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章 故事四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2 / 3)

這一天,邵雲龍、交際花以及一幫相熟的朋友,在紅棉酒家的樓上雅間吃飯聊天,好不快活。忽然,從樓下走來一個自稱姓邵的黑衣人滋事尋釁。眾公子哥兒見對方隻有單身一人,不由得一起哈哈大笑。大家一擁而上,企圖群毆黑衣人。黑衣人顯然是一個狠角色。他二話不說,抽出一把短槍,朝著嗷嗷叫著的衝在最前麵的一位富家公子的大腿上,“砰”地打了一槍。眾公子見對方抽槍行凶,大家都是識得厲害的。一驚之下,眾公子哥兒便像炸了群的鳥群,各自逃去。黑衣人也從容而去。當時,在現場者,以邵雲龍年齡最小。他嚇得渾身哆嗦地愣在了原地。

隨後趕到的警察聽店小二指證凶手自稱姓邵,就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把邵雲龍投進了監獄。這件事情雖然很快弄了一個水落石出,但是邵家大公子邵雲龍在外麵喝花酒、開槍行凶的醜聞卻在上海灘傳了出來,這的確有損“斜橋邵府”讀書大宦人家之聲名。老祖母柴太夫人聽到消息後,當時就氣了個倒仰!

一口氣舒緩過來之後,柴太夫人連聲斥叱邵雲龍不懂事,並責罰長孫長跪於祖宗牌位跟前閉門悔過。但是,這件事情還沒有完。不久,那交際花便又領了一幫地痞無賴找上邵府,要求青春補償費,否則便要在娛樂小報上,連載與邵雲龍的風流韻事。邵府失不起麵子,隻好花錢買平安。

這整件事情,實際上是交際花與黑道做成的圈套。他們知道邵雲龍不諳世事,這才存心訛詐。邵父邵恒後來在外麵吃花酒,聽說了整件事件的原委,便在家庭會議上說了出來。邵雲龍固然大為失悔。但此後邵家長輩老祖母柴太夫人、母親盛樨蕙以及史媽媽等人的警惕性萬分的靈敏,把邵雲龍看了一個水泄不通。

出了這樣的事情,下一個季節開學,邵雲龍便不好意思再到原先的聖約翰中學上學了。於是,家裏人做主,把邵雲龍轉到相對比較偏僻的吳淞“南洋路礦”學校繼續學習。

這一來,把邵雲龍看成命根子的老祖母柴太夫人、史媽媽二人,心裏更加放心不下了。邵雲龍已是一個興趣大開、充滿活力的16歲大男孩。他有手有腳卻仍然不知人世的深淺,萬一再闖上什麼禍事,16歲的孩子不經驚嚇,邵雲龍就給毀了。

於是,久經人事的老祖母柴太夫人提議:牛犢子大了要上籠頭,男孩子大了要訂婚。男孩子隻要娶了老婆,慢慢地把一顆野心收攏,也就慢慢地懂事了。柴太夫人說:要做好這件事情,門當戶對是一個基本的條件。外麵大戶人家的女孩,之前上門稀罕我們雲龍的,還真的不少。隻是,櫨梨橘柚,一時難以判斷其真假,萬一弄回一個性子乖舛的,委屈了雲龍,反為不美。我估摸,這種事情要辦妥當,還是應該在知根知底的親戚人家中找。這樣,邵母盛樨蕙便帶著為長子邵雲龍找媳婦的任務,笑吟吟地回到了娘家盛府。

邵雲龍在邵四代所有男孩中的條件,可以說是得天獨厚。盛、邵兩家雖說是世誼通婚的血親,這時候也打點起了百倍的精神為邵雲龍張羅。其時的盛府掌門人莊夫人與盛樨蕙一起,把盛府那些如花似玉的女孩子,翻來覆去地逐個掂量了一遍。最後,盛家老大盛昌頤的庶生女兒盛佩玉,便風姿盈盈地映入了四姑盛樨蕙的眼簾。

盛宣懷一生育有八子八女,但真正長大到了婚嫁年齡的,隻有五男六女。其中,盛宣懷的元配夫人董氏生有三男(老大盛昌頤,老二早夭,老三盛同頤)三女(僅長女盛藹頤存活,餘二女早夭)。這一房頗為不幸。母親董氏去世得早。後來,盛佩玉的父親盛昌頤與三叔盛同頤都死在了祖父盛宣懷的前頭。

所以,後來的民國年間,人們見到盛二代中真正大出風頭者,一個是莊夫人生的老四盛恩頤,一個是側室劉氏所生的老五盛重頤,最後一個是側室柳氏所出的老七盛升頤。其中的盛老四因為母親莊夫人是盛氏的掌門人,風頭最健,在社會上產生的影響也最大。

其實,盛佩玉的父親盛昌頤如果不是早死的話,後來的成績應該遠在盛佩玉的三個叔叔之上。首先,盛昌頤憑自己的真本事,在光緒辛卯年(1891)考取了順天鄉試的舉人,這在盛二代諸子中是一個了不起的壯舉。20餘歲時,跟隨朝廷的大部隊出征過高麗,抗擊過沿海倭寇侵擾。因為這個,後來盛昌頤被由湖北候補道實授為湖北德安府知府,並被光緒帝加封為從一品封典,正二品頂戴。當時,憑著盛宣懷在朝廷中的威勢,假如盛昌頤能活得久一點,他在官場上的形勢,自然能爬得更高,看得更遠。

盛昌頤的一生雖然短暫,但是,作為舊式官場中的男子,他也不想讓自己的生命底色過於粗糙。所以,盛昌頤娶過一妻五妾。

盛昌頤的正妻為浙江溫州兵備道宗源瀚的次女,名叫宗恒宜。她有一個弟弟叫宗舜年,是民國有名的藏書家,在社會上的名氣很大,一度曾與鄭孝胥等前朝遺老交往甚密。莊夫人去世後,盛氏在為五房子嗣分割財產時,宗舜年作為長房的妻舅,一度以觀察員的身份見證了整個過程。

盛佩玉的生母殷氏,為盛昌頤的五個如夫人之一。殷氏出身於姑蘇的一個矮牆淺屋小戶人家。父親雖讀過書,一生的際遇並不好,靠在街頭給人家畫扇麵、寫對聯勉強糊口。殷氏長大後,跟了盛昌頤為妾,殷氏這才告別了從前的一種茅簷土壁、槿籬竹牖的貧寒生活。

