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載1992年6月12日《陝西郵電報》
§§七、回家
落了一場大雪後,天又放晴了。屋簷下的冰淩、道旁的殘雪還未融盡,春節就急匆匆地趕來了。
“回家嗎?”
“今年回家嗎?”
同事們見麵多是這樣問。
回答幾乎是一致的,“回啊!”“肯定回呀!”除了有特殊情況,大家都是要回家的。
這家指的是老家故鄉。
上中學時,我讀書的學校離家有一段很長的路,平時住校,每個星期六的下午都要回家背下一周的幹糧,然後在星期日下午又按時返回學校。那個年代,人們生活都很困難,農村的孩子除了上學讀書,還要幹些農活,所以,隻要我們一回到家就要馬上換上破舊的衣服去勞動。如果給生產隊上工的時間趕不上,那也要給家裏幹些體力活兒,挑糞、擔土、割草、砍柴,什麼活兒都幹,時間短,事情多,結果在返校時一個個都精疲力竭。望著夕陽中匆匆走向學校的孩子,老人們常常都會發出複雜而又無奈的歎息。
我真正離開家,是70年代初的冬天,那年,我被招進西安市電話局當工人,報到那天寒風凜冽,雪花飛揚。迎著漫天飛雪,一位姓張的師傅把我們三個新工送到單位農場參加入局集訓。農場在渭河岸上,風大沙塵更大,天寒地凍,滴水成冰。我們一起接受集訓的幾十個年輕人,每天扛著?頭、鍁和撬杠,排著整齊的隊伍,唱著全國老少都會唱的那些歌,去河灘上修田整地。整整一個冬天,手磨破了,臉和耳朵也凍爛了,沒有一個人喊苦叫累,也沒有一個人回過家。不是大家不想回家,是集訓隊規定不許回家,也不準請假,要大家練意誌比幹勁獻紅心。說實在話,那一段時間是我一生中最想家的時候。
春節到了,我們終於有了回家的機會,隊長宣布了放假的通知後,幾個女孩兒激動得當場就哭了。
我脫下一直沒有洗過的勞動布工作服,穿上一套幹淨的衣服匆匆往回趕。快到家的時候,遠遠看見祖母在村口的皂角樹下張望,寒風吹得她包頭的頭巾掉在了地上也沒有發現。望著年邁、瘦削的祖母,我的眼淚大滴大滴地往下掉,祖母卻咧著沒有幾顆牙齒的嘴不停地笑,直到叔叔、嬸嬸他們發現後趕了來,祖母才說了一句:“我娃可是回來了!”說罷,眼淚終於忍不住流了下來。
那個晚上,祖母炒了好幾個菜,祖父把本家幾個年齡大的老人都叫了來,又從櫃子裏拿出一瓶好些年沒有舍得喝的西鳳酒。小孩子們也聞訊趕來了,大人們喝酒吸煙,小孩兒們吃糖放炮,屋子裏滿是歡聲笑語。那時候,農村人的日子雖然不好過,但是人們憨厚善良,純樸真誠,人與人之間充滿著濃濃的情意。
正式進單位上班以後,我幾乎每個星期天都回家。回到家照樣幹農活兒,照樣找過去的同學、朋友玩,照樣上坡下河去撿拾兒時的記憶。
回家逐漸少了的時候,是我結婚有了孩子。能數出一年到頭回了幾次家的時候,是我的祖母和祖父離開這個世界以後。
回家少,有原因。因為一看到家就傷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