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支書(2 / 3)

晚上的支部大會,照例是會計先到,準備茶水,隨後是方支書到場,再往後是小林進屋。三人見麵互相問了各人的傷勢,都說沒事。方支書把小林叫到一邊,讓她做個思想準備,準備主持會議。小林問:“文村長不是已經回來了嗎?”方支書說:“他可能會撬盤子的。”他正想將詳情告訴小林,忽然腹部一陣劇痛,他連忙蹲下去,藏住蠟黃的麵孔。小林聽見牙齒咬得磕磕響,曉得方支書的胃病又犯了,就說:“你回去休息吧,我照你的安排去做。”方支書忍著痛說:“這麼大的事,我不能缺席。你還嫩,鬥不過文村長。”小林說:“這是支部大會,他不敢亂來。”方支書直搖頭說:“他這個人心一橫時,就將黨性忘光了,難說!”小林隻好讓他,說:“你這毛病得好好查一查,恐怕變成癌喲!”方支書苦笑一聲:“變成癌了,查也沒用,沒查出來,死的時候還痛快些,免得人還沒死心就死了。”

說著話時,陸續來了十幾個人,文村長、二叔都來了。小林點點人頭,告訴方支書在家的黨員都來了,可以開會了。小林是組織委員,於是就宣布開會,宣布由文村長主持這個大會。文村長大聲說,他嗓子疼,換別人主持一回,過一回主持的癮吧。

方支書一點不和他客套,就讓小林站起來。

小林於是就說,首先由方支書做報告。

方支書將村裏近來發生的大事從頭到尾評說了一遍,單單落下文小素抗稅打人的事。小林在一旁小聲提醒他,他則小聲回答,這事還得壓一壓。然後,他就說目前雖然在忙於抗旱,但必須做好防洪抗大汛的準備,這是中央的一貫指示,村裏的那座水閘是個重大隱患,已到了非修不可的關鍵時刻。他說:“我個人的意見是,動員全村人民,每人捐資五元,搶在汛期之前修好水閘。”

方支書說完後,屋裏鴉雀無聲。好一陣,才見二叔說:“咱們就不能伸手向上要一點嗎?”二叔這一句話響了一下沒有回聲。又過了半天,還不見動靜。方支書覺得有些反常,一緊張,剛緩和的胃疼又劇烈發作起來。他強忍著,嗓子顫顫地說:“大家是不是還有別的想法,也可以說說!”這時,有個人站起來說:“方支書,你還記得八〇年分田時不?那時,大家都想要那畈上的好田。也是在這間屋裏,你要黨員發揚風格,將好田讓給普通群眾,大家聽了你的。你用心過過目,那田畈上有哪一塊是黨員家的。現在要修水閘了,卻要旁人跟著出錢。打個譬喻:如果用中國的錢去幫美國修水庫,別說我們,連總書記也會想不通。”方支書一怔,發現自己竟將這麼重要一點考慮掉了。他想了想說:“在座各位跟著我這沒能耐的一把手吃了不少苦,我本不能再幹了,可你們又再次選我,讓我連任。我分不清哪是上策、哪是下策,我隻曉得辦事憑良心——”不知是胃疼還是動了情,方支書哽咽起來。說話的那人剛坐下去,又站了起來說:“方支書我不是怨你,誰怨你誰出門遭雷打!”有人接著說:“吃點苦是應該的,誰叫我們是黨員呢!”

小林見氣氛變好了,立即大聲說:“大家都表個態吧!”小林剛說完,文村長站起來不緊不慢地說:“我不說什麼了,要捐就捐吧,不過捐多捐少得自願。會計,你記上我的賬,我捐人民幣五分整!”文村長的話讓全場一派嘩然。

方支書實在沒料到文村長會來這一手。開始他還以為文村長回家自己想通了,改變了態度。他氣憤地一拍桌子站起來,將一個劍指指著文村長,許久說不出話來。小林氣憤地說:“文村長,你說這話像個黨員幹部嗎?”文村長陰陽怪氣地說:“我就算不像黨員,可也不像一隻騷狐狸。”小林當場哭了起來。這時,屋子中間,二叔猛地一摔凳子,撥開眾人走到文村長麵前,一字一頓地說:“你小子太混了,我算是瞎了眼,上屆支委開會時推舉你做村長候選人。我本來不同意集資修水閘,是你教育了我。會計,我家十二口人,應交六十元,我就是賣兒賣女,也不會拖到後天。”二叔這一說,黨員們紛紛表態支持集資。

