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醉了(2 / 3)

王副館長正在擔心,李會計在樓梯上出現了。

王副館長迎前幾步說:“你像個預備黨員,好積極呀!”

李會計一愣後才說:“門不是我開的,是老羅一大早上我家去拿的鑰匙,我還沒起床呢!老羅說是老馬叫他去拿的,老馬還叫他去通知全館人員今天來開會。”

聽了這話,王副館長才放下心,說:“老馬啟用老羅,簡直是對全館其他人的侮辱。”

李會計說:“我也覺得沒有人願意與老羅為伍!”

王副館長說:“決不能讓老羅的尾巴翹起來,否則他會成為一條四處咬人的惡狗!”

李會計點了點頭。

王副館長走進會議室,剛坐下就對老馬說:“開始吧!”也不等老馬示意,便提高嗓門說:“今天這個會沒別的議程,專門歡迎老馬來館裏當館長,請大家鼓掌歡迎。”大家都鼓了掌。王副館長繼續說:“老馬以前專和農民打交道,抓火葬、抓計劃生育、抓積肥很有辦法。現在他要和各位文化人打交道,初來時可能會力不從心,希望大家多支持。下麵請老馬發表就職演說!”

老馬自然是有備而來,他從那張獲獎的攝影作品開始說:“我與文化館是有緣分的,那年借人家一部舊照相機,隨手拍了一張《秋風醉了》,就被王館長慧眼看中,給了我很高的榮譽。”說著,老馬從公文包裏拿出那張照片讓大家看。

別人看了什麼都不說,隻有老羅連聲說好。傳到王副館長手上,他看到照片上,一位老農民正在曠野裏佇望,一陣秋風將老農民頭上的草帽吹下來,正好落在一隻小狗的頭上,小狗抬起前爪,活像一個人。

老馬說了一通客套話,然後是大家發言表態。老羅帶頭說,他感到新館長到任後,各方麵有耳目一新的味道,他本人爭取在新館長的領導下,創作出好的音樂作品,評上省政府頒發的“屈原文藝獎”。

老羅剛說完,搞文學創作的老宋就說:“我本不想說話,一聽到老羅說新來的館長能讓他獲此殊榮,那我就不能不表態。按照過去的俗話,人說話得算數,鄉下的方法是吐泡痰在地上,如果沒有做到,就得將這泡痰舔回去。文化館的人要文明一些,不能隨地吐痰。我提個建議,既然老羅表態要拿全省最高文藝獎,那我也表個態,隻要老羅寫的歌曲今年能獲屈原文藝獎,我老宋明年一定拿回諾貝爾文學獎。說的不算吐的算,我吐泡痰在痰盂裏,老羅你吐不吐?隻要吐了,誰做不到,誰就將這痰盂裏的痰喝回去!”

大家都大笑起來。老羅擺出一副清高的架子,不搭理老宋。

李會計最後說:“老馬看中了我那套房子,是看得起我,過兩天我就騰出來。也算是以實際行動迎接新館長吧。”

王副館長及時插嘴:“說不定什麼時候,上麵給我們調來一個副館長或副書記,希望在縣城裏有私房的同誌向李會計學習,屆時積極給予配合。”

接下來老馬將正副館長的分工宣布了。然後就散會。

老羅正要走,李會計叫住他,問會議室的茶杯怎麼少了四隻。老羅搖頭表示不知道。李會計說:“不知道不行,你開的門,茶杯少了該你負責賠。”

老羅說:“你以前就丟了,別想往我頭上賴。”

李會計說:“你才是賴呢!昨天上午考試,四十隻茶杯還一隻不少。”

老馬出來打圓場說:“幾隻杯子,丟了算了。”

王副館長馬上說:“這可不行。館裏定了製度呢,除非你宣布以前的製度全部作廢。”

老馬愣了愣說:“既然有製度就按製度辦。”

李會計說:“聽見沒有,老羅,四個茶杯共九元六角錢,在這個月的工資裏麵扣。拿鑰匙時,我說過會議室裏小東西多,丟了不好辦。你說沒問題,丟了你負責。你說獲獎的話可以不算數,館裏的財物保管製度是必須算數的。”

老羅氣急敗壞地說:“誰敢扣我的工資,我要鬧得全館的人都領不成工資!”

老羅邊說邊往外走,剛走到門口,猛地傳來一聲巨響,跟著一股塵土從樓下衝天而起。大家趕忙用手捂住鼻子。

老馬冒著灰塵走到走廊邊,探頭一看,見一群人正在拆那棟先前作為電視錄像廳的平房周圍的臨時棚子。

見老馬一臉的疑惑,王副館長裝出一副對不起的模樣說:“忘了和你通氣,拆這房子是準備蓋舞廳的。”

老馬問:“簽合同了嗎?”

