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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麵介紹的三位,一個以鄉下人自詡的沈從文,一個大鼻子羅明倫,還有一個為愛情辯證法創始人的葉淺予,大抵都算得是民國年間的有趣之人了。
可是,接下來,筆者要介紹的這一位達人秀邵洵美先生,與上述三人相比,卻仍然“一風微吹萬舟阻”地顯出了自己獨特的風格。本文僅將邵洵美的事兒做一個剪影,識者自有“半峰殘月一溪水”的水墨印象,淡淡地留在心底。
其實,說到邵洵美,他生命中最具活力的時期,便是與民國的摩登上海緊緊聯係在一起的。摩登上海若星月粲然於夜空,邵洵美便有著茉莉花開放時的潔雅。上海的摩登,於一種閎壯巨麗的曆史大波濤中,蕩然遠去了;邵洵美這樣的人,也就萎靡成了一棵無人注意的小草,毫無風采。所以,要講清楚邵洵美,首先必須對於民國上海的摩登有一個大致的輪廓。
那麼,什麼是民國上海的摩登呢?
文學大師茅盾在經典名著枟子夜枠中的開局篇寫下過一段話,對於上海摩登的概括頗為到位。筆者不妄引用如下:“太陽剛剛下了地平線。軟風一陣一陣地吹上人麵,怪癢癢的? ?暮靄挾著薄霧籠罩了外白渡橋的高聳的鋼架,電車駛過時,這鋼架下橫空架掛的電車線時時爆發出幾朵碧綠的火花。從橋上向東望,可以看見浦東的洋棧像巨大的怪獸,蹲在暝色中,閃著千百隻小眼睛似的燈火。向西望,叫人猛一驚的,是高高地裝在一所洋房頂上而且異常龐大的霓虹電管廣告,射出火一樣的赤光和青磷似的綠焰火。Light,Heat,Power!”後來,民國的電影天才孫瑜在執導枟天明枠影片時,欲渲染一種大上海聲光色影的動感,便也不客氣地把茅盾描寫過的這個經典現場,移用做了電影的開場。
20世紀二三十年代,上海是東亞諸國中最具國際化的溫馨都市。西方一些主流媒體對於當年上海的評價是:“上海,東方的巴黎;上海,西麵的紐約;上海,地球上最世界主義的城市。”當年,有一位叫蘇梅的女士,寫了幾句打油詩描摹上海街道的摩登:
飛樓百丈淩霄漢,車水馬如龍,南京路繁盛誰同!
天街十丈平如砥,豈有軟紅飛。
美人如花不可數,衣香鬢影春風微。
這樣,上海既然號稱摩登,她的城市脈動,便是新鮮有力的。她不像西安、南京、北京、杭州等文化古都,留下了許多傳統的文化積澱與文化痕跡。因此,上海的都市文化品格,以中西雜糅、井然有序的精美建築群為底色,既有一些在繁華街道上悠然漫步的,身穿高開叉旗袍,連肌膚都能看得分明的時髦少婦;也有渦旋於枟良友枠畫報的西裝革履的翩躚公子,以及大膽、前衛的海派藝術家;更有在明豔陽光下閃著白光的西式咖啡館、招搖過市的電力街車,以及閃爍著曖昧光澤的燈紅酒綠的跳舞場? ?
當時,全國最時尚的都市娛樂雜誌枟良友枠,正在大力鼓吹一種令中國知識分子倍覺新鮮的、“布爾喬亞”的小資生活方式。枟良友枠第102期,有一篇枟二十四小時之生活枠的美文,對此曾有過細膩的描繪:早起給身邊愛人一個柔美的輕吻。然後,是出到室外鍛煉,洗漱,吃可口的早餐,瀏覽晨報上最新消息,帶上禮帽開著私家車上班(沒有條件者這一節可改為打的士),在辦公室裏處理公務,簡單的午餐、午休,下午繼續公務。下班後與好朋友一起在城市公園散步聊天。華燈初上之時,或者回家享受太太的一頓愛心晚餐,或在外麵的飯店舞廳中,享受一番夜上海的醉紙迷金的無限風情。當然,不管在外麵玩到多晚,回到家中,哪怕柔美的愛人已經朦朧入睡,一定要在她吹彈可破的粉嫩臉頰,再印上一個春風拂麵的愛吻。
這樣一種城市有產階層的日常生活圖景,於甜美中似乎已有了一種“暖風熏得美人醉”的頹蕩風情了。邵洵美便是在如此頹蕩風情之摩登上海,過得如魚得水的那一類唯美的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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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許多時候,人們很容易將邵洵美的行事做派,跟中國中古時期的魏晉士族弟子聯係到一塊。我們知道,魏晉的時代,“蓬萊文章建安骨,中間小謝又清發”。具有魏晉風度的士子,首先必須要有一個曾經顯貴的政治背景,在魏晉的朝堂中獲得相當穩定的政治地位,尤其必須是數代蟬聯為政的官宦家族,才被上流社會認可為名士望族。例如當年“岩岩若孤鬆之立”的琅琊王氏家族,“朗朗如日月之入懷”的潁川庾氏家族,“飄如流雲,矯若驚龍”的陳郡謝氏家族。邵洵美也出身於清末民初的一個沒落貴族大家庭之中。
邵洵美祖籍為浙江餘姚人。他的曾祖父邵燦三考正規科舉出身,鹹豐時做到漕運總督的極品大員。邵家的數代榮耀史,便是由邵燦翁開始給力的。
邵燦名下生育有三子。長子邵曰濂,官至太常寺正卿,這在京官中已經熬出了一個很大的名分。次子早殤。三子即為邵洵美的祖父邵友濂老先生,字筱春,對外又號稱小村。邵友濂追隨李鴻章辦外交成名之後,人們便尊稱他為小村先生。邵友濂的早年科舉生涯沒有父兄的流暢,邵友濂長到做官交際的年齡,邵燦幹脆給幼子以監生的名分捐了一個官身,出任工部員外郎一職。
邵友濂早年即為湘軍中的棟梁曾國荃所激賞,以後更成為湘軍支係的淮軍序列中的重要成員。所以,他早中期的宦途,充滿了燦燦的陽光。