過去有氣勢的大戶人家,丈夫外放到地方上做官,正妻一般是不願意追隨丈夫到外地,去過那種相當艱苦的生活的。所以,盛昌頤實授為湖北德安府的地方官之後,宗恒宜也不願意跟著盛昌頤到寥落的湖北去生活。宗恒宜留在上海的“辛家花園”鎮守大本營。照顧盛昌頤起居的光榮任務,宗恒宜就全權委托給年輕的小妾殷氏了。所以,實際上,盛佩玉是誕生於盛昌頤德安府任上的。

可是,不幸的是,盛佩玉剛滿周年,父親盛昌頤卻在40歲這年,病逝於德安府的任期之中。盛佩玉跟著生母殷氏一起扶持父親的靈柩回到了上海的“辛家花園”。盛佩玉作為盛家孫女的身份,至此得到確認。按照過去大戶人家的習俗,盛昌頤死後,盛昌頤這一房的所有妻妾子女均必須為其守孝三年。

守孝三年期滿。宗恒宜打量著依然處於嫣然百媚青春時期的五位姨太太。宗恒宜自忖:這樣的芬芳馥鬱,即使她們有人願意留下在盛府守節,到後來也隻怕是打熬不住的。不如現在把她們放走嫁人吧,免得以後做出不三不四的事情,玷汙先夫盛昌頤的名聲。

於是,宗恒宜便把五位姨太太召到大廳,和悅地跟她們說:“老爺賓天已滿三年,按說你們已經盡到了對於老爺的情分。我看你們幾位都還年輕,盛家不做耽誤人青春的缺德事。所以,我決定發放你們回去各自的娘家,從今以後婚配自由。我已經跟賬房上打好招呼,你們每人離開時可以領一筆足以自立的安家費,老爺生前賜給你們的私房首飾衣物也可以帶走。但是,老爺的骨肉則必須留在盛家。你們以後倘若想念孩子,一年可以回盛府探望一次。”

姨太太們度量今後的情勢,正憂心大太太宗恒宜會把她們強留在盛府,過那種無情無趣的寂寥生活呢。宗恒宜竟然網開一麵,放這些籠中鳥回歸自由,五位姨太太對於大太太自然是感恩無限。於是,在領過安家費之後,五位姨太太就像擺脫金鉤的遊魚,挨個消失在外麵無限蒼茫的景色之中。殷姨太抱著年僅4歲的盛佩玉,大哭一場。最後,也回到了蘇州娘家,再醮他人。

盛佩玉的生肖屬蛇。

隨著歲月的走過,盛佩玉慢慢地出落而為細挑身材,容長臉麵,唇不點而含丹,眉不畫而生煙的古典美人。

盛佩玉的機緣也好。

當時,在長房盛昌頤的名下,大太太宗恒宜嫡生的有獨子盛毓常以及盛毓菊兩個女兒。盛毓菊是盛昌頤一房的長女,生於1898年12月,後來嫁給李鴻章的侄孫李國芝。李國芝家財大勢大,屬於李鴻章三弟李鶴章的家族世係。當時,宗恒宜自己的兩個嫡生女兒已經先後進入了婚嫁的階段。盛佩玉比另外兩個庶出的姐妹更嫻靜溫順,因此得了大太太宗恒宜的歡心。中年寂寞的宗恒宜,一度將盛佩玉須臾不離地攜帶在自己身邊,視為一個溫厚可疼的親信。

因此,後來盛佩玉在回憶宗恒宜這個大媽時,曾經感歎:宗夫人什麼都好,就是人的體格太大了。“我和大娘睡一床,她是很大的塊頭,我先睡上,她再上床,還對我講:女孩子睡覺要有睡相,要側著睡,不好朝天睡。其實有她這樣大的身子睡著,當然沒有多少餘地了,我也不得不側睡。我小時候,母親要我裹小腳,是大娘反對的,所以我免了受這個痛苦。”

至盛佩玉的四姑盛樨蕙找上門來,為自己的長子邵雲龍提親那年,盛佩玉已經是一個17歲的大姑娘。按照當年大戶人家的慣例,像盛佩玉這樣進入“五月榴花照眼明”時期的女孩子,便到了應該有一個丈夫的年齡。

如此,莊夫人讓宗恒宜、盛樨蕙這一對嫂姑坐在一起,莊夫人慢慢地向宗恒宜說出了,盛樨蕙想在邵盛兩家之間結姑表親的那一層意思。

宗恒宜還有什麼可不願意的呢?盛佩玉雖然是自己名下的女兒,但畢竟不是自己親生的。凡事隻要是有家庭中的長輩牽頭,宗恒宜便樂得逍遙。再則,盛樨蕙是盛佩玉的親姑姑。邵雲龍這孩子也是雙方家長知疼知熱眼瞧著長大的。邵雲龍的條件得天獨厚。有人說邵雲龍是口含金元寶出世的。他作為邵府的長房長孫,天生就具有獨享邵府一半財產的資格。邵雲龍口中含著的這一塊金元寶,可比書中賈寶玉含著的那一塊注定要做和尚的通靈寶玉,值錢多啦。至此,莊夫人作為盛府的掌門人,便一言九鼎地把這樁婚事訂了下來。

因為雙方家長都是知根識底的至愛親朋。邵雲龍、盛佩玉在舉行訂婚儀式時,便沒有按老規矩大操大辦,隻是搞了一個簡單的程序。盛府的未來女婿邵雲龍由父親邵恒領著,後麵跟著十數位用禮擔挑著彩禮的仆人。禮擔的頭挑是用紅布包著的“拜盒”(內放鑽戒、黃金製成的首飾,必須成雙;聘禮120個大洋才算得上大禮,邵府自然遠遠不止這個數目。上置萬年青、吉祥草一束,以及寫著“敬求台允”的帖子,帖子的紙張是兩層外紅內綠的,這就是民間所謂的“紅綠書紙”了),後麵依次跟著的是“36洋紅”(上等綢緞衣料36件),食品擔必須有64的個數,例如,包頭64對、油包64隻、麻餅64隻等,最後是老酒8擔。邵雲龍這一天的打扮頗傳統,穿著隱花藍緞長衫,黑色毛葛馬褂。父親邵恒走到一半尚不滿意,又把自己戴著的一頂瓜皮帽,扣在了兒子邵雲龍的腦袋上。一行人乃施施然往盛府長房居住的“辛家花園”而來。

