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醉了(1 / 3)

1

電視播完晚間新聞以後,王副館長才回家。

王副館長進家門時,妻子仿蘭已經摟著女兒睡著了。客廳裏,老父親還在地板上趴著,修補一雙舊膠鞋,屋子裏彌漫著一股膠水的香味。見兒子回來,父親隨口問他吃飯沒有。聽說兒子真的沒吃晚飯,父親連忙起身到廚房去弄吃的。

王副館長在客廳沙發上坐了一會兒,忽然從膠水的香味裏聞出煤氣的味道,他趕緊跑進廚房,一把將煤氣罐擰死。父親說:“怎麼關了?正準備點火呢!”王副館長說:“你不是點火,是打算放火!跟你說了一百遍,要先將火柴點著,再開煤氣開關,你總是記反了。”父親說:“我見你媳婦也常常先開煤氣,再劃火柴。”停一下,又說,“要怪也隻能怪她,因為怕女兒玩火,就將火柴藏得連我也找不著。”

王副館長劈手奪過火柴,轉身將門窗都打開,讓風吹了一陣,這才將煤氣灶點燃了,又隨手將一隻鍋放上去,加了些水,說:“煮點麵條。”正要走,見父親正在拿雞蛋的雙手黑黑的,上麵還沾有些許從膠鞋上掉來的粉末,他連忙說,“我自己來,你歇著去吧!”一邊皺著眉頭從父親手裏接過兩隻雞蛋,一邊將父親推出廚房。

王副館長將雞蛋麵做好了,盛到碗裏,正要吃,父親又轉回來,衝著王副館長說:“我聽說有件事對你不利。”王副館長擱住筷子問:“你能聽到什麼重要事情?”父親說:“下午,李會計的母親送鞋來時,親口對我這樣說的。我問是什麼事?她也隻撿了一隻耳朵,沒聽清是什麼,反正是李會計在家裏說的。”王副館長想了想說:“你別瞎操心,在中間亂攪和。我的事你想關心也關心不了。”父親說:“我隻是提醒你一下。”

吃完麵條,王副館長弄些熱水將身上擦洗一把,正要睡覺,見父親仍在客廳裏補膠鞋,就說:“一雙破膠鞋,你想補出一朵花來?”父親說:“這天怕是要下雨了,人家到時要穿呢。”王副館長懶得再理睬,開了房門,就往床上鑽。

仿蘭仍舊沒醒。王副館長在床上倚坐了一陣,忍不住用手去摸妻子。摸了一陣,仿蘭終於醒了,蒙矓地問:“什麼時候回的?快睡吧!”王副館長說:“有件喜事要告訴你。”仿蘭振作了些。王副館長繼續說:“組織部約我明天下午去談話,可能是要我當正館長了。”仿蘭說:“這也叫喜事?代館長都代了快三年,人都累脫了幾層皮。現在,你就是坐著不動,百事不做,也該送你一頂館長帽子戴一戴。”王副館長說:“話是這麼說,可人家如果成心不讓你升這半級,你也沒辦法。”仿蘭說:“所以你就把這個響屁,當成了喜事。”王副館長說:“你以為我當上國家主席才是喜事?這好比月月發工資,明知這筆錢是你該得的,可一到領工資的時候,人人都挺高興,都把會計當成了菩薩。”

仿蘭打了一個哈欠。女兒忽然叫了一聲:“我要屙尿!”仿蘭連忙跳下床,抱起女兒要去衛生間。一開房門,見公公正蹲在客廳地板上,忙又縮回來,仿蘭隻穿著乳罩和三角短褲。她將女兒往丈夫身上一扔,回頭鑽進被窩裏。

王副館長抱女兒去衛生間。路過客廳時,朝父親說了幾句重話。待他從衛生間出來,父親已上床睡去,破布、破膠皮撒了一地板。

關了房門,仿蘭說:“他又是沒洗手洗臉就去睡了?下回,他的被窩你幫忙洗。”王副館長不作聲。放好女兒,他又續上剛才的話題說:“領一個月的工資,就說明自己有一個月的價值。讓我當正館長,也就說明我有正館長的價值。不讓我當,就意味他們不承認我有這個價值。”

仿蘭猛地說一句:“就像母豬肉不是正經肉一樣?”王副館長說:“差不多是這個道理。”仿蘭又說:“隻有你把狗屎當金子。換了我,倒要先考慮考慮這個館長能不能當。要當也得提它三五個條件。”王副館長說:“你是站著說話不腰疼。算了,睡吧!明天上午那一道難關,還不知道該怎麼過呢!”仿蘭說:“誰叫你充好漢,領導要安排親戚子女到文化館,你答應就是,這個單位又不是你私人的。我們圖書館隻有十個編製,卻進了二十一個人,工資獎金反而比你們發得多。領導子女來是好事,可以通過他們走捷徑找財政局要錢嘛。”王副館長說:“文化館是搞文藝的,不考試就答應讓誰誰誰進來,那怎麼行?”