邵友濂於清同治十三年(1874)時,以總理各國事務衙門漢章京的身份,為大清國辦理外交事務。這是邵友濂從事外交生涯的一個起點。清光緒五年至清光緒七年(1879—1881),邵友濂作為出使俄羅斯大臣曾紀澤的主要副手,協助交涉與沙皇俄國的一切外交事宜,因此獲得一個幹練之臣的好名聲。再相繼出任江蘇省蘇鬆太道兼江海關道、河南按察使、台灣布政使等要職,不久,即升任為湖南巡撫兼署湖南提督,成為掌握一方軍政大權的地方大員。
清光緒十七年至清光緒二十年(1891—1894),邵友濂出任台灣省巡撫。這是他做官的一個重要時期。在以後編撰的台灣省地方府誌中,邵友濂與劉銘傳、唐景崧並稱為對台灣近代史產生過重大影響的三大巡撫之一。
邵友濂擔任台灣巡撫的三年間,大抵以休息養民為主要責任,故而,邵友濂所興建的形象工程不多。他做的一些事情頗為細屑,諸如設立台灣省通誌局,修建省後台灣通誌,移雲林縣治至鬥六門(今鬥六市),設台北府南雅理番捕盜同知等。但是,邵友濂將台北市作為未來台灣一省的經濟政治中心確立下來,對於後來的台灣規劃影響很大。
其時,清光緒朝的國家財政十分糟糕,軍費居高不下,對外賠款日增,自1885至1894的近十年間,國家財政開支每年都要拉出一個200萬至700萬現銀的巨大窟窿。從前的台灣是窮省,建省晚,底子薄,過去的地方財政一向有賴於中央財政的輸血。像劉銘傳主政台灣時期,興辦的鐵路等大型基礎建設,必須依賴當年的國家財政從福建協濟銀、上海海關稅銀的收入中予以濟補。至邵友濂接手台灣行政的時期,大清的中央財政已經處於一種焦頭爛額的窘迫,上述的兩項下撥款戛然而止。邵友濂諸事尚未上手,便接下了劉銘傳留下的478056兩銀子的財政赤字。
邵友濂雖然號稱能臣,他也做不來無米之炊的營生。因此,邵友濂隻得把劉銘傳主政台灣時期的一些費時費財的新政建設,例如台灣鐵路、煤務局、礦油局、番學堂等停了下來。有關此一節,後世研究台灣地方史的史家們,對於邵友濂的曆史定位爭議頗大。有人認為邵友濂停止新政的行為是目光如豆,為己市恩。也有人覺得邵友濂是“高潔而熙熙和易”的。他把過快的基礎建設的步子放緩,確實讓當時捉襟見肘的台灣財政,得到了一個喘息的空間。
1895年,中日間爆發的甲午一戰,李鴻章苦心經營20年的北洋海軍全軍覆沒。清政府派張蔭桓、邵友濂二人為全權大臣赴日本乞和。可是,此一役,日本人視李鴻章為最大的政治對手,點名一定要重臣李鴻章出來主持和談。張、邵二人無功而返。
邵友濂經曆了這一個列強攘奪分裂中華、政府政治橫潰黑暗的非常時期,頓然對於宦途,產生了一種“愧無半策匡時難”的深深倦怠。邵友濂歸國後不久,即托病引退。
邵友濂病逝於1901年。他一生以辦外交,做實事而見長,也算得晚清難得的幹練之臣之一。
邵友濂急流勇退之後,選擇在上海繁華的斜橋街過起了悠哉的寓公生活。
宅第是1882年邵友濂擔任蘇鬆太道兼江海關道的地方官期間即建造好的。當時,上海是邵友濂的管轄範圍,做事情頗為方便。如此,邵友濂便將坐落於靜安寺路400號的“斜橋邵家”,修建成為東西兩幢的兩層樓房。府第內樓橫堂列,廊廡四繚,台榭池館,奇巧巨麗,前後花園,木映花承,逶迤衡直,幽雅秀美。
這樣,當時,上海斜橋街邵友濂的“斜橋邵府”,李鴻章五弟李鳳章的“斜橋李府”,以及大清“第一紅頂商人”盛宣懷的“斜橋盛府”,便成為了上海灘上傑然特起的豪華三府!
邵曰濂、邵友濂兄弟倆,天生睦好,連娶老婆這樣的事情,都是你看著我,我瞧著你來辦的。邵友濂見哥哥邵曰濂在娶過五個老婆之後戛然歇手,邵友濂便也在有了五房妻妾之後斷然罷手了。這兄弟倆另外一個共同點便是,所有的子女都是最後娶的那個老婆生育的。邵曰濂生有一男一女,他從京城告老退休之後,回到了浙江蕭山一帶定居。
邵友濂長子叫邵頤,他的元配夫人為李氏。李氏的生父為淮軍中的百戰悍將李昭慶。李昭慶為前清大佬直隸總督兼北洋大臣李鴻章的幼弟。李昭慶死得早,李鴻章極其痛悼幼弟李昭慶的竟爾棄世,因此把侄女李氏養育在自己身邊,看得比自己的親生女兒還重。因李鴻章在淮係的官僚處於一個領軍的位置,邵友濂則為淮係中的一員得力幹將,李鴻章首先向邵友濂提出了結兒女親家的意思。這樣的婚配在從前的官僚體製中十分常見,既表達了李鴻章對邵友濂的倚重之意,也增強了李、邵兩大家族彼此之間的凝聚力。邵頤與李氏夫人,生育一女,取名畹香。畹香長大後嫁給了安徽蒯家蒯光典的兒子蒯景西。隻可惜,李夫人紅顏凋落,很早就病歿了。
邵頤繼娶的第二位夫人,來自北京史家。史氏也是一個官宦千金。隻可惜,邵頤在娶回史氏後不久,即撒手人寰了,因此,老大邵頤一房便來不及製造嫡傳的男丁承祧香火。史夫人青春喪夫,孤燈空房,卻自願發誓終身為邵頤守節。邵洵美印象中的這位史媽媽,似乎也是那種澹雅古典得教人不勝欷歔的平靜女子。她的穿著極樸素,即使夏天來到也嚴整到密不透風,說著一口很好聽的京白韻腔,平時難得開顏一笑。史氏有一個奇怪的毛病,有時,很安靜地坐在那裏,也會突然地昏厥,醒來後卻又好端端地什麼事也沒有。老一輩人說,這是悶出來的病兆,血虛。後來,邵洵美跟人家提起自己的這位史媽媽時,講她的輕愁料峭中,有一種歲月寧靜的滄桑感。邵友濂生前對於這位堅貞如雪的長房兒媳是敬重的,便把邵家在上海牯嶺路毓林裏置辦的數幢房產,留給她以為防老的資產。後來,邵家在老二邵恒手上敗落之後,作為長房長孫的邵洵美,忽然遊興大發地想去歐洲留學。溺愛邵洵美的史媽媽便把數年間從毓林裏收來的房租悉數從銀行提出,以為邵洵美遊學歐洲的資金。所以,邵洵美對於家庭中的這位史媽媽,其實還是蠻有感情的。
邵頤去世時,家中的另一個男丁幼弟邵恒還隻有7歲。
長兄邵頤既已往,單根獨苗的小男孩邵恒,便承載起了邵氏家族的全部希望。
老二邵恒也是在繈褓中即定下了娃娃親,對象便是素有“中國商父”美譽的大清帝國第一號買辦,後出任郵傳部大臣的盛宣懷之四女兒盛樨蕙小姐。
