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請問,你現在到我這裏來為了什麼?”我坐在他旁邊,重新改變了態度從頭問。
他似乎有些清醒了。
“一來是想報告今天的經過;二來是想請先生幫忙。”
說時氣焰已減退了許多。
“這經過於我無關,用不著向我報告。至於幫忙,更無從談起。我不知道你和蘭芳的情誼,蘭芳又不是我的親戚。我連做媒人的資格都沒有,何況你們是戀愛!”我冷淡地說。
“先生是我們的老前輩,關於戀愛,曾翻譯過好幾種書,又曾發表過許多篇文章。我們對於這些著作,平日是常作經典讀的。在先生看來,我們青年應該戀愛嗎?”“我決不反對戀愛。可是慚愧得很,自己卻未曾有過戀愛的經驗。關於這點,我倒應該向你受教的。聽說你已結過婚,而且有了兒女了。你戀愛蘭芳,本身當然有許多荊棘。你居然不怕,我真佩服你有勇氣。”
他默然了一會,似乎在沉思。
“我已決定回家去離婚了。”
“那麼,蘭芳和你的情誼到了如何程度了呢?今天你到我弟弟家裏去的時候,曾見到她嗎?她曾出來招呼,向女主人介紹嗎?”
“沒有。我去敲門,把名片從門孔裏遞給女傭人,立了一刻多鍾不見來開門,那位太太的罵聲就起來了。蘭芳不出來,也許是怕羞,說不定從中有人在阻撓,破壞我們的戀愛。我和蘭芳相識已四年了,我為了她,曾奮鬥到現在。”說到這裏,他鄭重地從衣袋裏摸出一個紙包來。“唔,這裏麵有她和我合拍的照相,許多封給我的信。愛情這東西培養很難,破壞是很容易的。如果有人來破壞我們的愛情,我一定要和他拚命。”他又興奮起來了。紙包攤開在桌子上,露出粉紅色和淡藍色的許多信封。我叫滿子替他包好,不去看它。“據你說來,今天的事情,關係還在蘭芳身上。她如果肯直直爽爽地把你當作未婚夫來介紹,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我們的那位弟太太待蘭芳並不壞,至於你們的關係如何,當然未曾明了。你知道上海的情形嗎?在上海,陌生的男人上門去追逐女人叫‘釘梢’,是要被打——‘吃生活’的,你隻受罵,還算便宜呢。哈哈!”
我不想再說什麼了。拿起吃飯前已看過的晚報,無聊地來再看,把眼光放在“學生占住北站車輛,滬寧滬杭夜車停開”的標題上。客人仍是“指導”咧“幫忙”咧,說了一大套。
“你要我幫忙些什麼呢?”我打著嗬欠問他。“你的目的是要蘭芳愛你吧?她究竟愛你不愛你,全在她自己,我有什麼方法可想?至於說有人妨害你們的結合,更沒有這回事。蘭芳是在親戚家裏作客的,那裏並沒有你的情敵。你盡可放心。”
客人還沒有就去的意思,低了頭悄然地坐著。
“怎樣?我不是已對你說得很明白了嗎?你還有什麼事?”
“我想叫蘭芳不住在上海。蘭芳這次出來原和我有約,冬至節邊就回家去的。忽然說要在上海過年了,我曾打過一個電報,還是不回去。所以特地跑到上海來找她。她如果一天不回去,我也一天不回杭州,情願死在這裏。”他說到“死”字,又興奮起來。我對於這狂熱而粘韌的青年,想不出適當對付的方法來了。
“蘭芳的回去不回去,照理有她的自由。你既這樣說,我明天就去關照舍弟家裏,叫他們不要留她,送她回去吧。好了,話說到這裏為止,你可放心回旅館去睡覺,明天也不必再來了。”
我立起身來替客人開門,他這才出門去。第二天早晨,我還睡著,又聽得門鈴響。那姓張的客人又來了。據娘姨說,她起來掃地的時候就見他在我家前後蕩來蕩去好幾次了。
我披了衣服下樓去,見他已坐在客堂裏,眼睛紅紅地,似乎昨晚不曾睡著過的樣子。
“不是昨天已答應過你了嗎,由我去勸四太太,叫她不再留蘭芳在上海。我打算今天吃了夜飯就去說,日裏是沒有功夫的。——此外還有什麼事?”我問他的來意。
“我怕蘭芳要自殺,也許昨晚已經……”
“決不會吧。你似乎有些神經異常了。據我的意見,你在上海已沒有事,可以就回杭州去了。蘭芳不日也就可回到自己家裏去。此後的事情,完全看你們的情形怎樣。”
我抑住了厭憎的情緒,這樣勸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