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1928年至1929年的兩年間,邵洵美在創辦金屋書店與枟金屋月刊枠的同時,還試圖使一份叫枟獅吼枠的純文學雜誌重振聲威。這兩件事攪和在一起做,便是邵洵美在出版業牛刀小試的階段。
金屋書店最早開設於 1928 年。至1930 年底,年僅24歲的邵洵美,以“桐花萬裏丹山路,雛鳳清於老鳳聲”的氣勢,預備大搞“時代”係列,金屋書店即光榮地結束了自己的使命。
筆者手邊有溫梓川的一本閑淡小書枟文人的另一麵枠,全部是民國文人的一些八卦往事。許多回憶在溫梓川寧靜如水的筆端寫來,帶給了讀者一種豐滿如桃的想象。其中,溫梓川回憶自己跟邵洵美金屋書店打交道的一段經曆,至今讀來,依然有當年寂靜純粹如春夜的韻味兒:
記得是在一九二九年春的某一天下午,我閑著無聊,忽發奇想獨自一個沿著上海靜安寺路無目的地隨意跑去。跑過了哈同花園不大遠,一間牆壁髹漆著金黃色的,櫥窗布置得很雅致的書店陡的出現在眼前。抬頭望了望門楣上的牌匾,赫然有著四個黑色光澤燦然的長宋字,才知道原來是‘金屋書店’。在當時金屋書店出版的書籍,最精致也最講究。書頁不是用古雅的米黃色的書紙,就是用粗麵的重磅厚道林紙,雖則是薄薄的一本三四十頁的小書,看起來,卻顯得又厚又可受。對麵又是在芸芸的出版物當中,別出心裁,使愛書家常常不忍釋手。因為書籍的品貌既然如此不凡,那麼書價也貴之外,要算金屋書店的書價最昂。我那時雖則是個窮學生,但並不吝嗇幾個買書錢,金屋書店出版的書籍,除了枟金屋月刊枠之外,幾乎全部都買齊。它的書籍,封麵也最奇物,如滕固的一本短篇小說集枟平凡的死枠,就是一張黑封麵畫上一口大紅棺材,四個白文的書名。這部小說之所以不會暢銷,就是那張封麵嚇人。此外還有一本邵洵美的文藝論集,叫做枟火與肉枠的,封麵用的是大紅紙,中間貼上一張小方形的金色紙,上畫有作者寥寥幾筆的畫像,既沒有書名,也沒有作者的名字。我當時覺得很新穎,也很夠刺激,因此從那天開始便愛上了金屋書店出版的書籍。那天,我記得買到邵洵美的枟一朵朵的玫瑰枠譯詩集,是英國詩人彭司的名作,和沈端先譯廚川白村的枟北美印象記枠等七八本書,連一向不大注意的枟金屋月刊枠也一一搜購齊全。就在那當兒,一個穿著皮袍子的中年人,從外麵安詳地踱了進來,他的瘦臉上顯得有點蒼白,好像剛從床上起來患貧血症的人的那種臉色。他的清秀而蒼白的臉上,最使你覺得觸目的,便是他下頜的那幾根疏稀的山羊胡須,和他那個高聳的希臘人特有的鼻子。我一見到他,就使我想起那本枟火與肉枠封麵上的作者素描,他就是那張素描的模特兒。
買罷此書,多年後,溫梓川仍意猶未酣地跟朋友閑聊:他買的那本枟火與肉枠,不過是小毛邊裝訂,定價卻要四角半,相當於半塊大洋。邵洵美果然是貴族氣派十足,他的書出來一向是與眾不同的。溫梓川這時不過是一位窮學生,買過此書後,一時囊中羞澀,後來便節儉生活,吃了近一周的醬油拌飯。