邵友濂、盛宣懷同屬淮係大佬李鴻章的麾下紅人。隻不過,捐班入官場的邵友濂發軔於外交。而盛宣懷則純粹以私人幕僚的身份,給李鴻章做過一段時間的秘書。李鴻章看好盛宣懷的行情,便把實業經商的財經項目,交給了盛宣懷來打理。
當時,李鴻章與左宗棠之間的關係,長期勢如水火。李鴻章很早就知道左宗棠手下有一個理財高手叫胡雪岩。李鴻章希望盛宣懷可以憑借自己的理財天賦,在商戰中把胡雪岩的氣焰壓下去。
1883年春,胡雪岩比往年囤積了更多的生絲,試圖操縱生絲市場。為此,胡雪岩合計向彙豐銀行借貸了近一千萬的現銀。這筆巨額的貸款,胡雪岩是以各省的協餉作保證的。盛宣懷敏銳地覺察到胡雪岩的資金鏈已經繃得很緊。
當時,胡雪岩為左宗棠籌借的80萬兩軍款也到了還貸的時期。外國銀行當然向胡雪岩催要。當初朝廷讓胡雪岩出麵向外國人借錢時,曾經許諾用協餉來償還。照曆年的慣例,大抵在胡雪岩的借貸期滿期間,朝廷的協餉也就解到了地方,上海的蘇鬆太道兼江海關道長官會自動把胡雪岩急需的協餉送入胡府,以備他應急之用。可是這時候上海的蘇鬆太道長官是邵友濂。盛宣懷笑嘻嘻地找到邵友濂說:“我們淮軍老營的兄弟們,早就看不慣胡雪岩的喬張作態了。我一直在找機會把他幹掉。現在,胡雪岩自己把機會送上門了。胡雪岩前一陣子吃生絲吃得太猛。他把所有的現金都投進了生絲生意。隻要想辦法讓胡雪岩還不上外國銀行到期的80萬兩貸款,胡雪岩這一次就大難臨頭。所以,小村先生這一回務必幫我一把。將協餉的劃撥時間往後推遲20天還是我隻要有20天的時間發動攻擊,胡雪岩就必倒無疑!”過去的行政官僚體係辦事情,全靠人情臉麵來動作。協餉早20天、晚20天給胡雪岩那還不是輕而易舉可以辦到的事情?邵友濂自然爽朗諾之。
可是,這20天對於胡雪岩來講,可謂慘痛到家了。首先,盛宣懷串通各外國銀行,一起向胡雪岩逼款。左宗棠這時被調動到北京的軍機處行走,根本來不及出手相救。胡雪岩隻能從自己開辦的阜康銀行中,動用儲戶的存款,以填塞眼前這個80萬現銀的大虧空。胡雪岩當時的心底也頗為坦然。錢是他胡雪岩替政府借的,隻要中央財政的協餉及時撥出,他自己的阜康銀行便可以運轉自如。
但是,盛宣懷的商業攻勢卻排山倒海般地殺到了。盛宣懷估算著阜康銀行的現金流出量,就在阜康銀行水土嚴重流失之時,盛宣懷串通好一批攻擊性很強的紳商大戶,蜂擁而至提款擠兌。盛宣懷還故意請人在上海的報刊媒體上,散布一些危言聳聽的消息,講胡雪岩生絲生意失敗,欠外國銀行80萬以上的巨款,阜康銀行早已被胡雪岩淘空。一般的儲戶,對於報刊上一些風花雪月的消息可以付之一笑。但阜康銀行倒閉損失的是自己的血汗錢,大家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於是,上海灘針對胡雪岩阜康銀行的擠兌風潮,便一石激起千層浪地搞大了。
胡雪岩在杭州老家接到上海的告急電報,便星夜趕往上海去救火。途中,胡雪岩請上海坐鎮的財務總管迅速找蘇鬆太道邵友濂催要朝廷下發的協餉。但是,財務總管在蘇鬆太道官邸吃了閉門羹。胡雪岩這才真正地發慌了。他人一到上海便親自到上海道台府與邵府兩處地方尋找邵友濂。但這個時候,胡雪岩哪裏找得到邵友濂的蹤影!邵友濂早就不知道躲藏到上海的那個旮旯裏,等著看胡雪岩的玩笑了。
胡雪岩無計可施,隻得把地契與房產全部抵押出去。之前囤積的大量生絲,胡雪岩也隻得忍痛作價十分之一大拍賣。但是,胡雪岩現錢回籠的速度,始終趕不上從上海漫延到各地阜康銀行的、洶湧澎湃的擠兌提款速度。至此,胡雪岩方明白,是盛宣懷串通邵友濂計算了他!
胡雪岩仰天長嘯:“我胡某人縱橫商界數十年,一輩子做好圈套讓別人鑽,沒想到這一次,強中更有強中手,我胡某人竟然也會有今日!如今,我胡某人的人氣已散,春風難再。隻得於畫簷蛛網的斷腸處,回憶過去的風流!”如此,一代紅頂巨商胡雪岩,竟在憂憤失意中寂然地死去。
上海斜橋街的邵家、盛家、李家三大公館,在雪雨風霜的政治曆練中,便如枟紅樓夢枠開場白中所講過的一句話:這數家連絡有親,一損皆損,一榮皆榮,扶持遮飾,俱有照應。並由此在各高門大戶之間蔓延出了,一種曲房邃閣、花竹掩映,極其幽奧的關係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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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友濂畢生曾聚積起近兩千萬銀兩巨大家財。但是,邵恒出生太晚,父親邵友濂等不到他真正地長大成人,便駕鶴西去。所以,真正等到17歲的邵恒把盛樨蕙小姐迎娶入門的時候,家中主持家務大局者,便隻剩下了邵恒的生母柴太夫人以及長嫂史夫人兩位女流之輩。
能夠娶回盛府四小姐盛樨蕙,對於17歲剛剛成年的男孩子邵恒而言,那絕對是一件值得驕傲的事情。盛宣懷一生生育八男八女,八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是紫氣紅塵民國年間的八隻金鳳凰。而四小姐盛樨蕙因為生母是盛宣懷最寵信的刁夫人,就更加為千萬年輕男子所矚目。
盛宣懷一生,向金庸小說中的韋小寶大人學習,前前後後曾有過大大小小的七房妻妾。其中,董夫人、刁夫人、莊夫人都是盛宣懷所喜歡的。董夫人是原配,地位自然無人可以撼動。刁夫人、莊夫人則是盛宣懷於滾滾紅塵中結識的兩位紅顏知己,盛宣懷隻要想到她們光潔的臉龐,柔嫩有彈性的胸,咭咭的輕笑,一種與愛與女人有關的柔軟而又曖昧的欲望,便會溫撲撲地湧上心頭? ?