因為感動,也因為震動,方支書自己卻突然改了主意。他說:“這座水閘的事有大家的支持就夠了,錢就不用大家籌了。明天我就去找上級,說什麼也要討五千元錢回來,為村裏謀點利益。”

文村長打斷他的話說:“你有本事要回多少錢,我個人就捐多少。”方支書沒理他,讓小林宣布散會。

回到家裏不見妻子,聽母親說她踏黑上山砍柴去了。方支書揉了兩把胃,準備出門去接一接,母親忽然問:“兒呀,媽本不當犯你的紀律,問支部的事,可你的腳步好重啊!”方支書說:“沒事,媽,會開得從未有過地好,隻是你的兒子好像不大稱職了!”他剛走到門外,妻子就回來了。他要接擔子,妻子不給,說:“你多當心自己的胃吧,天要變了!”他抬頭一看,月亮果然長出許多毛來。

月亮長毛,大雨滂沱。

半夜裏,方支書被雨驚醒了。妻子太累,睡在床那頭一點動靜也沒有。他輕輕地起床出門,來到田裏挖開放水缺,再轉到菜地將蓄水的土坡一道道弄平。返回時,他一路將別人田裏的放水缺都順帶扒開了。剛到垸邊,就見自家屋裏有光亮,推開門見妻子也起了床,正在給他燒熱水洗澡。他很感動地說:“你起來幹什麼?淋點雨沒多大事。”洗澡時感到心裏一陣陣熱燥,身上水沒擦幹,他就拉妻子回到被窩。黑暗中,妻子說:“你身體不行,別太費勁了。”他嘟噥了一句什麼,連他自己也不曉得。後來,兩個都睡死了。

再醒來,天已大亮。方支書坐在床上對慌忙跳到地上去的妻子說:“二叔這人還真不錯!”他頓了頓,本來還有幾句評價二叔的話,但他覺得跟小林說最合適,跟妻子說一點用也沒有。方支書重新對妻子說:“二叔身體不好,你把會計送的兩瓶罐頭帶上,代我去看看他。”妻子一直不說話,直到吃早飯時才忽然開口:“送一瓶不行嗎?二叔又沒生病,送那麼多幹什麼,留下一瓶將來還可以送份人情。”方支書說:“這樣也行。可就是東西太少了,拿出手不好看。”裏屋一陣咳嗽聲傳出來,母親喚了一聲兒,要他們兩個進去說話。母親說:“媳婦兒,你男人是支書,瘦死的駱駝比馬大,不做事就罷,做了,再難也要做像樣些。就按你男人說的,兩瓶一起送。我這裏還有瓶麥乳精呢。”妻子嗯了一聲,說:“我聽媽的。”回到飯桌上,方支書對妻子說:“媽這病不能再拖了,今天我先進城找醫院聯係一下,等雨停了,送她去看看。”妻子說:“你要出門?”說時眼睛直掃外麵的雨。方支書說:“要修水閘了。我到縣裏去要點錢。”

4

吃完飯,方支書從牆角推出一輛破自行車,文村長說的專車就是指的它,它是地區行署下派的一個工作隊帶來的。工作隊完成任務離開時,贈給方支書作為紀念。從他披上雨衣到蹺腿跨上自行車,妻子沒說一個字,隻用一對濕漉漉的眼睛送著他。方支書自然發現了,也不作聲。他曉得妻子擔心自己的身體。小林也擔心他的身體,小林說過,方支書的身體垮不得,他垮了讓文村長掌權把舵,不出三年村裏的人都得出門討飯。他批評小林言過其實,說哪個當一把手都不會存心將工作搞差,將村裏搞窮,將人心搞散,隻會是方法不對頭而已,走錯路罷了。咱們村前後四十年總有百多人當過幹部,真正算作壞人的也才一個兩個,文村長現在鬧隻不過是對我不服氣,真等他當家時,就不一樣了。他一邊騎著車一邊想,半路上他聽見好像有人喊了一聲方支書,是從一輛客車上傳下的,回頭看時,隻見到車窗裏有一隻手在擺動。

