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沒有讓開。反而伸手摸了摸自己垂在胸前的頭發。
“哎,你認得我嗎?”她問。
他沒回答,一臉愕然。
“啊,不是。你……”她飛快地看了他一眼,“你也來參加聚會啊?”
“是啊。”他笑了。似乎對她很感興趣似的,“我同學請我的。”
“是嗎?”她仔細玩味著剛才他說的話,跟她腦海中的記憶相印證,但最終沒有得出什麼結果。那個孩子當時是在哭叫,並不像他現在這樣平靜。再說一個人從孩子到少年,聲音總是會有點變化的。“你多大了?18?19?”
“19。”他回答。“我應該比你大。”
這個回答茉莉預計的差不多。那個孩子確實比茉莉大一些,但具體大多少茉莉卻不知道。那個時候她太小了,還不懂怎麼估算年齡。
“你……你喜歡吃冰淇淋嗎?”她說,“我剛才吃了好幾種。呆會兒我們一起吃好嗎?”
他點點頭。
她很開心。現在她有點慌亂,但呆會兒就不一樣了。待會兒他們一起吃冰淇淋的時候,她會好好整理自己的思緒。她想那件事情在那個孩子看來一定也是不可撫平的創傷,她不可以直截了當地問,但她可以拐抹角地打探。她要當他的朋友,隻要能跟他多說一些,最後總會明白他到底是不是。
絕對不可以放他走的。
茉莉走下樓梯的時候,暗暗下了這個決定。她花費那麼多年,她本來以為已經沒有希望了,但現在卻又看到了他。她是絕對不會讓他就這麼從自己的生活中離開的,她要抓住他,盡自己最大的力量。
下樓之後沒多久就跟百合吵架了。自從她們兩個認識以來,這也許是最傷感情的一次吵架。百合死死抓著茉莉手裏那杯草莓冰淇淋,用力往自己那邊拉。一顆草莓在她們倆的爭奪中滾出了杯子,落在地上。
“他就是寶啊!”她說,“茉莉你不知道嗎?”
“我……我剛知道。”她從吃驚當中迅速恢複過來。“對不起。”
“沒關係。”百合的目光軟化了,“反正你才剛認識他。不如借這個機會,你把我介紹給他怎麼樣?”
“不行。”她斬釘截鐵地說。“這次你讓我一次,好不好?”
這句話象是有魔力,茉莉感到她和百合之間有什麼東西被這句話擊碎了。百合就站在那裏,淩亂的變化的燈光中,她看上去像是陌生的雕塑。她整個人都僵硬得無法動作,隻有表情從驚訝漸漸變成了狂怒。
“你說些什麼?你怎麼能跟我說這種話!”她嚷嚷起來,喧鬧的舞曲壓過了她的聲音。“你不是不知道,我幾個月以前就……”
“可我喜歡他。”
“我難道就不喜歡他了?憑什麼我要讓你?你以為你是誰!”
“別的東西我不會跟你爭,但這一次絕對不行。我有我的原因。”
“我管你什麼原因!”百合突然鬆手把冰淇淋朝茉莉身上扔過去,白色的奶油落在茉莉的裙子上,白白的一大片。
這樣強硬地跟自己最好的朋友搶奪,心裏不是不歉疚的。可是沒有辦法。這不光是喜歡一個人的問題,還牽扯到……也許牽扯到我整個人生。若我就這樣放走他,我一生都會後悔。
如果這個男孩子不是寶就好了。
茉莉蹲下去,撿起杯子。杯子很結實,這樣一摔竟然沒有碎。
她把杯子還給服務生,道了歉,又點了一份同樣的草莓冰淇淋,然後要了一些餐巾紙。
“給我點時間,百合。如果寶不是我要找的人,我馬上就把他讓給你。”
茉莉用餐巾紙擦幹淨身上的冰淇淋,轉身走向舞池。
第六天?淩晨 ―命運之鎖―
四月三日,晴。
那天中午我跟寶在公園碰到。我沒想到會在那裏碰到他。我們坐在花壇旁邊聊天,到上課的時候他提醒我到點了,我告訴他我不想走,反正不過是個專科學校,學出來也沒什麼大前途,學不學都一樣。
我這麼一說,他立刻笑了,有同感似的。不過他還是問我了,問我既然不想念書,那麼我想幹什麼?
