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報上的地址門牌一些不錯,如果你不告訴人家,人家會知道嗎?你到此地以後天天要寫信,現在寫信寫出花樣來了。幸而那個人在杭州,隻打電報來,如果在上海的話,還要釘梢上門呢。我勸你以後少寫信了。”四太太幾乎把蘭芳認作自己的親生女,忘記了她是寄住著的客人了。
蘭芳赧然不作聲。
“蘭芳做了被人追逐的目標了。這打電報的人,前幾天一定還在杭州車站等著呢。等一班車,不來,等一班車,不來,不知道怎樣失望啊。這樣冷的天氣,空跑車站,也夠受用了。”我故意把話頭岔開,同時記起前幾天看見的信封上的名字來。“杭州,姓張,一定是他了。”這樣想時,暗暗感到讀偵探小說的興味。
第二天吃飯的時候,和滿子談起電報的故事。從滿子的口頭知道蘭芳和那姓張的過去幾年來的關係,知道姓張的已經是有妻有女兒的人了。
“這電報一定是他打來的。蘭芳前回住在這裏,曾和我談到夜深,什麼要和妻離婚咧,和她結婚咧,都是關於他的話。”滿子說。
我從事件的大略輪廓上,預想這一對青年男女將有嚴重的糾紛,無心再去追求細節,作偵探的遊戲了,深悔前幾次說話態度的輕浮。
星期日上午,滿子和鄰居的女朋友同到街上去了,家裏除娘姨以外隻我一個人。九時以後,陸續來了好幾個客,閑談,小酌,到飯後還未散盡。忽然又聽見門鈴急響,似乎那來客是一個有著非常要緊的事務。
“今天的門鈴為什麼這樣忙。”娘姨急忙出去開門。我和幾位朋友在窗內張望,見來的是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光滑的頭發,蒼白的臉孔,圍了圍巾,攜著一個手提皮箱。看樣子,似乎是才從火車上下來的。
“說是來看二小姐的。”娘姨把來客引進門來。
“你是夏先生嗎?我姓張,今天從杭州來,來找滿子的。”
“滿子出去了,可有什麼要事?”我一壁請他就坐,一壁說,其實心裏已猜到一半。
“真不湊巧!”他搔著頭皮,似乎很局促不安。“夏先生的令弟家裏不是有個姓劉的客人住著嗎?我這次特地從杭州來,就是為了想找她。”
“哦,就是蘭芳嗎?在那裏。尊姓是張,哦……那麼找滿子有什麼事?”
“我想到令弟家裏去找蘭芳。聽說令弟的太太很古板,直接去有些不便,所以想托滿子叫出蘭芳來會麵。我們的關係,滿子是很明白的。今天她不在家,真不湊巧。”
“那麼請等一等,滿子說不定就可回來的。”我假作什麼都不知道。
別的客人都走了,客堂間裏隻我和新來的客人相對坐著。據他自說,曾在白馬湖念過書,和吉子是同學,也曾到過我白馬湖的家裏幾次,現在杭州某機關裏當書記。“據說吉子的靈柩已運回去了,她真死得可惜!”他望著壁間吉子的照相說。
我苦於無話可對付,隻是默然地向著客人看。小鍾的短針已快將走到二點的地方,滿子還不回來。“滿子不知什麼時候才回來,——我隻好直接去了。”客人立起身來去提那放在坐椅旁的皮箱。
“戲劇快要開幕了,不知怎樣開場,怎樣收場!”我送客到門口。望著他的後影這樣私忖。
為了有事要和別人接洽,我不久也就出去了,黃昏回來捺了好幾次門鈴,才見滿子來開門。
“爸爸,張××來找你好幾次了。他到了四媽那裏,要叫蘭芳一同出去,被四媽大罵,不準他進去。他在門外立了三個鍾頭,四媽在裏麵罵了三個鍾頭。他來找你好幾次了,現在住在隔壁弄堂的小旅館裏,臉孔青青地,似乎要發狂。我和娘姨都怕起來,所以把門關得牢牢地。—今天我幸而出去了,不然他要我去叫蘭芳,去叫呢還是不去叫?”
“他來找我做什麼?”
“他說要托你幫忙。他說要自殺,蘭芳也要自殺,真怕煞人!”
才捧起夜飯碗,門鈴又狂鳴了。娘姨跑出來露著驚惶的神氣。
“一定又是他。讓他進來嗎?”
“讓他進來。”我拂著筷子叫娘姨去開門。來的果然就是張××,那神情和方才大兩樣了,本來蒼白的臉色,加添了灰色的成分,從金絲邊的眼鏡裏,閃出可怕的光。我請他一同吃夜飯,他說已在外麵吃過,就坐下來氣喘喘地向我訴說今天下午的經過。
“我出世以來,不曾受到這樣的侮辱過。戀愛是神聖的,為什麼可以妨害我們?我總算讀過幾年書,是知識階級,受到這樣的侮辱,隻好自殺了。我預先聲明,我要為戀愛奮鬥到底,自殺以前,必定要用手槍把罵我的人先打殺!還有蘭芳,看那情形也要自殺的,說不定就在今天晚上。……”他越說越興奮,仿佛手槍就在懷中,又仿佛自殺的慘變即在目前的樣子。我默然地聽他說,看他裝手勢,一壁趕快吃完了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