三十裏路,他騎車走了近兩個小時,進城時已是十點整。他把車子直接騎進縣水利局的院子,支好鎖牢,便去找人打聽先前幫村裏設計水閘的張工程師。一樓辦公室每個門都緊閉著,門的質量非常好,試了幾扇門都找不到一道縫。好不容易發現一道門沒關緊,從門縫裏看進去,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正和一個差不多同樣年齡的女人嘴對嘴地摟在一起。他看了看表,見快到下班時間了,不能再拖,便豎起食指,小心翼翼地彎成一個鉤,在門上不輕不重地敲了兩下,隨後抽身躲進旁邊的廁所裏。十分鍾後,他從廁所裏出來,那扇門已經開了。他裝作一無所知地走進去,屋裏隻剩下那個女的。他問:“張工在家嗎?”女人板著臉反問:“什麼張工?”他不解,又問:“就是張工程師,你們不這麼稱呼了?”女人說:“你管稱呼幹什麼?你是找防白蟻的,還是找修水庫的,還是搞水土保持的?你不曉得張是中國的大姓,咱們這兒叫張工的多得很,就像這——”女人把桌上的算盤珠子撥得七零八落。方支書說:“就是從前管修水閘的那位!”女人將一顆算盤珠子撥得啪的一聲歸到原位:“他呀,守大壩去了。”方支書問:“犯錯誤了?調動了?”

女人不耐煩地說:“連這個都不懂?就是死了。癌症。胃裏長了十幾個肉砣子。上個月的事。”方支書不敢發愣,繼續問:“那修水閘的事找誰合適?”女人說:“還有誰呢,找局長唄!”“局長在哪裏辦公?”他下決心問最後一句。女人告訴他:“看門上,門上有牌子。”

門上果然有牌子,寫著各種股室的名字。他在二樓找到了局長辦公室,門開著,卻無人。他不敢進去,就在門口徘徊。過了一會兒,從二樓廁所裏出來一個人,正是他在一樓窺見那事中的那個男人。方支書迎上去問:“同誌,局長在嗎?”那人問:“你有什麼事?”見那人挺客氣的,方支書就將水閘的事來龍去脈說了一遍。那人聽他說時,抽了兩支煙,是大重九。他本想將文村長給他的那包阿詩瑪奉一支上去,又怕不是真佛,等真見了局長時,少了不夠抽,就強忍著,做出自己不抽煙的樣子。他說了半個小時,那人一直虛心聽著。等他說完,那人才說:“要錢的事,你該找財政局。”又補一句:“如果有了錢,要技術人員指導施工,可以來找我們。”說完伸手關了門,轉身走開。方支書說:“多謝指導,同誌你貴姓?”那人說:“我嘛,姓張。”方支書心想,難怪那女人態度生硬,這姓張的人的確太多了。他跟著往樓下走,那女人也正好在關辦公室的門,二人相互拋著媚眼,嘴裏卻大聲說著平常話:下班啦?然後點點頭各自走了。等他倆離遠了,方支書才不解地搖搖頭。