這一次,盛佩玉、邵雲龍僅僅隻是打了一個照麵,根本來不及細談。

從邵雲龍這邊想來,聽說家裏給定下的女孩子是盛府那邊的茶表姐,他的心底即已瞬息繽紛地搖曳出了一種“花影吹笙,滿地淡黃月”的唯美景色。盛佩玉出生的年份屬蛇。如蛇的美女中,江南自古就流傳著一個完美的白素貞。

邵雲龍小時候曾多次隨父親去聽京劇枟白蛇傳枠。當年,上海京劇界活躍的是唱花旦的名伶琴雪芳,以及在上海大世界乾坤大劇場演出的張文豔、孟小冬、呂月樵、露蘭春、小金玲等一班滬上坤旦。記得有一次,乾坤大劇場請來了荀慧生飾白素貞唱枟白蛇傳枠的全本,張文豔扮小青,許仙是誰扮演的,因為當時還小,邵雲龍就記不清楚了。但是,那一次,荀慧生纏綿的唱腔,垂頭、晃身、咬辱、銜手帕的小身段動作,以及靈動的眼神,令父親邵恒此後足足沉醉了半個月。這是邵雲龍印象深刻的地方。因此,後來邵雲龍專門買回劇本枟白蛇傳枠,隨手一翻,卻是白娘子攜小青從峨眉山來到西湖的一段唱詞:

離卻了峨嵋到江南,人世間竟有這美麗的湖山。

這一旁保俶倒映在波光裏麵,那一旁好樓台緊傍著三潭。

路橋上楊柳枝把船兒輕挽,顫風中桃李花似怯春寒。

雖然是叫斷橋橋何曾斷,橋亭上過遊人兩兩三三。

對這等好湖山愁眉盡展,也不枉下峨嵋走這一番。

這樣白描式的語感,把個繁華盛麗的三月西湖講得比畫還好看。當時,邵雲龍即幻想:唉,什麼時候自己也能學到那一身穿越時空的本事,回到古代西湖做一回破落秀才許仙,與那白娘子千年等一回?

因此,見過了自己“百年修得共枕眠”的意中人回來,邵雲龍後來就把這一段甜美的往事,寫進了枟偶然想到的遺忘了的事情枠一文。邵雲龍說:

家人時常對我說,我和蛇是有緣分的。那年我還沒到一歲,奶媽把我放在搖籃裏推到後園去玩,我睡著了,她恰好手裏做鞋子的線沒有了,於是乘我熟睡的時候,跑回屋子裏去拿。拿了線走進園子可把她嚇壞了,一條六七尺的黃蟒蛇圈盤在我的搖籃周圍。她不敢走近,也不敢做聲,於是又拚命跑回去叫了許多人來。一個最老的女傭輕輕地說,千萬不要驚動,這是家蛇,是保護主人的,不要緊。她又對蛇說道,奶媽回來了,你放心去吧。那蛇竟似乎懂得她的話,慢慢地遊走了。家人對我說,我問祖母,祖母說是的,我問母親,母親說真的。從此我更愛蛇了。

邵雲龍是喜歡古詩的。自盛府定親回來,邵雲龍想到自己一生之命運,竟如此奇妙地與盛府的茶表姐維係一起,即興奮得失眠了。他幹脆起床挑燈夜讀古詩。他讀到枟詩經·國風·鄭風枠中的一段文字,稱美良久,一時竟為之癡絕了:

有女同車,顏如舜華。將翱將翔,佩玉瓊琚。彼美孟薑,洵美且都。

有女同行,顏如舜英。將翱將翔,佩玉將將。彼美孟薑,德音不忘。

徐誌摩後來為好友邵雲龍搞了一個現代譯文,清淺易懂,也轉錄於下:

有位姑娘和我在一輛車上,臉兒好像木槿花開放。跑啊跑啊似在飛行,身佩著美玉晶瑩閃亮。薑家大姐不尋常,真正美麗又漂亮。

有位姑娘與我一路同行,臉兒像木槿花水靈靈。跑啊跑啊似在飛翔,身上的玉佩叮當響不停。薑家大姐真多情,美好品德我常記心中。

“佩玉瓊琚”,原來“盛佩玉”的名字,竟然是如此清貞的一段淵源!於是,邵雲龍再將“洵美且都”細細咀嚼,他覺得用這樣的美詞來修飾自己的愛人盛佩玉,其實也是一點不過分的。難道說盛佩玉的麵頰,不是像木槿花一樣又紅又白的嗎?她走起路時的神態,不也像雲雀鳥的飛翔,自由輕盈嗎?植物中的木槿花,為仲夏夜的夢之花,朝開暮謝,卻不憂傷,迎著陽光,心生歡喜。所以,像盛佩玉那一類顏如木槿的女子,在邵雲龍的感覺中,就是夏天清晨一朵輕盈含露的花。想到這裏,心潮起伏的邵雲龍,當即濡筆寫下“邵洵美”三字。他今後就改用這個名字。他要用自己的一生,去記住這段美好的年華。

邵、盛兩家是10月底講定的婚事,可是,邵府也同時把邵雲龍(以後該稱之為邵洵美了)12月出國的日期確定了下來。

當時,送子女出國留洋鍍金,在上海的一些簪纓富貴之家,已經成為一種時尚。

關係太過的暫且不去說它。其實,這時,就在邵、盛兩府的內部,趕時髦出國的,也大有人在。例如邵洵美的四舅盛恩頤夫婦,邵府的姐姐邵畹香,都曾經去過英法等歐洲國家遊曆。回到國內後,一番吹噓,一番炫耀,不知使上海灘多少追趕時尚的少男少女們,羨慕得要死。邵洵美最初迷上的是英國浪漫詩人雪萊的詩作。後來,心細如發的邵洵美發現雪萊最喜歡在詩中,充滿激情地詠哦一種如電如露的靈鳥———雲雀。可他走遍了上海的大街小巷,甚至是近郊的大小樹林也沒有遇見一隻雲雀。他這才開始對雪萊的故鄉英倫三島產生了刻骨的相思。他到底要到時候才能踏上英國的土地,親自去感受一番那英國夏天耀眼的熱浪,雨中的草莓,如茗的夏風,以及雲雀鳥衝入雲霄的那瀏亮的歌唱聲?

