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一聲“奶奶”,沒人應,再喊一聲“爺爺”也沒有人答應。祖母和祖父都遠去了,遠得再也看不見夠不著了。
每次我回到家,一到門口就站住了,木木地站著,眼淚就不由自主地往下流。一個家,兩扇門。祖父母不在了,家裏一切就無人照應。門老關著不是個家。門開著,屋子敞著,什麼都能進,什麼都可以出,更不像個家。屋裏連個人影也沒有了,站在門口的那一瞬間,我忽然覺得家距離我非常遙遠。
平時回家少了,逢年過節卻是一定要回去的,如果因事沒有回去,後麵是一定要補上的。因為不回一次家,我這紛亂的心很長時間就難以平靜下來。
近幾年,我常常在夜裏夢見故鄉和那些已經故去的人們。於是,星期天就忍不住開上車在家鄉的官路上、小河旁走一走。那溝溝坎坎,那樹木花草,那田野莊稼,那嫋嫋炊煙,那雞鳴狗叫,那家鄉的一切很快就滋潤了我幹涸的心,安撫了我躁動的魂靈,好像全身上下頓時順暢得有了精氣神兒。
家鄉,是我們靈魂棲息的地方。家鄉,是我們的出發點和最後歸宿。人一生中總有遠行的時候,但是不管你走向哪裏,走出多遠,你的心總是被家鄉牽著。人一生中總有忙和閑的時候,但是不管如何忙碌,也應該抽空兒回家看看。
2007年春節
§§八、和糧食有關的往事
那個年代,留給我最深刻的記憶就是糧食,是人們有糧吃時的歡笑和缺糧吃時的困頓與無奈。
我的老家在西安市長安區的東部,後靠白鹿原,前臨?河水,有山地川地也有水地,生產小麥、玉米、大豆,也生產少量的水稻,按說應該是一處富庶的地方。可是,每年農曆二三月間大多數人家都缺糧食吃。那時候我很想不通,為什麼一樣的土地,一樣經曆春夏秋冬,一樣耕耘勞作,每年的收獲卻總是不一樣。
因為缺少糧食,每年春節過後,家家戶戶的大人們就忙著進西安、到渭北了。進西安,目的是用自己生產的桂花球大米換取西安市居民的玉米麵、高粱米。桂花球在當時屬於新品種,產量不高,但是很好吃,非常受在西安工作的那些南方人歡迎。那年月,在西安市城郊的國有企業家屬院裏,經常會聽到“大米換包穀麵”的吆喝聲,上世紀80年代著名喜劇演員郭達、楊蕾把換大米的故事搬上了中央電視台,不但給陝西人增了光,而且把陝西話宣傳給了全國人民,我的不少外省朋友都會用秦腔吆喝“換大米――換大米――換大米嗬――”。第一次觀看這個小品時,周圍的人笑得前仰後合,我卻一點也笑不出來,因為我想起的是曾經帶著我進城換大米而今已經去世了的老祖父,想起了那個年代缺少糧食吃的父老鄉親。我感謝這個喜劇小品的創作者和演員,讓人們看到了這段曆史,用藝術的手段留下了這段曆史,遺憾的是他們並沒有真正理解大米換玉米麵換高粱米真正的社會背景和更加深刻的曆史意義。相比之下,著名作家路遙的作品就顯得非常深刻,在他的小說《人生》裏,有一段寫高加林進城賣饃的故事,我不能說這段情節是《人生》中寫得最好的一段,但是我確實是流著眼淚讀完這一情節的,而且這一段故事已經刻在了我的記憶中,它使我想起了小時候進城用大米換玉米麵的經曆,因此我的心始終戰栗著。我相信路遙有這樣的經曆,而且他對這一段社會曆史進行過深入的思考。
到渭北,是到渭河的北麵去。關中八百裏秦川,是陝西最富饒的地方,而關中的“白菜芯”卻是涇陽、高陵、三原幾個縣,這些縣是產糧大縣,農民家家戶戶都存有糧食。那年月,我們老家的大人們經常說,長安、藍田人的糧食關係在渭河北邊,意思是說長安、藍田人吃的基本是渭河北邊的糧食。此話雖然是玩笑,但每年青黃不接時到渭河北邊換糧食買糧食確實是真的,因為僅靠大米換雜糧是滿足不了生活需求的。
第一次到渭河北邊買糧食時我初中還沒有畢業,祖父讓我跟著鄰居叔叔一塊去,心裏卻又放心不下。祖父叫我起床的時候,天上的星星還沒落完,月亮也在遠處的樹梢上掛著。我緊握車頭,使勁蹬著自行車,緊跟鄰居叔叔,在月光照耀下的鄉間小路上朝著渭北方向疾奔。走到一個叫耿鎮的地方,已經是大清早了,許多老年人端著大老碗蹲在家門口吃早飯,看見我們,紛紛圍了上來。一位大爺看我年紀尚小就跑這麼遠的路來買糧食,很是同情,就按當地最便宜的價格賣給我100斤玉米。鄰居叔叔說我騎自行車的速度慢,讓我一個人帶著玉米先行返回,說他買好後很快就趕上來。
這是我第一次出遠門,想到回家的路還那麼長,騎上自行車就不敢下來。一直走到紡織城才記起鄰居叔叔讓我在渭河南橋頭等他的話。停下車子,我一屁股坐在路旁的石頭上,這才覺得腹中饑渴難忍。我在附近一家小飯館買了一碗八分錢的素麵,又向服務員要了碗麵湯,把布口袋裏兩塊黑麵饅頭全泡了進去,這些食物全部下肚才覺得飽了。這個時候,鄰居叔叔滿頭大汗地趕到了,看我一切正常並且吃了飯,這才放下了心。回到家已是掌燈時分,遠遠看見祖父、祖母在門口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