邵洵美所創辦的這個金屋書店,距離他家在靜安寺路(今南京西路)的斜橋邵府公館隻有一小段的路。這個時期,先是邵洵美的老祖母柴太夫人,於1927年10月撒手人寰。後來,1929年5月之時,邵洵美的生母盛樨蕙竟突發一種叫“猩紅熱”的急性傳染病,遽爾病逝,終年47歲。家庭中三位最疼愛邵洵美的女長輩,突然間就去了兩位。嗣母史媽媽的感覺很不好,為了多抽一點時間陪伴憂慮的史媽媽,邵洵美便不願意離家太遠。至於“金屋書店”的得名,過去許多人覺得這個名字有三分的香豔。可是邵洵美的老拍檔章克標微笑著講,絕對沒有“金屋藏嬌”的意思啦,這是邵洵美讀過的一句“La Maison d摧or”法文,一時頗對眼緣,便徑直取了譯音。
至於枟獅吼枠雜誌,最初的管理者是滕固、方光燾、章克標、張水淇、黃中等人的獅吼社。這個文學社團的創作理念是“純藝術”的,拒絕刊物商業化。當時,委托“國華書局”負責發行事宜。
辦雜誌搞出版社,向來都是有錢有閑階層投資的一種風險行業,其新聞紙張的費用,印刷、發行價格的費用,絕非普通熱血文人的經濟收入所能承擔的。當時,滕固是一個剛從日本留學回國的文學愛好者,方光燾也不過是一個日本留學回來的中學教員,兩人把僅有的一點錢,投入到枟獅吼枠雜誌的運作,僅僅半年的時間不到,兩人即在經濟上叫苦連天了。這樣,不久前與邵洵美相洽甚歡的滕固,便把有錢人邵洵美引入了枟獅吼枠雜誌的實際運作之中。
1928年7月1日,邵洵美正式全盤接下了枟獅吼枠雜誌。
其實,邵洵美不接下這個爛攤子也不行。滕、方兩人在拉邵洵美入夥後不久,即萌生了退誌。1929年初,滕固快馬一鞭跑了法國攻讀美術史的博士學位,方光燾也於是年去到了法國裏昂大學攻讀語言學。邵洵美剛剛把錢投進去了,一時不舍得抽身,幹脆將枟獅吼枠另命名為枟獅吼·複活號枠,重新開張,至1928年12月,共發行12期。
後來,邵洵美想創建自己的“金屋”品牌,興辦一個枟金屋月刊枠。枟獅吼·複活號枠與其在創作理念上多有重疊之處,邵洵美便宣布把它停了。重新易幟開張的枟金屋月刊枠18位主要撰稿人有方光燾、朱維基、邵洵美、浩文(邵洵美)、徐蔚南、徐霞村、梁宗岱、章克標、黃中、張水淇、張若穀、張嘉蕊、張嘉鑄、傅彥長、葉秋原、葉鼎洛、滕固與滕剛等人。從這個時候開始,在今後的六七年間,章克標成為邵洵美出版事業最重要的助手之一。
說到枟獅吼枠雜誌向枟獅吼·複活號枠,再向枟金屋月刊枠的一個轉變過程,其在中國文學史上的一個意義在於:雖然滕固、方光燾、邵洵美三人都是唯美主義文學的倡導者,但滕、方二人當時卻隻是日本唯美主義文學的鼓吹者。日本唯美主義文學在西方頹廢美的基礎上,引進了日本傳統文學中,那種“物哀”、“幽玄”、“淒美”的細膩元素,從而開創出一種日本獨特的偏於感覺、官能、情調的寫作方式。例如以頹廢感傷,變態的性享樂為主題的廚川白村,以醜為美的惡魔主義傾向的三島由紀夫,以及宣揚“肉體主義”、“肉感主義”女性觀的穀崎潤一郎等人的作品。而邵洵美雖然不一定排斥日本的唯美主義文學,卻主要是一個歐美唯美主義文學的提倡者。在邵洵美主持的枟獅吼·複活號枠、枟金屋月刊枠兩個時期,除了廚川白村、穀崎潤一郎的作品仍被介紹,歐美文學大師哈代、高思、勞倫斯、王爾德、比爾茲利、尤利西斯等人的重要作品開始輪番出場。所以,邵洵美主持枟獅吼·複活號枠、枟金屋月刊枠的時期,影響力比滕固、方光燾的枟獅吼枠時期大多了。當時,邵洵美對於歐美唯美文學流派的引進,也盡了自己的一份力量。