看看表才十一點,方支書決定到財政局去撞撞大運。財政局間間辦公室都被人擠得滿滿的。等著說話的人在辦公室前都排成了排,那些一支比一支長的煙,蜻蜓一樣直往桌麵上飛,也不管那兒坐的人是女是男,是老是少。方支書試了幾張桌子和幾間辦公室,都沒機會插進去,聽著別人說話的口氣,像是一些廠長、經理什麼的。他自愧不如,退讓再三,終於發現有間辦公室裏,一老一少正在安安靜靜地下象棋。他已學會先看門上的牌子,曉得這是農財股,便認定是找著了對口的地方,趕忙脫下雨衣,掛在門外走廊邊的鐵絲上,又跺跺腳上的泥,小聲清清嗓子,這才進屋去。剛好一局棋下完了,老的贏,少的輸,老的高興,少的也高興。一見方支書進門,就主動問:“找誰呀?哪個單位的?”方支書一怔,怎麼問人連起碼的稱呼也不帶?由於是來求人施舍,也不好流露表情,依然回答:“我是望天畈村的——”沒等他說完,老的攔腰打斷他的話:“望天畈村,是來還那筆貸款嗎?你們也早該還這筆錢了,當初地區行署工作隊為你們做保,他們屁也不放一個就走了,你們竟然也將這筆錢當揩屁股的紙!”“這是我們張股長!”聽過介紹後,方支書忍不住嘀咕一句:“怎麼又遇上姓張的了!”張股長繼續說下去:“聽說你們望天畈是全縣最窮的村?”方支書問:“是縣裏評的嗎?我沒聽說,也沒公布。”張股長感到這話有點嗆人,就喝了一口水:“改革開放都這多年了,還沒脫貧,肯定是領導班子有問題,你是村裏什麼幹部?一把手像是姓什麼方吧?你們村的人民就沒有想過將他換下來?”方支書想了想後說:“姓方的就是我,我就是一把手。”

張股長看了方支書一眼,多少有點尷尬:“隨口說的,你別生氣。”方支書說:“沒什麼,我們村裏有人說話更難聽。”方支書接下很平靜地將剛才在水利局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張股長聽後半天沒動靜,方支書想掏阿詩瑪又覺得還沒到關鍵時候。張股長終於開口了:“九點鍾縣裏開了一個財稅工作碰頭會,提到望天畈村的村幹部販茶葉賺大錢卻拒不交稅,有這事嗎?”方支書眨眨眼堅決地搖搖頭。張股長點點頭:“你講義氣,不說同事的壞話和短處。看樣子是一個吃得苦幹實事的人,我就和你說點內情吧!想到上麵要錢修水利,除了主要領導蹲點的地方,縣裏一律不開口子,而且縣財政窮得連工資也發不出去,所以,你也不要跑冤枉路,花冤枉錢。我不像有些人說吊胃口的話,吊上三兩年,收些昧心的禮物,到頭來找個理由一把推個精光。你若是不甘心,還可以到地區財政局試試,但是沒有過硬的關係是不行的。”說著還讓人給方支書搬座倒茶。方支書攔住說不坐不喝,仍然站在那裏問了一些有關農業的財政政策,本來還想追問文村長販茶葉的事,見人家有下班的意思,也隻好主動告辭。在取雨衣時,他聽見張股長在裏麵和那下象棋的對手說:“這人是老實人,有機會可以幫一把。”方支書很感動,將雨衣仍掛在那裏,卻借口找雨衣,返回去專門對張股長說:“非常非常感激你的看重。”張股長露出一絲苦笑說:“我們倆是同病相憐。”

方支書在街邊小吃攤上買了兩個饅頭吃過,算一算隻花三毛錢,又去茶水攤上買杯茶水喝了。他以為頂多不過再花五分,誰知買茶的老頭硬說一毛錢一杯,滿城都是這個規矩,而他的杯子比別人家的還大一圈。城裏人都愛睡午覺,這段時間幹不了正事,正好可以到醫院裏去打聽一下母親的病能不能治。天上的雨下小些了,他將雨衣脫下來夾在自行車貨架上,推著車子來到縣醫院,在門診部找個醫生將母親的病情說了一遍,醫生愣了半天,才說這病太古怪,讓他到隔壁地區醫院去試試。

他信了這話,又找到地區醫院。一掛號卻要收五毛錢,說是中午休息隻能掛急診。他說隔壁縣醫院也在休息怎麼隻收一毛,那人在幾眼看不透的小窗口後說,這是地區辦的,教授比他們的護士還多。方支書隻得交五毛,找半天才找到中醫科。他又說了一遍母親如何一合眼就做夢,醒來就咳嗽,若是夢見死去的人,醒後準保哮喘發作,都一年多了。說完後他補一句:“這病能治嗎?”醫生年輕,話很老練:“能!”他從沒見這麼幹脆肯定的醫生,別的人總說難。他不相信又問:“怎麼治?”醫生白了一眼:“嘴上抹紅藥水,屁股上搽紫藥水——你把病人送來就是,管我怎麼治!”他知趣地站起來說:“我過幾天送人來。”醫生忽然客氣地衝他一笑,他趕忙還了個笑臉,轉過身才發現背後站著一個很好看的女護士。