有一陣兩人都沒說話。王副館長一翻身,胸脯貼到仿蘭的背上,他正要將手伸出去,仿蘭又開口說:“你父親和李會計的母親關係怎麼這麼密切,是不是在談朋友?”王副館長一愣。仿蘭繼續說,“這一段你父親經常帶著孩子到李家去串門,今天下午,他又將李家的破鞋抱了一大堆回來補。”

王副館長記起父親剛才說的話,他當時還以為父親補的是自己家的鞋,但他仍替父親辯解:“父親當了一生的補匠。這兩年不讓他上街擺攤,他就像丟了魂似的。能幫人補鞋,就證明他活著有價值。你也別亂猜。”仿蘭說:“又不是我的親老子,我才不管呢!我隻要你告訴他,別髒了我的屋子就行。”

王副館長的興致一下子全沒了,他翻了一下身,將自己的背對著仿蘭的背。仿蘭說風灌進被窩裏了,他也懶得理。

2

睡了一陣,王副館長感到有人在推自己。睜眼一看,天已經亮了。

仿蘭見他醒了,就不再推,說:“快起床去看看,你父親在外麵哭呢!”

王副館長一聽,真的有哭聲,就連忙起床,披著衣服衝出房門。果然是父親老淚縱橫地坐在小板凳上哭泣。

王副館長說:“你怎麼啦?”

父親抹了一把眼淚,卻不說話。王副館長有些急:“我的親老子!你是傷是病,先開個口呀!”

父親喘不過氣來。王副館長上去幫忙在背上捶了幾下。平緩後,父親終於說:“昨天夜裏,他們狠狠地打了我一頓!”

王副館長一驚:“誰?”同時在心裏判斷,可能是李會計見父親老是同他母親在一起,就起了報複之心。

父親說:“你爺爺和奶奶,你太爺爺和太奶奶!”

王副館長懸著的心立刻放了下來。“他們早已作古了,怎麼會打你呢?”

父親說:“他們托夢給我,在夢裏打我!說我不仁不義不忠不孝,所以王家香火在我手上斷了,王家上千年的血脈讓我毀了!”父親指著自己的臉讓王副館長看,“我這張老臉都打烏了,伢兒,我好歹生了你這個兒子,你說什麼也要還我一個孫子呀!”

房門一響,仿蘭款款地走出來。王副館長剛放下的心,又懸了起來。仿蘭故意輕描淡寫地說:“你老人家也不必如此傷心,隻要你兒子願意,我們就離婚,讓你兒子再去娶個會給你生孫子的姑娘就是。”

王副館長忙說:“仿蘭,你少說幾句行不行?”

仿蘭說:“怎麼啦,這話我說得不舒服,難道你們聽了也覺得不舒服?”說著就進了衛生間。

王副館長好說歹說,總算勸得父親歇下來,不再哭了。原本打算早起和父親說要他別給外人補鞋,別丟他的麵子。父親這一鬧,王副館長就不好開口了。

洗漱完畢,王副館長到廚房去,想和仿蘭說,做點父親愛吃的泡蛋。進去後,才發現自己還沒開口,仿蘭就已經按他的想法做好了,王副館長就放心地轉身去給宣傳部的冷部長打電話。

冷部長是縣委常委,電話自然是公家安裝的。王副館長的電話安裝得不明不白。文化館準備將舊房拆了蓋舞廳,幾家建築公司來搶這筆活。其中八建公司借口說為了便於聯係,搶先給他家裏安了一部電話。所以,他一拿起話筒,就感到當不當一把手,確實大不一樣。

冷部長有個幺姑娘叫冷冰冰,暑期參加高考,考了二百九十分。冷部長想到文化館的幹部隻要有專長有才華,文化水平不高不要緊,就想將冷冰冰安排到文化館工作。於是,他就讓人將冷冰冰寫的幾篇日記和作文送給王副館長“指教”。王副館長沒有細想,拿起筆正要評點,對方笑著暗示了一下,他才明白,冷部長是要他主動去要人才。

今天上午的這場考試,本是單獨為冷冰冰安排的,不知是誰走漏了風聲,說文化館公開招聘文藝人才,搞得全縣來報名的不下一百人,縣委、縣政府兩個大院的幹部子女就有十幾個。弄得王副館長騎虎難下,隻得假戲真做,請了幾個評委,將一百多人篩得隻剩下十個,參加今天上午的最後麵試。