於是,邵洵美一本正經地向邵府長輩提出了遊學歐洲的要求。

對於這件事情,身體狀態每況愈下的老祖母柴太夫人,當然很不開心。邵恒、盛樨蕙夫婦的態度則模棱兩可。邵洵美就不依不饒地纏著史媽媽,講西洋留學的千般好、萬般好。史媽媽終於答應為邵洵美支付留學的費用。邵府其他長輩的態度,這才全體趨於同意。

邵洵美這一趟出遠門,以兩至三年為一個期限。

考慮到這時邵洵美、盛佩玉剛剛訂婚,便要麵臨一個長時期的分離,彼此心底肯定戀戀難舍,雙方家長在邵洵美出國前,便有意讓兩個年輕人見上了數麵。

據盛佩玉回憶:這種見麵,大抵是盛佩玉上邵府去。為了避免家族中的閑言碎語,每次出門時,大媽宗恒宜都會讓盛毓菊等兩個親生女兒陪同。毓菊大姐與二姐這時候均已成婚,生活有閑皆有錢。到了邵家之後,盛佩玉跟邵洵美粉臉含羞地坐在庭園中涼風香韻的荷花池畔輕言細語。盛佩玉的兩個姐姐,加上邵母盛樨蕙、邵家姐姐畹香,正好湊足了一桌麻將人數。四人二話不說,推倒麻將牌即開戰。大家各取所需。

邵洵美的嘴巴一向來是能說的,口滑舌甜。他說自己很早就喜歡上茶姐姐了,大約是在10歲那年,見過茶姐姐,心裏麵就裝下了茶姐姐一個美麗的身影。當時,還叫了一首叫枟季候枠的情詩呢。邵洵美生怕盛佩玉不相信,當即從坐姿改為立姿,表情飽滿地朗誦:

初見你時你給我你的心,裏麵是一個春天的早晨。

再見你時你給我你的話,說不出的是熾烈的火夏。

三次見你你給我你的手,裏麵藏著個葉落的深秋。

最後見你是我做的短夢,夢裏有你還有一群冬風。

沒有一個女孩子是不喜歡甜言蜜語的。即使盛佩玉在心底設定:假如10歲的邵洵美真的寫出了如此漂亮的情詩,那他絕對是一個天生的情聖了。但是,盛佩玉卻從來沒有當麵去戳破他。盛佩玉總是春風滿麵地微笑著,暗暗地給予他鼓勵。畢竟在一個女子的相對漫長的一生中,能夠聽到這樣充滿愛意的小小謊言的時期並不長。

邵洵美幹淨的臉,寫滿了誠懇。邵洵美問盛佩玉對於今後的他,有什麼要求。盛佩玉即姿媚可人地向邵洵美豎起了三根手指:第一,不可在外麵玩女人;第二不可吸煙;第三不可賭錢。這是盛佩玉所觀察出的,過去大戶人家弟子所具有的三大痼疾。盛佩玉於“花時天似醉”的甜美時光,向邵洵美提出,是希望邵洵美能走出這樣的怪圈。

記得當年,隨著邵洵美起啟日程的日益逼近,邵洵美還哄著盛佩玉,在外麵的照相館中照了一張合影。照片中的盛佩玉,一綹劉海齊眉垂下,嘴角翹抿,彎成一灣淺淺的月牙,一襲大紅緞麵質地織錦旗袍,鬆鬆地籠著。當時,盛佩玉的臉上,現出一種風日清和的微笑,這令人聯想到月鉤初上時分的紫薇花。而偎依盛佩玉而立的邵洵美,也隻能用漂亮兩字來形容,甚或令人疑心這男孩子是不是漂亮得有點過度了。照片中邵洵美穿了一件白竹布的長衫,笑得很恬靜,甚至有三分女孩子的羞澀。他的黑亮的頭發,相當帥氣地從中間分成兩綹,這是民國潮男們的流行發式,筆者從找到的徐悲鴻、徐誌摩等民國風流男的早期相片中,均發現了這種發式。邵洵美的鼻梁高挺,這使得他的一雙靈動的眼睛,看上去水汪汪的,頗有幾分情竇初開的模樣。所以,後來徐誌摩說,邵洵美的眼睛會放電,女孩子一不小心,會電死人。也有從邵洵美白淨的臉、清秀的眉目上,仍然看出了三分“紈絝子弟”的味道。

邵洵美對於自己年輕時的秀美長相,頗為自得。進入老年之後,有一次,邵洵美端詳著自己年輕時與盛佩玉的合影照,半開玩笑半矜持地問盛佩玉:怎麼樣,年輕時,我這模樣,應該對得起你這大美人吧?盛佩玉白了邵洵美一眼,不無幽怨地回答:漂亮有什麼用?跟了你,大半輩子吃不完的苦,受不盡的顛簸,還不是一個銀樣鑞槍頭?”

所以後來盛佩玉在回憶年輕時代的邵洵美偏要說:“洵美給我的印象是個聰明的人。文字好,人長得並不俊,長臉,身材矮了些。”這個時候,盛佩玉為邵洵美設立的“三大紀律”,全部為邵洵美在歲月的夕陽芳草中破戒了。一生的愛憐,一生的牽掛,俱已雲淡風輕,盛佩玉雖然略微遺憾,卻始終沒有後悔過與邵洵美的一生共渡。

當時,盛佩玉聽人家說,英國的冬天冷得要命,在外邊擤鼻涕,不小心擤出去的可能是鼻子。盛佩玉便趕忙親手織了一件白毛線背心送給他。過去,大戶人家的女孩子,婦德、婦言、婦容、婦功是四項基本功。隻是進入民國年代之後,許多富貴中的女子都變懶散了。茶姐姐在邵洵美臨行之際送一件手織的毛線背心,邵洵美很容易揣摩到了盛佩玉密密匝匝的情絲。邵洵美大為感動,一時詩興大發,便寫了一首枟白絨線馬甲枠的情詩,發表於枟申報枠之上,作為自己的愛情宣言:

白絨線馬甲嗬!她底濃情的代表品,

一絲絲條紋,多染著她底香汗;

含著她底愛意;吸著她底精神。

我心底換來的罷?

白絨線馬甲嗬!

她為你,費了多少思想;

耗了多少時日;受了多少恐慌。

嘻,為的是你麼?

