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風醉了(3 / 3)

巧兒是母親的乳名。

王副館長一聽到母親的名字,眼淚就流出來了。母親生下他不到兩個月就死了。母親死時,他還叼著她的奶頭。之後,父親打光棍將他帶大。

家裏這一番鬧,外人並不知道。

這天李會計打回電話,說旅遊人員已到了武漢,明天就可以到家。

接完電話後,王副館長就給仿蘭的單位打電話。仿蘭一接電話,王副館長就開門見山地要她回家,不然,全館人員明天回了,將這事傳出去,就會將他所有的優點一掃帚掃掉了。仿蘭在電話裏嗯了嗯,沒說回,也沒說不回。

天黑後,王副館長見仿蘭還沒回,就歎了口氣,決定去仿蘭娘家接她們母女倆。縣城很小,兩裏路走了一裏,就看見仿蘭抱著女兒過來了。

一家四口重新住到一起後,大家都不知道說什麼好。夜裏,女兒剛一睡著,王副館長就厚著臉皮撩仿蘭,撩了一陣,他就得手了,夫妻倆也就和好如初了。

仿蘭回來後,王副館長的父親就搬出那隻多年不用的補鞋箱,到街上去擺了一個攤。每天早上,仿蘭母女倆沒起床他就出了門,夜晚等她倆睡後才收攤回家,三餐飯都是王副館長送到街上去吃。

外出旅遊的人回來時,八建公司已將舞廳修好了。

王副館長召集大家開會,講清楚離十一月一日舞廳開業隻剩下一個星期了。他要求大家在這段時間裏,克服一切困難,哪怕不分晝夜地加班,也要將舞廳內的各種設施裝潢搞好。所有人都興高采烈地答應了,老羅也表了很好的態。

文化館的人從沒有這樣齊心,剛好整五天,就將一切都布置妥當了。

那天下午,王副館長將電閘一合,舞廳內頓時華燈齊放,音樂悠揚,大家忍不住跳了幾支曲子,華爾茲也好,探戈也好,都跳得有模有樣。

冷冰冰回家吃晚飯時,在冷部長麵前描述了一通。冷部長擱下碗筷,要冷冰冰陪他到舞廳去看看。

冷冰冰連忙給王副館長打了個電話。王副館長得信後,又以冷部長的名義,請幾個有關單位的頭頭來看看。同時,又讓肖樂樂她們幾個好好打扮一下,晚上陪冷部長他們多跳幾曲舞。

冷部長來後,對舞廳的一切都很滿意,唯一不滿意的是舞廳還沒有取個名字。

王副館長連忙檢討自己的疏忽。

冷冰冰趁機在一旁說:“老馬搞了快一年隻搞了個屋基,王館長隻用一個半月就搞起來了。你再讓他這麼‘代’下去,我都對你有意見。”

冷部長彈了女兒一指,說:“隻要真是人才,總會有用他的時候。”

王副館長忙說:“那是,那是。”

冷部長他們玩到十點半才意猶未盡地離開。

他們一走,王副館長就召集老宋、冷冰冰和李會計商量給舞廳取個名字。大家要王副館長先說。王副館長就說:“老馬那張攝影作品,不是叫《秋風醉了》嗎?我把它動一個字,叫‘醉秋風’如何?”

大家想了想,覺得似乎還不是最好。

往下,每個人都提出了十幾個名字,都不滿意,和這許多名字一一比較,“醉秋風”反越顯得合適。

最後,大家一致同意,就叫“醉秋風歌舞廳”。

第二天上午,王副館長就舞廳的名字專門向冷部長作了彙報。

冷部長聽後,沉思一陣,突然說:“不行!不行!這個名字聽起來像是舊社會的妓院。”

王副館長嚇了一跳,他怎麼也沒料到冷部長會產生這樣的聯想,一時不知怎麼回答。

冷部長站起來,在屋裏走了幾圈,說:“我有主意了,依然是這三個字,隻是將它來個前後顛倒,叫‘秋風醉’如何?”

王副館長心裏有苦說不出,嘴上卻連連叫好。

十一月一日晚七點半,秋風醉歌舞廳正式開業。

沒幾天,地區報紙就刊載了一則消息:我區第一座現代化舞廳日前在某縣文化館正式開業。該項工程幾經磨難後,在現任負責同誌的艱苦努力下,隻用四十天就完成了全部基建和裝潢任務。

王副館長尚未看到報紙,小閻就從宣傳部打電話來質問,這則消息是誰寫的?光你王副館長一人努力,就沒有領導的支持嗎?