王副館長撥了一個號碼,等了片刻,那邊就有人聲傳過來,嬌滴滴地問找誰。王副館長就說:“你是冰冰吧?我是文化館小王,請你爸,冷部長接電話。”王副館長等了好一陣,話筒裏沒有人聲,隻響過一陣公雞的打鳴聲。仿蘭幾次催他吃飯,可他就是不敢放話筒。那邊終於傳來了冷部長的聲音。王副館長先說自己昨天晚上在冷部長家等到九點多,見冷部長還沒回來,就隻好先告辭,等等。然後,又說今天的麵試已經全部準備好了,以冰冰的才華,名列榜首是一點問題也沒有的。

這時,仿蘭在客廳裏大聲嗬斥誰:“送什麼禮呀送!王館長不是見東西眼開的人,都給我提回去,憑真本事考嘛,何必來小動作。”

見聲音太大,王副館長忙將話筒上的送話器捂住,一轉念頭,他又放開了,並對著話筒說:“評委都是我親自挑選的,政治上絕對可靠,不會自行其是。”他說“政治上”三個字時,語氣特別重。

等了一會兒,冷部長才在那邊說:“冰冰她病了,不能參加麵試。”

王副館長正要再說點什麼,那邊電話已經掛上了。他感到事情有些不妙,出了房門,衝著仿蘭說:“你剛才發什麼神經病?”

仿蘭說:“其實沒人送東西來,我想和你做個配合,讓領導更相信你。”

王副館長說:“你是在畫蛇添足。”

這一變化,讓王副館長食欲大減,隻喝了兩口粥就提著皮包上班去了。

3

文化館辦公樓與宿舍樓本是一個整體,隻是將一半設計成宿舍,另一半作辦公用。王副館長從家裏走到辦公樓門前隻用了兩分鍾。

還沒到上班時間,看門的鄭老頭還沒來,他從皮包裏找出一把鑰匙,將大門開了,人進去後,反手又將大門重新鎖上。

一進辦公室,王副館長就坐在椅子上發悶。悶了一會,他記起下午要到組織部去談話,就連忙找出筆記本,將代理館長這幾年的工作做了一些回顧。

一寫到自己的工作成績,王副館長又興奮起來。他推開門,走到陽台上,細細打量這一幢五層樓的建築物。修建文化館大樓的事,縣裏叫了十幾年,館長換了幾任,都沒建起來。輪到他代理館長,隻用了十四個月,大樓就豎了起來。縣長在一些重要場合裏多次說,要向文化館學習,賬上沒有一分錢,卻蓋起了一棟價值八十萬元的大樓。所謂“文化館”,實際上就是指的王副館長。

王副館長朝下看時,見宣傳部秘書科的小閻領著一個人,正在樓下觀望。他就叫起來:“小閻,上來坐一會吧!”

小閻和那人說了句什麼,就在前麵帶路朝樓梯間走來。不一會,兩個人就到了辦公室門口。

坐下後,小閻分別做了介紹。王副館長知道隨小閻來的這人曾經是小閻的小學老師,聽說文化館公開招考幹部,特來看個熱鬧。小閻的老師姓馬,王副館長看了幾眼,總覺得有些麵熟。老馬看出他眼睛裏的意思,就主動說,前年縣裏搞“金色的秋天”攝影作品展覽,他有一幅作品入選了。他來文化館拿入選證時,有些不好意思,就說自己是代人來領的。王副館長記起有這件事,他還記得這幅作品名叫《秋風醉了》,作者是一位副鄉長,作品本來很差,但名字取得好,作者身份又特別,王副館長才力薦讓這幅《秋風醉了》參展。王副館長本想問問老馬現在在哪個單位任職,但見小閻起身告辭,他自己也忙,便作罷了。

臨出門時,老馬握著他的手說:“往後還望多多關照。”

王副館長說:“你是縣裏的文藝骨幹,我理所當然會關照的,你就放心好了。”

老馬沒說什麼,隻是輕輕一笑,那樣子有點意味深長。

和小閻握手時,王副館長半天不鬆開,扯著問:“冷部長對我們這次考試,不知有何意見或指示?和我說一說,等我們的舞廳建起來了,哥哥每天送你兩張票。”

小閻也學老馬輕輕一笑,說:“冷部長對你工作中的銳氣很欣賞,多次要部裏的中層幹部向你學習呢!”

王副館長說:“冷部長這麼看重我,那他女兒冰冰怎麼不來參加考試?”

