茉莉說她的人生是有目的的,從很多年前她就知道了自己存活的意義。我相信這一點。我們都是一樣的,為了擺脫過去的一切而掙紮。
每天早上我都期待有一個新的開始,每天早上起床我都希望我從今天開始變成另外一個人,我可以對著陽光微笑,我可以說我是幸福的。我沒有痛苦,沒有創傷。我會努力念書,我會努力上大學,找一個好工作。我是一個快樂的人,擁有一個值得炫耀的頭銜就可以滿足。
我那麼賣力。我把我所有的力量都用上了。我不斷的嚐試,試著看很多書,因為有人說書本陶冶性情。試著抽煙,因為有人說“抽第五根煙的時候,我們可以看到幸福的所在”。試著沉迷網遊,因為有人說在那裏可以遺忘現實世界的一切。甚至試著去愛一個女孩,因為有人說愛可以改變一切。好的事情,壞的事情,我都在嚐試,我想這些東西裏麵總有一樣是一把鑰匙,能打開我的牢籠,把我帶回我原來應該在的軌道。
可是我得到什麼?我還是在做夢。每天晚上都是同樣的夢,隻是多了一些內容。多年之前的那天下午,燦爛的陽光跟茉莉流血的身體交錯在一起。
我把那麼多東西都塞進自己的身體,可我發現我好像變成一個無底洞,無論什麼都無法填滿我。我永遠不滿足,我永遠一臉痛苦的坐在黑暗裏,誰也幫不了我,我自己也幫不了自己。
我走不出去,永遠都走不出去。這個噩夢已經把我徹底扭曲,而且越來越嚴重……我不想這樣,我不想變成這樣,真的不想。可是為什麼我總是得到我不想要的東西?
我隻覺得疲倦。
我把頭放在桌子上,臉頰貼著冰涼的桌麵。
茉莉是個傻女孩。她以為她能拯救我。
我也是個傻瓜,我也以為她能拯救我。我試著去愛她,試著去了解她,順從她。我跟她在一起談不上開心或者不開心,我們有一個共同的秘密,所以我們不知不覺地變的親密,有時不用交談都可以知道對方心裏的想法。可也正因為如此,有時我對她感到懼怕和厭惡。
我不知道別人所謂的愛情是否就是這樣的,但我強迫自己相信這就是愛情,我強迫自己相信跟她在一起的一切都是幸福的縮影。盡管我心裏知道我是在胡扯,可是我死也不肯承認。我不停的欺騙自己,因為我害怕一旦揭穿謊言,我會看到讓我恐懼的真實。
我不可以變得更糟了,也不敢變得更糟。
我想要什麼?
我想得到什麼?
我不知道,也絕對不想知道。
我覺得很疲倦。不如就這樣結束吧,我累了。
我趴在桌子上,閉上眼睛。我想我或許能就這樣睡過去。家裏沒有人,手機關掉了,整個房間隻亮著書桌上的一盞燈。
百合一直默默數著,她第5次路過同一個岔路的時候,她看到他了。一個染著一頭棕黃色頭發的少年,兩手放在口袋裏,斜背著一個深色的挎包,手臂裏還夾著幾本書,正在從分岔路口向前走。
“燕?”她試探著叫他的名字,不知道是她記錯了名字,還是他沒聽到,他一點反應都沒有。
“燕!”她猛地提高音量,尖銳的嗓音像皮鞭一樣在空中抽下去。
這次他聽到了,抬起頭來前後左右看看。看到站在路口的百合時,他的目光停住了。可他沒有立刻走上來,像是拿不準到底是不是百合叫了他一樣。
“你叫燕對吧?”百合快步跑過去,“你不記得我了?我叫百合。”
“百合……哦,我想起來了,你是茉莉的朋友。”他笑了,看得出來純粹是出於禮貌的那種。她發現他有點心不在焉,好像希望趕緊走,以便去做更重要的事情。“我們以前見過,對吧?”
“對,就見過一兩次。”她點點頭,“正好碰見你了。你知道寶的家在哪兒吧?”
“知道啊。”他有點驚訝,“你找他幹什麼?”
“有件事情跟他說,我打他的電話,他沒開機。我本來想去他學校找他,又怕我去了他正好回來。所以幹脆在這裏等著,看能不能堵到他。”
“他沒去學校,我剛剛從學校回來。”他上下打量了她一番,“你到底有什麼事情找他,搞得這麼神秘?”
“他……”百合本來打算含糊其辭的,但仔細想了想,又覺得或許說出來更顯得坦蕩一些。“也不是什麼重要的事兒,他把茉莉放在我這兒的日記本拿走了。”
“你給他的?現在想要回來?”
“不是不是。是他趁我不在的時候拿了我的鑰匙,跑到我家拿走了。”
“他偷的?”他顯得更加驚訝,“他偷一個日記本幹什麼?”