王副館長知道小閻口氣這樣硬,一定是有來頭的,站在小閻背後的當然是冷部長。

舞廳開業一個星期,純收入就達兩千元。李會計告訴王副館長這個消息後,又告訴他另外一個消息:上麵已確定,小閻來文化館當館長。

10

小閻上任講的第一句話是:“我不像老馬。老馬年紀大,我年紀輕。處理事情時,可能沒有老馬考慮得周到。”

這話明顯是一種示威。

果然,這次分工時,王副館長隻分管業務,其餘人事、財經,小閻都攬了過去。

小閻來之前,舞廳由老宋負責。老宋對付那些不買票進舞廳的人,有幾套辦法,所以舞廳一直收入很高。

小閻來後,將老宋換了。他怕老宋有意見,就讓老宋回文學組,說是讓老宋發揮專長,加強文學創作方麵的力量。老宋有苦說不出,隻得忍了。小閻讓肖樂樂負責舞廳。他每天至少要從肖樂樂那裏拿走二十張舞票,拿到縣委和縣政府院子裏去做人情。

李會計經常到王副館長麵前訴說,說這個舞廳簡直成了小閻的私人樂園。

王副館長一點權沒有,也就無計可施。

為了挽回自己的麵子,王副館長提了幾個大型文藝活動的方案,小閻都同意,但又附上一條,說要做到以活動養活動,實行經費自理,館裏最多隻負責活動結束時,加一次餐。王副館長隻好打退堂鼓,小閻就在支部會上批評他,說他光說空話,隻有計劃,沒有行動。

有一次,王副館長發現冷冰冰剛寫完的宣傳牌上錯了一個字而造成政治錯誤。他裝作沒看見,趕忙走開。然而,王副館長沒能看到他想看的好戲,宣傳牌掛出之前,小閻發現這個問題,及時改了過來。

舞廳收入雖然沒有老宋負責時高,但也還是夠可以的了,文化館的人隻要沒有曠工,每月都能拿到十幾元額外獎金。所以,小閻為人雖然霸道,大家還覺得是在可以忍受的範圍之內。

轉眼到了五月。

這天,小閻將老宋叫到辦公室,要他寫一篇紀念“延安講話”的文章。

老宋說自己這一陣子總是頭疼,連借條也寫不了。

在全館人員中,小閻唯獨對老宋有點膽怯。有一次他對冷冰冰說,全館人都無法把他怎麼樣,將來他要栽跟頭,可能就栽在老宋手上。

老宋因手裏有了大把的錢,回文學組後,他將以往寫的小說、詩歌和散文清點了一下,然後經常往省裏跑,每跑一次,就有一兩篇作品發表出來。在縣城裏,連冷部長都不敢輕視聲名鵲起的老宋。

見老宋不肯寫,小閻就轉而叫冷冰冰寫。

冷冰冰花了五天時間,將文章寫了出來,交給小閻。小閻看後,說很好,很合他的意。然後就叫人抄到宣傳欄上去。

這期間,老宋又去了一趟省城。老宋興高采烈地回來時,看見宣傳欄上的文章,不由得火冒三丈,撿起路邊的廢磚頭,將宣傳欄砸了一個大窟窿。

老宋行李也沒放下,扭頭就去幹休所,找宣傳部的元老董部長告狀。

董部長一聽說冷冰冰寫文章,將全縣過去的文藝創作說成是在極“左”思潮影響下,出現“假大空”的虛偽繁榮,頓時發出幾聲冷笑。冷部長是董部長提拔起來的,但他不好直接罵冷部長,畢竟一個在台上,一個在台下。他給冷部長打電話,說自己聽說文化館最近組織人寫了一篇好文章,他想拜讀一下,等等。

冷部長當然聽得出弦外之音,他馬上去文化館,站在宣傳欄前,看過那篇文章後,不管旁邊還站著王副館長,就將小閻臭罵了一頓。

冷部長走後,王副館長裝作隨口說道:“看來世上真的沒有常勝將軍,誰都會有克星的!”