小閻說:“這是冷部長的私事,我也不知道。”

王副館長從小閻臉上看不出什麼暗示,隻好放他走了。

小閻剛走,李會計就來問他今天的考試是不是按時舉行。王副館長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知道冷冰冰不來參加考試,加上想起父親昨晚說的那些話,心裏忽然有了一股氣,就說:“有什麼變化,我會通知你的。”

李會計停了停,正要走,王副館長甩給他一支煙,隨口問:“聽人議論,宣傳口最近像有什麼人事變動。你消息靈通,知道是怎麼回事嗎?”

李會計一邊低頭點煙一邊說:“不知道,一點也不知道。”

王副館長就問他讓八建公司的經理今晚見麵談判拆舊房蓋舞廳的事,通知了沒有。李會計說已經通知了,今晚他們正副經理都來。隔了一會兒,王副館長又問他申報高級會計師的事進展如何。聽說有些阻力,他答應過幾天幫忙跑一下,疏通疏通。李會計當即表示感謝。王副館長希望他嘴裏能透露點別的什麼,見他問一句答一句,一個字也不願多說,知道說下去也無益,就叫他走了。

門外陸續走過一些人,是館裏的幹部來上班了。王副館長一看表是八點半,離考試開始還有一個鍾頭。他便又開始準備下午的工作彙報。

成績自然有一大堆,不然他就不會被評為“省地兩級文化係統先進個人”。王副館長想,光說成績人家會覺得這個人太驕傲狂妄,還應該說一些缺點。他最大的缺點是不大聽話,上麵的指示,他總要添點什麼或減點什麼,不能做到百分之百和不折不扣。譬如說這次招考文藝人才,本來看準一個好苗子選進來就是,他卻要別出心裁,組織一個評委會,搞初試和麵試。宣傳口的幹部全歸冷部長管,沒有他點頭,誰也提拔不起來。王副館長覺得既然冷部長不計較這點,將他由副轉正,自己再不檢討冷冰冰的事沒辦好,就太不近人情了。這種缺點的根本問題是個性太強,寧折不彎,遇事不講究調和,態度強硬,方法簡單。王副館長又安排自己在說了這一通後,一定要說說老羅的事。

老羅是館裏的音樂幹部,他本是在下麵鄉裏當電影放映員,因和縣委書記是同學,才調到文化館。來館不到一年就搞了三個女人,其中兩個是姑娘。弄得那一陣,天天有人來找老羅算賬,搞得全館烏煙瘴氣。宣傳部、文化局都不敢處理。那時,前任館長剛調走,王副館長剛剛開始代理館長,上麵將這事交給他處理。他將心一橫,給了老羅一個行政記大過、停發當年獎金的處分。獎金停了半年,縣委辦公室就派人來說情,被他不客氣地頂了回去,結果他在文化館內的威信也變得如日中天。

王副館長正在盤算這種小罵大幫忙的主意時,電話鈴響了,隔著一道牆,清晰得很。跟著李會計在那邊的會計室裏喊:“王館長接電話!”

進了會計室,王副館長一拿起話筒,就聽出是縣政府文衛科的史科長。史科長說上午來考試的人當中,有個叫肖樂樂的,他是行署文衛科肖科長的妹妹,一定要特別關照。王副館長嘴上應承了,心裏卻罵道:“二十幾歲,卵子還沒長圓,就想在老子麵前玩領導的味兒?真是睡著後笑醒了。”

放下電話後,李會計問他這次收的報考費怎麼處理。王副館長問清有差不多五百元時,就說:“再添一點,湊一千元,將銀行那筆貸款的利息付了。”

李會計說:“是不是做獎金發了算了。銀行的錢,一千兩千地還,他們還嫌麻煩。”

王副館長說:“沒辦法,銀行這筆錢不還清,住在這房子裏就不舒服,你同大家解釋一下,現在為我捧捧場,將來會有大家的好處的。”

回到自己的辦公室,王副館長看見屋裏有一個挺好看的女孩,心裏有幾分好感,就主動問她找誰。女孩說她叫肖樂樂,找王館長。王副館長想起剛才電話裏史科長的口氣,那點好感頓時消失得幹幹淨淨。他接過肖樂樂手裏的條子,看也不看就放在桌上,借口叫肖樂樂出去放鬆放鬆,以免考試時太緊張,將她打發走了。

肖樂樂走後,接二連三地來了不少人,都是遞條子的。王副館長數了數,九個人參加考試,遞的條子卻有十三張。條子上落款的都是縣裏的頭麵人物,史科長在裏麵隻算得上是一隻小爬蟲。

