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都幹了些什麼?我這麼賣力,原來就是為了讓茉莉和他見麵?就是為了成就別人?
她低下頭去,看著自己那條短裙。紅格子和黑格子交錯著,像漫畫裏女學生穿的校服。
我為什麼要把茉莉帶去呢?我把寶給了茉莉,然後我自己去跟那個捧紙屑的男孩交朋友,他當了真,以為自己很有魅力。我諷刺他,直到把他激怒,然後再跟他對罵。罵完之後回去拚命騙茉莉說我很愛他,就是為了證明我不是個弱者。我不需要她的憐憫和同情。
我真蠢,我做的事情沒一件對的。
“你剛才說,你到茉莉家去了?”或許是覺得沉默得太久了,他開始試探著跟她對話,“你見到茉莉的媽媽了?”
“嗯。”她咳嗽一聲,“你見過她嗎?”
“隻見過一次。我跟茉莉剛認識不久的時候,我把她忘的東西給她送回去。剛走到門口就聽到她媽媽在聲嘶力竭地罵她,而且還乒乒乓乓地好像在摔東西。我以為她媽媽在打她,所以趕緊用力敲門。”
“她媽媽才不打她呢。”百合插嘴,“茉莉根本不怕她媽媽。她敢砸東西,茉莉就敢砸更多。她敢打茉莉,茉莉就敢打她。”
“真的?”他大約從來沒聽過這個事情,眼中閃過一絲好奇,“難怪。當時門一開,我就看到茉莉和她媽媽一人拿著一個杯子,滿地都是亂七八糟的碎片。連水壺都在地上。”
“她媽媽沒有連你也一起發作了?”
“就差一點。茉莉來給我開門,她媽媽還那邊罵個沒完沒了。我本來想拉著茉莉一起跑的,但茉莉說沒事,她對付得了,然後就關門了。”他很開心地笑起來,“以後我跟燕去茉莉家玩,都是挑她媽媽不在的時候。燕那個家夥沒見過茉莉的媽媽,隻見過她的照片。前幾天他跑到茉莉家去找茉莉,據他自己說,他在茉莉家門口站了最多三分鍾就招架不了了,抱頭鼠竄。”
意大利麵送上來了。褐色的醬料,熱騰騰地冒著氣。百合用叉子卷了一點送進嘴裏,發現麵是微涼的。或許廚師先做好了麵條然後才做醬料,醬好的時候麵條已經冷了。
他是喜歡茉莉的,一定非常喜歡。所以談到她的事情的時候,才會這麼高興。
她慢慢咀嚼著嘴裏的食物。味蕾象是全部死了,一點味道都嚐不出來。
“她媽媽真討厭。”她一邊吃一邊說,“你知道嗎?你剛才打電話的時候我剛把她家的茶壺拿起來。”
“拿茶壺做什麼?”
“我也不知道。也許是想砸她,也許是想把開水倒到她身上。我還沒拿定主意。”
“為什麼要打她?”
百合沒有回答,一心一意地吃著東西。不去看他,也不去看周圍的一切,隻盯著眼前藍色邊的盤子。
他沉默著,沒有追問。直到她吃完盤子裏的食物,開始找餐巾擦嘴唇的時候,她才發現他一直在看她。
“你真凶狠。”他說。表情平靜,平靜得甚至可以說是溫柔。好像他說的並不是一個貶義詞,而是一句讚美。
“我喜歡這樣。我也想這樣。”百合展開餐巾,一點點抹去嘴上的醬料。“我多狠一點,就覺得多安心一點。這樣別人對我狠的時候我才知道應該怎麼去對抗。”
他張了張嘴,象是想說什麼,但在話出口之前又覺得不妥,於是吞了回去。
她把盤子推到一邊去,然後開始等咖啡。咖啡廳的音樂很快樂,叮叮咚咚的鈴鐺聲襯托著女孩甜美的歌聲,講述著一個快樂甜蜜的愛情故事。
她的腳跟著音樂打節拍,嘟著嘴小聲跟著歌一起唱。她喜歡這首歌,像糖一樣甜的歌,一直甜到心裏去,甜得像咖啡一樣苦。
卡布基諾放在白色的咖啡杯裏被送上來。檸檬色的小花鍍著金邊,在午後的陽光中閃閃發光。
她用勺子攪了攪咖啡上麵的白色泡沫。有點像香草冰淇淋,不過她拿不太準。或許隻是看上去很像冰淇淋,其實裏麵是苦的。
“我能幫你做什麼?”他說。聲音不大,但她還是聽到了。
她含住那口白色泡沫,慢慢咽下去。涼涼的香草味道在口中擴散開來,一路涼到胃裏。
“你能幫我買單。”她笑了,“我想去一下洗手間。”
不等他回答,她就站起來,朝洗手間的方向跑去。
她在鏡子裏看到自己。一頭黑色的中長發,臉蛋很圓,屬於怎麼都長不大的那種娃娃臉。眼睛很黑,睫毛天生彎彎地翹上去,一眨一眨,顯得有點狡猾,一種無傷大雅的狡猾。
她從來沒有覺得自己長得醜。
她喜歡看自己穿現在這套衣服的樣子,紅格短裙,長袖黑色毛衣,白色襯衣,黑色的小皮鞋。她知道這樣讓她看上去很像漫畫中的少女。或許不夠美,但另外有一種讓人喜歡的味道。
她一步步靠近鏡子,仔細看著自己。
頭發太短了,比不上茉莉那種長發有女人味。臉太圓了,顯得比實際年齡還小。偏偏睫毛是翹的,像個還沒長大就開始化妝的孩子似的。眼睛一眨一眨,左轉右轉,走在街上隨時隨地注意四周有沒有值得買的衣服,CD,小裝飾品。一看就沒什麼修養。跟茉莉坐下來時那種沉靜完全不可同日而語。
茉莉是可靜可動的,她變化無端,但每一種變化都美得沒有任何缺陷。她的美像一種漩渦,一旦接觸就躲不掉了。
我比不上她,永遠比不上。幫助我?寶能幫助我什麼?我想變得比茉莉更漂亮,這他能幫我嗎?我想讓他喜歡上我,這他能幫我嗎?