刁夫人的可珍貴,不在於她的出身,而在於她的人意山光、俱有喜態的舉止。刁夫人原來自於青樓。一日,盛宣懷到青樓中去盤桓,盛宣懷在與刁夫人春風一夜之後,他既為刁夫人於纏綿悱惻間的溪水渦渦所沉醉,亦為刁夫人於大庭廣眾之下的一種布局明媚所折服,因此花重金將為刁夫人自青樓中贖出,最初,也隻不過是存一份紅袖添香的想念罷了。實際上,刁夫人大約在董夫人病逝前的四年,即以侍妾的身份來到盛家。
可是不久,盛宣懷即驚喜地發現,自己新納的這位如夫人竟然是極聰明伶俐的。刁氏對於家中的長輩與嫡係的董夫人表現得謙恭知禮。長輩們給予這個年輕女子的評價是“猶之惠風,苒苒在衣”。董夫人也在丈夫盛宣懷跟前極口稱讚刁氏的“風日水濱,人淡如菊”的清嘉氣質。董、刁二位夫人走在一起,一正一如,不呷醋,竟然產生了姐妹的依依不舍情分。後來,董、刁二位夫人之間竟形成了一種難得的默契:董夫人仿佛是梁山好漢們的壓寨夫人,她坐鎮盛府,管男管女,把盛府的門楣弄得紅紅火火。刁夫人則更像巾幗英雄,跟著盛宣懷在生意場上踏平五嶽三峰,如此,商場上隻要有人提到盛宣懷這位嬌聲叱吒的刁夫人,便大抵上會用一段詩來描繪:“冰雪佳人才自高,常將玉笛向人吹。曲中無限花心動,獨許盛郎一人聽!”盛宣懷聽到暢懷大笑。
董夫人遽爾崩逝後,十餘年間,盛宣懷絕口不言再娶正妻。偌大一個盛府,就好像枟紅樓夢枠中的榮國府,上上下下均聽刁夫人一人的號令。刁夫人也要強似霜花滿地的鳳姐,裏裏外外均操持到井井有條。族親眷戚當著盛宣懷、刁夫人恭維:這未來盛府正夫人的位子非刁氏莫屬了。刁夫人臉泛紅雲,表情極謙卑:小女子蒲柳之質,哪裏擔當得起那樣的重擔?是夜,盛宣懷於衽席間的表現極盡繾綣。他於心蕩目搖的美愛間,口口聲聲地發誓:一定要給刁氏一個說法。可是,光陰在輕輕的一搖晃間,轉眼即流逝了十數年,盛宣懷始終遲疑著不肯給刁夫人一個正妻的名分。
“那麼,盛郎到底還在猶豫什麼呢?應該是始終對自己的青樓背景耿耿於懷吧?”刁夫人暗自思忖,“中國有一句俗話,自古半老佳人可共。而自己於不知不覺間,真的已到了徐娘半老的年齡呢!”想到這一點,素來幹練好強的刁夫人臉上即浮現了一層淡淡的憂慮神色。
其實,以刁夫人素來曉風吹園林般和煦的性格,誰也沒有想到刁夫人最後竟然要做出那樣剛強的選擇!
這一天,日子已進入初夏。房子向著花園的方向滿眼碧綠。廂房邊爬著的深紅的薔薇、紫色的藤蘿花均依次開了。刁夫人是日頗為清閑,便動手拆看已經分家在外居住的男孩們的請安信劄。她打開一封男孩寫來的家信。那男孩頗為輕慢地寫了一句“向刁姨娘請安”的話語。刁夫人看了又看,一種人生失敗的悲涼,像一道迅速開裂的裂縫,陰涼地從心尖上悄然地漫延了。
原來,自己在盛家忙前忙後,對盛家的老老少少做到情周意至,無可挑剔,然而,在那一幫傲慢的盛家男人眼底,永遠都隻不過是一個卑微的“姨娘”!想到這裏,刁夫人覺得自己的近半輩子要強都是惆悵月、寂寞花,這世間最沒意思的事情,便是做一個外表剛勁、內裏柔軟的女子了。於是,到了半夜的時候,聽著在花園中風吹花木的颯颯的響聲,刁夫人把心一橫,竟然一根繩索把自己送上了絕路!
唐代的羅隱曾經有一首詠蜜蜂的詩:“不論平地與山尖,無限風光盡被占。采得百花成蜜後,為誰辛苦為誰甜?”這其實也是刁夫人一生最真實的寫照。盛宣懷也料想不到明慧過人的刁夫人會為自己安排了如此決烈殘缺的結局!