王副館長說:“上個月簽的。”

老馬不作聲。

李會計將會議室的一張舊辦公桌騰出來,給老馬用。辦公桌有七成新,王副館長嫌它舊了,別讓人見了說文化館的人欺負老馬是後來的,就要李會計去買張新的,反正會議室也需要桌子。老羅自告奮勇要去幫忙抬回來,老馬推辭幾下,也就隨他去了。

不到一個小時,老馬和老羅就抬回了一張新辦公桌,和王副館長的桌子擺成對麵。

老羅拿著發票去找李會計報銷。李會計見上麵隻有老馬的簽字,就不給報銷,要他去找王副館長簽字。老羅回到館長辦公室,將發票遞給老馬,並說:“你簽的字沒有效,非得王館長簽了字才行。”老馬瞅著發票怔怔地沒反應,王副館長伸手拿過發票,飛快地簽上“同意報銷”四個字,然後將發票丟在桌麵上。老羅見老馬不說話,隻好拿上發票出去了。

老馬忍了半天,終於開口說:“我在鄉裏工作時,鄉長和管財經的副鄉長簽字的發票都能報銷。”

王副館長說:“你那是鄉政府,是權力機關,這兒是文化館,是事業單位。”又說,“縣裏各機關都是這樣。還有,組織部不是對你我的分工規定得很清楚嗎?”

老馬無話可說,就要了一份館內全年工作計劃去看。

下午,老馬又找李會計,將文化館與八建公司簽的合同拿去查看。王副館長聽李會計說後,也去了會議室。老馬剛看完,正一個人在那兒抽煙。

王副館長說:“昨天上午考試的事,得好好研究一下,不得出個結果,可沒法向考生們交代。”

老馬說:“你是怎麼考慮的?”

王副館長說:“我是一點辦法也沒有,就看你這一把手的了。”

老馬說:“那就拖一拖吧,拖到最後,就不了了之了。”

王副館長仿佛才看到桌上的合同書:“喲,你在重新審查舞廳合同呀。查出問題沒有,如果有問題還來得及處理。”

老馬支吾說:“我沒這個意思,隻是想看看未來的舞廳是個什麼模樣。”

王副館長問:“建價還合理吧?”

老馬說:“沒辦法比這更合理了。”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樓下和拆房子的工人聊天,李會計將他喊到一旁,告訴他老馬買辦公桌的那張發票有問題。辦公桌都是一百五六十元錢一張,可老馬的這張發票上寫的是二百一十元。於是他就偷偷去查了一下,原來是老羅從中做了手腳,瞞著老馬,偷偷給自己買了一對藤椅。

王副館長想了想,讓李會計別聲張,先壓一壓再說,等到扣茶杯錢款時,老羅若鬧事再一起處理。然而,真到發工資時,老羅簽上姓名,拿著自己的工資一聲不吭地走開了。

老馬這幾天一直要李會計騰房子,他不便直接和李會計說,老是找王副館長,要他催一催。王副館長趁勢和李會計說了這事,李會計答應後天搬。王副館長卻說:“樓下拆得這樣亂七八糟的,你不怕將彩電、冰箱和家具碰壞了?”李會計心領神會,馬上說等房基做好以後,馬上就搬。

王副館長隨後將這話傳給了老馬。

老馬當時沒作聲,過後他向冷部長作了彙報。冷部長就讓小閻給王副館長打電話,限李會計三天之內搬家,否則,每天收十元錢的房租,或者老馬住招待所的錢由李會計出。王副館長認為這樣做不妥,讓小閻轉告冷部長,說如果老馬是普通幹部,這樣做倒沒多大後遺症,但情況不是這樣,當二把手的他,就不能不請領導慎重考慮。

說這些話時,李會計就在旁邊,他幾次伸手奪話筒,都被王副館長擋回去了。

王副館長放下電話對他說:“官大一級壓死人,你就讓讓步吧。”

李會計氣得臉發白,賭氣不答應。

王副館長說:“我做個主,館裏給你報銷全部搬家費用。”

李會計像受了很大委屈似的,勉強同意了。

到搬家時,李會計將屋裏的燈泡、鎖全部下走了,還用磚頭在客廳正中砸了兩個大洞。

老馬搬來文化館後,一連幾個晚上屋裏是黑的,不知線路上出了什麼問題,嶄新的燈泡沒有一個發亮,最後隻好將全部線路換了,才算解決問題。

老馬的兩個孩子也來文化館住。老馬在鄉下總是吃現成飯,文化館沒有食堂,他隻好自己燒火做飯。因為沒做飯的習慣,兩個孩子總說他做的菜比學生食堂做的菜還難吃。

那天,老馬接王副館長的父親到他家幫忙補鞋,二人聊起來後,老馬說他真不該到文化館裏來。

自從老馬來後,王副館長上班總是遲到。這天,他一進辦公室,老馬就告訴他,人事局將冷冰冰分配到文化館來了。

王副館長問:“是上麵硬性分的,還是館裏自願接收的?”