“怎麼,你不知道?”這次該輪到百合驚訝了,“是茉莉說要讓他看的啊!就是……”她簡略把事情的過程說了一遍。“……我本來不想給他,那麼容易就讓他拿到,怎麼能顯得出他的誠意?誰知道他這麼厲害。”
奇怪,這件事情他怎麼沒有跟我說過?又不是什麼特別需要保密的事情。
燕看著百合的臉,但他的精神已經完全不在這裏了。他想起了昨天晚上的公園,那慘藍色的陰影之中,寶蒼白的臉。
他那時為什麼能那麼平靜?平靜得就好像他早已經什麼都知道一樣。如果他已經知道茉莉在哪兒,發生了什麼,他又為什麼不告訴我?我問他問題,他卻沉默。後來他終於開口回答的時候,他眼睛裏仿佛隱藏著什麼東西。他不想表現出他的真心,所以他用一副裝出來的坦然態度麵對我,讓我無法懷疑他。
不安。我感覺到不安。這幾天來的事情都很怪,我具體說不清楚是哪裏出了錯,可是我感覺得到,這裏麵一定發生了什麼。
一些我不知道的事。
“百合?”燕一邊思索一邊開口,“你怎麼知道是茉莉讓他看那本日記的?”
“是寶說的啊。”
“你不覺得有點奇怪嗎?茉莉既然想讓他看日記,而日記本又在你手裏,那茉莉為什麼不私下跟你聯絡一下?茉莉怎麼敢保證你一定會按照她的想法去做?”
百合睜大眼睛,沒有回答。
“再說,你不覺的這玩法有點過火嗎?一失蹤就是好幾天。”
“這個倒沒什麼,茉莉經常一個來禮拜不回家。”
“可是那個時候她都照常跟你們聯絡,對不對?這次她誰也沒通知。”
“也許是有意的,想讓我們都覺得她失蹤了,寶才會更積極。”
“她玩失蹤有必要把小靈通都扔掉嗎?”燕把手從口袋裏拿出來。茉莉那銀白色的小靈通在他手裏捏著,電池早已經沒電了,燕沒有這種型號的充電器。“我在山上撿到的,掉在一個洞裏。洞旁邊還有很多血,但都被埋起來了。”
血?
百合愣住了。
“我正想把這個小靈通交給茉莉的媽媽。”燕說,“讓她決定要不要報警。”
“有……有那麼嚴重嗎?”百合用力吞了一口唾液,“你確定茉莉一定是出事了?”
“我不確定。”燕有點沮喪地把目光轉向一邊,“我從來沒遇到這種事情,也不知道該怎麼辦。”
“我也不知道……那,還是把小靈通交給茉莉的媽媽,讓她看著辦吧。”百合把小靈通從燕手裏拿過來,翻弄著看了看,“你告訴寶這件事情了?”
“第一個告訴的就是他。就是他說讓我去找茉莉的媽媽……說真的,我真不想去。”
百合咬著嘴唇,思考了幾秒鍾,猛地抬起頭來:“寶的家到底在哪兒?”
第五天?夜晚 ―虛偽的寶貝―
我沒想到這個時候燕竟然會到我家來。我看看表,晚上十點多。
“怎麼這個時候來找我?”我把門拉開,讓他進來。“有什麼重要的事?”
“沒有。”他走進來,他的目光一直盯在我的眼睛上,象是在搜尋什麼。這種看人的方法讓我覺得很不舒服。“隻不過是上完課以後閑著沒事,想找你聊聊。你今天怎麼沒有去上學?我在學校白等你半天。”
“我不想去。”我把門關上。客廳裏沒有開燈,夜色從外麵溢進來,整個房間都充滿柔和的藍色光線,像水。
“你的眼睛怎麼了?”他突然伸過手來,把我額頭的頭發撫開,“你的眼睛這麼紅。”
“我剛才趴在桌子上睡覺,可能壓著眼睛了。”我推開他的手,這裏的光線很暗淡,我想他應該看不清楚我臉上流過淚的痕跡。“到我房間來吧。我不喜歡在客廳坐著。你去找過茉莉的媽媽了嗎?”
“還沒有。”他跟在我後麵穿過客廳,進了我的房間之後就立刻關上門。
我的房間也跟外麵一樣安靜。電腦運作的聲音,光盤在驅動器裏旋轉的聲音,都可以聽得一清二楚。我的房間亮著燈,隻有一盞,像燭火一樣昏暗得有些神秘。
“為什麼不去?”我在書桌前轉過身來,屁股頂著桌子邊緣。桌上的東西早就在他進門之前就收拾好了。那本日記插在書架的角落裏,看上去就像一本鐵皮書。“你找到小靈通已經一天了。如果你真關心茉莉的事情,就應該馬上去。”
“你這個時候反而積極起來了。昨天你還說不會出什麼事情。”他走過來,我以為他要坐到椅子裏,但他沒有。他隻是在書桌前站住,腳差一點就要踩到我的腳。“你那麼希望我去找茉莉的媽媽?萬一她決定報警呢?”