盡管有這種種,得了母親的病能治這個準信,他還是挺高興的。他給自行車開了鎖,走幾步後覺得少了件東西,細一看,雨衣讓人偷走了。這件雨衣是那年一支拉練部隊經過村裏,作為“軍民魚水情”送給他的,軍用品結實,多年後還不怎麼破。他站在那裏四處張望,有人戴著紅袖箍走攏來,說他妨礙交通,他就解釋原因。他剛說清又出問題了。那人發現他的車子沒有牌照,懷疑是偷的,要他回去打個證明來取,他不得不又做一番解釋,並用巴掌擦去車後輪雨蓋尾端的泥水,露出隱約可見的“行政科”三個字,來為自己做證。幸虧那人並不蠻橫,揮揮手叫他快走。

又慪了一回氣,但他反而更高興。在說清車的來曆的時候,他突然想到了送他車子的工作隊張隊長。張隊長在地區行署工作,肯定和地區財政局有密切聯係,肯定可以幫幫忙。張隊長是個肯幫忙的人,在村裏時,正值“四人幫”剛打倒,別人都不敢唱樣板戲,張隊長不怕,沒事照樣哼幾句過癮。小林就是在張隊長手上當上團支部書記的。他記得張隊長說自己沒女兒,非要小林隨他進城,當他的女兒。小林的父母是很樂意了,小林自己卻死活不肯。前些時,有人重提這事,小林似乎有點後悔。

三拉四扯,去了不少時間,方支書一看表已到兩點半了,是機關下午上班的時間。他趕緊騎上車子就跑。地區行署門口立了個“下車推行”的牌子,他照著做了,仍被門衛攔住,是要他登記。他說了要找的人,是行政科的張科長。門衛聽了一撂筆不給登記,說:“行政科沒有一個姓張的。”方支書就解釋說:“從前是行政科長,現在不曉得幹什麼。”門衛聽了就問名字。他用力想了一下,說:“是叫張金金。”門衛頓時嚴厲起來,說:“你是來上訪告狀的吧!少給我來這一套,要告狀你回頭往右拐,信訪辦在那裏。實話告訴你,這兒沒有一個叫張金金的什麼人。你老老實實地走吧!”方支書還想說點什麼,門衛根本不聽,攤開雙手直往門外轟他。

上班的人很多,方支書明白現在強不得,隻好退在一邊,支好自行車腳架,蹲在門口想從人群中瞅出一張熟悉麵孔來。等了半天,門口的人越來越稀少了。後來的人都一律自覺去門衛那裏登記,他想這一定也是來辦事的。他重新溜到門口,衝著門衛訕笑一下說:“我的確是來找張科長的,也許是將他的名字記錯了。我是黨員,是望天畈村的支部書記,這是我的黨費證。我不會做越格的事,你放我進去,試試能不能找著,就十分鍾時間,保證出來。”門衛冷笑一聲:“你當這是鄉下呀,可以這家瞄瞄,那家看看,這是地區行署——”門衛一聲長長的拖腔讓方支書火了:“地區行署的牌子再大也是為百姓辦事的。”當然,他沒有說出口,隻是像石頭一樣錨在路邊,下決心就這麼等著,不管是張隊長還是張科長,隻要還在這兒上班,總是可以認出來的。

好在雨已停了。隻是說了半天話,口渴得很。這還不要緊,關鍵是胃又疼起來。方支書不好哼哼,隻能蹲在門外一遍遍地說:“張科長莫不是早調走了!”這一陣高,一陣低的叫喚大約被旁人聽見了,不知何時,門衛走過來說:“你把那個人名字寫給我看看。”方支書就寫了。一寫完,門衛就叫冤枉:“你是找張金鑫啦,怎麼老說成張金金呢,這個字要讀作新舊的新,不能讀成金銀的金。”方支書說:“我們都這麼讀,他那時也沒說我們錯了哇。”門衛說:“要是找張金鑫,就上四樓農辦,他現在是主任了。”