小閻聽後默不作聲。

自此小閻謹慎多了,對老宋也越發客氣。

老宋卻不買賬,他對王副館長說,這隻小牛犢下場肯定還比不上老馬。

王副館長的父親在街上擺了半年鞋攤,人顯得更蒼老了。王副館長托很多人勸父親收了這鞋攤,他自己也求了許多遍,父親就是不答應,還說:“要我回去,隻有一個條件,叫你媳婦給王家生個兒子。”父親吃飯仍是王副館長一日三餐送。有時候,王副館長有事不能送,仿蘭就請老馬幫忙送。因為這,王副館長和老馬的關係特別親密起來。

王副館長的父親幫人補鞋,人家給錢他就收,人家不給錢,他也不要。

宣傳欄事件過後不久,冷冰冰花了一百多元錢,給冷部長買了一雙皮鞋,作為生日禮物。冷冰冰將皮鞋從商店裏拿回來時,小閻見了直誇漂亮。

過了幾天,小閻去宣傳部,見冷部長腳上的新皮鞋破了一個洞。一問才知道,前天,冷部長下鄉,半路上碰見一個小偷搶一位老人的錢包。冷部長讓司機停下車,帶著車上其他人一起上去捉那小偷。小偷急了,拿出刀子來威脅。急切之中,找不到其他武器,冷部長就脫下皮鞋迎戰。小偷到底被抓住了,新皮鞋卻被刀子戳了一個洞。

小閻在秘書科,幹慣了跑腿的事。見此情景就習慣地叫冷部長將鞋換下來,他拿去找人補一補。

冷部長也是習慣了的,小閻一說,他就依從了。

小閻提著冷部長的皮鞋,到街上問了幾個補鞋的人,見要價一個比一個高,他就找到王副館長的父親,讓幫忙好生補一補。

王副館長的父親聽說這鞋值一百多元,就說:“我還從沒補過這麼好的鞋,冷部長讓我補,是瞧得起我。我就是將身上的皮割一塊下來,也要將它補好。”

王副館長的父親不知道現在的皮鞋越好,皮子越薄,越不耐穿。他用鉗子夾住洞邊的皮,想看看洞裏麵破成什麼程度,手上還沒怎麼用力,那皮子就嘩地一下,被撕開一條兩寸多長的口子。

王副館長的父親一下子傻眼了,生怕自己的手藝被這雙皮鞋給毀了,就拚命想辦法補救。結果,鞋麵上的洞,由小變大,由一個變成幾個。

過了一個小時,小閻來拿鞋時,見到破爛不堪的皮鞋,就急得跳腳,大聲說:“都這個樣子了,你還補什麼,去買一雙賠給別人算了。”

王副館長的父親手一哆嗦,鞋子掉了下來。

小閻又說:“你補不了就該早點說一聲,我好找別人去。到了這一步,看你怎麼賠?你若不賠,我就將這破鞋掛在你的頸上,讓你去遊街!”

王副館長的父親將頭埋在雙膝中,不敢回半句話。

這時,肖樂樂來傳話,說冷部長打電話來,讓他趕緊送鞋去,冷部長有事要出門。

小閻於是說:“這樣,我先墊錢買一雙皮鞋賠給人家,回頭你將錢還給我。”

小閻說完就走了。

這天,縣鑄造廠舉辦“紅五月”歌詠比賽,王副館長被請去當評委主任脫不了身,中午飯由老馬幫忙送。

老馬送飯時,見鞋攤上沒人,等了一會仍沒人,他沒在意,將飯盒放在小板凳上,自己先回了。

傍晚,王副館長回來時,見一個叫花子正捧著父親的飯盒,坐在鞋攤後麵大口吞咽。見四周都沒有父親的影子,王副館長心裏起了疑問。他攆走叫花子,將鞋攤收拾好挑回家。見仿蘭也不知道父親去哪裏了,王副館長覺得事情不妙,忙叫上幾個人幫忙尋找。

王副館長沿著老城牆外的護城河找了兩個來回,也沒有發現什麼,往回走到十字街頭,迎麵碰上老宋。

老宋急匆匆地說:“快!快去醫院!你父親在那兒賣皮呢!”

王副館長一邊往醫院跑,一邊問老宋,才知道,小閻走後,王副館長的父親想了又想,唯有下決定去醫院賣血,還錢給小閻。醫生見他年紀大,沒有答應。剛好,一個被火燒傷的人需要植皮。醫院剛開始做這種手術,沒人敢賣自己的皮膚給別人。王副館長的父親願意賣,一化驗,正合適。醫生剛要下刀子時,老宋趕到了。

王副館長一進醫院,就聽見父親在手術室裏叫:“我自己的皮,我願賣,誰也管不了!”

一見兒子,王副館長的父親叫得更厲害了,還伸手搶醫生的手術刀和手術剪。

王副館長對父親說:“你不是有兒子嗎?再難的事,還有兒子替你頂一陣呢!”

父親說:“你別管我。我什麼用處也沒有了,還不如一刀一刀地割死了好!”

王副館長說:“你真要這樣,那我還有什麼顏麵出去見人?幹脆先將我的臉皮割了!”

說著,王副館長雙膝一彎,人就跪在地上。

老宋說:“王師傅,王館長大小也是個領導,你這樣不講情麵,不等於是拆他的台嗎?!”