老馬猶豫了一下,才說:“是我同意的。”

王副館長說:“你是一把手,有同意權。”

老馬也不客氣,就和他商量,給冷冰冰安排個什麼工作。王副館長就說這些天了,老馬心裏應當有所考慮。老馬就說他想將冷冰冰安排搞文學創作。王副館長說他沒意見,隻是老宋的工作得重新安排。老馬說,就是老宋的工作不好安排,他才犯難的。王副館長說,經營部不是缺個副主任嗎?老馬想了想也沒有別的辦法,便同意了。

冷冰冰來報到後,老馬約老宋到辦公室裏談了一次話。談得不投機時,老宋拍起桌子和老馬吵了一架,還指雞罵狗地將冷部長罵了一通。冷冰冰當即氣得哭著跑出文化館大門。

第二天,一上班,老宋就遞交了停薪留職的報告,說自己是不願做奴隸的人們,要用自己的血肉築成新的長城。老宋不願做老馬的長工,給老馬賺錢,還不如自己去掙點現成的。

老宋將報告交給王副館長。他不願見老馬,說自己一見到老馬,就會變成殺人犯。

王副館長將報告複印一份後,將原件交給了老馬,自己揣著複印件去了一趟宣傳部。

正好冷部長在秘書科坐著。王副館長將複印件給了冷部長。冷部長掃了一眼後不高興地說:“老馬連這點小事都處理不好,這麼多年的副鄉長是怎麼當的?”

王副館長說:“文化館的人,個個都很難纏。”

冷部長覺得自己失言了,就不再說話。

王副館長像是無聊地找話說,他敲了敲辦公桌,問小閻知不知道現在的辦公桌多少錢一張。小閻說多不超過一百六,少不低於一百五。王副館長笑起來,說小閻衙門坐久了不知民情,老馬前些時候親自去買了一張和這一模一樣的辦公桌,不多不少整花了二百一十元。

王副館長說完後,並不去看冷部長,但他從小閻的眼裏看出,冷部長臉色沒有以前好看了。

7

冷冰冰上班的第一天,就將兩腿的膝蓋全摔破了。那一天,她起床晚了,沒吃早餐就來上班。在辦公室坐了一會,她才起身上街去買油條。走到一樓樓梯口時,正遇上王副館長,正在打個招呼時,沒提防腳下有一堆亂磚頭,踩上去後,身子一歪,王副館長伸手沒扯住,冷冰冰的身子橫著倒下去,左邊膝蓋當即出了血。她爬起來,一邊直叫哎喲,一邊瘸著往前走,一根廢鋼筋正好勾住她的大擺裙。這次王副館長及時拉住了她,她隻是雙膝跪了一下,不過右邊膝蓋仍出了血,高高的鞋跟也扭斷了。

冷冰冰流著淚問:“這破房子要拆到哪年哪月才能拆完?”

王副館長說:“你問老馬去,老馬不弄點錢給建築公司,他們當然幹得不起勁呀!”

王副館長將冷冰冰扶到家裏,給她的膝蓋上搽了紅藥水,又敷上消炎粉。

王副館長的父親見冷冰冰的鞋跟壞了,就要給她修一修。

王副館長正想說什麼,李會計在樓下喊他接電話,他便匆匆去了。

電話是縣愛國衛生委員會打來的,說下個月五號,省愛國衛生檢查團要來縣裏檢查驗收,文化館拆房工地必須迅速清理好。縣長發了話,文化館工地是重中之重,必須整改好,否則,因此評不上文明城鎮,是要處分人的。王副館長答應,一定將此事轉告老馬,盡快按上麵的要求,將環境搞好,不丟縣裏的醜。

老馬因為要給兩個孩子做飯、洗衣服,加上在鄉裏工作散漫慣了,上班從不守時。王副館長等了一會兒,見老馬還沒來,就給他留了個條子。回頭看看日曆,見已是月底三十號了,又在條子上加了一句,說自己這幾天帶冷冰冰下鄉走訪業餘作者。

王副館長回家時,冷冰冰正在試鞋。王副館長問她想不想和基層的業餘作者見見麵,相互熟識一下。冷冰冰因為自己一下子成了全縣業餘作者的頭頭,當然想下去轉轉,滿口答應之後,也不管雙膝多麼疼,一溜小跑地回去拿行李,再去車站趕十點鍾的班車。