太美的光陰總是短暫的,轉眼即到了邵洵美啟程的日子。

郵輪從上海的口岸駛向公海之時,站在郵輪上揮手致意的邵洵美這邊還是萬物明亮的,前來送行的盛佩玉那邊的人與物卻一下子雲霧蒼茫了。

青年邵洵美從前從來不知道什麼叫鄉愁。但是,在那一刻,他卻對上海這個熟悉的城市產生了一種深深的依戀。這是因為,在這個熟悉又陌生的城市中,有了一個全新的、他所愛著的女孩。

5

邵洵美1924年底離開上海乘船赴歐,至1926年5月啟程回國,邵洵美逗留於英法諸國,實際上不過一年半的時間,但這對於邵洵美的一生事業卻是至關重要。他的唯美文學理念,以及對於出版事業的終身熱愛,即萌生於這一時期。

邵洵美所乘坐的郵輪,沿途經過香港、新加坡、菲律賓、開羅等地。郵船抵達意大利之後,需另換客輪,邵洵美因此上岸逗留了十數天。邵洵美便抓緊時間,走馬觀花地遊覽了龐貝古城、羅馬大教堂、古劇場、但丁雕像等,這些都是人類文明史上著名的遺跡。

但是,真正令邵洵美震撼的是,他在意大利的拿波裏那不勒斯博物院所見到的一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的壁畫。邵洵美在薩福的壁畫前靜默了十數分鍾。柏拉圖曾經讚美這位美麗驕傲的女詩人說:“人都說有九繆斯,但她們都可忽略。瞧!萊茲波斯島的薩福,她位居第十。”當時,邵洵美的心底猶如有萬千繽紛的花雨,紛紛墮落,訇然有聲。這是西方唯美主義文字在邵洵美心湖吹動的第一陣輕風。

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的聲名,對喜歡西方古典文學的發燒友來說,無須多講。薩福創造了人類曆史上至今最撼人心魄的愛情詩。有關她的定義,後來,牛津大學教授馬丁‐威斯特曾經猶豫地說:也許薩福是一位美女、一位詩人、一位七弦琴演奏者、一位神秘主義者、一個男詩人的情人、一個有失檢點的婦人、一個美貌的母親生有美貌的女兒、第一個失戀投海自殺女詩人,甚至於是一個女同性戀者?邵洵美於一種熱戀的氛圍中,驟然與愛人分離。當時,他仔細地閱讀刻在薩福壁畫之下的一首詩枟給安娜多麗雅枠:

我覺得同天上的神仙可以相比,能夠和你麵對麵地坐在一起,

聽你講話是這樣的令人心喜,是這樣的甜蜜:

聽你動人的笑聲,使我的心在我的胸中這樣的跳動不寧,

當我看著你,波洛赫,我的嘴唇發不出聲音,

我的舌頭凝住了,一陣溫暖的火突然間從我的皮膚上麵溜過,

我的眼睛看不見東西,耳朵被噪聲填塞,

我渾身流汗,全身都在戰栗,我變得蒼白,比草葉還要無力,

好像我幾乎就要斷了呼吸,在垂死之際。

這樣的詩句像陽光一樣,灑滿邵洵美的心房。想起剛剛離別的盛佩玉,邵洵美的眼眶充滿熱淚。如此,邵洵美給盛佩玉寄去了一句詩:“周圍的群星黯淡無光而她的光華,鋪滿了鹹的海洋和開著繁花的田野。”

邵洵美抵達倫敦,已是1925年的4月。這個時間,錯過了英國劍橋大學的入學期,邵洵美便先入劍橋的預科班學習。後來,邵洵美一直遷延到1925年12月,才正式考入劍橋大學的伊曼紐學院(Emmanuel College of Cam‐bridge University)攻讀經濟係。不久,改為專攻英國文學。

邵洵美初到劍橋時人地兩疏,校長矍爾斯博士便給邵洵美介紹了一個導師慕爾(Arthur Christopher Moule)。後來,邵洵美便與另一個中國留學生劉紀文,一起借宿於慕爾家中。慕爾對邵洵美今後的文學生涯幫忙頗大。

慕爾先生出身於牧師,曾在中國傳道。他的學問很好,個人精通希臘、拉丁、德、法、中、意等多國文字。他跟邵洵美之間一見如故,非常樂於為邵洵美解答任何問題。這樣,邵洵美在未正式被劍橋大學錄取期間,便從慕爾先生那裏學到許多有用的知識。不過,一開始,邵洵美生活於慕爾家中卻有一點小小的不習慣。慕爾的妻子做一個牧師的太太久了,有許多教會上的清規戒律,例如,每次吃飯前要慢悠悠地來一段讚美詩,這使得每次用餐前,饑腸轆轆的邵洵美都覺得歲月特別的寧靜悠慢。但是,慕爾太太這悠揚的唱禮歌,對於邵洵美而言也並非是全然無益的。後來,邵洵美便從慕爾太太那裏學到了一口純正的英國口音。再後來,邵洵美這一口英國味兒十足的英語,曾令口音稍顯粗野的美國女子項美麗驚訝不已。

進入劍橋數月,邵洵美、劉紀文在預科班的功課並不多。邵、劉其時正是年輕好動的年齡,兩人聽說海峽對岸的法國巴黎,有許多十分有趣的中國人,邵、劉即生發了靜極思動的念頭。邵洵美這一動,正好遇上風流倜儻的徐悲鴻,在巴黎搗鼓一個叫“天狗會”的藝術團體。邵洵美與徐悲鴻喝酒顯得十分豪氣。徐悲鴻聲音飽滿地叫了一聲“老邵”,年輕的邵洵美即被網羅進了“狗網”之中。

關於“天狗會”這個繪畫社團的起源,坊間流傳的版本很多。

最通俗的講法是,據說當時國內有丁慕琴、江小鶼、汪亞塵、陳曉江、楊清盤、張辰伯和劉雅農等數位畫家,興起了一個叫“天馬會”的民間美術協會。這個協會興起時,起先並沒有搞什麼主張,不過是誌在萬井笙歌中的一樽風月而已。可是後來劉海粟加入到“天馬會”之中。劉海粟立即雄心勃勃地為“天馬會”製定了五大藝術主張:發揮人類之特性,涵養人類之美感;隨著時代的進化研究藝術;拿美的態度創作藝術,開展藝術之社會,實現美的人生;反對傳統的藝術、模仿的藝術;反對以友誼的態度來玩賞藝術。如此,隨後從國內出去的文人,便把“天馬會”的成立,作為國內的文壇軼事,帶給了歐洲的中國留學生們。

徐悲鴻聽罷大不以為然。當時,徐悲鴻認為“天馬會”不過是幾個畫壇新秀,扯大旗開門派似乎為時尚早,於是便抱著七分惡搞的心情,快樂地說:你天馬會,我還天狗會呢。“天狗會”即在眾留學生的說笑戲謔間,恍恍惚惚地開張了。