王副館長瞅著那堆條子,犯了難,那些寫條子的人都是不好得罪的。而這次招考隻錄取一人,原定是要錄冷冰冰,那九個人隻是陪著練練,就算才華超過王副館長本人,他也不敢錄取。

王副館長想了一陣,想出個主意,就喚李會計過來商量。

李會計聽說他準備讓每個評委給參加考試的人統統都打九分,就搖頭,說:“這會讓人看出問題來。不如規定從八點五到九點四,共十個分數。評第一個人時,第一個評委打八點五分,第二個評委打八點六分,第十個評委就打九點四分。評第二個人時,第一個評委打八點六分,第二個評委打八點七分,第十個評委打八點五分,這樣依次排下去,去掉最高分和最低分後,每個人都是七十一點六分。”

王副館長見李會計脫口說這許多數字,就說:“你好像預先就知道許多事一樣?”

李會計說:“王館長這樣說,以後我就不敢為你當參謀了。”

王副館長說:“等我當了館長時,一定舉薦你當副館長。”

李會計望著他不說話。

王副館長說:“我還想將評委秘密打分,改為公開亮分,免得有個別人不聽話,暗地裏下我的絆馬索。”

李會計說:“這個主意好,不看僧麵看佛麵,不看粥麵看飯麵,看誰敢得罪冷部長!”

王副館長說:“很對,如果今天九個人得分一樣,我就可以一個不取,這個名額還是冷冰冰的。”

商量好後,李會計就去通知評委們來開碰頭會。

十個人都到了以後,王副館長就說:“我先給個東西大家看看,然後請大家說說今天這個分數,怎麼個打法。”

說著,他將桌上的十三張條子,遞給評委們過目。

評委們看後,一個個臉上很嚴肅。

王副館長說:“這樣明目張膽地以權謀私,將後門開得比前門還大,我是很看不慣的。我的意見是一個也不錄取。”

評委中有幾個人齊聲附和。

忽然評委中有人問:“怎麼沒見到冷冰冰的條子?”

王副館長說:“冷部長知道有人寫條子的事,他很生氣,就不想讓冷冰冰的清白之身被這些汙水玷汙了,正好冷冰冰又生病了,便放棄參加今天的麵試。”

大家齊聲啊了一下,然後都說就按王館長的意思辦。

九點半時,評委們魚貫進入考場。一坐定,王副館長就宣布麵試開始。

由於不收門票,來觀看的人很多。

開始幾個七十一點六分出現時,大家都發出各種驚歎。特別是第九個七十一點六分出現時,考場轟地一響,像是天上打了一個滾雷。

等王副館長重新出現在台上時,考場猛地靜下來。

王副館長說:“出現這樣的結果,是我們事先沒有料到的。不管怎麼樣,我們將尊重評委的意見,慎重地進行研究。”

參加考試的人,都沒料到會是這種結果,一個個不知說什麼好。王副館長說了幾句安慰話,他們就隨大家往外走。

一屋人中,隻有兩個人在笑:一個是小閻,一個是小閻的老師老馬。

等人都走完後,王副館長立即給冷部長打電話。他在電話裏說,本來想下午親自來彙報,但是組織部約他下午去談話,所以就先將結果報告一下。他這樣說,本是想探探冷部長的口氣。冷部長隻說了一句:“你的高招真多,我都防不勝防了。”說完就放下了電話。

王副館長猜不透冷部長話裏的意思,回家吃午飯時,說給仿蘭聽,仿蘭也無法判斷。

4

下午,各機關都是一點半鍾上班。王副館長一點鍾從家裏出發,到組織部隻用了十五分鍾。

幹部科的門敞著,有兩個人在辦公桌上下象棋。王副館長衝著執黑的一方叫姚科長,又衝執紅的一方叫張科長。二人都朝他點點頭,說聲你來了,又埋頭廝殺去了。王副館長見紅方張科長走錯一步棋,就想提醒他,終究是強忍住沒有開口。黑方姚科長趕緊揮車叫將。張科長一看,將雖將不死,卻要丟一隻馬。他懊悔不及,連連說自己不該太衝動了。

“太衝動了就要吃虧。”後一句是姚科長說的。

這時,牆上的石英鍾響了一下。

張科長忙一推棋子,說:“上班時間到了,不能下了。”

姚科長說:“這盤棋你是輸定了。”

張科長說:“那倒未必,古話說置死地而後生。老王你說是不是?”

