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跟阿姨說實話。”她轉過頭來,認真地盯著百合。“茉莉到底認識多少個男孩?”
“這……”百合吞了一口唾液,忍不住目光開始遊弋。她突然意識到自己不想說出寶的名字。在這種對話中說出他的名字,就等於承認寶屬於茉莉一個人,別人無權覬覦一樣。
可是不承認又能怎麼樣?我不承認,茉莉和寶就不會在一起了?我這麼想就好像我準備去跟茉莉搶什麼似的……太可恥了。
但,茉莉就不可恥嗎?我先看見他的,我打聽出關於他的一切,我已經做好所有準備去認識他。我請茉莉來幫我,但她卻從我這裏把他搶走了。隻用了短短的幾分鍾。
“怎麼了?”茉莉的媽媽碰了碰她的膝蓋,“說話啊,百合。”
“大概沒有幾個吧。”百合重新抬起頭來,掩飾什麼一樣用手在臉上抹了抹,“比較要好的有兩三個。”
“好到什麼程度?”
好到什麼程度?好到他們兩個半夜還會在一起,坐在山上看城市的夜景。每次約會之後茉莉都會告訴我,他們做了什麼。她總是那樣笑著,好像幸福當中還揉和著什麼悲哀似的。
我討厭她。她這樣笑著的時候,我比任何時候都討厭她。
“都是些什麼樣的人?”她仿佛誤解了什麼,把百合的沉默當成了某種回答。因此她眼中的焦慮又加重了。“是你們學校的嗎?”
“不是。”百合搖搖頭,“是別的學校的,我們學校沒有多少男生。”
“在哪兒認識的?”
“舞廳裏。那次我們同學聚會的時候認識的。”百合警覺地看了她一眼。她知道,等茉莉回來之後她媽媽肯定會以這些材料為基礎,對茉莉狠狠地教訓一通,然後追問一些亂七八糟的問題……反正茉莉絕對不會聽她的,也絕對不會回答她。
不知道茉莉會不會因此而對我發什麼脾氣……隨便她吧。是她媽媽問我的,我不過如實回答罷了。茉莉又沒有拜托我替她保密。
百合感覺自己心裏似乎有什麼東西變得堅硬了。
何況,這些都是她應該承受的。好像在那本書上寫過的,這叫做“幸福的代價”。
“舞廳?是個什麼樣的人?”她把剛才問過的問題又重複了一遍,還不等百合回答,她就自己找到了答案,自言自語地說,“大約好不到哪兒去吧,一天到晚在舞廳混的……”
“他挺好的。”百合突然冒出一句,“沒什麼不好的地方。”
茉莉的媽媽愣了一下,搞不明白百合說這些的意思。但或許是覺得這種年紀的女孩子說的話沒什麼價值,她沒有花時間去追問,隻是按照自己的思路把談話繼續下去:“不弄出點事兒來她不舒服還是怎麼著?動輒好幾天不回家,也不知道跟誰在一起。等真弄出事兒來她後悔都來不及!我說了她多少遍,她都當耳旁風。說多少她忘多少,說多了還給我使臉色。唉。”她重重歎了一口氣,“沒辦法,我沒多少精力管她。天生是個賤命,別人也幫不了她。”
你懂得什麼?你知道些什麼?
百合的頭漸漸垂低,眼光卻死死盯在對方的臉上。她的怒火全部堵在了喉嚨裏,像一塊巨大的石頭,堵得她呼吸不暢。
你從來不關心自己的孩子,從來不關心她在想什麼,從來不關心她在煩惱什麼。總是認為她所煩惱的,所思考的都是一些微不足道,甚至可以說是可笑的問題。她把自己反鎖在房間裏,她在哭泣或者在歡笑,她在跟誰對話,你從來不知道,也從來不屑去知道。在你看來,她,還有所有像她這個年齡的女孩子,都是一些沒有頭腦的“賤貨”,什麼都不懂,什麼都不知道。可你自己呢?你又懂得什麼?
然後呢?你希望得到什麼?得到一個十全十美,聽話,上進,將來前程似錦的孩子?讓她變成人上人,用大把的金錢來供養你?
茉莉,你說我們到底是什麼?我們這些孩子被生下來,是為了幹什麼的?我們如此努力,摸索著自己應該走的道路,摸索著我們的情感和我們的前途,但他們,那些大人卻說我們是“賤貨”,“蠢貨”。我們是不是應該做一個毫無喜怒哀樂機器,在這社會上奮鬥,用我們的冷酷和能力搶來一種叫做金錢的東西,然後就跟所有人宣布我們是幸福的,我們是有價值的。這些叫做金錢的東西就是我們的幸福?讓家長快樂就是我們的價值?
茉莉,我們自己的快樂到底是什麼?
百合從沙發裏站起來,握緊了拳頭。那個女人沒有察覺她表情的變化,還是在那裏不斷地說著,但百合已經聽不清楚了。她感到心在胸腔裏怦怦地跳,有些害怕,有些慌張。她潛意識地覺得自己必須做點什麼,為了茉莉,也為了自己。如果她不做,就等於是背叛了某種原則,她會看不起自己。雖然她並不很清楚這個原則是怎樣的東西。
可是到底應該怎麼做?