徐悲鴻也為“天狗會”設計了一個周星馳式的成立宣言:首先,“忌用狗字,除天狗會用狗字外,凡遇狗字苟音均以聖字代之,如‘狗屁’,即曰聖屁,如‘苟有用我者’,亦以聖字代之”。其次,“做狗第一個條件當然要會咬人。不過雖然逢人便咬,可是從不把人咬死,所以做狗的又得會虛張聲勢。同時,你千萬要記得,我們這般狗全是天狗,隨時要能騰雲駕霧;不要做了狗真有了狗脾氣,因為走狗是我們到死也不肯做的”。徐悲鴻這宣言也虧了他去想,自由、灑脫、驕傲、滑稽、搞笑。隻是,徐悲鴻、劉海粟之間,卻從此結下了終生的梁子。

過去,在歐美的大學中,學生組織秘密社團是一種傳統風氣。中國的留學生們來得番洋之地,竟然有這麼好玩的東西,自然樂得吆喝一聲。

最初,“天狗會”中的骨幹分子是謝壽康、徐悲鴻、張道藩、邵洵美等人,這四人唱過喏之後,便順勢結拜成為兄弟。此外,還有一個軍師,是跟著徐悲鴻從德國轉到巴黎的孫佩蒼;一個“天狗會行走”,是天生無事三分忙,特喜歡跑腿的郭有守;一個行腳僧,劉紀文這時在國民黨內頗為見用,便一天到晚在外麵東跑西跑,沒有一個安定的時候。徐悲鴻的夫人蔣碧薇巾幗不讓須眉,且在這一夥無聊光棍中為唯一女性,自然當仁不讓地做上了“壓寨夫人”。有一段時間,筆者在前文曾經長篇大論過的大鼻子羅家倫,也走進了“天狗會”中客串角色。羅家倫自我介紹說:“我的好朋友傅斯年傅胖子,曾經在我的照片上題過八字真言,語言無味,麵目可憎。所以,我推薦自己做一個護會雄獅!”張道藩便讓羅家倫站到了外麵的光線明亮處,居高臨下地端詳了許久,最後很認真地下結論:最多是一隻獅子狗,更好則不可能了。

另外,這一群“天狗會”的熱血青年,跟後來一代代長成的精力充沛青年,在業餘嗜好方麵並無多大的不同。這一群精力過剩者最喜歡做的事情,也是到美女如雲的巴黎廣場去一飽眼福。起先,巴黎女人的衣香、粉香,以及豐乳肥臀女子所特有的女子肉香,曾經把這一班久曠思雲雨的單身男子,誘惑得血脈賁張。於是,為了抑製住心中的遐想,這一幫年輕漢子便故意挑毛病講:“這許多巴黎女人中間竟然沒有一個美麗的。每一隻塗滿了粉和胭脂的臉蛋上一律是兩條黑眉毛,兩圈黑眼眶,一團紅嘴唇。”於是,有了婚姻的謝壽康,便會向張道藩、邵洵美幾個未婚男子,顯擺家鄉的妻子如何的妙。說是中國女子的臉部肌肉,肌理柔和細密,具有反光的情趣。胸部的一抹酥胸,則猶如霏微的初雪,有一種將光線含吮在乳溝的曖昧。至於中國女人的背脊嘛,不知大家有沒有觸摸過春天新嫩的樹葉,那一份溫潤的嫻靜,最令人銷魂。當時有一個叫常玉的畫家,無賴時也會跟了“天狗會”這一幫子光棍上街審美。他聽了謝壽康的妙論暗笑。有一次,常玉開口說:你們別聽謝壽康在這裏瞎掰。其實天下處處都有美女。你們沒聽說形容歐洲美女的三句話嗎,英國女人走路用腳尖走,美國女人走路用美腿,最好的巴黎女人卻懂得用下身走。於是,大家公認常玉才是審美的專家,一時為常玉的如珠妙語所絕倒!

可是,也切莫因為這“天狗會”的成員,似乎整天都在一起插科打諢、嘻嘻哈哈,就因此小瞧了他們的誌氣。他們是社會的精英。表麵上悠悠忽忽,實質上卻清淳簡貴,是國家可倚重之人。邵洵美跟這樣秀雄的人物走在一起,漸漸地,也就琢磨透了一點“研究一項學問,學習一種文字,戀愛一個女人”的門道。

邵洵美這段期間,還有一個終身受益的收獲,就是與徐誌摩的不期而遇。

1925年3月,深陷於陸小曼、王庚夫婦之婚外情的徐誌摩,取道西伯利亞、莫斯科,開始了他長達數月的歐洲訪問。

當時,徐誌摩因次子彼得的夭折,先抵達柏林與前妻張幼儀麵晤。此後,再遊曆法國、意大利諸地。最後,才去到英國拜訪心儀已久的英國作家哈代,之後轉回巴黎再歸國。“邵徐會”即發生於徐誌摩此行的最後階段。這時,已經是浪漫法國的7月盛夏了。

年長邵洵美十餘歲的徐誌摩,一見之下,竟然對邵洵美產生了恍若親兄弟的感覺。我們知道徐誌摩是獨子,這種感覺對於徐誌摩而言,是十分新奇而珍貴的。

隻是這一次的初見,徐誌摩卻來不及跟邵洵美細談。因為徐誌摩接連接到胡適之從國內拍發的三份加急電報,說陸小曼相思成疾,徐誌摩倘若不及時趕回去,陸小曼恐怕要像一條缺水的魚,渴死了。

徐誌摩跟邵洵美隻安排了短短一個多小時的交談。隨即,徐誌摩即急急如令地歸國,見他的小曼愛人了。可是,邵洵美說,人生貴在相知。正是這一個多小時的經典“邵徐會”,對於邵洵美未來的人生走向,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所有見過邵洵美與徐誌摩的朋友都會說,這兩人長得真像一對孿生兄弟,一樣的美人肩,一樣的蔥白鼻子,一樣的月牙臉。這讓邵、徐之間,在一段較長時間之內,產生了一種惺惺相惜,渴望見上一麵的願望。因此,徐誌摩見到邵洵美,急步趨上前,拉起邵洵美所講的第一句話就是:“賢弟,我找得你好苦!”接下來,這兩個人的一番交談,果然是十分的暢快。