王副館長說:“其實姚科長的棋也潛伏著危機。”

一邊議論,一邊將棋收拾好了。

姚科長又叫張科長給王副館長泡茶,說張科長是輸家,輸家就得受罰。

張科長卻反叫姚科長給客人泡茶,理由是姚科長愛跳舞,若不待王副館長客氣點,等文化館舞廳建起來後,不買票就不許進。

姚科長不以為然,說他就不相信王副館長會攔在門口六親不認。

張科長說:“王副館長自然不會攔在門口,但他會請兩個素不相識的民工守門,看誰有力氣硬往裏闖!”

說著話又進來了一個人,是宣傳部小閻的老師,是那幅名為《秋風醉了》的攝影作品的作者——老馬。老馬進門後,靦腆地衝王副館長點點頭,找了一個凳子坐下來。

姚科長和張科長扯了半天皮,到底誰也沒去泡茶。

趁他倆扯皮剛告一段落,王副館長趕忙插進來說話。他知道一會兒主管縣直機關的徐副部長就要來了,等他來了自己就不好主動談自己今後工作的設想。趁他沒來,自己就開始說,等他來了,正好可以聽到一部分,而這些事閑聊時說,比正式彙報效果要好。譬如說建一座高檔舞廳,閑聊時可以說星期六晚十點半以後,舞廳燈光改為燭光,舞曲一律是慢三、慢四,而且還要設幾處屏風,跳到最抒情時,可以轉到屏風後麵去。又譬如,建一個鐳射電影廳,專放一些進口電影,因為鐳射視盤是采用激光信息處理的,無法進行剪接,所以刺激性很強的鏡頭特多。等等這些,都不能在正式彙報時說,說了就要犯大忌。

王副館長說,他打算年內將舞廳建起來,明年再投資搞鐳射電影,後年搞一個健身房,這中間再看準機會辦一個公司。

徐副部長果然在王副館長說到最精彩處時走進來,除了老馬起身上前和他握手,別人都沒多大反應。

徐副部長一直在聽,直到王副館長將話說完,才開腔。他說:“我們開始談正事吧!”

姚科長趕忙起身給徐副部長倒水,卻被張科長捷足先登了。

徐副部長接著說:“文化館的工作,這兩年在王代館長的領導下,取得了一些成績。考慮到上麵對精神文明建設的高度重視,縣裏更不能小看它。所以,冷部長和我們商量過後,決定調西山鄉副鄉長馬金台同誌到文化館擔任館長兼黨支部書記。”

王副館長聽到這話,腦子裏轟地一響,眼前泛起一層黑點。

徐副部長下麵講的什麼,王副館長聽不大清。恍惚中隻見一隻手伸到麵前,他下意識地握住,抬頭一看:是老馬。

老馬說:“從前我是你的業餘作者,現在轉到文化戰線上來,我仍是你的業餘作者,因為我不算太內行,有些事還需要王館長你多加指點。”

王副館長定了定神,勉強開口說:“一個鍋裏吃飯的人,好說,好說!”

徐副部長又說:“你倆一正一副,分工是這樣的,老馬抓全盤,兼管人事;小王抓業務,兼管財經。不知你們有別的意見沒有。”

老馬說:“沒有。我服從安排。”

王副館長說:“我隻管業務就行,別的都歸老馬吧!”

姚科長忽然說:“一個人事,一個財經,是最重要的兩件事,讓一個頭頭管不好,缺少一種平衡機製。”

王副館長本是賭氣,聽姚科長一說,就不再堅持了。他明白不管人事和財經就沒有威信。

徐副部長說:“小王,我知道你心裏有意見,哪個副職不想轉正?老馬比你大十多歲不是?你在年齡上有優勢嘛!年輕人要經得住磨煉和考驗。”

王副館長嘴裏不作聲,臉上更是毫無表情。

徐副部長又問老馬:“有什麼困難沒有?住房問題?家屬問題?”

老馬說:“家屬是半邊戶,田裏的事離不開人,就算了。但我的兩個孩子都在縣裏讀高中,看看能不能搞幾間寬敞些的房子?”

徐副部長說:“文化館蓋了新房子,騰一套出來沒問題吧?”

王副館長不能再裝啞巴,想了想才說:“隻有騰李會計的房子了,他在西街上蓋了一套私房,按政策有了私房的就不能住公房。”

徐副部長拍了一下巴掌說:“就這樣定了。”

張科長說:“具體的還是王館長去落實。這是老馬的事,老馬不便出麵。”

王副館長說:“我這個副職說話,不知他聽不聽?”