事後,盛宣懷真是猶如萬箭穿心,追悔莫及。盛宣懷覺得自己已經是擔著罪孽的一種生民了。因此,他想盡一切辦法,給予刁夫人生前莫及的尊榮。
首先,盛宣懷在盛家宗譜裏為刁夫人開列專傳。過去的女子在宗譜中是沒有權利享用開列專傳的榮耀的。刁夫人是盛氏女眷中絕無僅有的一人。盛宣懷又特別安排刁夫人的棺衾進入他與董夫人合葬的墓塋之中,這當然也是一種推重。
刁夫人名叫刁玉蓉。刁玉蓉夫人名下隻生育了四小姐盛樨蕙這一個女兒。盛家到了四小姐盛樨蕙這一代,族譜上的字輩排行到了“頤”字輩。根據盛宣懷的規定,盛家在給孩子們取名字時,男女機會均同,盛宣懷名下的孩子,無論男女,這名字的中間都必須是一個“頤”字。隻有刁玉蓉夫人名下的四小姐是特立獨行。盛宣懷把這個美麗的小人兒親昵地稱呼為“樨蕙”。其中,無限的父愛,明眼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了。
邵恒這個女婿,是盛宣懷小心翼翼為愛女盛樨蕙選定的。盛樨蕙出嫁時,盛宣懷為了補償對刁夫人的疚悔之情,極盡鋪陳豪華之能事。
以後,盛宣懷的外孫女、盛府八小姐盛方頤的女兒彭蔚宜女士,曾經在母親的生前聽說過這段往事:“四姨(盛樨蕙)是外公最疼愛的女兒,出嫁時的嫁妝是盛家小姐中的冠軍,僅銀元就是100萬元,其他金銀首飾還不算。”邵恒、盛樨蕙結為夫妻之後,邵恒有一個很爭氣的特長,就是子嗣興旺。邵恒、盛樨蕙一房後來有六子一女:長子邵雲龍、二子邵雲鵬、女邵雲芝、三子邵雲駿、四子邵雲麒、五子邵雲麟、六子邵雲驤。其中,排行第三的雲芝、雲駿是一對龍鳳胎姐弟。這就徹底扭轉了邵府自太祖邵燦創業以來,邵燦、邵友濂連續兩代子孫不蕃的頹勢。這自然是一份驚動邵氏列祖列宗的大功勞!
其實,自從邵氏的掌門人邵友濂遽爾病逝,臨危受命的柴氏太夫人便一直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母親望著青蔥年齡的邵恒,每日裏過得擔驚受怕的。可是,現在最艱難的數年總算熬過來了。老祖母柴氏太夫人眼瞧著邵恒、盛樨蕙,一個接一個地為邵家生產承祧祖宗香火的小男孩。悠悠萬事,唯此為大。柴氏太夫人臉上早已笑開了花。
據說,數年前,邵友濂臨死之際,人已經相當虛弱了。可是,邵友濂顧及一家之長的尊嚴,仍然讓人把他放進一張躺椅,抬到正廳的上方。他的頭上,搭著一塊濕毛巾退燒。妻子柴氏、長房兒媳史氏、幼子邵頤以及侍妾管家等一大幫子的人,則屏氣凝神地站在他的下麵。
當時,天下著大雨。房子前簷泄下的雨,像一道粗而白的瀑布。邵友濂當眾立下遺囑:鑒於長房史氏青春守節無後,邵恒日後長大成婚後所生的第一個男孩,必須嗣承到長房邵頤名下為子。
所以,這邵雲龍的好運,是天生的。他既是邵友濂名下的長孫,又是長房史媽媽的過繼兒子。柴氏太夫人掌管邵府的期間,考慮到史氏、邵雲龍稚子寡婦的特殊身份,邵府長、二兩房一直沒有將家財分斷。隻是邵府所有工商田莊產業的生息,按照邵友濂生前立下的規矩,必須是長、二兩房一房拿走一半的。邵雲龍的身份是長房長孫。按照過去傳統民間的習俗,邵雲龍即便還是一個繈褓中的幼子,他的名下即已穩穩當當地據有了邵府一半以上的財產。
邵友濂死時,兒子邵頤的年紀太小,根本談不上理財的能力。所以,邵府的一切日常事務,便由邵府的老母親柴氏太夫人勉為其力地承擔起來了。
柴氏太夫人乃一介女流。從前丈夫邵友濂在世時,柴氏太夫人雖然一直掌管著邵府的內務大權,隻是管理邵府那樣一個龐大的家族產業,與掌管家庭內務有很大的不同。柴氏太夫人有點力不從心。
其實,邵氏產業大約在邵友濂理財的膨脹時期,邵友濂受到鄭觀應、盛宣懷等洋務主將的影響,邵氏家族的生意已經興趣盎然地滲透到棉紗、電報、銀行、機械等一些新興工業行業。柴氏太夫人從前是一個連坐椅子也要扶正了,再規規矩矩坐下的傳統女人,嚴格遵守老祖宗的三從四德訓誡來辦事,現在忽然要她臨陣磨刀來幹這個,她哪裏做得來?再則,以柴氏太夫人名門貴婦的身價,倘使真的要她整天風塵仆仆地出去,跟商場上的一班黠猾男子計較那些錢款的進出往來,似乎也是一件不成體統的事情。
如此,柴氏太夫人乃召集族中長輩計議,可否請自己的娘家弟弟過來幫一把手。這個時期,柴氏太夫人是邵府中一言九鼎的實權人物。族中一批窮苦親戚,多仰仗其接濟過活。柴氏太夫人的話,有誰願意提出不同的意見來呢?柴氏太夫人的提議,自然在一片嗡嗡然的讚同聲中通過了。
事實證明,後來邵三代的邵恒,之所以迅速地成長為上海灘眾紈絝子弟的一個標杆人物,應該是與邵恒的這位親舅舅———柴大管家的惡意縱容,存在著莫大的幹係。
講起來,邵恒的這位柴舅公,在當時的上海灘也屬於在江湖上“兜得轉”與“跑得開”的一路人物。柴家過去的門檻兒也不低,隻是後來家道中落了,這柴舅公才流落為承色陪坐的幫閑人物。柴舅公在入邵府幫忙之前,曾經憑著言語清楚的口齒,遊刃有餘地出沒於上海的社交場合。當時,柴舅公倚仗姐夫邵友濂的官勢,上九流下九流的人物,諸如達官巨紳、社會聞人、律師、醫生和警捕偵探及白相人等等,也結交得幾個。眼下,柴舅公衣冠簇簇地坐鎮於斜橋邵府。偶然有奸淫邪盜的白相人,想敲詐邵府的孤兒寡母,他們興衝衝地走進遊廊曲檻的邵府,卻見柴舅公點著一壺水煙,“吧滋吧滋”地抽吸著,白相人即知觸上了黴頭。白相人在告一聲“得罪”之後,大抵都得慌忙地告退。這乃是斜橋邵府請來柴舅公坐鎮,明眼人吃不來光棍漢的虧的好處。