方支書覺得胃也不疼了,歡天喜地地進了大門,他又想掏“阿詩瑪”,終於沒舍得掏。上了四樓,找著農辦,一問,張主任到省裏開會去了,三天後才能回。

5

事情多少有點眉目,這是方支書回家後,吃完飯洗過澡,躺在床上反思時下的結論。人一放鬆,胃又疼起來。這回痛不比往常,一直到雞叫三遍後才平歇了些。他讓妻子摸摸,看是否感覺到有砣子。妻子摸了半天說沒有。他就放心地睡到天亮。醒來就問妻子去看過二叔沒有。妻子說去過了,二叔很感激,還說親不親一家人,到什麼時候叔叔也不會打侄兒的外拐子。

吃飯時他想到文小素的事火候已經熬到了,擱下碗,他就叫上民兵連長和治保主任一齊去文小素家。一見他們,文小素就淚眼汪汪地抱著打了捆的被條站起來,說:“我等了好幾天。”方支書說:“你這是哪裏的話,我們是來和你商量個事,要你吃點苦,近段時間好好照看一下水閘,別讓人再破壞了。”文小素說:“我抗稅打人的事,你們不追究了?”方支書說:“那件事我曉得你有很深刻的反省,我和郎稅務說好,這兩天你隻要寫個檢討,帶上該交的稅款送給郎稅務就行。往他家裏送,別往辦公室送。那裏人多會把本來不臭的東西攪成臭的。”文小素說:“上他家空手去不好吧?”方支書裝作沒聽見,又和他談起水閘的事。文小素當場拍胸,保證從今往後不許別人動水閘上的一粒沙子,不然就對不起方支書的大恩大德。方支書再三叮囑水閘的事責任重大,村裏信任他才將這事交給他。說完就起身離開文小素的家。

剛走到垸邊,就聽見文小素抓雞的吆喝聲,和雞們的鼓噪聲。他們往後山上走,居高臨下,清楚看見文小素提著兩隻雞匆匆往鎮上走去。方支書歎了一口氣,對身邊的人說:“我們去文村長家!”

半路上碰見小林,小林正在自己的責任田邊給孩子喂奶。見了他們,小林將孩子換到另一隻乳房上吊著,這才打個招呼問:“方支書,要錢的事有門路嗎?”方支書猶豫一下說:“差不多,有個七七八八了。”小林很機敏沒再問下去,輕聲和民兵連長說笑。民兵連長說小林的乳房好白。小林說:“我的屁股更白,你想舔嗎?”方支書不高興地說:“你們都是黨員,要注意影響。”治保主任則在一旁說,不要緊,現在全是黨內,沒有群眾。方支書一看,果然四周幾個人全是黨員,忍不住也笑了。

笑完了他才正色地說:“大家都是支委,有件事和你們通個氣,文村長販茶葉的事縣裏點名了。”小林問:“那我們怎麼辦?”方支書說:“支部先不忙拿意見,主要看文村長的態度。”說完就要小林也一齊去文村長家。小林二話沒說,衝著不遠處的垸子大聲叫婆婆來抱孩子。看著婆婆開始往這邊走,她就把孩子放在田頭,和方支書他們一道走了。

文村長家裏開了一桌麻將,幾個似曾相識的人趴在桌邊,見人進來連頭也不抬一下。文村長倒是點點頭,算是客氣過了,手中仍在忙乎自己的方陣。文村長的妻子將他們引到另一間屋子坐下,每人泡了一杯茶,外加一支煙,但不是阿詩瑪。方支書看見牌桌上每人麵前放了一包阿詩瑪。一杯茶和一支煙都用完了,還不見文村長進來,方支書就叫文村長的妻子去喚。文村長的妻子去去就回,說是馬上就來,還重新給每人上茶敬煙。大家隻好再等。民兵連長對文村長的妻子說:“你們家不該住這樣土的房子。”文村長的妻子說:“大家都是一個樣。”治保主任說:“我曉得文村長的心思,他想一鳴驚人,蓋個小洋樓。”文村長的妻子說:“他屙得起那樣高的三尺尿?河裏打魚河裏用,有點錢也是左手進右手出,在家存不住。”小林說:“大姐,你別說客氣話。想蓋樓房又不犯法,能蓋就蓋。錢多了不用,當心文村長養外室。”文村長的妻子嘴上說丈夫沒這個膽子,手腳上卻明顯有了張皇。小林忽然問:“外麵那個瘦高個是縣稅務局局長的小舅子吧?”文村長的妻子有點恍惚地點點頭。小林又問:“那兩個人呢?”文村長妻子說:“都是稅務局的。”