鬧了半天,醫生也有些煩,開始攆王副館長的父親走。轟的轟,勸的勸,總算將他弄下了手術台。

這邊王副館長早被人牽起來,大家一起到外麵的休息廳坐下,聽王副館長的父親訴說事情經過。

王副館長的父親痛心地說:“我一生的名聲,全叫這雙鞋毀了。”

大家對這話沒興趣,隻顧齊聲痛罵小閻。

老宋說:“這次不把姓閻的整倒,我就四隻腳走路。”

眾人義憤填膺地說了許多話。

父親要王副館長將買鞋的錢先還給小閻。老宋攔著不讓給。

王副館長的父親不同意,他說:“損壞東西要賠,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老宋說:“這回若賠了,那就是天不經,地不義了!”

王副館長的父親一急,加上餓了兩餐,便頭暈起來。王副館長趕緊讓護士給他吊了一瓶葡萄糖。

七拖八拖就到了晚上十點。老宋推說有事,先走了。老宋一走,看熱鬧的人就都散了,隻剩下王副館長和父親。

等他倆回到家,仿蘭已摟著女兒哭過幾場了。她以為父親是為了她而出走的,那樣,她走到哪裏,哪裏就有人戳她的脊背骨。見父親回來了,她連忙起身招呼,真心實意地問父親想吃什麼,她這就去廚房做。

父親隻想睡覺,直往自己房裏鑽。

這時,老宋來了。

老宋先一步回家,很快寫出一篇新聞稿,《鞋匠割肉賣皮,隻緣官官相逼》。老宋將文章給王副館長過目。

王副館長見文章中點了冷部長的名,就不同意,要老宋刪去冷部長,他說冷部長是被小閻利用了,是無辜的。

老宋嘴上答應,卻沒有改,仍然原封未動地寄給了省報。

沒多久,文章登出來了。不過不是登在省報上,而是登在省報辦的內部參考資料上麵。冷部長那一條線還是被刪幹淨了,讀文章覺得那鞋是小閻自己的,標題也被改成《老鞋匠失手本該賠償,年輕人可惡逼他賣皮》。

又過了幾天,縣裏派人到館裏,討論如何給小閻處分。大家一致認為,給他一個撤銷黨內外一切職務的處分就夠了。

半個月後,小閻的處分下來了,是雙開除加雙留用察看,並調到老馬當副鄉長的那個地方去當一名中學教師。和別的犯案人相比,大家都認為處分太重了。老宋說這是舍卒保車。

小閻走時,王副館長派李會計和肖樂樂將他一直送到那所中學。他倆回來時,說學校對小閻的安排還可以,教附屬高小的思想品德課,課不多。

11

王副館長又開始代理館長了。

這一次他汲取了前兩次代館長時的教訓,有事多請示,多彙報。

其實,在討論給小閻的處分時,他就開始想自己這次如何代館長了。所以,小閻走後第三天,他就去找冷部長彙報自己的工作計劃。

冷部長聽說他要搞鐳射電影,就潑了一瓢冷水,說電影是電影公司的事,文化館不要把這池水攪渾了。還說,能將舞廳辦好就很不錯,別把風頭出得太足了。

王副館長當時沒爭辯,心裏卻說:燒三根香,放兩個屁,菩薩不說話,問你自己過不過意?我就是要代一回館長,做一樁大事,搞得你非提我當正館長不可。

返回文化館後,王副館長讓李會計去外貿賓館訂了一桌酒菜,將公安局、工商局等有關單位的關鍵人物請來吃了一頓。席間,王副館長說了搞鐳射電影的事。縣裏的人隻聽說過這東西,上省城時,見鐳射電影都在一些高雅的地方放映,也沒機會開眼界,便答應大力扶持這個新生事物。

等冷部長察覺時,王副館長已將營業執照拿到手了,買機器的錢也已籌到了一大半。

接下來王副館長要到深圳去買機器,當然,主要是聯係片源問題。

以往仿蘭從不拉王副館長的後腿,這一次她說什麼也不放王副館長出去。王副館長的父親從醫院回來後,就一蹶不振,躺在床上隻能靠王副館長每餐送碗粥度命。開始是小便失禁,這幾天大便也失禁了。王副館長一走,留下媳婦怎麼好料理公公呢?