不過,這柴舅公也有不好的地方,喜歡背著主人拿腔作勢地攬權。這柴舅公在姐姐柴太夫人以及長房史夫人跟前,行事做人,擺出一副勤慎恭肅的樣子,背地裏對邵府下麵一幫做具體事務的人員,卻大行順我者昌,逆我者滾蛋的狐媚霸道作風。短短一年不到的時間,邵府中得力的人手,俱被這柴舅公收服為心腹爪牙。於是,在姐姐柴太夫人與長房史夫人的耳邊,充斥的全部是關於柴舅公“機敏有才幹”、“商務奇才”、“財會聖手”之類的溢美之詞。漸漸地,這柴舅公便成了邵府中須臾不可或缺的靈魂人物。
進入青春期的邵恒,長得很快。柴舅公知道,邵三代的邵恒也是一個聰明伶俐的人物。為了控製邵恒,柴舅公就用上海灘上的聲色犬馬去麻醉他。
邵恒、盛樨蕙結婚後,母親柴太夫人覺得邵恒肩上的負責重大,便讓弟弟柴舅公帶著邵恒在外麵交際應酬,正式開始用心學習持家經商的真本事。
柴舅公對於姐姐柴太夫人的托付,向來是爽朗諾之的。不過,這一回,柴舅公把外甥邵恒帶到外麵見世麵,可不是真心想教外甥什麼濟世立身的本事。柴舅公帶外甥邵恒在燈紅酒綠的上海灘上行走,一個最顯著的用心,便是讓邵恒見識一番十裏洋場上吃喝玩樂的種種新奇手段。少年人玩心重,貪圖享受,隻要邵恒耽於上海灘那一些花團錦簇的享樂,柴舅公在邵府的地位便穩若磐石。
那時候,上海灘,在中外紈絝闊佬的眼中,已儼然成為一個令人意亂情迷的“魔都”。
首先,當年,上海灘最多人做的生意便是鴉片。鴉片店多過米店,煙館大過飯館。可千萬不要認為這些鴉片館,全都是齷齪不堪的。也有很多鴉片館,是專為富翁政客們設立的。葛元熙在枟滬遊雜記枠中說,他見過的芙蓉館,其內部陳設的華麗,一點也不輸於今天的五星級豪華酒店,“上海煙館甲於天下,鋪設雅潔,敬碗燈盤,無不精巧。初惟眠雲閣最著? ?館內桌椅,多用紅木,鑲嵌石麵。飛去青蚨一二百片,既可邀朋,又能過癮。”柴舅公帶邵恒在其中出入過數次。邵恒喜歡,很快就成為煙館常客。
另外,上海街頭那些穿著薄襪、高跟鞋、短裙、時髦淺色單衣來來往往的摩登女郎,也使得邵恒入迷。法國作家兼外交家保爾·穆杭(Paul M o rand)對此描繪道:“她是璨爛的,她的黑色的辮發卷在耳朵上,好像澳洲產的M ri‐no s羊底角一樣。她使我想起了那些市場上的招牌:‘原產的女子,東方的尤物,美———陶醉———仙境———光明。’? ?於是,我也不再清醒過來,覺得我是在她的身旁,她便把我放在她的腿裏,立刻用著一種貝類的反射作用的動作,把腿挾緊了。”其時,上海灘上有十餘萬美貌如花的女子從事著皮肉生涯。她們因客人的消費層次不同,而派生出了不同的名稱:收寓、長三、幺二、花煙間、野雞等。其中,似乎長三、幺二的品味要好一點。邵恒很容易根據個人的興趣愛好,尋找到自己的樂趣。
據說,這時上海灘富人層流行的十大風雅享受為“桂園觀劇”、“新樓選饌”、“雲閣嚐煙”、“醉樂飲酒”、“鬆風品茶”、“桂馨訪美”、“層台聽書”、“飛車擁麗”、“夜市燃燈”、“浦灘步月”等。又有上海灘五大娛樂之說:“吃(酒樓盤)、喝(洋酒)、嫖(美女)、賭(上賭場)、戲(電影戲曲)。”
邵恒不差錢。柴舅公為了激發寶貝外甥邵恒在吃喝玩樂方麵的巨大潛能,隻要邵恒提起了“錢”的事兒,總是有求必應。邵恒有親愛的柴舅公大人做其堅強的後盾,那一切的快樂均不在話下。如此,斜橋邵府邵恒闊少的聲名,在上海灘的歡場中便迅速地聲名鵲起。
於是,每天下午的2時過後,斜橋邵公館那氣宇軒然的大門,就會準時地打開。邵恒專用的牌照為400號的sruderbaker轎車,便會輾著邵公館那整潔的路麵,發出“沙沙沙”的輕響,糾然地駛向十裏洋場。據說,邵恒在上海的社交界逛蕩,後來養成了一種闊綽的消費習慣。他每天都要攜帶一筆令一般中產階級咋舌的款子出門,當天花不完,便寢食難安。起初,邵恒經常為此苦惱。不久,他就輕易地找到了解決問題的辦法,即在每天的最後一個娛樂場所,把所有的餘額作為小費全部拋灑出去。這樣,邵恒在許多的酒樓舞廳等消費場所,便升華為一個傳奇式的人物。許多的夥計舞女都盼望著邵恒能在一天的最後時刻,像傳奇英雄佐羅般出現。運氣好者,一個晚上就可以從邵恒手上賺得相當於草根階層數月生活費的一筆小財。
柴舅公把邵恒伺候得快樂似神仙,邵恒也就沒有心機跟著柴舅公學習什麼財政管理了。在這樣一種現狀之下,柴舅公也就不客氣地實施螞蟻搬大象的手法,將邵府的財產一點點地移到了自己的私囊之中。
其實,邵府究竟有多少財產,這個問題當年上海的娛樂小報曾經熱烈地討論過。可是,當時沒有人能真正地講得清楚。這個問題,好像邵府的女主人柴氏太夫人也搞不清楚。柴舅公有意把它做成一筆糊塗賬,即使把老主人邵友濂從九泉之下請回,他恐怕一下子也隻能是黑咕隆咚的一筆閻王賬。邵家族人憑感覺,猜測柴舅公生前曾經下狠心斫去邵府一大筆錢財,至於這一大筆錢的上限在何方,便真沒有人可以講得清楚了。
柴舅公死後,邵恒隻得皺緊眉頭接下了邵府的財政大權。當時,邵氏族人曾經請律師樓的專業人員進行資產調查,大約隻剩下不到一千萬兩銀子的財產了。但這其實仍然不失富豪的身份。邵恒一邊打盹,一邊聽著專業律師的財政報告,他隻要聽說自己仍然有一輩子花不完的現錢,就開心了。如此,柴舅公死後,邵府各級替邵家打理財產的經理、賬房們,在柴舅公手上所形成的欺上瞞下的經營作風並沒有多少改善。邵恒這個掌門人,時辰到了,隻是例行地伸手向各級經理人要求上繳利潤。