她把頭靠在冰冷的玻璃上,看著自己的呼吸在鏡麵上噴出一層薄薄的霧氣。她不想再看自己了,她從來沒覺得自己這樣醜陋,醜得配不上這身衣服。
我說過,我不再在乎他的事情了。我說過我原諒茉莉了。可是我心裏還是不甘,所以我去撬她的日記,用那麼大的力氣,又摔又打。我想我可能把那本日記當成了他們愛情的某種象征,我砸爛那本日記,就象是在砸他們的感情。當我打開鎖的時候,我將看到他們所有的秘密。
這是我最好的發泄,也是我所能找到的唯一發泄渠道。
我真可恥。
我不敢告訴寶日記在我這裏,我怕他看到日記本上的傷痕,我怕他看透我的想法。
她轉過身來,背靠著鏡子。廁所的門是橙黃色的,上麵掛著一副節約用水的宣傳畫。昏黃的燈光照下來,把畫上的沙漠照得更加幹燥。
我不想把日記拿出來。我打心底地不想。她跟寶鬧別扭,自己一個人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連個招呼都不跟我們打。她喜歡上我喜歡的人,搶走了我的東西,憑什麼我還要幫助她?茉莉不應該受傷,難道我就應該默默地把什麼都忍耐嗎?
她站直身體,整了整裙子。
我不要。死也不要。
等她回到座位上的時候,卡布基諾裏的冰淇淋已經化光了。本來坐在她對麵的寶也不知去向。桌子上多了一張紙條,上麵寫著:“很抱歉。我臨時有點事情,不得不先走,請原諒。又及:賬已經結了。”
她看著那張紙條,看了很久才坐下來,開始喝那杯又苦又甜的咖啡。
窗外,秋天午後的陽光分外燦爛。
第五天?傍晚 ―不詳的預兆―
“真的,我今天早上的確是把鑰匙放進書包裏了。”天色已經有點晚了,遠方的天空開始變成桔紅色。百合打開書包,發現樓道裏的光線這麼微弱,她看不清楚包裏到底有什麼東西。
“那就是在路上掉了。”母親一邊把鑰匙插進門鎖裏一邊說,“你都不是小孩子了,還跟個小學生似的,鑰匙也能弄丟了。”
百合沒有吱聲。她記得很清楚,早上把鑰匙放進背包之後就再也沒動過。今天她去過茉莉家之後立刻去咖啡店喝咖啡,從咖啡店出來在街上走了走,去精品店和音像店看看,接著就回家,然後就發現自己的鑰匙不見了。她仔細回想了整個過程,沒發現任何一個可能丟失鑰匙的環節。她有點懷疑自己的包是不是漏了,但伸手進去摸了一圈,也沒找到一個破洞。
“你今天中午回不了家,那你午飯是在那兒吃的?”母親推開門,走進去。
“我隨便在街上吃了一碗拉麵。”她把包的拉鏈拉好,跟著母親一起跨進門去。家裏那股熟悉的味道撲麵而來。“我本來打算中午就去找你的,不過後來算了算時間,來回一趟肯定趕不上上課,就幹脆等下午放學再去找你了……”
她的話突然在半截停住,兩手拉著書包的拉鏈,忘記自己已經拉到盡頭。
她看到一樣東西,躺在客廳的茶幾上閃閃發光――是她的鑰匙。鑰匙鏈上掛著一個粉紅色的卡通娃娃,手裏捧著一個大草莓,笑得很開心。
“你這個傻子。”母親也看到那串鑰匙,不由得笑起來,“把鑰匙忘家裏了!”
不對,絕對不可能!我今天早上明明把鑰匙放進書包裏了,我記得很清楚。再說我也從來不把鑰匙放在客廳茶幾上,現在它怎麼可能……除非……
她腦海中忽然浮現出了什麼東西。
一張白紙,放在咖啡店黑色的大理石桌麵上。紙上是寶那獨特的字。
難道是寶拿了我的鑰匙?趁我去上洗手間的時候?不不,不可能,他不是這種小偷小摸的人。再說他偷我的鑰匙幹什麼?難道要到我家來當賊不成?