王副館長先一想,覺得自己的確不能離開;後一想,鐳射電影的事已是騎虎難下,不一氣嗬成地辦好更不行。他打定主意瞞著仿蘭偷偷出門,家裏的事隻好將她逼上梁山。

隔天早上,王副館長裝著起來給父親擦洗身子,將陽台上沒幹的衣服卷成一團塞進提包裏,開開門悄悄走了。

這次去深圳,李會計、老宋等都想與王副館長做伴,王副館長卻選了冷冰冰。他想通過冷冰冰來緩和與冷部長的關係。

在深圳,他倆一起選中鐳射機器後,王副館長便有意避開,讓冷冰冰一個人去和老板談價錢。回來時,冷冰冰給家裏每人買了一枚金戒指,還送了一枚金戒指給仿蘭。王副館長心知她吃了回扣,想到回家時,仿蘭這一關不好過,他就代仿蘭收下了。

實際上,王副館長離家不久,仿蘭就發覺了,她追到車站時,正看到王副館長和冷冰冰乘坐的客車影子。回屋後,見父親那副模樣,仿蘭本不想理睬,又於心不忍,狠了狠心,隻好閉上眼睛給父親擦。仿蘭剛動手,父親卻虛弱地叫著:“不!不!”

正在為難時,李會計的母親提著菜籃來了,說是看看王師傅好些沒有,見此情形就說:“你去幫我買菜,我替你找個人來幫他擦!”

仿蘭心想誰願做這下作的事,就多了個心眼,先出門去,在樓下躲了一會。見李會計的母親還沒下來,她就悄悄返回去,走到窗外,她聽見屋裏有女人低低的抽泣聲和嘩嘩的水響,偶爾還能聽到父親的低聲歎息。仿蘭退下後,去菜場買了李會計的母親要買的幾樣菜,又自己掏錢買了兩斤豬肉擱在籃子裏。她買東西時,頭一回不性急,不管別人怎麼插隊,都不心煩。

回家時,見屋裏仍隻有兩個人,仿蘭裝著責備李會計的母親沒有留住來幫忙的人,她買了一塊肉本來是要感謝人家,現在隻好給李會計的母親了。謙讓了一陣,王副館長的父親在床上叫李會計的母親收下,這事才算完。

然後,仿蘭要李會計的母親每天上午請那人來一次,她借口圖書館每天上午忙,離不開人,將門上的鑰匙給了李會計的母親。李會計的母親推也沒推就接受了。

王副館長惦記著家裏的人,拚命往回趕。到了縣城,一出車站他就扛著機器先到辦公室。

進門後,見從前老馬和小閻坐的那張桌子後麵,坐著一個陌生人。

一問,才知是剛上任的館長,姓林,是從部隊轉業回來的。

王副館長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半天無話。

倒是林館長見他這麼熱的天出差回來,連忙又是敬煙又是泡茶,還打開電扇,對著他吹風。

吹了一會兒,王副館長一連打了幾個噴嚏。

誰也沒有想到,幾個小小的噴嚏就將王副館長打倒了。

12

王副館長一進家就病倒了,他發燒燒得很厲害,老是在三十九度左右不退。連醫生也吃驚,這麼年輕力壯的一個人,難道真叫一個小小的感冒治趴下了?熬了一個星期,王副館長總算退燒了,接下來再在醫院觀察了一個星期,每天吊一瓶氨基酸,前後一算賬,一場感冒花去文化館上千元。

住院的後幾天,王副館長嫌醫院吵,吊完氨基酸以後就回家了。

回到家裏,王副館長依然睡不著覺,一件很小的事情都能讓他反反複複地想個通宵。

睡不著時,半夜裏,他總能聽見父親恐怖的呻吟聲。父親一醒就會喚王副館長去,聽他哭訴祖上人在夢裏如何地用酷刑折磨他,說他教子無方,讓王家香火斷了。

王副館長心頭壓力更大了。老想自己這幾年何苦這樣賣力,什麼好處沒撈著,連個兒子也沒有,弄得一家人都傷心。第一次代館長將文化館大樓建起來了;第二次代館長,修了一座舞廳;第三次代館長雖然隻有二十來天,也幹成一個鐳射電影廳。可這些都被別人撿了便宜,自己卻是吃力不討好。

這天,王副館長正在吊氨基酸,李會計來看他。李會計告訴他,鐳射電影今天搞首映式。李會計給了四張票,讓他送給醫生護士,以表示感謝。

王副館長將這票隨手遞給在旁邊照看的那位護士。護士拿著票出去不一會兒,內科的醫生護士都來朝他要票。

這時,李會計尚未走。王副館長就問他還有票沒有。李會計說,票倒有,但都是給縣裏領導的。王副館長將李會計的提包奪過來,拿出裏麵的票,一人給兩張,邊給邊說:“有些當官的吃人不吐骨頭,這兩張票他們當便紙使還嫌小。”