百合的臉朝一旁歪過去。報紙,遙控器,煙灰缸,茶杯……一樣樣看過去,最終在一把茶壺上停下。她記得剛才她進門的時候茉莉的媽媽往壺裏灌了開水,現在大約還沒有冷吧。
她把手朝茶壺伸去,臉上掛著一副故做天真地笑容,試圖隱藏自己真正的情緒。當她的手指碰到茶壺把手時,她的小靈通響了。
她愣住了。茉莉的媽媽停下絮叨,轉頭看著她。
她不由自主地笑起來。象是被人抓住的小偷一樣,慌慌張張地縮回手,站在原地直眨眼睛,過了幾秒鍾才想起來自己應該接電話。
“喂,你好。”她咳嗽了一下,試著讓自己的聲音顯得輕鬆一些。
“百合嗎?”電話那邊傳來一個男孩子的聲音,柔和而客氣,“我是寶。”
是他?他打電話來幹什麼?
百合兩手托住電話,轉過身去麵對牆壁。她不想讓人看到她此刻臉上忽然綻放出來的笑容。
“我沒打擾到你上課吧?”
“沒有,我根本沒去上什麼……啊,不是。”百合搖搖頭,“我是說,你沒打擾我。怎麼,有什麼事兒嗎?”
“這……怎麼說呢……”電話那邊傳來帶有一點尷尬意味的笑聲,“我有點事情想跟你當麵談談,所以……今天中午你有空嗎?”
“有空啊!”百合用手指撥弄著牆壁上突出來的一小塊石膏,“談什麼事情啊,這麼神秘?”
“見麵以後我會告訴你的。30分鍾之後咖啡廳見,好嗎?就是那個露西婭咖啡廳。你應該還沒吃飯吧?”
“我……”百合摸了摸肚子。手很冷,隔著襯衫,象冰片一樣。“我不光中午飯沒吃,早飯也沒吃。怎麼,你要請客嗎?”
“嗯。”
“真的?超幸運!”她發覺自己聲音有點太大了,趕緊咳嗽了兩聲來掩飾。茉莉的媽媽在背後朝她蹙著眉頭,一臉厭煩的神色。
“那,就這樣說定了。待會兒見,你可不準遲到。”
百合把電話切斷,寶的聲音消失了。
我從來沒有單獨跟他吃過飯。他怎麼偏偏挑這個時候約我?茉莉不在,他又說要跟我當麵談……
百合感到自己的心跳突然加速。她隱隱約約的想到什麼,卻又在那幅畫麵變得清晰起來之前強迫自己轉移了注意力。
我在胡思亂想些什麼?根本不可能,根本不可能!弄不好等我到了那兒之後就會發現他那個死黨阿燕也在,他們不過是想跟我隨便談談。
她轉過身來,收拾著臉上的表情,極力想讓自己看上去很平靜。她說不出現在到底算是一種什麼心情。她非常高興寶在這個時候打電話過來,高興到了感激的程度。因為這個電話,她可以放棄實行到了一半的計劃。她放棄的理由不是懦弱或者存心背叛,而是她有一件必須要去做的事情。她可以不必責備自己了。剛才那種慌亂和緊張也隨之離她而去。
沒錯,我不是沒有膽量,我剛才不是摸到茶壺把手了嗎?如果不是電話,我就真的把茶壺拿起來了。
“我朋友打電話叫我,那我就先走了。”她從沙發上拿起自己的紅色塑料書包,“如果茉莉回來,麻煩轉告她給我打電話。我想她。”
當她走入樓道,聽到茉莉家的門在她身後關閉時,她長長地吐了一口氣。接著就為自己感到羞愧起來。她很清楚,她不過是在給自己找借口。她根本不像她平常所表現出來的那樣叛逆,她沒有那個勇氣。
第五天?中午 ―彌漫百合之香―
約的這家咖啡店是茉莉跟百合都很熟悉的。她們兩個常常路過那裏,但卻很少進去坐。這裏的環境雖然很好,咖啡也很講究,但價錢卻太貴了,有那個錢她們寧願去麥當勞或者肯德基。氣氛熱鬧,東西好吃,周圍都是同齡人,運氣好還可以得到一個機器貓或者史諾比的玩具。
百合自一對對綠色布藝沙發之間穿梭而過,黑皮鞋在木頭地板上發出“嗵嗵”的聲響。有些桌子的客人抬頭朝她看,不知道是因為她走路的聲音太響,還是因為15、6歲的高中生獨自來喝咖啡讓他們覺得新鮮。
她在走道中間站住,伸手拍拍那背對著她的少年的頭。
“等很久了嗎?”
