滿地亂竄。

方支書此時已經醒了,正在看自己的腳腫成什麼模樣。昨夜妻子將他背回家後,又跑了幾裏路,上衛生所買了一些蛇藥。給方支書吃的吃,敷的敷,然後她就坐在床裏邊守著。方支書尚未看清,妻子先對他說:“這藥真靈,一點也沒讓腳腫起來。”方支書仔細瞅了瞅,心中就有了數,隻是不好在妻子麵前說破,不好承認並沒有被蛇咬,可能是讓雜刺刺了一下。

這時,會計在外麵叫門。方支書聽了很高興,忙叫妻子去開門。妻子一點也不高興,開門時一臉的怨氣,說:“支書被蛇咬了,你們也不讓他歇口氣。”會計驚得嘴張開老大,幸虧方支書在裏屋說:“不要緊,是條嫩蛇,不太毒,沒什麼危險,進來說話吧!”

聽到蛇咬了人,郎稅務的酒徹底醒了。進屋後很乖巧地慰問了幾句,才談正事。

方支書聽說文村長那車茶葉即便不罰款,也得補交一萬元左右的稅款,心裏怦地動了一下。忍不住搶過話題問:“你是準備單獨處理,還是想由支部出麵配合?”郎稅務說:“當然,我找你就是要你們支持。”方支書說:“那好,我有個建議,所謂放長線釣大魚,就是說大事不能太急。你不如先去將文小素這些好辦的事辦了,回頭再一齊用力攻克堡壘。”郎稅務說:“恐怕還是領導帶頭的好,文村長的大錢都交了,群眾的小錢還有不交之理。”方支書說:“文村長是代表著一個集體,猛地一下就搞到他的頭上,恐怕影響不好。”郎稅務曉得方支書當幹部的年數,資格老,他並不怕他,但又不願得罪他,所以勉強答應了。

就在他們說話的工夫,會計溜到外麵的代銷店,買了兩瓶麥乳精和兩瓶罐頭,提回來悄悄地交給方支書的妻子。不知情的方支書板著臉吩咐他陪郎稅務去文小素家收稅,人走後,才曉得會計送了慰問禮。他對妻子說:“別人的東西一兩一寸也不能要,就會計的東西可以留下,他不會私人出錢,他會找老狼幫忙報銷的。”說完就開始吃稀飯,並順便問了一下兩個兒子的功課。他們像約定了似的,齊聲說自己頭昏影響學習。妻子說:“真是不懂事的東西,像是餓牢裏放出來的,四隻窟窿盯住麥乳精不放。沒你們的份。一瓶給你奶奶,一瓶給你爸爸。”方支書說:“就給他們一瓶吧,我這胃,再好的東西吃下去也不吸收,白浪費。”

吃過飯,方支書就鑽進房裏,翻開筆記本,準備明天黨員大會上的報告。他一邊梳理著村裏發生的、必須在會上點名的好事和壞事,一邊盤算,如何將郎稅務想收繳文村長的那筆茶葉稅款弄到村裏的賬上,那樣修水閘的錢就不用另打主意了。

快中午時,小林聽說方支書被蛇咬了,便帶著兩斤豬肉來看他。正巧方支書妻子出門挑水去了。小林也不作聲,操起菜刀將豬肉切碎,放進鍋裏,又舀了幾瓢水,再往灶門裏塞了幾塊柴,這才進房裏和方支書打招呼說話。說著說著,方支書一愣,問:“咦,哪來的肉香?”喊妻子不見人應,喊母親,母親也出門去了。回頭見小林在悄悄地笑,就明白是怎麼回事。他說:“你想將生米做成熟飯也沒有用,她回來了我就讓她退錢給你。”小林繼續笑,說:“我還沒吃早飯,我是做給自己吃的,借你的鍋碗瓢盆用一用。”方支書也笑起來:“你怎麼也變成女潑皮了!那好,肉沒吃完不準回去。”小林大膽地說:“隻要你不怕大嫂吃醋,我就不走。”方支書無奈地說:“好好,我怕你。等下回你家有事時,再還禮也行。”

吃中飯時,方支書一家都很高興,方支書破例在家人麵前和小林談文村長販茶葉的事。小林想也不想就來了主意,說我們可以動員文村長將賺的錢捐些出來,這樣文村長就可以不交稅,村裏就可以將水閘修好,還可以維護文村長和支部的名聲。方支書忍不住當麵誇小林年輕聰明,這話讓妻子突然不高興起來,推說頭昏,端著碗坐到灶後的小凳上去了。

3

黨員大會前,村裏發生了兩件出乎意料的事。

第一件事是,頭上纏著白紗布的會計垂頭喪氣地來找方支書,他和郎稅務一起去文小素家收茶葉稅,被文小素一頓唾沫加上一陣亂棍攆出來。文小素說他自己種幾棵茶葉舍不得喝,拿去賣幾個錢,卻要交稅,誰來收他也不會交的。郎稅務嘴巴不幹淨,說了幾個髒字眼。文小素便借題發揮,說你當幹部的敢罵人,窮老百姓的就敢打人。說著那棍子就當空直下,會計見勢不妙忙上前去攔,忙亂中,棍子在他的額頭上開了一朵花。

沒辦法,方支書隻好丟下準備半截的講話稿。第一步並不是去處理文小素,而是安撫郎稅務,要他別將這件事交給上麵處理,村黨支部一定能夠將此事處理得十分妥當,還講出道理讓郎稅務信服:這事隻能冷處理,若熱熱鬧鬧地宣揚出去,那不是等於告訴其他人怎樣抗稅嗎?郎稅務心裏也不願將自己收稅時挨打的事張揚出去,所以雙方一拍即合。第二步當然是找文小素。但方支書並不急於上門,他布置了一個欲擒故縱的陣勢,一段時間內讓村裏所有幹部都不得和文小素談抗稅的事,文小素上門找他,他也拒不接見,卻叫會計的妻子一日早中晚三遍,在廣播裏讀報紙上別的地方將抗稅人抓進牢裏去的文章,直把文小素弄得像被渾水嗆暈了的胖頭魚,一天到晚不知所措,捆著被窩等著公安局的人來捉他。

