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知道該怎麼回答我。因為他自己不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我低下頭去,我後悔問他這個問題了。他此刻的反應是靈魂的一種折射,我看得到,他心上的裂痕。
我抬手捂住臉。我覺得我要哭了,我不想讓他看見。
我想一定是他。多年之前的那個孩子,一定是他。
十月二十二日,陰轉晴。
10年前那個的夏天,是我有生以來第一個暑假。我當時6歲,剛剛上小學一年級。我記得很清楚,那天我從早晨開始就跑出去玩了。媽媽那時好像在一家私人店打工,中午回不來。所以中午的時候應該是爸爸來叫我回家吃飯,可他那天沒有叫我。我以為是他忘了,暗地裏開心得要命,放開膽子從早上一路玩到下午。五點鍾左右的時候,我從小土丘上一路滾下來,在一塊石頭上碰破了膝蓋。我覺得是我背後那個女孩有意推我,可她卻說不是。我們兩個爭吵起來,最後我傷口疼的受不了,一邊哭著一邊往家走。
一路上我想怎麼這麼不公平,那個女孩子明明推了我,可她不承認,反而說是我的錯。難道我在土丘上站得好好的,一動不動也會自己掉下來不成?我想別的孩子應該看見了,可他們卻跟她一起耍賴。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麼要這麼欺負我。
我穿過菜市場,穿過曲折的小巷,一邊哭一邊發覺自己找不到一個可以依靠,可以來安慰我的人。母親總是忙於工作,就算晚上她回來了,我告訴她這些她也隻會嗬斥我,讓我到一邊去。父親根本不會理睬我,媽媽說過,爸爸從一開始就不想要我。
我想我應該是在那個時候第一次領會了什麼叫做“孤獨”。走到位於巷子深處的家時,我已經不哭了,我隻想找出那瓶紫藥水來塗傷口。我不奢求什麼安慰了,我隻想要一點紫藥水。
那時我家住在一排平房裏,據說那是用儲物小棚改建的住房。門是一色的鐵門,都已經鏽成褐紅色了,輕輕一碰就掉鏽渣。
我慢慢把臉靠近鐵門,我聽到房間裏好像有聲音,不算大,可是聽上去有點怪。我以前從來沒有聽過這種聲音。
我有點害怕了,我覺得可能是父親喝醉酒之後在發火。他喝醉後很少有不發火的時候,一旦發火,最先倒黴的不是媽媽就是我,再不然就是家裏的東西。我不想被他打一頓,我今天受的委屈已經夠多了。
我悄悄把門拉開一點點,從門縫裏朝裏麵看。
那是一間非常小的房間,統共隻有一間。貼著門這邊放著一個油漆成墨綠色的碗櫃,櫃子旁邊放著液化氣罐,櫃子上麵放著一個煤氣灶。正對著煤氣灶有一扇窗戶,隨時可以打開窗戶把油煙放出去。現在這扇窗戶是關著的,而且掛上我媽媽做的金黃色布窗簾。陽光透過窗簾照進來,把整個房間都照得黃黃的。
再過去一點就沒有什麼地方了,勉強放著一張小桌子,既是飯桌也當作書桌。桌子再那邊一點就是綠色的鋼管床,我一直不知道那算是一張雙人床,還是一張大一點的單人床。平常晚上總是我們三個人睡在上麵,這張床總覺得很小。但現在它卻顯得太大了,大的有些可怕。
他就在床上,雙手被捆在床頭的鋼管上。上半身緊緊貼著床板,象是已經死了。他的嘴巴被封著,滿臉都是水,不知道是汗還是淚。我爸爸在他身後,用力壓著他的頭。
我靠在門縫上,睜大眼睛。從門縫裏我聞到屋裏散發出來的味道,象是蔬菜放時間長了似的黴味。
門縫太窄了,我看不到父親的臉,隻能看到他放在那個男孩子身上的手。我不明白他們在幹什麼,我本能地感到羞愧和懼怕。說不清楚是在怕什麼,隻是知道害怕。我慌亂得沒有了主意,一瞬間我打算推門進去,一瞬間我又決定要轉身用最快速度逃跑。但最終我還是什麼都沒有做,隻是站在那裏,看著。
突然地,我發現他看到我了,他的臉轉過來,目光跟我相撞。他在流淚,眼睛閃亮亮的。我從來沒見過那種目光,我讀不懂他眼睛中傳達的究竟是什麼?是悲哀,是痛苦?是求救,還是別的什麼?