“沒有。我剛剛來不一會兒。”他放下手中那本關於咖啡的介紹書,對於她這種近似無禮的親昵並沒有表示反感。
“那就好,那就好。”百合繞到他對麵坐下,解下書包放在座位一側。“真難得啊,你竟然會主動打電話給我,而且還是那個時間。”
“我猜那個時候你差不多應該下課了,所以才敢打電話的。不過接電話的時候你那邊怎麼那麼安靜?你們班的人下課以後都不聊天的?”
“才不是啦,不聊才怪。每次下課鈴一響就跟開戰了一樣,鬧都鬧死了。”百合從服務員手裏接過菜單,鋪在桌子上快速瀏覽著。“安靜是因為我根本沒去上課,我在茉莉家呢。”
寶沒有接腔。他原本帶點羞怯的溫和笑容瞬間凝固,一層冰冷的意味從眼底掠過,接著又迅速地被掩蓋了。
“我要肉醬意大利麵,再來一杯芒果汁和卡布基諾咖啡。咖啡最後上,謝謝。”百合把菜單合起來,還給服務員,同時偷偷用眼角看了寶一眼。發現後者沒有什麼特別的表情之後,她暗暗舒了一口氣。
看來我沒漏什麼氣,真是萬幸。其實除了雀巢之外,我根本沒喝過別的咖啡。連卡布基諾這個名字都是從電影裏看來的。剛才在路上我還擔心,我點這個會不會顯得太奇怪了。
服務員拿著點菜單走開了。
百合望著服務員消失的方向,下意識地抿抿嘴唇:“找我來幹什麼啊?還請我吃飯,下這麼大本錢。”
“是有一點要緊的事情要說。”他兩手小臂重疊著,放在桌子邊緣,“茉莉的日記本我到現在還沒有找到。”
“什麼?”她猛地轉回視線,盯著他的眼睛。
“我已經跟好幾個茉莉的朋友聯絡過了,他們都說不知道日記本在哪兒。”他把身體朝這邊傾斜過來,他臉上沒有任何懷疑和猜忌的成分,他隻是笑著,像個什麼都不知道,需要幫助的孩子。“我沒轍了,所以隻好找你幫忙。”
“我上次不是告訴過你,我不知道茉莉的日記本在哪兒嗎?”服務員送上了芒果汁,放在她麵前偏左麵一點的地方。黃色的濃厚汁液上浮著三四個大冰塊,杯子邊上還夾著一片檸檬和一把紙做的小傘。百合把頭靠過去吸了一口,盡管她一點都不渴。
“我明白你不知道日記本在哪兒。我隻是……希望你能幫我想想辦法。”他象是在尋找適合的詞彙,說得很慢,“你那麼了解茉莉,我想你一定比我有辦法。”
茉莉,他叫我來,隻是想跟我談茉莉。隻是想從我這裏獲得幫助,然後去找茉莉。
我到底在期待些什麼?我怎麼那麼笨。
百合鬆開嘴唇,很慢很慢地,仿佛舍不得一樣,讓那根吸管從她唇間滑落回去。好像她鬆開的並不是一個吸管,而是某種眷戀。
“你不了解茉莉嗎?”她說。芒果的殘渣堆積在她喉嚨裏,很癢。她的聲音因此變得有些啞。“你是她的男朋友。”
“我不如你了解。”他說,“我們隨便聊聊,好嗎?說說跟茉莉有關的事情。有時從一些小事裏就能找到重要的線索。比如她有沒有買過什麼帶夾層的書包或者後麵可以藏東西的裝飾畫?”
“你說什麼呢?”她笑了,“你以為茉莉是地下黨?”
他也笑了,很不好意思地。但他的眼睛裏卻沒有笑意,隻有一片沉甸甸的傷感。
對,就是這種笑容。我第一次在他們學校見到他的時候,他就是這樣笑著。在他們學校的大禮堂,所有人都在準備聯歡會場,紅綠紙屑滿天飛舞,直撲到我臉上來。我嚇了一跳,紙片之間我看到他的笑臉,側對著我,在跟另外一個人道歉。
他蹲在地上,拔掉了電風扇的開關。那個手捧紙屑的男學生朝他發火,他隻是這樣笑著。很溫和,很禮貌,但他眼底卻有一種堅硬的東西。
我看到他了,他卻沒有看到我。我記住他了,我跟那些準備在聯歡會上跳舞的女學生打聽他的名字,知道了他的班級和座位。他卻連我長什麼樣子都不曉得。
百合用吸管攪拌一下飲料。沉澱在下麵的水果渣翻騰起來,液體又變得厚重了。
到現在我也不知道,他們那種重點高中怎麼會突然想到要搞什麼聯歡會,還從我們學校請人幫忙排練節目。偏偏他參加了籌備,我也被派去教那些女孩子跳舞。
我一直覺得那是老天的安排,命中注定我要與他相遇。
直到茉莉跟他見麵之前,我都是這樣相信著的。我利用教跳舞的機會跟那些男孩女孩打好了關係,聯誼會結束之後還經常往來。我不停從他們的隻言片語裏尋找著機會,幾個月之後才終於等到那場在新年之前開始的狂歡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