第二件事,方支書和文村長幾乎鬧崩了。

文村長是前年選舉的。方支書則當了近二十年的支書,根基深得很,他不開口的事,文村長翻跟頭下命令也沒人動手動腳跟他去幹。文村長為此吵著要黨政分家,鄉長來幫他倆作了分工,文村長管企業,支書管農業。村裏早就沒有企業了,鄉裏的意思是叫文村長做點開拓性工作,因為他年輕。結果,文村長除了申請到一枚農貿公司的公章外,什麼也沒幹成。但不知怎麼地,村民們普遍對文村長的印象很好,總認為文村長比方支書的能力強,隻是方支書不肯放權,文村長英雄無用武之地,村裏集體才越搞越窮。文村長甚至在支部大會上公開說,一個如果連自己的家都搞不富,還能領導大家致富嗎?方支書聽了直生悶氣,說不出話來。這時候小林站出來了。小林說,文村長你這話很有點“四人幫”的味道,你這不是在煽動人奪權吧,你文村長在一人之下,千人之上,真有本事還能遮得住?你要是三年內能辦起個不虧本的企業,我想方支書會主動讓賢的。方支書會對小林另眼相看,這件事也起了很大作用。

文村長販完茶葉回家後,方支書讓會計送信要他馬上到水閘那裏去一趟,他倆在那碰頭商量一些事。到家不久的文村長剛和年輕漂亮的妻子親熱完,心裏正高興,二話沒說馬不停蹄地趕到水閘那兒。方支書遞了一支遊泳香煙過來,文村長沒接,反而掏出一包阿詩瑪香煙遞過去。方支書問:“抽這好的煙,發了財啵?”文村長並不顧忌,說:“吃了一點夜草。”方支書點上一支阿詩瑪,深深吸了一口,隔了好久才有遊絲般的一丁點煙從嘴裏漾出來,方支書說別人是抽煙,他是吃煙,抽下去還要冒出來,吃下去的就返不回了。

蹲在水閘上,看腳下幾百畝畈田,風光美極了。油菜花燦爛得沒有節製,抓一把吹來的風也可以擰出半兩油香;麥子尚未成熟,便迫不及待地在穗子上舞動祝福的腰肢;早稻秧苗長成了一塊塊綠方玉,浮遊在黃金的浪濤之上。這是五月的傍晚,帶子一樣的一條清水貼著長堤,悠悠蕩蕩地淌著。

文村長說:“什麼事?這樣急。”方支書打了一個迂回,指著田畈說:“咱們這田畈真是菩薩賜的,別處幹得越厲害,咱們越是大豐收。”文村長說:“就是怕發大水。”方支書說:“是呀。我這一陣老覺得今年可能要發大水。從搞責任製到現在一直是風調雨順,老天爺這忙今年可能要幫到頭了。”文村長說:“發點大水警告一下大家也可以,還可以借機發現隱患。”方支書說:“你說的是讓壞事變成好事這個意思,我很同意。有的事卻不能讓它壞下去,一發現就得糾正。”文村長很敏感,從眼睛就可以看出他腦筋裏正在打圈圈。方支書繼續說:“這水閘壞了,就得及時修理,萬一大水來了,那可就糟了。”文村長心裏放下那塊懸著的石頭,說:“找我來就是為了修這水閘的事?這水閘呀,建了十幾年從未發揮過作用,現在又要修,恐怕很多人想不通。”方支書說:“思想不通還好辦,可以多做工作,眼下最難辦的是經費。村裏已欠了兩萬多元的債,實在是拿不出這筆款子。”文村長說:“那你總有個主意吧?”方支書說:“就是不好開口。”文村長說:“你我都是為百姓做事,說出來怕什麼。”方支書說:“那你就別怪我直說了。你能不能將這次販茶葉賺的錢,捐個五千出來,也算為村裏積點功德吧。”文村長愣了愣說:“我沒販什麼茶葉,我隻進城找幾個朋友聚了聚。”方支書勉強一笑說:“你別瞞了,連老狼都弄得一清二楚,他說你光是稅就得交一萬元,還不算罰款。我幫你做了些工作,我想這樣,你捐五千出來,餘下的全歸你自己,村裏再補個報告,就說是集體賣的茶葉,籌款修水閘,讓他們將稅全免了。這樣於你於集體都有好處。”文村長一聲冷笑說:“不知到底是誰得到好處,恐怕是有人想用別人的血汗來為自己樹碑立傳。”方支書強製自己說:“一個小支書算老幾,屙泡尿可以淹死好幾十個!我犯得著費那份心思嘛!我這是真心為你好!”文村長說:“別賣乖,你少到鄉裏說我的壞話就行了。”方支書說:“我是憑良心說的。我幹嗎要無中生有說你的壞話,都快老了的人,難道還不懂要多栽花少栽刺的道理!”文村長哼了一聲,幾乎是用鼻子說:“十幾二十年來,你栽了些什麼花?人家一把手今天找上級要部拖拉機,明天又向國家要座水電站,咱們村都窮成這個樣子了,年年救濟款反而比別處少,村裏一無所有,就隻你大支書有專車,外加漂亮的女支委。”說完,文村長扭頭就走。方支書氣得半天無話,見文村長走遠了,才想出一句:“你別逞能,等老狼找上門時,看你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