冷冰冰走後,父親告訴王副館長,冷冰冰親口說的,她多次在冷部長麵前建議,老馬是個平庸的人、無能的人,文化館的工作要想搞上去,必須依靠王副館長。

聽了這話,王副館長忽然覺得,其實父親幫人補鞋,得到最大好處的是他,父親這樣做既可以幫他聯絡與別人的感情,又可以從中得到一些有用的消息。

王副館長隨後給仿蘭打了個電話。聽說丈夫和冷冰冰一起下鄉,仿蘭有點不高興。王副館長就開導她,說人家是縣委常委的千金,自己就是有賊心,也無賊膽呀。

王副館長和冷冰冰走後,老馬才到辦公室,見了條子,他有些無所謂。在鄉下,這類檢查他見得多了,無非是到時揀個好去處領著檢查團逛一逛,然後弄點酒菜熱情款待一番,就沒有不合格的。老馬不知道,機關工作對此類事是極認真的。機關的人都是你上班我也上班,你下班我也下班,一起看報,一起聊天,你起草文件,我起草報告,都是一樣的事,難分個高下。能分出高下的就是門上貼的“最清潔”“清潔”“爭取清潔”等一類的紙條。

老馬到拆房工地和工頭打了聲招呼,要他們將工程垃圾順順,別太丟人顯眼。

過了兩天,老馬正在家洗衣服,李會計喊他去辦公室有事。老馬拖了一會,想將幾件衣服洗完。還剩最後一條褲子時,老羅慌慌張張地跑來,說冷部長在辦公室等了半天,見老馬還不來,就生氣地走了,並要老馬立即去宣傳部見他。

老馬慌了,一扔衣服,手上的肥皂泡也顧不上擦,關上門就往宣傳部趕。

到了宣傳部後,才知冷部長是專門為清理文化館工地上的垃圾而登門的。冷部長是愛國衛生委員會主任。離五號隻剩下兩天時間,文化館上上下下仍舊沒有一點動靜。文化館地處縣城的繁華路段,進縣城的車輛和行人都要從門前經過,它的好與差,都是藏不住、躲不掉的。冷部長登門時就很惱火,沒料到又坐了一番冷板凳,若是當時碰見老馬,肯定給他兩耳光,再踢上一腳。

弄清冷部長的意思以後,老馬出了一身冷汗,他當場表示,兩天之內就是用手捧,也要把建築工地上的垃圾處理完。

老馬回文化館後,一邊打電話,一邊怪李會計沒有把話說清。李會計辯解說,冷部長來自然是有事,沒事他來幹什麼,總不會是特意來同老馬敘什麼舊吧?

這時,八建公司的電話通了,老馬說他要找石經理。接電話的人說石經理出差去武漢還沒回來。老馬說,那就找其他副經理。接電話的人又說,隻有一個副經理在家,但他不是分管文化館工地的。老馬還是要和這個副經理說話。副經理接了電話,問清意思後,為難地說,各工地都承包了,必須由分管的副經理才能解決。

老馬說了半天沒有丁點效果。放下電話,他直接去工地找工頭,要他們趕緊將工地上的建築垃圾清理一下。工頭硬邦邦地說,他們施工從來就是這樣,工程完了才搞清理。

老馬急了,說:“若不聽我的,這工程就不讓你們做了。”

工頭高興地說:“那樣更好,我們可以白拿一筆賠償金。”

老馬急得團團轉,心火上來,牙床腫得像紅蘿卜,一整夜沒合上眼。第二天起床,眼睛還沒有睜開就出外奔波,結果仍是徒勞一天。

晚上,老馬沒辦法,隻好硬著頭皮給冷部長打電話,說這事他幹不成,撤了職也沒辦法。冷部長無奈,就答應明天到文化館工地現場辦公。

四號早上,老馬去工地轉悠時,正好碰上風塵仆仆趕回來的王副館長。

王副館長問老馬的臉怎麼腫成這個樣子,像是被鬼打了。老馬說是牙疼上火。王副館長沒往下問,徑直回家去了。

早飯後不久,冷部長來了,八建公司的頭頭們也都來了。石經理表態表得很好。但他剛說完,分管的副經理就說,這麼多的垃圾,就是日死狗一樣地幹,一天也拉不完,就是兩天也很勉強。

大家一算賬,果然有道理。

冷部長一直沒說話。

李會計這時說:“聽說王館長回來了,叫他來,說不定他能想出什麼辦法來。”