其他科室的醫護人員,聞訊也來了。轉眼之間,一大摞票就剩下十來張了。李會計一把搶回去,討饒般地說:“這幾張是給關係戶的,實在不能再給了。”

沒票的人仍在纏著王副館長,他隻好叫李會計回頭再送二十張舞票來,然後,隻要他在這兒住著,保證每天十張電影票,十張舞票。

看過鐳射電影的人,回來都說夠刺激。秋風醉舞廳的曲子,更是能迷死個人。所以,醫院上下都對王副館長很好。

那天晚上,父親呻吟又起時,他突然起了一個念頭,為什麼不試試讓醫生幫忙開個假證明,說女兒有先天性心髒病,然後到計生委去弄個準生證,讓仿蘭再生一胎呢!

第二天一大早他就去了醫院。

他不去病房,而是去內科高主任家。高主任一家都成了鐳射電影迷,見他到了,連忙讓座。他先將從深圳帶回的一條萬寶路香煙遞上,再說自己女兒身體如何不好,可能是先天性心髒病,希望高主任高抬貴手,幫忙確認一下。

高主任笑著問:“是確診,還是確認?”

王副館長一慌,竟不知說什麼好。

高主任的愛人在一旁說:“老高你何必明知故問,王館長是個老實人。”

王副館長聽了這話,索性將家裏的一切都攤開說了。

高主任聽了,轉身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病情診斷書,一邊填寫,一邊說:“人就是這樣,政治上進步不了,總得在生活上有個精神寄托。”

寫好後,就遞給王副館長。

王副館長一看,全是按自己說的寫的,而且連醫院的公章都預先蓋好了。

高主任說:“我是第一次這樣看病的。”

王副館長見他寫得這樣從容,不相信這是第一次,就問:“不知到計生委那兒,手續怎麼辦?”

高主任說:“管他怎麼辦!你將這個診斷書直接交給李水蛇,他自然會親自替你辦的。”

高主任的愛人說:“李水蛇的腎不好,全靠老高給他治!不過申請書你可要寫一份。”

高主任又說:“等你拿到準生證時,往你父親眼前一晃,準保他的病能好!若是沒好,我就將這條萬寶路還給你!”

王副館長針也不打了,回家寫好申請書,又找李會計蓋上公章,便去找李水蛇。

李水蛇是計生委李主任的綽號。見了高主任的診斷書,果然不敢遲疑,不到半個小時就將準生證交給了他。

王副館長隨即打電話,要仿蘭到醫院婦產科去下避孕環,說自己已搞到準生證了。仿蘭還以為他在開玩笑。當天下午,王副館長先去醫院辦出院手續。在陪仿蘭去婦產科時,正好碰見高主任的愛人。高主任的愛人教他每次同房之前,夫妻倆都用小蘇打水洗下身,成功率會高很多。

從醫院回來,王副館長真的將準生證拿給父親看了看。父親眼珠一亮,忽然就坐起來,接過準生證,雙手捧著,先哭一陣,接著大笑起來。等父親平靜些後,王副館長就和仿蘭進了臥房。

這一次和以往任何一次都不一樣,滋味很特別。

王副館長一聲聲說:“你一定要給我生個兒子!”

仿蘭一聲聲回答:“我一定要給你生個兒子!”

王副館長父親的病一天天見好了。仿蘭再次懷孕時,他已經能夠下床搖搖晃晃地走上幾步。過了幾天,見自己走路已經穩當了,王副館長的父親就要回鄉下去,說八個月的時間自己可以養兩頭大肥豬,等仿蘭生兒子時,就將豬賣了,給母子倆補身子用。

王副館長拗不過,隻得由父親去。

王副館長每天去辦公室點個卯就回家做家務,家務事情他全包了,讓仿蘭整個地歇著。

農科所半年前開始做花鳥蟲魚的生意,老馬屋裏這類東西很多。王副館長隔三差五地去拿一樣過來,時間不長,家裏就變得一派鳥語花香了。

每天晚上七點半左右,王副館長必到秋風醉舞廳和鐳射電影廳門前轉一轉,遇到熟人,就叫看門的放進去。

林館長不管他。當過兵的人,總是講義氣。

林館長在王副館長生病時,曾來家裏探望過,當麵說自己是雀占鳳巢。林館長還吩咐李會計,不管什麼時候,隻要王副館長要票,也不管是舞票還是電影票,要多少就給多少。別人要票時,他卻卡得很死。

仿蘭對王副館長說:“小林這是在用軟刀子捅你呢!”

王副館長說:“我已經死了那個心,不想當官了,他捅我有何用!”