有時,理財的經理、賬房們耍賴,向邵恒大歎苦經,僅僅上交一點少得可憐的款項。邵恒也知道那人在使用奸猾的手段,侵吞邵氏的財產。但是,由於邵恒於家族理財幾乎是一個門外漢,平時很多不該簽發的單據,當時竟然都稀裏糊塗地簽了出去,這個時候,邵恒即便想啟動司法程序,把對方告上法院,也一時無奈何對方。邵恒隻得把對方開除了事。但人家卻已經在邵恒的難得糊塗中,淨揩得一輩子不愁吃穿的油水了。
雖然是這樣,邵三代的紈絝男邵恒,一輩子仍然過得是有臉。盡管邵恒的幸福指標是窮奢極欲的,盡管在邵恒嫌寒憎暑的理財過程中,邵家的產業一再斫傷,但是邵燦、邵友濂曾祖、祖父二代栽下的這棵財富之樹實在是過於枝繁葉茂了。超級敗家男邵恒先生使出了渾身的解數,一敗再敗連三敗,可邵府的家產仍然撐起了“瘦死的駱駝比馬大”的骨架。有人說,邵恒是紈絝男中的一員福將,信矣。
後來,年老的邵恒,不再有精力到外麵去過那一種燈紅酒綠的生活。他仍然抽鴉片,蓄養年輕的小妾,隻是待在花影陰翳邵府小花園的機會多了起來。於是,他快活似神仙地跟人家說:我現在很快樂,我點燃的芙蓉煙,在我的笑聲裏掉到地上去了。我現在開著Bing Crospy(美國爵士紅歌星平克勞斯貝)的唱片 Here Lies Love,他那生動的歌聲,跟著薩克斯的旋律,更使我愉快了。
這樣說來,好像邵恒的紈絝,也是與時俱進的。邵恒老境臻致之年,受邵四代邵洵美的影響,竟然喜歡上了美國流行歌王平克勞斯貝。
不過,邵三代邵恒與邵四代邵洵美之間,代溝仍然是明顯的。
有這麼一件小事。說是有一次,從歐洲遊學歸來的邵洵美正坐在邵府花園的石凳上,讀波德萊爾的詩集。他讀到下麵一段詩句,忽然產生了一種全身過電的唯美到的感覺:
大街在我們的周圍震耳欲聾地喧嚷,
走過一位穿重孝,顯出嚴峻的哀愁,
瘦長而苗條的婦女,用一隻美手
撩起她那飾著花邊的黑色裙裳。
這時,恰巧邵恒從花園路過。他看見兒子手捧一本書,進入了一種癡絕的狀態,大為好奇。便上前一探究竟。但是,邵恒一看之下,心中頗不以為然。他哂笑長子邵洵美:你這不中用的東西,就為這幾句詩弄到魂不守舍嗎?我怎麼覺得這樣的句子,是在描寫四馬路上那些笑臉逢迎的女孩子呢?
這一天,上海初秋的黃昏,很快便降臨了。斜陽靜靜地投照在邵府私家花園,使園中植被更加積翠堆藍。隻是,在這樣朗然入目的黃昏景致中,邵恒、邵洵美父子被拉長的身影,卻流動了一種微感淒涼的說不出的情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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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一段長長文字,筆者大抵把邵洵美之前的邵府三代家族史,進行了一個梳理。
簡單地講,邵府在邵洵美之前的曾祖、祖父二代,基本上處於財富的原始積累階段。進入邵三代的邵父邵恒時期,先人既然已經把大大的蛋糕香噴噴地做好,邵恒的人生宗旨是:人生幾何,樂得揮霍。
所以,從邵三代的邵恒,一直到邵四代的邵洵美,在傳統中國人的眼中,恐怕都得被劃入紈絝一族。隻不過邵恒、邵洵美的紈絝,有流俗與高雅的區別。邵恒像枟紅樓夢枠中的賈赦,到嘴的都是肉,給人一種饑不擇食的感覺。邵洵美的品相則趨向於賈寶玉,天生一種“一雨潤千山”的藝術氣質。所以,像邵洵美這樣文字唯美、做事婉約的邵四代紈絝子弟,便令人津津樂道到如今了。
邵洵美,父親取的名字叫邵雲龍,1906 年生。五六歲時入家塾讀枟詩經枠,背唐詩,進行傳統的古典文學教育,這是那個時期所有大家子弟,所必由的教育之路。讀完家塾,邵雲龍便進入上海的聖約翰中學接受一種全然西式的教育。14歲時,邵雲龍被送進了南洋路礦學校成了一個寄宿生(這學校實際上是盛宣懷搞洋務時出錢興辦的,為上海交通大學的前身),1923年畢業。
這期間,邵雲龍印象中最深刻的一件事情,大約是1916年時外祖父盛宣懷的去世。這個時候,邵雲龍已經10歲,母親盛樨蕙帶領邵雲龍以及已經出世的幾個弟妹浩浩蕩蕩地回盛府奔喪。民國史上記載,盛宣懷的這一場喪事,耗資30萬兩白銀,盛況空前,前後持續三年,成為民國年間可與北京袁世凱“大喪”爭風頭的另一場豪華葬事。
當時,上海枟民國日報枠以及其他的各大小報刊,爭先恐後地推出了枟盛宣懷出殯紀盛枠報道專題。1917年11月19日,是盛宣懷大出殯的日子。整個上海市萬人空巷,趕到盛宣懷靈柩的經過路段,一睹這數十年一遇的死後哀榮。據說,送葬的隊列從斜橋盛府(吳江路),一直延伸到上海外灘,長達十餘裏。為此,當年的租界當局特地安排了大量警力,進行交通管製,以保證整個儀式的順利進行。
曾經以撰寫枟上海竹枝詞枠出名的海上名人餘槐青,在當天的日記中記下了這一盛況:“前清郵政大臣盛杏蘇(盛宣懷的字)出喪,遠道來觀喪儀之盛,為前所未有。”並即興口占枟海上竹枝詞枠一首,反映這空前絕後的大奇觀:
喪儀絢爛滿長街,古今中西一例排。
經費寬籌三十萬,破天荒是盛宣懷!