冷部長點點頭表示同意。

轉眼之間,李會計就將王副館長叫來了。

聽了大家的敘說後,王副館長後退幾步到街中心站了一會,然後又爬到對麵二樓的陽台上看了看,然後說:“有個主意不知行不行,這些垃圾一點也不搬,像大城市街上搞建築一樣,用塑料編織布圍起來,讓外麵的人看不見裏麵的情況。”

大家聽了都說好。

冷部長臉色也緩和了些,說:“就這樣試試,我明天早上來驗收。”

冷部長說話果然算話,第二天一早就來了。老馬和王副館長,還有石經理更是早早就在工地旁邊等候。

冷部長繞著塑料編織布看了兩遍,果然圍得嚴嚴實實,從外麵看不見裏麵,從裏麵看不見外麵。冷部長滿意地笑了,但他沒有表揚王副館長。王副館長原以為他會這麼做的,心裏已經盤算好如何回答。所以,他有點失望。

石經理走後,冷部長到文化館辦公室坐了一陣,其間語重心長地對老馬說:“小王代了幾年館長,為館裏豎起一棟大樓,你可別連一棟小樓也豎不起來喲!”

老馬說:“人過留名,雁過留聲。我在文化館幹一陣,當然也想給大家留點什麼做紀念。”

從這一天起,老馬開始特別關注舞廳工程的進度。

老馬一過問,房子拆得比以前快了,過了一個月,地基也挖好了。

然而,就在地基挖好後的第二天,八建公司將人員設備全部撤走了。理由是文化館必須預付十萬元工程款。十萬元到賬了,他們才複工。

老馬便開始四處籌錢。

財政局、銀行、計委,他每家至少跑了十遍,才找到一點門路:行署文衛科肖科長有個妹妹叫肖樂樂,會唱歌跳舞,可是戶口在農村。肖科長放風說,如果能將肖樂樂安排到文化館工作,他可以幫忙在地區財政局搞到五萬元財政撥款。

老馬覺得此事是千載難逢的機會,就召集王副館長、李會計等開館務會。

老馬說:“五萬元,光利息就可以養活肖樂樂。何況這是財政撥款,百分之百劃算。”

大家都表示沒意見。

老馬說:“那就把肖樂樂作為上次考試的合格者,進行錄取。”

大家仍沒意見。

過了不久,肖樂樂就來館裏報到,被安排在音樂組,和老羅在一起。

又過了不久,肖科長打電話來,說五萬元已經彙出。

李會計接電話後,就和王副館長說了。

王副館長說:“我們建這棟樓吃了那麼多的苦,還落下十萬元的債。老馬來,挑好房子白住,從不過問過去的債,一心隻想建舞廳,為自己樹碑立傳,這太不公平了!”

李會計說:“其實,隻要和銀行透透風,他們就會用這筆錢去衝舊賬的。”

王副館長想了想說:“這樣也行。反正我們也是為公,自己得不到半厘錢的好處。”

李會計說:“確實如此。”

上午,李會計提前下班去了一趟銀行。

下午上班時,李會計瞅空告訴王副館長,一切順利。

老馬等了半個月不見五萬元到賬,他拉上李會計親自去銀行查賬,才知道這五萬元被銀行扣下,還了過去的貸款。

老馬求爺爺告奶奶,說了一個星期的好話,最後還是肖科長出麵,銀行才吐出一萬元,不過是貸款,期限一年。

八建公司用這一萬元,將舞廳的地基填起來後,又停了工。

8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家看電視,外麵有人敲門。

外麵很黑,剛開門一下子沒看清,待那人進門後,才知道是老宋。

多時不見,隻聽說老宋發財了。王副館長見老宋那副油膩膩、紅光光的臉麵,就相信這話一點不假。

老宋見麵就說:“我想整一下老馬這狗日的。”

王副館長說:“那口氣還沒消哇?”

老宋說:“除非老馬垮台。”

王副館長說:“老馬垮不了。”

老宋說:“我看未必。上回的考試,大家意見大得很,若是知道老馬私自招收了冷冰冰和肖樂樂,他們不把文化館鬧個底朝天才怪!”

王副館長說:“你可不能到處煽動人民群眾造反!”

老宋說:“你怕什麼?”

王副館長說:“你還想不想回文化館?”

老宋說:“老馬一走我就回。”

王副館長說:“這事牽扯到冷部長,若是得罪了冷部長,事情就鬧大了。還有,冷部長知道我和老馬不大合拍,說不定還會猜疑是我謀劃的呢!”