徐誌摩問起邵洵美的學業誌向。邵洵美表示他是家裏的長房長孫,選學經濟學,將來可以把偌大一份家產負責起來。徐誌摩側耳傾聽,微笑著頷首示意,表示理解。但是後來,徐誌摩卻仿佛自言自語地說了一句:“真奇怪,中國人到劍橋,總是去學的這一套。我的父親也要我做官,做銀行經理;到底我還是變了卦。”

邵洵美有點愕然,不解地追問了一句:這話是什麼意思?徐誌摩用力地拍了一下邵洵美的肩頭,意味深長地說:沒事。小老弟。我隻感覺你跟我是同一類人,是一隻自由吟唱的雲雀。到時候,你自然會想起我這番話來的。說完,徐誌摩即登船回國了。

果然,到了1925年的劍橋大學入學考試之時,邵洵美已經跟徐誌摩一樣,成了一個詩的吟者。他自己開始嚐試寫作枟花姊姊枠、枟戀歌枠等詩篇,跟住在牛津大學的作者許地山大談特談西方唯美詩歌的流派走向,又幹勁十足地四處搜求與古希臘女詩人薩福相關的作品與資料,預備做一個現代詩劇枟薩福枠。

一開始,邵洵美選學的經濟係。後來,他在學習經濟係那些枯燥的理論時,顯得有點心神不寧。他老惦記英國翠綠田野上,那瓜果搖紅季節雲雀的嘹亮歌聲。於是,他驀然想起數月前,徐誌摩笑吟吟講過的那一句話:你跟我實際上是同一路人。於是,邵洵美“噔噔噔”地跑去找到校長矍爾斯博士,要求改學英國文學專業。所以,邵洵美後來隻要想起徐誌摩,就會想起一句話:一個人,一句話,一輩子。邵洵美對於徐誌摩的想念,總是那樣的堂廡清明。

1926年5月,邵洵美突然收到家裏的一封來信,說是嗣母史氏在牯嶺路毓林裏的30餘幢房產失火燒毀了一大半,將來邵洵美留學的經費,恐怕要受影響。真實的意圖則是老祖母柴太夫人年事已高,她渴望見到四代同堂,因此,老是催逼家裏人把邵洵美叫回來結婚。於是,邵洵美在歐洲總共隻待了大約一年半的時間,即與張道藩以及外一個姓高的畫家,一起結伴歸國了。

其實,回家,邵洵美的心是欣喜的。想到即將見到離別一年半的茶姐姐,邵洵美心湖中裝滿了春水春花。於是,邵洵美信手在途中寫下:

兩瓣樹葉般的青山,夾著半顆櫻桃般的紅陽;

我將魂靈交給快樂,火樣吻這水般活潑的光。

啊,淡綠的天色將夜,明月複來曬情人的眼淚,

玉姊嚇我將歸來了,歸來將你底美交還給你。

邵洵美終於回到了自己上海斜橋邵府的家門口。隻有到了這時,邵洵美這才體會到那種遊子返鄉的欣然感:“從大門沿著草地到前麵兩宅房子的路完全是黃沙細石子鋪的,襯著草地邊上的冬青樹、楊柳樹、大槐樹,便特別感到光耀。”

祖母像一年半前送邵洵美出門一樣,把頭發梳得一絲不苟,仍舊坐在樓梯邊的梳妝台旁靜靜地等待著他。邵洵美看見祖母,一開始還有點靦腆,他輕輕地叫了一聲:“祖母,我回來了。”柴太夫人心裏太快樂,眼睛裏不由得流出了快樂的淚光。她讓邵洵美在自己的麵前轉著圈子,同時讓在一旁伺候的弟妹們估計,他們的大哥到底是瘦了一點呢還是胖了一點?老祖母滿意地說:“嗯,我的孫兒跟出去時一樣,一根頭發也沒有少!”邵洵美一時激動得再說不上話來,他再也顧不上矜持,便像幼年時那樣輕輕地偎依在老祖母的身邊。至此,邵洵美這才真正了解到“兒行千裏母擔憂”這句古話中的萬千恩情!

1927年1月15日,邵洵美、盛佩玉這一對有情人,在南京路前跑馬廳對麵的大華舞廳卡爾登飯店舉行婚禮。地方很大,場地可以滿足一場豪華婚禮的需要。

雙方的主婚人為邵洵美的生父邵恒,以及盛佩玉的四叔盛恩頤;證婚人為震旦大學的老校長馬相伯。結婚照刊發於當時的枟上海畫報枠期刊封麵,題字為:留英文學家邵洵美與盛四公子盛恩頤侄女佩玉女士新婚儷影。為滿足廣大讀者的慕愛好奇之心,同期畫刊還登載了有關兩人愛情花邊消息的枟美玉婚淵記枠。這篇文章對於邵、盛喜筵的全程有一個細膩的追蹤報道:“邵君洵美,長於文學,著作頗富,所作小詩尤雋永絕倫,常散見各刊物,讀之靡不令人讚歎。前曾在英國劍橋大學研究文學多年,故中西文字俱有根底。日前(即陽曆元宵)與盛澤丞之女公子佩玉女士行婚禮於卡爾登飯店,一時往賀者冠蓋如雲,其中尤以文藝家居多數。婚後三朝,由新郎之友江小鶼、徐誌摩、陸小曼、丁悚、滕固、劉海粟、錢瘦鐵、常玉、王濟遠等發起公份,在靜安寺邵宅歡宴,堂會有江小鶼之枟戲鳳枠,綠牡丹、粉牡丹等之枟送酒枠、枟打花鼓枠、枟朱砂痣枠、枟吊金龜枠等戲。”

民國時代的少男少女也追星,也喜歡各種新奇有趣的事物,像邵洵美、盛佩玉這樣的少年貴族與名門閨秀的愛情傳奇故事,尤為上海灘的年輕人所追捧。

這一年新郎官邵洵美21歲,新娘盛佩玉則22歲,正是人生的如晨葩著雨的鮮美時期。

不過,這場奢美的婚禮被五四作家魯迅看到後,卻記住了。多年後,魯迅跟邵洵美所代表的新月派文人發生論戰之時,順便就把邵、盛的這一場婚姻,作為論戰中的一把矛,大力地向邵洵美投擲而去。