別看我,別看著我。我幫不了你。我剛才還被那些壞孩子欺負。我連我自己都幫不了,還怎麼去幫助你。
我慢慢地把腳往後挪,一步一步,倒退著離開了門縫。我貼著牆根一點點走開,一直走到一個沒有陽光的地方,然後蹲了下來。我看著我裙子上,黃色的底上綠色的花,鮮豔得讓人發暈。
這個孩子是從哪兒來的?他看上去比我大幾歲。他在跟我爸爸幹什麼?為什麼他要被捆住?我不知道,我什麼都不知道。媽媽呢?她怎麼還不回來?我想進去拿一瓶紫藥水,我的膝蓋很疼。如果我被爸爸發現了怎麼辦?他會打死我的,我知道他一定會狠狠揍我。我什麼都沒看見,什麼都沒看見。如果媽媽回來,我就這樣告訴她。我在外麵玩,我被那些壞孩子欺負了,我什麼都沒做錯。
我兩手抱在後腦上,手腕夾著耳朵。我全身都在出汗,粘粘乎乎的。我不是個很懂事的孩子,我不知道現在我應該做什麼,沒有人教給我這些。我隻知道抱著頭,一個人躲在角落裏。我的膝蓋還很疼,一陣一陣撕裂似的疼。我不知道什麼時候才能拿到我的紫藥水?
後來我可能是睡著了,因為我的意識開始變得模糊。接著我聽到鐵門重重關上的聲音,還有人的腳步聲。我看不到我的家門,但我知道那應該是我爸爸出去了。
我站起來,回到家門口。當我輕輕拉開門的時候,我發現房間裏的確已經安靜下來了。爸爸已經不在了,但他還在那裏,兩手捆在床頭上,脊背一起一伏。
我走進去,順手帶上門。他聽到我的聲音,略略抬起頭來。我站在床邊看著他,他的眼睛那麼亮,他無法說話,隻能發出“嗚嗚”的鼻音。我覺得他很像一隻動物,他這種樣子讓我覺得害怕。
我蹲下去,從床底下拿出那瓶紫藥水,然後又從地上撿起衛生紙卷,撕下一點衛生紙來。
我的手在發抖,倒紫藥水的時候控製不住瓶子,藥水泡濕了衛生紙,又滴滴嗒嗒地流到我膝蓋上。藥水直接流到傷口裏,我想應該是很疼的。可是我一點感覺都沒有。
我抹完藥水,又把瓶子重新放回去,把衛生紙扔掉。他還在看著我,象是在生氣的樣子。我想他是希望我把他放開的。
我不敢,我不敢。如果我放你走,呆會兒我爸爸回來會打死我。你別看我了,我沒辦法。我什麼辦法都沒有。我隻是個小孩。
我嘴唇蠕動著,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說出聲來沒有。我想那個時候我的神經一定有點錯亂,我像個傻子一樣就那樣站在那裏,既不去幫助他,也不逃開。我一直在看他,仔仔細細地看著,直到我確信我記住了他的臉,也記住了那一室的陽光。我從沒見過我家裏有那麼美的陽光,金黃色的,像流動的黃金。
我說不清楚我當時在想些什麼,也許什麼都沒有想。我隻是覺得惡心。房間裏的黴味混合著汗酸和紫藥水的味道,床單有一半落在地上,躺在床上的陌生男孩,甚至還有陽光,都讓我覺得惡心。
他的胳膊一直在扭動,當他把手從繩子裏掙脫出來的時候,我嚇了一跳,踉蹌後退幾步。但我仍然沒跑。我想這下好了,他可以走了。他不是我放開的,爸爸不會打我。噩夢可以結束了,不論是誰問我,我都會說我什麼都不知道。
他把封著嘴的布條解開,我以為他要對我說什麼,可他沒有。他慢慢地整理好衣服,然後走下床來,一直朝我走過來。他朝前一步我就後退一步,一直退到牆角那裏。等我清醒過來,想明白我應該感覺害怕,並且逃跑的時候,已經晚了。我發現通往門口的路已經被他堵住。他比我高很多,我躲不開他。
他朝我伸手,想要抓住我。我左右閃了幾下,最後還沒有躲過去。他抓住了我的脖子。
他的手很冷,像鐵圈一樣,在我脖子上不緊不慢地逐漸收攏。我想咳嗽,可是咳不出來。我無法呼吸,視線也開始變得朦朧。我記得我用力抓著他的手,但沒有用,他一直沒有放手,一直在用力,直到我昏過去。
等我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已經是黃昏了。那個孩子不見了,爸爸也沒有回來,家裏一個人都沒有。我站起來,帶著一種恍惚和茫然開始收拾東西,把衛生紙放回床頭上,把床單鋪好,把捆在床頭上的繩子解下來扔掉。做這些事情的時候我一直在咳嗽。開始擦灶台時,我看到我的眼淚掉到了台麵上。
那天晚上媽媽先回來,然後開始做飯。她一直在跟我聊天,我也跟她胡扯著。我什麼都沒有告訴她,我隻是說了我下午被那些孩子欺負的事情。爸爸回來的時候已是深夜,他喝醉酒了。我當時在床腳那裏睡覺,朦朦朧朧地聽到他們說話的聲音,但沒有聽清他們交談的內容。