老宋說:“媽的!沒料到還得放那老東西一馬。”

又說了一會兒話,老宋從包裏拿一條阿詩瑪香煙送給王副館長。王副館長不肯收。老宋說,這是他剛才打麻將贏的,沒花本錢,不收白不收。王副館長笑一笑後,不再推辭。

送老宋出門時,見外麵開始下雨了,王副館長就叫仿蘭收陽台上的衣服。

半夜裏,王副館長被雨驚醒。起床關窗戶時,他發現雨下得很猛,很恐怖。

這場雨下了一個星期,縣裏主要領導都下去防洪。領導下去時都要帶一名記者,電視台的攝像記者被書記、縣長、副書記和組織部長帶去了。作為第五把手的冷部長隻好叫文化館派個搞攝影的人,隨他一道下去。

老馬見此項任務重大,就自告奮勇地隨冷部長下鄉。

老馬在鄉下幹的時間長,有經驗,他想借此機會,在冷部長麵前挽回影響。老馬隨冷部長鞍前馬後跑了五天,回來後,冷部長果然在幾個不同的場合裏表揚了他。

這一陣縣電視台都是關於抗洪救災的新聞,由於沒人扛著攝像機跟著冷部長,所以電視上一直沒有冷部長的鏡頭,隻有幾條口播新聞裏提到冷部長。

就在這時,地區群藝館下發了一道通知,準備舉辦全區“戰洪圖”攝影作品大展。老馬靈機一動,便決定先搞一個全縣抗洪救災的攝影作品展覽。

王副館長自然沒有不同意的。

經過半個月的籌備,共征集到一百多幅作品。老馬也從自己的攝影作品中拿出十餘幅,放入其中,然後由館內幾個搞攝影的人,從中挑出七十幅參加展覽。

王副館長也在其中。

他對老馬的攝影作品很有興趣,他說老馬拍攝的這一組作品在用光和造型上,都與《秋風醉了》有質的區別。老馬的這組作品以冷部長在洪水到來之際的各種動作和表情為聯係,構成一個有機整體。大家一致同意這十幅作品全部入選。

展覽定於九月一日開幕。八月三十一日,先進行預展,請主要領導來審查。冷部長聽老馬彙報了展覽內容,很是高興。剛好地委宣傳部熊部長下來檢查慰問,冷部長就邀他一道來看預展。

熊部長和冷部長進展廳時,老馬帶頭鼓掌,王副館長和參展作品的作者也都鼓了掌。

冷部長掃了一眼那十幅關於他的作品後,就回頭注視熊部長看這些作品的表情。

熊部長按照次序細細看來,看到有特點的作品還評說幾句。當看到老馬的十幅作品時,熊部長忍不住聳起了眉頭。盡管他很快就糾正了這一動作,但還是被冷部長和老馬他們發現了。

老馬回頭再看自己的作品,不免大吃一驚!別的作品中,搶險救災的幹部群眾個個樣子像泥猴,唯有自己拍攝的冷部長,上著白襯衣,下穿絲襪和膠鞋,旁邊還有人替他打傘遮雨。

老馬喃喃地說:“我怎麼沒考慮到這一點呢?”邊說,兩腿邊發起抖來。

冷部長送熊部長回賓館後,又獨自回到文化館。展廳裏隻有老馬一個人,他正在將自己的作品往下取。冷部長將手中的茶水瓶一下子摔到老馬的麵前,並大吼一聲說:“老馬,你真是一頭教不轉的蠢豬。你誤老子不淺啦!”

老馬嚇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冷部長走後,老馬鎮定精神,到暗室裏泡了幾個鍾頭,仍挑不出一張有關冷部長抗洪的比較像樣的攝影作品。

他在暗室裏呆坐到天黑,聽見孩子在外麵喊,他才出來。

第二天正式展出,縣委書記要來剪彩,冷部長不能不來。

剪完彩,進了展廳,冷部長看見昨天掛著老馬的攝影作品的地方,換了一幅二十寸的也是關於他的攝影作品。

縣委書記看過之後,連連說好,拍出了冷部長的精神麵貌。

這幅攝影作品的作者卻是王副館長。

不過,隻有拍攝者和被拍攝者自己清楚,這是幾年前拍的。當時冷部長還是個科長,有一天,他拖著板車去煤廠買煤,回來時遇上了雷陣雨,他將衣服脫下來遮住車上的煤,冒雨往家裏拖,正趕上王副館長拿著照相機在路旁的屋簷下躲雨,就將冷部長的狼狽樣子拍了下來。照片洗出來後,王副館長還特地跑到宣傳部和他逗樂了好一陣。