百合對自己笑了笑,試著拚命壓製自己心裏的懷疑,但她知道自己已經要壓不住了。她踢掉腳上的黑皮鞋,光著腳穿過客廳,一路跑向自己的房間。母親在客廳對她嚷嚷著什麼,她什麼都沒聽清楚。
門後麵的那間房間還是原先的樣子。床在房間的一角,被子鋪得整整齊齊的。帶書架的褐色書桌靠在床旁邊,上麵的書都是些參考書,大部分都很殘破了。裏麵還零零星星藏著一些愛情小說,也都是看過很多遍的。半價買來的處理音響放在書架旁邊,音響上堆放著七八張流行CD。
這房間沒有被人闖進來的痕跡,什麼東西都放得很整齊,不像是被人翻過……但誰知道呢?從咖啡店分手之後,我又去了那麼多地方。他起碼有一兩個小時的剩餘時間,就算翻亂了也有足夠的時間去整理。
“你忙忙乎乎地幹什麼呢?”母親走到門口,一手扶著門把手,“今天晚上有沒有晚自習?早點吃完飯趕緊去上課,別晚了。”
“今天晚上沒有課。”百合隨口撒著謊,走到床邊,把枕頭掀了起來。
枕頭下麵什麼都沒有。紅色床單深深塞在席夢思和床頭板之間,繃得緊緊的。那本藏在枕頭下麵的日記本不見了。
他真偷走了。他早就知道日記在我這裏,今天跟我說這些話不過是最後通牒,暗示我主動交出來?他早就知道我是在撒謊?那他知不知道我為什麼不肯把日記拿出來?他……為了茉莉,他都肯當賊?
百合把手鬆開,枕頭落在床邊。她說不清楚此刻心裏是一種什麼感覺,像惱火,像羞愧,又像嫉妒或者痛心。她覺得自己的胸腔裏似乎被某種無形的東西塞滿了,塞得她無法呼吸。她很想發作,想爆發,想把塞在胸口裏的東西全部宣泄出來。但她又很清楚,自己根本沒有發作的理由。如果說寶做錯了,那她自己更錯。從一開始就錯得很厲害。
“你怎麼了?”母親走進來,看看枕頭底下,“掀枕頭幹什麼?”
“沒什麼……沒什麼。”她的聲音哽在喉嚨裏,話已經說不通順。“我……我昨天晚上覺得……枕頭硬。我以為下麵放著什麼東西。墊得……我頭疼。”
現在我該怎麼辦?就這麼認了?讓寶去看那本日記,讓寶去找茉莉?就算寶不明白,茉莉也會明白我心裏在想什麼。她會對我說什麼?……也許什麼都不說,隻是用一種沉靜的目光看著我。
沒錯,一種沉靜的目光。像是看穿了什麼一樣,像是在憐憫什麼一樣的目光。她那樣看人的時候總是很美的,美得讓人無法轉開視線……
她有什麼資格用這種目光看我!
百合從口袋裏掏出小靈通,快速撥了寶的電話。在第一聲撥號音響起的時候,她已經想好了所有的辯護詞。
我不是有意要把日記藏起來不讓你看見,我是想刁難你一下,看看你對茉莉到底有多少誠心?廢話,我不這麼為茉莉著想我為誰著想啊?我是她最好的朋友嘛。行啦,既然你把日記本拿走了,那就算了。就當你通過考驗了。喂,上麵那些擦痕挺嚴重的吧?是啊,我看那是個鐵皮本子,就沒好好保護,我還用它墊過桌腳呢。
我就這樣告訴他,現在就跟他說。我要讓他知道,我根本沒參與這場競爭,所以我沒有輸給茉莉。我隻是想惡作劇,我隻是為我的好朋友設計一個圈套,考考她的男朋友。我並不是想借此得到什麼,我根本不想借此得到什麼。
“很抱歉,您所撥打的用戶已關機……”
百合把小靈通拿下來,慢慢按下了切斷鍵。
“你打電話給誰啊?找朋友來玩?趁早別想。好不容易晚上沒有晚自習,你給我老老實實在家裏把作業寫完了再想別的。”母親幫她把書桌上幾本稍嫌淩亂的書整理了一下,“今天晚上想吃什麼?”
“我……我不吃了。”她把小靈通放進口袋,“我記錯了,今天晚上有晚自習。你別作我的飯,我去同學家,順便請教一點作業。”
“喂,你去別人家吃飯?你也好意思?那個同學是男的是女的?喂……”母親還想說什麼,但已經來不及了。百合已經衝到門口,穿上鞋拉開了門。
日記本攤在我的桌子上。燈光下,那黃銅鎖閃閃發光。
那把鎖已經打開了,用茉莉告訴我的密碼。滿本都是茉莉特有的字,密密麻麻的一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