這就是我的全部噩夢。多年之後,我開始對這種事情有所了解,我才終於明白我那天下午看到的究竟是什麼。我不再懼怕,隻覺得悲哀和歉疚。我想我是有罪的,我父親的罪過同樣也是我的罪。我要贖清這種罪,否則我一生不會得到安寧。
我看了很多關於這方麵的書,甚至還有一些我根本看不懂的心理學書籍。我覺得這些對我都是有用的。我要找到那個孩子,如果我能找到的話。我想用我的力量盡量幫助他,或者是跟他遭受過類似經曆的那些人。我想當一個心理醫生,雖然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成功,但我要盡力。
因為這是我贖罪的唯一方式。
我用了將近一個禮拜來思考這件事情的始末。思考我跟他糾纏在一起的命運。我知道現在已經沒有退縮的餘地了。明天,就是明天,我要告訴他,告訴他我們命運交錯的那一天,告訴他他那天“殺死”的小女孩就是我。
我不知道他會對我說什麼,我也不想思考那麼多。我隻能做我想做而且必須做的。
如果這個世界上真的有神,那麼請給我們一點祝福。
第六天?淩晨 ―慘藍色的清晨―
淩晨四點鍾的網吧比午夜時安靜了很多。有些人睡著了,有些人還在繼續聊天玩遊戲,但也不像先前那麼有精神了。外麵的風雨在不知不覺間已經停歇,可百合還是覺得冷。日光燈慘淡的光線把一切都照上一層雪色,冰冷的空氣從四麵八方圍過來,凍透了皮膚,一直冰到心裏去。四周的聲音這麼喧鬧,她的太陽穴跟著那些噪聲有節奏的一跳一跳。
不是這樣的。我所認識的茉莉不是這樣的。茉莉她常常帶著溫和的笑容,慵懶地躲在一旁發呆。她不是這樣的,她沒有差點被殺過,她沒有看到那些令人惡心的畫麵,她……還有寶……寶……
百合撫摸著自己的太陽穴,指尖冷得像冰,太陽穴卻熱乎乎的,不停跳動,跳得她有些想吐。
是假的,全都是假的。是茉莉在跟我開玩笑,不然就是我在做夢。等一會兒,也許就是幾分鍾以後,我就醒了。我會看到窗外的陽光,我還會聽到鬧鍾的聲音。
這些都不是真的。
百合把臉埋在雙手之間。手捂得太緊,她幾乎無法呼吸,可還是不鬆手。她說不上來自己這是怎麼了,太多的感覺一齊塞在心口上,堵得她不知所措。她想爆發,想把這些感情宣泄出來,可她找不著宣泄的方法,也不知道該對誰宣泄。所以她隻好就那樣低著頭,在自己的手掌中小聲學著鬧鍾的聲音,反反複複。聲音小得連她自己都無法聽到。
在她身後,燕沉默著站起來,把日記本扣好,放進自己隨身帶來的書包裏。然後他轉過身來,開始用力拉門。象是忘了百合還坐在門前的椅子上,他用門撞著百合的椅子邊,一次又一次。
百合茫然抬頭,沒弄懂是什麼東西在撞她似的,看看自己的後背,又看看燕。
“讓開,百合。”
“我讓開?”她問。一個字一個字都象是哽在了喉嚨裏,含混不清。“你呢?你去幹什麼?”
“不關你的事。”燕抓住她的肩膀,想把她從椅子上弄下去。他的力量讓百合一下子清醒了。她自己跳起來,一把掃開燕的手。
“你想去找寶,對不對?”她大聲嚷嚷,“我也要去!”
燕沒理會她,打開門朝外走去。
“你等等我!”百合拉緊衣服,剛跨出隔間,又被燕推了回來。他推得一點分寸都沒有,百合踉踉蹌蹌地一路後退,險些在椅子旁邊跌倒。
“你幹什麼!”百合扶著桌子站穩,她的胸口要炸裂一樣,劇烈的起伏著。她忽然很想衝上去,狠狠打眼前這個人一頓來報複他剛才的粗暴。“憑什麼我不能去?我是茉莉的朋友!”
燕沒回答她的問題,隻是默默地看著她。
網吧裏變得喧鬧起來,有人在吵架,似乎是因為交費的問題,好幾個男人的聲音夾雜一兩個女人的聲音,雜亂而且尖銳。沒有人注意到這個隔間裏發生的事情。在這個暴雨過後的清晨,百合覺得一切都是不真實的,慘藍的。包括茉莉的日記,包括即將要發生事情,也包括燕此刻的眼神。
“你還是快點回家吧。”燕最終留給她這樣一句話,轉身走出隔間,並且帶上了門。
百合一個人在隔間裏站著。外麵的爭吵仍然在繼續。不知道是老板發火了,還是電纜出了問題,頭頂的電燈閃爍幾下之後就熄滅了。四周一下子陷入黑暗。
百合抖了一下。不是因為冷,而是因為害怕。她從未在任何一個人眼睛裏看到燕剛才那種眼神,象是發瘋了,有一種不顧一切的凶狠。如果剛才繼續反抗,她覺得燕會殺了她。
他不正常了。看他的眼神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