王副館長照舊每天去拿票。拿不到票的人,漸漸對他有意見了,開始時見麵還說幾句話,到後來,就隻點點頭稱呼一下就完事。就連老宋和李會計也變得生疏了。老羅反而成了例外,過去老羅見了他總像仇人一樣,但近一段變得客氣了,有時還和他開個小玩笑。

王副館長和外麵熟人的關係也變了。以前,王副館長工作挺忙,和熟人碰麵了,倉促揀幾句要緊的說了,便走路。現在情形大不相同,上街買菜,隻要碰見熟人,不管有事無事,他總要走攏去,站著和那人說一陣。單邊隻有五百米的路程,沒有兩個小時是回不來的。

有一次,王副館長在街上碰見了冷部長。他見冷部長提著菜籃買菜,有些驚奇。

冷部長說:“今天是星期天,買買菜,讓自己輕鬆一下。”

王副館長馬上說:“我每天都買菜,每天都是星期天!”

冷部長笑起來,問他這一陣在忙什麼。

王副館長說他搞了幾十盆花,光是早晚搬進搬出就把人累死了,而且各種花澆水的最佳時間不一樣,更是把人攪昏了頭。還要喂鳥,那東西比養兒子還艱難。

王副館長說了一大通,冷部長聽得有滋有味,從頭到尾沒有打斷一下。王副館長說完後,冷部長才問,館裏的工作近段時間搞得如何。

王副館長半年多不問館裏的事,就胡亂說:“基本上是按你的講話精神去做。”

冷部長一聽這話就來了勁,問大家對他的講話有什麼反應。

王副館長哪裏知道冷部長的什麼講話,都是胡言亂語現編的,見冷部長追問,就隻好再編,反正是揀好的說。

冷部長很高興,說過一陣閑了,他要到文化館來蹲一段時間的點。

隔了幾天,冷冰冰來家裏玩,臨走時,她說冷部長想要幾盆花。冷冰冰說過後就自己去挑,結果,拿走的都是名貴品種。王副館長很是心疼了一陣。

林館長的愛人和小孩在哈爾濱,轉業時,林館長要回南方,愛人不同意,鬧僵後,林館長一個人回來了。他沒要別人騰房子,就將館長辦公室隔出半間做臥房,一個人住在辦公樓上。

王副館長有天去點卯時,進林館長的臥房坐了坐,發現屋裏的一盆曇花很眼熟,他想起來,這是冷冰冰上次從他那兒拿走的。

第二年開春時,懷胎十月的仿蘭生了,王副館長如願以償地得了個寶貝兒子。

王副館長抱著剛出生的兒子,正在讓仿蘭親時,護士進來說,外麵有人找。

王副館長出來後,見走廊上站著一個麵黃肌瘦的男人,好半天才認出是小閻。他要和小閻握手,小閻將手藏到背後,說他正在患黃疸肝炎。王副館長連忙後退幾步,將兒子送回產房,再返回來說話。

小閻住了幾十天的醫院,錢用完了,病沒全好,醫院要他拿錢來,不然明天就停他的藥。他托人給學校捎了幾次信都沒動靜。今天早上,他從病房窗口看見王副館長領著大肚子的仿蘭進了婦產科,才瞅空從傳染病房裏溜出來。

小閻要王副館長無論如何幫他一回。

王副館長說:“你是我兒子見到的第一個外人,按鄉下的規矩,他得拜你為幹爹呢!這個忙我一定幫。”

正說著,王副館長的父親喜顛顛地跑來了,見了兒子就說:“我把兩頭肥豬賣了,得了八百多元錢。”

王副館長說:“小閻在這兒呢!他病了,住院,想借點錢!”

王副館長的父親說:“借什麼!我還欠你一雙皮鞋錢呢!”說著,就數了一百二十元錢給小閻。

小閻謝過後要走,王副館長叫住他,本想問那次他為何不將冷部長說出來,又突然不想問了,隻說了一句祝福的話。

兒子滿月時,王副館長大請了一頓。席上人多,但他還是發現冷冰冰沒有來。他打電話到冷部長家去問。冷部長的愛人說,冷冰冰昨晚就沒回,她也在到處找。席間,李會計、老宋他們借花獻佛,向林館長敬酒。平日酒量很大的林館長,沒喝幾杯就醉了,一句句地嚷:“我不怕!大不了去坐兩年牢!”大家都笑起來。

自有了兒子後,王副館長連去辦公室點卯都放棄了。等兒子九點鍾左右醒後,先抱著他去圖書館找仿蘭要奶吃,返回時,若天氣稍有不好便直接回家,天氣特別好時,就到文化館辦公樓上轉悠一下。文化館所有的人都喜歡這個白胖胖的小子,都說王副館長的這項“希望工程”搞得好。