回盛府奔喪的邵雲龍,對於盛宣懷的逝世,卻沒有那種逼上來的悲愴感。外祖父平時為人頗為威嚴。作為外孫的邵雲龍,一年中也難得有幾次回到盛府做客。印象中的外祖父總是在例行的數句問候語後,便高高在上地端坐於太師椅上,接受孫輩們的禮拜。因此,講起有關外祖父的印象,邵雲龍的臉部表情其實是茫然的。真正令邵雲龍感興趣的是,平時難得見麵的表兄妹,忽然間有了闊綽聚會的時間。這使得邵雲龍產生一種微涼的興奮。
正是在盛府治喪的這段時間,邵雲龍才對自己的表姐盛佩玉,有了一個比較明晰的印象。
盛佩玉表姐僅比邵雲龍年長一歲。她出生於茶花柔婉、穠華初放的十一月初冬,因此家中的小名又叫“茶”。她的父親是盛宣懷的長子盛昌頤,也是邵雲龍的大舅。盛佩玉稱呼邵雲龍的母親盛樨蕙為四姑。他們是嫡親的表姐弟。其時,盛佩玉正處於童年向少女萌動的前夜,她的臀部尚未長闊,乳房也尚未豐盈,邵雲龍與她之間自然不能有什麼故事發生。
後來,回憶兩人當年相處的情景,邵雲龍說:當時,整個家族處於熱孝階段,盛佩玉的打扮是一身的素色。那個時候的盛佩玉個子比邵雲龍躥得快,站在一起時,就明顯地高了半個頭。盛佩玉辮子上紮了一根黃頭繩,穿一件藍白花衣裳,跟邵雲龍走到一起,儼然一副小姐姐的模樣。但是,這卻是邵雲龍所喜歡的。
記得是盛宣懷大出殯的前一天下午,邵雲龍、盛佩玉待在三進廂房廳堂的天井旁,抬眼仰望著天井上方飄過的雲絮。潔白的雲朵,變幻出各種很奇怪的圖形,一律從天井上方疾馳而過。倏地,天空就下起了冰雹,小者如珠如玉,大者如鵝卵石,乒乒乓乓地一起亂打下來。家裏的仆役一時來不及關窗,便不知打碎了多少玻璃。其中,以外祖父盛宣懷住過的那間樓上臥房碎的玻璃最多。
盛佩玉一本正經跟小表弟邵雲龍說:我們從來還沒有見到過這麼大的冰雹呢!一定是祖父的魂魄要回到天上去了。邵雲龍對“茶表姐”肅然起敬。原來一個人要走了,竟然能弄出這麼大的動靜!不過,邵雲龍想象著外祖父逝世後,他所住過的房間,那一份人去樓空的靜悄,散著一種窗碎魂飛的寥落。邵雲龍忽然覺得自己的鼻子酸酸的,心裏很不好受。
喧鬧的喪事一閃即過。與“茶表姐”一起度過熱熱鬧鬧的數十日光陰之後,邵雲龍仍然回到了斜橋邵府,繼續過他平淡的日子。
邵雲龍對於女子的動心,開始於15歲的白華朱實時期。
當時,他隻崇拜三個中國文人:周作人、劉大白與冰心女士。特別是冰心的清幽、明麗、自然、和諧的文字,充滿了對於“人類之愛”的頌揚。有一段時間,少年邵雲龍讀得特別入迷。
不久,邵雲龍讀到了冰心的一段話:“愛在左,情在右,在生命的兩旁,隨時撒種,隨時開花,將這一徑長途點綴得花香彌漫,使得穿花拂葉的行人,踏著荊棘,不覺痛苦,有淚可揮,不覺悲涼!”邵雲龍一時覺得腦袋空空,手捧著冰心的書不知所措。他一時情緒激動,淚水突然便順著雙頰慢慢地流了下來。
少年邵雲龍忽發奇想。他猜想,具有冰心這樣可愛名字的一個女作家,大約也可以成為像一個可愛小母親那樣的情人姐姐吧?於是,少年黑白歲月中的邵雲龍,便理直氣壯地給冰心姐姐寄去了一封熱情似火的求愛信。後來,邵雲龍表情赧然地跟他真正的情人姐姐盛佩玉講:他寫那封信用了整整一周的時間,有十數頁的信紙呢。也不知是哪個環節出了問題,是冰心覺得他過於幼稚呢,還是郵局把他的信弄丟了,反正,邵雲龍那一段時間,一聽見郵政的單車鈴聲在邵公館門上響起,便做賊心虛般地一個箭步跑到大門去一探究竟。可是,少年邵雲龍始終沒有收到冰心姐姐的回信。這件事情一度弄得邵雲龍在私底下有點難為情。不過,外界吸引少年人的事物很多。不久,邵雲龍就把這件事忘記了。
暑假期間,邵雲龍跟著其他的官宦子弟,學會了開汽車。
嗣母史氏對於邵雲龍,有一種近似於癡迷的溺愛。邵雲龍頗為追慕其他富家弟子開著汽車在上海外灘一飆而過的瀟灑,於是便膩歪在史媽媽身上,央求她給自己買了一輛福特車。此後,有一段時間,邵雲龍便經常有事沒事地開著嶄新瓦亮的福特車,在上海的大街上到處遊逛。慢慢地,在邵雲龍的身邊,就結聚起數位遊手好閑的富家子弟。邵雲龍在這一夥人之中,年齡最小,但由於他在每次的聚會時都舍得會鈔,大家也就儼然把他推崇為一個大哥了。有一次,又是邵雲龍跟這一班紈絝子弟的酒樓聚會。他們給邵雲龍介紹了一位交際花。紈絝子弟表們當場起哄:自古英雄出少年,邵公子就是我們中間的一個少年英雄。哪有真正的英雄身旁沒有一個齒白唇紅的美女陪伴的呢?邵雲龍覺得這樣的提議也未嚐沒有道理,便決定擺數圍酒宴,這就算確定了邵雲龍與交際花的戀愛關係。
其實,這個時候的邵雲龍,對於男人與女子之間的關係,不過是萌動了一種朦朧的幻想罷了。說到真正的戀愛,邵雲龍還真的沒有經曆過呢。不過,當時既然大家起哄,邵雲龍不好意思拂逆了眾弟兄們的一片熱情,於是就在愛多亞路大世界斜對麵的紅棉酒家大擺酒宴。
從外表上看,紅棉酒家在上海灘眾多的豪華酒店中不太起眼,但是它的價格昂貴卻是大名鼎鼎。傳說,某次有三位寫字樓的白領到該店小酌便飯,結賬時竟花費了百餘元的高價。當時,普通勞動者一個月的生活費也不過十餘元。這一餐便飯的開銷,竟抵得普羅大眾一個人大半年的生活費!紅棉酒家由是在上海富人階層的口碑中身價大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