全縣抗洪救災攝影作品展覽閉幕那天,冷部長讓冷冰冰捎了一句話給王副館長,說他的鬼點子真多。

王副館長的這張攝影作品被選送到地區參加展覽,受到一致好評。並被改名為《宣傳部長》,發表在省報上。

九月底,冷冰冰悄悄告訴王副館長,老馬要調離文化館了。

果然,沒隔幾天,老馬就被組織部找去談話,讓他去縣農科所任黨支部書記。

9

老馬一走,上麵又讓王副館長代理館長。

他一個電話打到八建公司石經理的家裏,要他明天就讓舞廳工程重新開工,並且在一個月內竣工。石經理叫了一陣難處,最後雙方商定,大後天正式開工,十月中旬交付使用。

接下來王副館長又在館內宣布,舞廳十一月一日正式開業。

他估計,進入到十二月,縣裏就開始調整各級領導班子,所以,自己在這之前必須幹出點實績來,別把這次良機錯過了。

王副館長將一切都安排妥當後,就讓李會計準備兩千元錢現金,他要到省裏去要錢。

李會計忙了兩天,也隻籌到五百元。

出發的頭一天中午,老宋忽然來找著王副館長,要求重新上班。

王副館長一見到老宋,心中就有了主意。老宋說了以後,他就答應下來,但要老宋向館裏上繳一些管理費。老宋絲毫沒有猶豫,問上繳多少。王副館長說,就兩千吧。誰知老宋眉頭也沒皺一下,就從懷裏掏出一遝百元票子,數了數後,抽出一半扔給王副館長。弄得他十分後悔沒有將金額翻一番。

後來,王副館長想出一個補救措施,讓老宋陪他一道上省裏去要錢。

在宣傳口,王副館長會要錢是出了名的。他平時對上麵的人舍得下本錢,所以遇到工作上的難題,急需錢來解決時,總有人出來幫忙。這回去省裏,又得到老宋的鼎力相助,王副館長真是如虎添翼。老宋在外麵跑了大半年生意,非常熟悉省裏的人現在喜歡什麼,想尿尿的就送夜壺,想睡覺的就送枕頭。再加上在黨政機關工作的生意朋友幫忙,來來去去,隻一個星期,就從文化廳和財政廳各要了五萬元。

回來一說,冷部長還不大相信,半個月後,省裏的錢到了賬,大家才心服口服。

王副館長從省裏回來,發現父親又抽起擱下多年的旱煙筒。

晚上和仿蘭親熱一回後,仿蘭告訴他,女兒近一段很喜歡喝爺爺泡的水,昨天她將女兒喝的水嚐嚐後發覺,那水裏有一股旱煙味。王副館長並不在意,解釋說,旱煙氣味本來就很重,加上父親的手摸了碗沿,氣味就更明顯了。

仿蘭又告訴他,他走後的第三天,老羅喝醉了酒,從老馬屋裏出來後,站在走廊上,指名道姓地罵王副館長心太黑,殺人不用刀子,難怪他家要斷子絕孫。他父親聽了這話後,氣得拿上補鞋用的割膠刀,要去找老羅拚命。幸虧李會計在場,他力氣大,才拖住。

王副館長歎了一口氣說:“你也不給我家爭口氣,一胎生下個兒子。”

仿蘭捶了他一下說:“你有本事再弄個準生證,我一定給你生個兒子!”

王副館長說:“不說這無味的話了。不過老羅這雜種,有事情再犯在我手上,非要整得他用膝蓋走路!”

第二天,王副館長在家休息,睡懶覺睡到上午十點還未起床。躺在床上忽然聽到外麵有人說話,細細聽,聽出是李會計的母親,又送鞋來讓父親幫忙補。

二人拉了一會兒家常話,父親便改了話題,問:“你先前說,如果第一胎生下的孩子殘廢了,就可以生第二個?”

李會計的母親說:“那還有假!我兒媳婦的同事頭胎生個孩子是啞巴,計生辦的人就讓她生了第二胎。兩胎還都是兒子呢!”

父親歎氣說:“人家怎麼有那麼好的福分。”

又說了一陣,李會計的母親約好來拿鞋的時間就告辭走了。

王副館長穿好衣服,從房裏走出來時。父親吃了一驚,問:“你沒上班?”

王副館長說:“出差累了,休息半天。”

剛刷完牙,李會計就來傳話,說冷部長打電話來,不同意這麼隨隨便便就讓老宋回館裏上班,不然,單位就成了公共廁所,可以隨便進,隨便出。冷部長要館裏寫出正式報告,老宋寫出全麵彙報,送給他看看之後再說。

王副館長和李會計商量一陣,覺得老宋的彙報可以叫老宋寫,就說館裏要,別的都得瞞著老宋。

後來這事還是讓老宋知道了。他指著冷冰冰的鼻子說:“你爸爸是個偽君子!”