“那就讓她報警。”
“你真這麼想嗎?”他忽然抬起低垂的目光,直視著我的眼睛,一眨不眨。“你不害怕嗎?”
害怕?我為什麼要感到害怕?
我往後靠了靠。
他說話的聲音很小。我們隔得太近,房間也太安靜,他類似於耳語的聲音像是一種暗示。我好像從他的話中聽懂了什麼,但我拿不準。
“如果你不害怕,”他繼續說,“那你為什麼不自己去找茉莉的媽媽?”
“……外麵好像下雨了。”我說,轉頭麵向窗戶的方向。那裏拉著窗簾,看不到外麵的景色。
“別轉移話題。”
“你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了?”我根本不理他,專心地自說自話,“放學之後我經常一個人在家裏看家。我打電話給你,讓你來陪我玩。我們在客廳裏打電動,或者抄作業。其實我很想出去玩,但那個時候我爸媽不許我隨便出去玩。他們不在家,害怕我一個人會玩丟了。”
“是啊,那個時候我很羨慕你,你沒有家長管著。回家之後你愛幹什麼就幹什麼,你爸媽連檢查你作業的時間都沒有。”他轉開視線,有點懊惱似的。“你現在撒謊做戲的本事一定是從那個時候就開始鍛煉的。”
“什麼?”
“難道不是嗎?你那個時候請我或者別的孩子到你這裏來玩,卻又害怕我們拒絕,所以總是在打電話的時候撒謊說你家裏闖進了妖怪,外星人,還有一次你說是歹徒。你從小是個騙子。”
我覺得我整個人像被膠住,從身體到表情到眼神,都僵硬得一塊石頭,無法改變分毫。我死死盯著他,無法眨眼。我好像又聽到了他的聲音,在多年之前的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我握著電話聽筒聽到了他的聲音。他的聲音稚嫩悅耳,他的語氣卻煩躁不安,他甚至在電話裏對我冷笑。
我沒想到他竟然會對我如此冷淡,我沒料到他會用這種冰冷的笑聲來對待我的求助。我一直不理解他為什麼會這樣做。我把他當作我最好的朋友,我想在我最危機最需要他的時候他肯定是會來幫我的,因為我也一定會去幫他。甚至有一段時間我把這事解釋為命運,命中注定不會有人來幫我。
現在才知道,我錯得這麼厲害。
“你討厭我撒謊?”我一字一字地說。
“我恨你撒謊。”他說,“小時候我認為那是惡作劇,可是現在我才知道,你本性如此。你到現在還是在撒謊,要不然就支吾其詞,改變話題。除了不肯說真話,你什麼都說。為了讓我來跟你玩你就撒謊,我問你多年之前那天你那麼晚回來是因為什麼,你對我撒謊。茉莉的事情你也撒謊,甚至連我問你今天下午去做了什麼你都不肯說真話。我好幾次發誓我絕對不會再相信你了。我不知道你要是有一天說了真話,你是不是就會死?”
你要我說真話?你要我告訴你真相?你想讓我怎麼說?我在那天下午被一個男人帶走,我掐死了一個比我小一些的女孩子,就在那雜亂的房間裏,就在那金黃色的陽光中。我的人生就此扭曲。我開始害怕別人的碰觸,包括我爸媽,包括茉莉。我開始喜歡洗澡,那雜亂的小房間的味道好像全都聚集在我身體裏,不管我如何用力,甚至擦破了皮膚,還是無法洗去那些味道。我開始喜歡一個人呆著,我不再熱衷於跟別的孩子在一起。我覺得我跟所有人都不一樣了,你們是幹淨的,而我髒得發臭。
我那時還是個孩子,我不懂什麼,我隻是憑本能的感覺到這種事情是讓人羞恥的,是不能說出來的。我認為說出來不會讓事情變好,隻會變得更糟。我以為隻要我不說,這一切記憶和傷害就會慢慢淡去,最終完全愈合。多年之後我發現我這種想法徹底錯了,所以我開始告訴你事實真相,一點一點的告訴你,可是你相信了嗎?
現在你反而來指責我不對你坦誠。好像你比我高潔一樣,好像你可以審判我似的。我真想知道,如果我真的把什麼都告訴你,你的眼神會變成什麼樣子?仍然像現在一樣,還是會多添加一些輕蔑和厭惡?
就像多年前那個小女孩的目光一樣?
我的呼吸開始變得急促。我慢慢伸出手去,摸到了他的肩膀。隔著薄薄的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