魯迅和新月派是立場對立的。從1929年到1933年,魯迅針對新月社批評家以及所謂的“人權運動”,陸續發表過幾篇文章,以雜感式的輕蔑的語言,進行了嘲笑和批判。

這場爭論起先沒有邵洵美什麼事兒。新月的主將,徐誌摩、梁實秋、胡適等大抵都是和善之人,鋼牙利齒的筆戰非這些人的所長。徐誌摩、梁實秋、聞一多、沈從文、陳西瀅等人,遇上了文風峻急、冷酷的魯迅,暗地裏嘟囔一聲吃不消,即紛紛铩羽而歸。

魯、邵之爭,興起於魯迅與新月社文人大規模的筆戰過後。魯迅在民國的文壇,向來樂於擔負超級巡邊員的職責,見誰不爽,都要冷不丁地大喝一聲。1933年5月,魯迅在枟申報·自由談枠上發表了一篇批判盛宣懷的文章,題目叫枟從盛宣懷說到有理的壓迫枠,大致說了幾句與盛宣懷有關的風涼話。

不識深淺的邵洵美哪裏曉得魯迅先生的厲害。他顧盼自雄地以為,盛宣懷是他的親外公,罵盛宣懷當然跟他有關。這裏邵洵美有點拎不清,盛宣懷是公眾人物,在民國時代做公眾人物,哪有不挨罵的呢!

於是,1933年8月,邵大公子即好事地在自己編的枟十日談枠雜誌中,開口大罵“(左翼)文人”:“所以為文人之故,總是因為沒有飯吃,或是有了飯吃不飽。因為做文人不比做官或是做生意,究竟用不到多少本錢。一支筆,一些墨,幾張稿紙,便是你所要預備的一切。無本生意,人人想做,所以文人便多了。? ?他們借著文藝宴會的名義極力地拉攏大人物;借文藝雜誌或是副刊的地盤,極力地為自己做廣告:但求聞達,不顧羞恥。? ? 這般東西便永遠在文壇裏胡鬧。”

邵洵美這話講得有點糊塗,因為在“沒有飯吃,或是有了飯吃不飽”的流浪作家中,有寫出了枟八月的鄉村枠的蕭軍、寫出了枟生死場枠的蕭紅、寫出了枟打雜集枠的葉紫等人,他們都是民國文化精英。

這樣,英雄輒感寂寞的魯迅這才把犀利的目光瞄準了邵洵美的那隻鷹鉤鼻。魯迅針對邵洵美的怪論,便相繼在枟各種捐班枠、枟登龍術拾遺枠、枟幫閑法發隱枠數篇文章中,發起了精確度很準的反擊。

在枟枙準風月談枛後記枠一文中,魯迅的反擊可謂嬉笑怒罵,皆成文章:“文人的確窮的多,自從迫壓言論和創作以來,有些作者也的確更沒有飯吃了。而邵洵美先生是所謂‘詩人’,又是有名的巨富‘盛宮保’的孫婿,將汙穢潑在‘這般東西’的頭上,原也十分平常的。? ?窮極,文是不能工的,可是金銀又並非文章的根苗,它最好還是買長江沿岸的田地。然而富家兒總不免常常誤解,以為錢可使鬼,就也可以通文。使鬼,大概是確的,也許還可以通神,但通文卻不成,詩人邵洵美先生本身的詩便是證據。”

罵得過癮的魯迅,後來幹脆在枟拿來主義枠一文中,為邵洵美這個名字下了這樣的注解:“因為祖上的陰功,得了一所大宅子,且不問他是騙來的? ?或是做了女婿換來的。”

當時,民國的一班文人,對於這樣一場文采璀璨的辯論,在一旁看得津津有味,有起哄的,有跺腳的,也有在一邊吹口哨的。民國的時代多愁多病,民國的時代百病叢生。民國的時代一年有多少憂心煩心的事情發生了。所以,一番爭吵,一番熱鬧過後,大家也就淡忘了。

當時,誰也沒有想到,新中國成立後,魯迅會被樹立為,一尊口含金綸之音的摩天戰神。魯迅激動中寫下的一段話,“有富嶽家,有闊太太,用作陪嫁,作文學資本”,後來成為邵洵美的政治定論。難怪後來有人會憮然而歎:魯迅無意中的一條注釋,卻掩埋了邵洵美的一生!

至於邵洵美是否像魯迅先生所諷刺的那樣,是靠給富人做女婿才發財的。讀者一路跟著筆者的文字徜徉而來,我想這個命題,筆者不再解釋,讀者也自有一杆秤在心底豎起了。

其他東西我們一律不論,邵洵美的母親盛樨蕙當初嫁給父親邵恒,盛家拿出的嫁妝,僅壓箱底的銀元就幾近100萬元。到了盛佩玉出嫁的年代,作為盛府長房長孫的盛毓常卻隻給了妹妹1萬兩銀子的陪嫁資。這對一般的中產階級而言,仍然是一筆了不得的陪嫁。可是,要用來維持邵洵美後來那樣奢華的排場,氣象就小了。

所以,邵四代邵洵美用於出版事業上的龐大資金,隻能來自於邵家自己的祖業。邵家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

6

邵洵美一生中最重要的文友章克標先生在評價邵洵美時,曾經講他是一個三重人格的人:一層是詩人,另一層是大少爺,還有一層是出版家。“他一身在這三個人格當中穿梭往來,盤回往複,非常忙碌,又有矛盾,又有調和,因之,他這個人實在是很難以捉牢的,也就是很難以抒寫的。”

筆者在讀過邵洵美的一些文章之後,卻覺得邵洵美沒有這麼複雜。相反,他這個人,像流麗輕脆三月的青天皎月,是相當透明的。筆者認為,在匆匆民國的熙攘文人中,一個邵洵美,一個徐誌摩,是至死仍頑固地堅持了他們純粹的本色。

為此,邵洵美在向世人敞露心扉之時,曾經一再誠懇地表白:“我想人世間既然有了書本的刊行,那麼,人是一定免不了書本的影響的。我們可以把人分成以下幾種:(一)不看書的人;(二)不看書而想做書的人;(三)看書而不想做書的人;(四)看書而想做書的人;(五)做書而不看書的人;(六)看書而做書的人。”“第六種人最完美,他們一方麵接受遺傳的收獲,一方麵又去製造將來的光榮。”

邵洵美畢生試圖做第六種人。為此,邵洵美以大少爺的雄厚財力為基礎,以做一個唯美詩人為自己人生的一盞燈塔,他的人生理想就是做一個成就卓著的大出版家。

下麵我們將邵洵美出版生涯中兩個最重要的階段———20世紀20年代後期的“金屋”時期和20世紀30年代的“時代”時期,做一個簡略的回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