姚科長說:“我知道,你把文化館幾個人玩得像猴子一樣,大家都聽你的。”

王副館長說:“你這樣說可不好,老馬來當一把手了,可別讓他以為我在搞拉幫結派。”

老馬忙說:“我們都是革命的‘左’派。”

大家都笑起來,王副館長也笑了笑,樣子有點吃力。

於是,徐副部長站了起來:“今天的談話就到此結束。我還約了別的同誌來談話。”

老馬和王副館長在走廊上一前一後走了一陣,又在樓梯上走了一陣,二人都沒說話。

走到辦公樓外的花壇邊時,老馬終於先開口了。

老馬說:“王館長,你看我幾時上班合適?”

王副館長說:“你是一把手,想幾時上班都行。”

老馬說:“那就明天吧!”

王副館長說:“那我就回去通知,明天上午開歡迎會。”

老馬說:“大家見見麵也行。”

又走了幾步,二人就分手了。老馬住在招待所,與王副館長走的不是一條路。

王副館長在回文化館的路上碰見了李會計。李會計從銀行取款出來,站在路邊喊他。

二人走到一起後,王副館長埋怨道:“你知道要調外人來當館長,怎麼不直接告訴我?”

李會計說:“怕你感情上受不了。隻好讓我母親向你父親遞個信,暗示一下。”

王副館長說:“剛談過話。老馬要來文化館裏住,還相中了你那房子。徐部長指名讓我督促你將房子騰給老馬。”

李會計說:“老馬沒來文化館,怎麼知道的?”

王副館長說:“上午宣傳部的小閻領他來實地看過了,隻是將你我蒙在鼓裏。”

李會計立即罵起來:“狗日的老馬,第一斧頭想砍我,別想!”

王副館長提醒他:“你的黨員還在預備期呢!”

李會計說:“預備期我也要日他娘!”

王副館長說:“罵歸罵,房子還是得讓給老馬。另外,你通知一下,明天上午開全館大會,歡迎老馬到任。”

王副館長說完扭頭就走,走了幾步又回頭說:“順順氣,當心別將取的公款弄丟了。”

李會計在原地狠狠跺腳,像是說寧肯不在文化館幹,也難咽下這口氣。

5

王副館長走到家門口,正碰見老羅從屋裏出來。見到他,老羅便陰陰地笑,同時點點頭,一句話不說就走開了。王副館長很奇怪,老羅平日見了他像是見到仇人,怎麼今天倒親自上門來了?

進了屋,就見父親的駝背正對著門口。

聽見腳步聲,父親說:“有什麼東西要補?羅同誌!”

王副館長一揚嗓子說:“同誌個屁!”

父親嚇了一跳,轉過身來,見是王副館長,就說:“伢兒,你怎麼了,也罵起老子來了?”

王副館長一愣,避開這個話題:“我問你,姓羅的來幹什麼?”

父親說:“沒什麼,讓我給他補雙鞋!”

王副館長再也忍不住叫了起來:“姓羅的是什麼東西?你這麼不值錢,給他補鞋!”

父親說:“我補了一生的鞋,隻認鞋不認人。”停一下又說,“你說老子不值錢,老子就不值錢。老子一生隻認破鞋,不認好鞋。沒有那些破鞋,能有你光亮堂堂的今天?”

王副館長說:“我不是說你,我是說姓羅的故意來損我、欺負我。他知道老馬要來當館長,我沒法管他了,才敢讓你給他補鞋。”

說著,王副館長跳到走廊上,大聲說:“姓羅的,將你的臭鞋提回去。”

老羅在走廊另一頭站著回答:“你說話怕是算不得數了。你父親說過,補好後親自給我送來。”

王副館長說:“你不拿走,我就將它扔到垃圾桶裏去。”

老羅說:“扔不扔我不管,我隻找你父親要我的鞋!”

王副館長正要說什麼,父親從身後門裏鑽出來,平靜地說:“羅同誌,請稍等會兒,這鞋我馬上就能補好!”

老羅和王副館長忽然說不出話來。

父親佝僂著身子趴在地上,一下一下地將鞋補好,再穩穩地走到走廊那頭,輕輕地將鞋交給老羅。

老羅說:“王師傅,我給你錢,要多少?”

父親說:“我有兒子養,要錢做什麼?隻要你日後記得有個王老頭給你補過鞋就行。”

老羅的臉一點一點地紅了。

王副館長知道父親要對自己說什麼,他沒有在客廳裏坐,徑直進了臥室,關上門後,開始撥電話機上的撥號盤。

這次他要找八建公司的石經理。

王副館長先將館裏領導班子變動的情況和石經理說了。

電話裏的石經理急了:“那你們拆舊房建舞廳的事有變化沒有?”