老宋心裏對冷部長的怨恨越發深了。

老馬工作調動之後,人還住在文化館,新單位沒有房子給他住,他也舍不得搬出這套三室一廳。

王副館長抽空上老馬屋裏坐了一回。去時,老馬正在喂罐頭瓶裏的一隻金魚。

王副館長說:“你這麼喂,不出三天,魚就會憋死。我有一隻魚缸,閑著沒用,送給你好了。”

說完,王副館長就轉身出門,片刻後,真的拿來一隻魚缸。

老馬非常感謝。

王副館長問他在新單位工作怎麼樣。老馬說,那單位裏頭頭本來就多了,他去後,隻是每月主持開兩次支部會議。幸好學會了喂金魚,他還準備栽幾盆花。王副館長說,難得老馬這麼快就想開了。

老馬將金魚換地方時說:“上次老羅賴著在我這裏喝酒,我又不好攆他,結果喝醉了,罵了你的人,搞得我真不好意思見你。老羅這人品質不好,當初我想依靠他開展工作,真是有眼無珠。”

王副館長來老馬屋裏,本來是打算問問那次老羅借酒裝瘋的情況,同時暗示一下老馬,讓他少過問館裏的事。見老馬主動說起,王副館長反而覺得自己多慮了,就說:“當初,在一些事上,我與你配合不好,你走後,才覺得實在可惜。”

又問了老馬兩個孩子的學習情況,王副館長便推說有事,得走了。臨出門時,他許諾說,過幾天送兩條名貴金魚給老馬。

第二天,他就給老馬送來一隻墨龍和一隻獅子頭。

到了十月半,舞廳進入了內部裝修階段。天氣也漸漸涼了,王副館長就讓石經理拿出那筆錢,安排全館的人到北戴河旅遊。

老馬也去了,是王副館長請他去的,還讓他在路上帶隊。

王副館長自己沒去,他一個人在家照料舞廳的事。他讓李會計每天打回個電話,彙報路上的情況,特別是大家的情緒。

李會計每次打電話回來,總說大家情緒很高漲。

這天,仿蘭冷不丁地問他:“你聽說過用煙油泡水喝,可以讓好人變成啞巴的秘方嗎?”

王副館長說:“小時候好像聽大人們這樣說過。”

仿蘭不再說話,等王副館長上班去後,她沒有送女兒上幼兒園,並對王副館長的父親說自己要去燙發,讓王副館長的父親照看一下孩子。趁其不注意,她偷偷溜進王副館長父親的房裏,躲在蚊帳後麵。

過了一會兒,女兒叫渴,要喝水。

仿蘭看見王副館長的父親倒了一杯水,然後用一根細鐵絲,從旱煙杆裏一點點地掏出些煙油,放到茶杯裏攪了攪,便端給女兒喝。

仿蘭大叫一聲,從蚊帳後麵跑出來,奪過那杯水,一下子澆到王副館長父親的臉上。

事情也巧,王副館長到辦公室門前準備開門,才發現鑰匙忘了拿,就轉身往回走。在樓前碰到宣傳部小閻和組織部姚科長、張科長站在路邊說話,他就走攏去湊合著說了幾句。大家都盼舞廳早點建成。王副館長再次許諾,到時候負責供應他們的票。

王副館長回到家裏,正好聽到仿蘭在罵:“你這個老不死的,你想害我的女兒,我到法院去告你!”

王副館長一步跳入屋內,問到底是怎麼回事。仿蘭將事情經過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原以為丈夫會幫她一起懲罰父親,誰知王副館長走上來,照準她的左臉扇了一耳光,又朝右臉撂了一巴掌,並罵道:“你這個不行孝的女人!為了一件小事就將開水往父親的臉上澆,將父親的臉燙成這個樣子,叫我如何出去見人,大家會指著我的背,罵我是隻要老婆不要父親的家夥。你以為喝點煙油水,就真能讓人變成啞巴?你到醫院去找人問一問!真的這麼容易,那天下的啞巴不知有多少!”

仿蘭被王副館長兩耳光打懵了。好半天才清醒過來,抱起女兒就往外跑。

王副館長知道仿蘭要回娘家去,也不阻攔,反說:“想通了就自己回來,我沒空去接。”

仿蘭走後,屋裏隻剩下王副館長和父親。

王副館長什麼話也沒說,默默將正紅花油一點點地往父親臉上搽。剛搽了幾下,父親就推開他的手,鑽進蚊帳裏,用被子包著頭,一聲聲地哀號起來。王副館長聽見父親在哭訴:“巧兒,你怎麼不帶我一起走呢,讓我留在陽間活受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