“我沒有什麼人生理想。”我一邊說一邊舔舔手裏的冰淇淋,是香草味道的,“我不知道應該追求什麼,也不知道追不追得到。像我這樣的人,能做什麼呢?最多不過是個普通人。”
“平凡的生活未必就不幸福。”
他的語氣讓我有點不高興,象是要把他的觀念強加給我似的。盡管我知道他不是那種人,他從來不幹涉別人的想法。可是我還是覺得不高興。
“我不想要。”我轉頭去看他,我想我的表情可能有點可怕,因為他露出帶點驚訝的表情。於是我趕緊笑了,“我想要的是這裏,你知道嗎,就是我的心裏,能從此寧靜。”
我說完了,我不知道他明白我的意思沒有。因為他看上去有點猶豫不定,可能是因為他不明白我的意思,也可能是他已經明白我想表達的,但他不知道該跟我說什麼。
他沉默的時候,陽光穿過樹葉縫隙照在他臉上,一塊一塊,斑駁陸離。偶爾一陣風吹來,這些光和影都一起晃動起來,他的臉也象是在跟著一起晃動,變化無窮。
公園裏很安靜,一個人都沒有。我忽然覺得這象是一場夢,除了這個公園之外,這個世界的其它地方全部死掉了,唯一重要的,唯一還有生命的,就是這個公園,和在這個公園裏的我們。
“你喜歡做夢嗎?”我問他,故意很輕聲,生怕打碎什麼,“你做什麼樣的夢?”
“你呢?”他反問。
我的夢就是現在。現在的這個公園,甚至連現在的你,或許都隻不過是我美夢中的一個碎片。
我在心裏回答。
我還不想告訴你我的噩夢。在我弄清楚你之前,我不願意你看到我背後的陰影。
“你先告訴我。”我說,用一種近乎撒賴的口吻。
“我不做夢。”他說,“我不做夢,因為我總是做噩夢。”
我還想繼續問下去,可他已經站起來,開始看表。
“我下午跟燕約好了。你呢?我把你送到學校好嗎?”
“我也許是為你而生的。”我不理會他,隻顧著說自己想說的,“我生下來,也許就是為了遇到你。”
我把手舉到麵前,輕輕舔著手指上的冰淇淋。他看著我,似是呆住了,不知所措的樣子。
我很想知道他的夢究竟是什麼的?也許……他的夢跟我的夢是一樣的。
六月十八日,雨。
那天隻有我和寶兩個人在家,媽媽上班去了,窗外一直在落雨,房間裏靜得異常。
寶兩手撐在窗台上,把臉貼近玻璃看雨。我站在他後麵,看著他的背。他來我家好幾次了,每次都挑我媽媽不在的時候。我看他大約是有些討厭我媽媽。其實我媽媽以前不是這樣的,在我父親死去之前,我媽媽雖然有點暴躁,但並不像現在這樣,讓人害怕。我覺得媽媽似乎是愛爸爸的,盡管她本人不肯承認,盡管我也不知道我的父親有什麼值得愛的地方。
媽媽有時喝醉的時候會說,那個男人的存在對媽媽和我都是一種傷害。我想她說得對。
“你是公主。你媽媽是城堡裏的魔女。”
寶在跟我說笑。我笑一下,隨即收斂。
“別這樣說我媽媽。”我說,“其實她人不壞。”
我是真的這樣認為的。我明白她的辛苦和付出。每次吵架的時候我不會讓著她,但吵完之後我總是很難過。我不想跟她吵,我不想弄得和仇人似的。可我知道,如果我不吵,她隻會得寸進尺。她是失常的,如果我不對抗,我也會變得跟她一樣失常。
從窗戶的反光上我發現寶在看我,於是我朝旁邊挪了挪,讓他隻能看到我的左半張臉。
“我聽百合說,她跟她男朋友又吵架了。她還一直嚷嚷著讓我問問你,那個男孩在你們學校到底有幾個女朋友?”
“我怎麼知道?我沒事那麼關心別人的私生活幹什麼。”
“我就知道你一定是這種回答,百合她卻不相信……愛上一個人就要做好準備,等著最後跟他動刀子。你說這句話是不是有點道理?”
“怎麼突然這麼說?”
“是因為百合。她說她愛現在的男朋友,可是他們在一起總是吵架,上一次他還差點動手打了百合。我覺得百合不是真的愛他,可是百合自己不承認。我不知道,難道戀愛就一定是這個樣子的?”
“我也不知道。”
“你沒愛過?”