小林正要再問下去,發現方支書臉色非常難看,就打住了。方支書將手中的煙頭撚碎,一抬屁股,低聲說:“走!”正在這時,文村長出現在門口,先對妻子說:“快把早飯端上來,肚子都餓癟了。”然後一邊用手搓著臉,一邊說:“怎麼要走,不是有事嗎?”方支書不作聲,小林覺得不回答不好,就說:“沒事,順便走走。”文村長陰陰一笑:“四個支委正好過半數,大概是形成什麼決議了,來打招呼的吧?”方支書這才開口:“都是路上碰著,是去處理文小素那愣種。”文村長說:“是嗎?”方支書覺得文村長有點欺人太甚,便決定鎮他一鎮:“說有事也有事。昨天我去縣裏辦事,聽到信息,你賣茶葉的事鬧大了,縣裏主要領導都點了你的名,準備派調查組下來嚴肅處理。你得做個準備,支部也在做準備。”文村長高深莫測地將眼皮閉了一會兒,打開時,朝外屋叫了聲:“張股長,你來一下。”一個白胖胖的中年人應聲來到門口。文村長說:“這是張股長,這是方支書。方支書說縣裏點了我的名,還準備派調查組來。”張股長說:“你已經交了稅,怕什麼。一百多斤茶葉,交了一百元錢的稅,這個道理到哪兒也是梆梆響。放心,有我們大家在呢!”文村長謝過張股長,複對方支書說:“交稅的收據要不要複印幾份,給支部做個憑證?”方支書說:“用不著,你自己保管好就是。”說著就帶人走了。

在路上,方支書一句話也不說,他原想借機狠狠壓壓文村長,將他的行為攏到支部一盤棋上來,所以,狠狠心將縣裏聽來的那話說重些凶些。沒料到半路上殺出個程咬金,文村長反而更邪乎了。見村部旁的小餐館裏沒人,小林要民兵連長請她吃魚頭豆腐湯、喝啤酒,治保主任也在一旁起哄,說要跟著沾沾小林的光。小林不管三七二十一,拉著方支書和治保主任進去坐下,直喚上菜上酒記民兵連長的賬。開餐館的是本村人,不怕誰會賴賬,轉眼就將吃食端了上來。民兵連長見了,隻好自認倒黴,說:“好,不叫請客,就當我生病吃了藥。”吃的時候,大家都朝方支書敬酒,小林卻說胃疼的人喝不得啤酒。方支書經不住勸,就多喝了幾口。喝到第三杯時,方支書忍不住又說起了水閘。他說:“我總覺得一場大水就要來了,這個水閘是村裏的心腹大患,不修它一修,我這心裏比胃不好還難受。”大家一齊說:“天無絕人之路。你不是說已有眉目能在上邊弄到錢嗎?等錢一到手,我們日夜不睡地出苦力幹就是。”

方支書不禁歎了一口氣,過了一陣才說:“要是文村長和我們一條心就好了,他這人心眼多,門路也廣,不比我,老古板一個!”