王副館長說:“從明天起就不歸我當家。我說不準。”

石經理說:“好歹還有一個晚上,你支持我們一下吧,我老石不是那種過河拆橋的人,我是滴水之恩必報。”

王副館長沉吟一陣,才說:“那就按原計劃,晚上見麵談。不過有句話必須說在前麵,我知道你們手上的活不多,所以,合同造價不能太高。起碼要讓明天上任的一把手找不到撕毀合同的把柄。”

石經理在電話裏答應了。

放下電話,王副館長正準備去幼兒園接女兒,仿蘭抱著女兒從門外走進來。

王副館長問:“怎麼回得這樣早?哪兒不舒服嗎?”

仿蘭說:“還不是為了你的事慪得肚子疼!”

王副館長說:“你都知道了?”

仿蘭說:“代了幾年館長,起早摸黑地幹,人瘦了幾圈,到頭來讓別人坐享其成。”

王副館長說:“昨晚你不是勸我別幹這差事嗎?”

仿蘭說:“勸歸勸,事到臨頭,就得爭那口氣。”

王副館長心裏怦然一動,禁不住脫口說道:“這口氣我非爭回不可。”又說,“我要讓他們看看這個家到底由誰來當!”

晚飯時,仿蘭弄了點酒,王副館長一連幹三杯。

一直沒說話的父親,忽然開口說:“老羅送鞋來補時,說從鄉下調了一個人來當館長,這事可是真的?”

王副館長說:“單位的事你少問。”

父親說:“我也是為了自己的兒子好。老羅說,新館長已和他通了氣,準備重用他。”

仿蘭用鼻子嗤了一聲:“這也不是什麼絕招,每個新來的頭頭,總是要利用先前的反對派來打天下,建立根據地。”

這話讓王副館長動了心思。反對派他不怕,怕就怕有人向老馬那邊倒戈。幸虧讓他管財經,老馬管人事。館內的幹部子女,大的已經參加工作,小的還在上小學和初中,沒有待業的,不會求老馬找事做。而財經上講究一支筆簽字報賬,諒大家不敢做得太過分,以免得罪了他。至於業務,老馬是個外行,他根本不把他放在眼裏。想到這裏,他像已經獲勝一樣,又喝了三杯酒。仿蘭並不勸他,第一回由他喝去,在往常,她是絕不允許丈夫超過三杯的。

晚上,和八建公司的談判是在外貿賓館的一間客房裏進行的。客房分為裏外兩間,大部分時間是王副館長和石經理在裏麵屋裏單獨談,石經理帶來的人和文化館的李會計在外屋吃點心喝咖啡。

王副館長要求八建公司,明天就派幾個人去扒舊房子,人別多,進度慢不怕,房子拆完後,停一陣再開始挖屋基,也不要搞得太快,屋基挖好後,就完全停下來。前麵幾點,石經理沒有意見,隻是認為屋基挖好後如果不做好屋腳,日後再做時,會有大量的返工。王副館長當即表示,承認五百元錢作為返工費。

談妥這些,他倆就開門,喚各自的隨從進來,在合同上正式簽字。按照甲方文化館的要求,合同簽字日期提前了一個月。合同規定,舞廳造價為二十萬零八千五百元。

合同一簽,石經理就讓八建公司的會計拿出一個紅紙包,說按建築行業的規定,王副館長可以拿總造價百分之五的信息服務費。紅紙包包的是一萬元現金。王副館長堅辭不受,並表示他絕不做違犯黨紀國法的事。後經協商,決定由八建公司給李會計家安一套燃氣熱水器,王副館長這邊則定為,待他父親百年之後,由八建公司承擔全部喪事費用,並負責建造一座墓。至於多餘的錢,暫時留在八建公司的賬上,待適當時機,憑王副館長的條子,請文化館全體人員到北戴河旅遊一次。

簽完合同出來,天上下起了雨,趁石經理打電話叫車來送他倆時,王副館長問李會計,明天上午的會,是否通知到每一個人了。李會計叫聲哎喲,說事情太多,他將這事忘了。王副館長知道李會計心裏是怎麼想的,也不說破,隻說,那就來幾個算幾個。

6

第二天早上,王副館長準時七點半鍾到館裏上班。還在一樓就聽到頭頂上有不少人在說話。上到二樓,見會議室的門已打開,老馬和先到的幾個在聊天。大家笑眯眯地認真聽老馬講他當副鄉長時的笑話。

王副館長在門外站了一會兒,陸續又來了些人,連一向隻來領工資的退居二線的老館長也病怏怏地來了。王副館長突然覺得李會計是不是在和自己玩瞞天過海的把戲。他昨天說忘了通知今天的會,但今天大家到得出奇得齊,會議室的門隻有李會計有鑰匙,卻早早打開了。王副館長想,李會計若倒戈,自己今後的處境就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