“沒有。”
我不再說話了。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總是會不由自主地談起百合,而每次談起百合我都會覺得傷心。她說她已經原諒我了,但我知道她其實並沒有。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不想傷害她的。我想補償她,卻又找不到補償的方法。
我想我是真的喜歡寶的。並不是為了贖罪,也不是為了別的什麼,隻是單純的喜歡這個人。可是我一直沒有明確地告訴他,我說不出口。因為這種喜歡裏包含著對百合的負罪。也因為……我總覺得我們並不完全相互了解。他有很多事情都不肯告訴我,他也許是把我當作朋友,但不是最好的朋友。他跟我在一起時總象戴著假麵具,一種完美無瑕的假麵具。他對我很有禮貌,從來不發脾氣,總是充滿耐心。好過了份,反而象是裝出來的。
這種感覺讓我毫無自信。
我又向旁邊移動一點,讓他無法從玻璃上看到我的倒影。我捏著他襯衫的下擺,替他扯直那些皺褶。然後,慢慢地,我把手貼上他的腰。我想要擁抱他。從認識他到現在,我從未抱過他。
就在這個時候,他劇烈地顫抖起來,挺直了脊背。
“怎麼了?”我趕緊收手。
“不,沒什麼。”他轉過身來,對我笑著。他的笑容很怪異,明顯是勉強擠出來的。“我隻是有點……有點覺得冷。”
“……你是不是不喜歡被人從後麵碰?”我問他。
他沒有回答。他的沉默就是答案。
是他,我在心裏說。他很可能就是我要找的人。
八月二十六日,晴。
大概是晚上七八點鍾的樣子,我沒有看表。我跟寶一直在聊天,聊了些什麼我都已經記不住了,大約也沒有什麼重要的吧。我隻記得那天我們兩個都沒有去開燈,就那樣坐在黑暗裏。外麵的路燈像個小月亮,把慘白,帶點藍色的燈光投射進來。
我的房間很亂,我不知道他今天會來,所以也沒有收拾。我不太想讓他看見我的房間這種樣子,我有點擔心,盡管他一點都沒露出看不慣的表情。我知道他是很會裝的那種人。
“我媽媽很厲害吧?”我翻弄那藍色的被單,像要辯解什麼一樣說著,“這床是祖母的遺物,這些被單和枕頭都是媽媽自己做的。做得不錯對不對?都看不出來跟買的有什麼區別。”
“你愛你媽媽嗎?”寶問我。他的表情有點探尋的意思。
“……不,也談不上什麼愛或者不愛。”我低下頭,兩條腿並攏向前抬起來,把腳懸在空中。我不知道該幹些什麼好,這樣幹坐著太傻了,我想做一點什麼事情來引起他的注意。“隻是有時她跟爸爸吵架,打架,根本不管我。我……我那個時候真有些害怕。我怕一眨眼功夫他們兩個當中有一個就會死掉。到時候我怎麼辦?”
“你的家……”他說到一半,忽然停止。他笑了,帶著一些歉意。“對不起。”
他可能是想問我家裏的情況。比如我爸爸做什麼工作,為什麼從來沒有見到他。比如我爸爸和媽媽是不是離婚了,還是仍然住在一起。每個到我家裏來的朋友都會問這幾個問題,包括百合在內。但是我不會回答的。就算他們問了我也會支吾其詞,或者轉移話題。
我不想談我的家。
想到這裏,我對寶有些感激。他是第一個意識到不應該問這些問題的人。
他是特別的。
不知道是月光還是街燈的光照在我腿上,白得耀眼。兩條腿筆直筆直地伸出去,長得有點不像真的。我不知道他看到我腿上的白光沒有,所以我朝他看,卻發現他在看窗外的風景,而且看得有點走神。
“你看哪兒呢?”我提起腿,用腳心踩住他的膝蓋。他有點驚訝地回過頭來看看我,又看看我放在他膝蓋上的腳。我多少有點慌張,我沒想到我怎麼會突然用腳踩他,這樣好像有點太放肆了,而且也沒什麼格調。我害怕他會討厭這樣,所以趕緊把腳收回來。
接下來的十來秒鍾,我們兩個誰都沒有說話。我發現他注意到我腿上的光。現在我的腿蜷縮起來了,光集中在膝蓋上,亮和白也都隻有那麼一小塊。
他看得很用心,好像有點看不明白似的。於是我笑了。我覺得他是有點喜歡我的,可他從來沒有明確表示過,所以我也有點拿不準。不過,如果他真的是喜歡我的,那麼事情可能簡單得多。
我慢慢把腿伸開,朝他那邊伸過去。讓光在我的腿上鋪出一層銀色。他意識到我對他的遷就,像個做壞事被大人抓住的孩子似的對我一笑。
“你也跟一般的男孩一樣,除了女生什麼都不愛?”我問他,同時留神著他表情的每一絲變化。我想他可能會尷尬,可能會問我為什麼問這個,更可能幹脆轉頭去看窗外,隨便找一個話題來轉移注意力。
但他沒有。他什麼都沒有做,什麼都沒有說。隻是保持原來的姿勢坐在那裏。他眼睛裏先前的平靜不見了,我的話象是在無形中刺痛了他的某根神經,他的眼神變得混亂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