鐳射電影由於片源問題,已不那麼紅火了,但還是穩賺不蝕。秋風醉舞廳仍然門庭若市,所以王副館長每天晚上必到。

這一天,組織部姚科長給王副館長打電話說,他的小舅子談成了一個女朋友,今天晚上想約一幫朋友到秋風醉舞廳慶賀一下。王副館長問多少人。姚科長說,大約二十左右。王副館長一口答應下來。

晚上,王副館長抱著兒子往舞廳門前一站,將一大幫人呼呼啦啦地放了進去。林館長站在旁邊,像是什麼也沒看見,隻顧一個勁地同王副館長的兒子逗笑。

過了一陣,林館長說:“今天宣傳部開會,表揚了我們,說整個宣傳口就文化館的班子最團結。”

王副館長說:“全靠你支撐。”

林館長:“以後就靠你了。”

王副館長正要說什麼,冷冰冰來了。林館長和冷冰冰相視一笑,就進舞廳跳舞去了。王副館長進去看了看,覺得他倆跳舞跳得比所有人都投入。

舞曲完了時,姚科長的小舅子走攏來,對王副館長說,他哥哥讓捎個口信,文化館的人事近幾天可能有大變化,讓王副館長對任何可能出現的情況,都做個心理準備。

王副館長心想,無非是說老子不幹工作,要撤老子的職,老子還早就不想幹了呢!

回家後,他沒將這事告訴仿蘭。他怕仿蘭著急,影響奶水。

第二天早上,王副館長正在家裏洗尿片,忽然從門外闖進一大群人。為首的是組織部姚科長,還有宣傳部、文化局的一些頭頭。

大家坐下後,姚科長先說話。

姚科長說,林館長犯有嚴重的作風問題,一年之內致使冷冰冰兩次懷孕,兩次流產,上麵已決定對他進行撤職查處,文化館館長一職,從今日起由王副館長擔任。由於時間倉促,正式任命通知要過幾天才能下達。姚科長還強調,冷冰冰的事在文化館隻限於王副館長一個人知道。他最後還特地傳達上級領導同誌的意見,說王副館長在這一年多時間內,各方麵都成熟了,因此適合擔任一把手工作。

沒容王副館長推辭,大家就裹著他到文化館去開大會宣布。

會場上,王副館長見林館長自始至終都鎮定自若。

冷冰冰沒有參加大會。其他到會的人,全都大吃一驚。

林館長嘴上答應檢查,可是才過一天,他就和冷冰冰私奔去深圳了。

正式升任館長後,王副館長給家裏請了個小保姆,又將父親從鄉下叫回來。盡管這樣,他仍然心掛兩頭。館裏的工作,他要大家按部就班去搞就行,老宋提了幾個改革發展的新方案,都被王副館長鎖在抽屜裏,其中包括搞健身房的方案。

上任兩個月後,冷部長說要來文化館看看。

王副館長慌了,將近期來的文件、簡報和領導的講話找了一大堆,想搞清上級是怎麼說的,再想自己如何彙報。

正忙時,肖樂樂哭哭啼啼地進來了,說老羅剛才在辦公室裏調戲她。王副館長想也不想就說:“老羅就是這麼個脾氣,愛占點小便宜。你就當和一個不情願的男人跳了一回舞得了。以後自己小心就是。別再哭,讓別人知道了不好。這種事,丟麵子的總是女方。”

肖樂樂出去後,王副館長發現還缺冷部長的一個講話。就打開老馬、小閻和小林使用過的那張辦公桌的抽屜。他意外地發現,老馬多年前拍的那張照片《秋風醉了》不知被誰扔在裏麵。他拿起來細細地看了一遍後,心裏覺得酸溜溜的,不敢再看那戴著草帽的小狗。

老羅走進來說:“你兒子在家哭呢!”

王副館長放下照片,慌忙要走。

老羅又說:“開玩笑的。你父親正在家教小保姆補破鞋呢,小保姆不願意,你父親就勸她說,保姆不能當一生,學了手藝就能擋一生,隻要有人穿鞋就少不得鞋匠。”

老羅探頭看了一下小林從前的臥房說:“這麼好的一盆曇花,他怎麼不帶走?”

王副館長遞了一支煙給老羅,卻沒有火。老羅說我去弄火來。老羅一走,王副館長連忙鎖上門,往家裏走。他還是放心不下兒子。

路過老馬家門口時,王副館長聽見老馬在訓斥兩個孩子,說不想讀大學的學生不是好學生。他猛地想到,可不可以說,不想升官的幹部不是好幹部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