正吃著,餐館外麵有人喚方支書。一看是文小素。文小素進來說:“正好幾位都在,免得日後難得請到一塊,我就再加兩個菜、兩瓶酒,報答領導對我的挽救。”

大家無法推辭,隻好任他加酒加菜。酒菜一到,文小素並不落座,說:“方支書,你是我的再生恩人,郎稅務跟我說了,不是你,這一刻我恐怕已待在監獄裏了。所以,這一杯先敬你!”方支書實在不敢再喝,他覺得胃裏難受得很,就用一隻手將杯子死死捂著,不讓文小素倒酒。文小素不依,非要敬酒不可。方支書極力抵擋,搞得文小素都毛了,說:“你大支書瞧不起我這小百姓是不?算我低一等,我給你跪下總可以吧!”說著真的要跪,幾個人一齊攔住,同時勸方支書喝一杯的一半,剩下半杯由民兵連長喝。方支書勉強同意了,文小素卻不同意,說:“又不是樂果,一杯酒死得了人?再說到處是假農藥,想尋死的人都死不成咧!”小林說:“文小素,我是女的,我代方支書喝總行吧!”文小素說:“行,但得喝雙杯。”小林說:“四杯也行!”二人連喝四杯。完了小林還要喝,文小素卻開始討饒,說自己再喝,回去時得小林背。小林說背就背,酒非得喝到底。方支書一旁皺著眉頭讓散了,不然別人會以為幹部欺負群眾,說著自己就離席去找茶喝。大家也就風掃殘雲,將桌子上的酒菜收拾幹淨,跟著離席了。

吃完飯,文小素附著方支書耳邊說:“文村長的事,老狼讓我捎個信給你。”

方支書見大家都支著耳朵聽,就說:“大家都是支委,你就明著說吧,不礙事。”

文小素就說:“文村長販茶葉的事,老狼認為雖然交了稅,但肯定有人在中間搞經,得了好處,讓國家吃了大虧。老狼明天要來村裏,搞一份書麵材料,然後向上捅。他要方支書和會計明天在家裏等著。”大家聽了都很高興,方支書也說了兩句狐狸尾巴藏不住之類的話,跟著忽然叫起胃疼來。

大家輪流扶著他往回走,到家門口,方支書說自己緩過勁來了,又讓小林將郎稅務的事通知會計,他說他自己明天還要進城去跑跑修水閘的款子。文小素說正巧,他也要進城去買化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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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飯後,一輛手扶拖拉機突突突地停在方支書門外,駕駛員坐在拖拉機上直喚:“方支書,走不走哇?”方支書的妻子跑出來說:“走,就走。”轉身進屋扶出母親,徑直往拖拉機上爬,爬上去就說:“走吧!”駕駛員疑問:“方支書呢?他不去?”方支書的妻子說:“他胃疼得很,不去了。”正說著,麵色蒼白的方支書出現在門口,說:“等一等,我去。”方支書吃力地扛著那輛舊自行車,爬上拖拉機掛鬥。

拖拉機路過文小素家,方支書叫駕駛員停下叫一聲,捎上文小素一道去。可是文小素的兒子嫩嫩地說他爸早走了。方支書的母親有病,拖拉機不敢跑快。半路上,迎麵看見郎稅務騎著一輛嶄新的女式自行車過來了,方支書趕忙閉上眼睛,裝著打瞌睡。郎稅務用很大的聲音叫喊,他也權當沒聽見。拖拉機仍在跑,速度卻明顯慢了,直到最後停下來,母親在他耳邊喚:“兒呀,老狼在攔車呢!”他隻好醒過來,像是一無所知地朝攔在車頭的郎稅務打個招呼。郎稅務不高興地說:“不是提前打過招呼了嗎?怎麼還往外跑,是怕惹麻煩?”方支書賠著笑臉說:“哪裏哪裏!老母親有病,在城裏約好了醫生,讓今天上午送去看看。另外,需要上麵撥款修水閘的事,有個門路,也是約今天回話。沒辦法,請原諒。家裏的事都向會計交代清楚了,讓他按你的意思辦就是。”看看方支書的老母真的在拖拉機上,郎稅務隻好讓到一邊,卻說了一句狠話:“假如這次不協助我,日後可別怪我太原則了。”方支書又賠了許多笑臉,見郎稅務臉色好了些,才讓拖拉機繼續往前開。沒走多遠,母親就開始嘔吐,像是頭朝下一般,胃裏的東西從嘴直往外噴,後來胃裏沒東西可吐了,母親還在那裏幹嘔,不敢睜開眼睛,隻要打開眼皮,就覺得所有東西都在飄動旋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