其實,20世紀二三十年代,是民國上海圖書出版業的一個黃金時期。
20年代中早期,張元濟的商務印書館,陸費逵、陳寅的中華書局,呂子泉的大東書局,沈知方的世界書局等四大書局即在上海紮下了根。到了1930年,上海的圖書雜誌出版機構多達145家,印刷機構200多家。據1935年5月的統計,全市有書局、書店260家,資產10萬元以上的34家,其中商務印書館資產400萬元,中華書局200萬元,中國圖書公司、世界書局100萬元,民智書局50萬元,開明20萬元,華通18萬元,北新15萬元;5萬~10萬元的5家,1萬~5萬元的28家,0暢5萬~1萬元的29家,0暢5萬元以下的164家。這樣,當時上海的圖書、期刊發行已經占了全國文化市場的70%以上。在這樣一種文化氛圍之下,上海的棋盤街便逐漸形成了書店林立的一條文化街。此後,但凡認為自己在圖書出版業修煉成為正果的出版商必到棋盤街設一個營業窗口。書店越開越多,棋盤街被擠到爆棚了,就向旁邊的福州路延展。這就是民國時上海著名的“福州路文化街”了。
如此,自1930年至1937年的抗戰全麵爆發,邵洵美的出版印刷事業便進入了一個圍青漾翠的絕好時期。
其實,倘使我們把邵洵美的開辦金屋書店,以及主持枟獅吼·複活號枠、枟金屋月刊枠兩個月刊的時期,視為他在文化出版界邁出的勇猛一步。那麼,後來隨著新月派文人的集體南下,邵洵美自動地將自己的出版事業跟新月派文人綁在一起,是不是有助於邵洵美出版眼界的提高呢?
1923年,新月社成立於北京。那個時候的邵洵美剛滿17歲,正情意綿綿地給他的茶姐姐寫那首叫枟白絨線馬甲枠的情詩,所以那個階段的新月社基本上沒邵洵美的事兒。1927年春,新月社同仁遷到上海之後,邵洵美一則有英美留學的背景,二則也希望與新月這一班“愛做夢的人”在藝術上“開一條新路”,如此,便由他的精神導師徐誌摩,引入了新月文人的社交圈。
1927年7月1日,新月書店在上海的麥賽爾蒂羅路(今興安路)159號草創,不久,搬遷到了“福州路文化街”的272弄中和裏。它的最初發起人為胡適、徐誌摩、宋春舫、徐新六、張歆海、吳德生、張禹九、餘上沅等8人。該書店成立後,先後曆經餘上沅、潘孟翹、張禹九三任經理,經營卻毫無起色。於是,1931年四五月間,經徐誌摩介紹,由邵洵美擔任最後一任經理。
徐誌摩表麵上沒有明說,但最後一任經理人邵洵美的一個主要責任,實際上就是拿出錢來,拉新月書店一把!徐誌摩把它整理為書麵文字:“新月書店頗見竭蹶,邵洵美加入,更圖再起。”當時,邵洵美裏裏外外忙活的閑事兒還真不少,他根本不可能整天靜坐於新月書店。於是,他便推薦了自己的一個老熟人林微音,在店內協助處理日常事務。
此林微音仍是一個瘦高個、紅鼻子的男子,並非那個萬人迷林徽因也。據說,林徽因當時對邵洵美頗有意見,以為邵洵美這家夥請什麼人不行,幹嗎非得請一個跟自己同名同姓的落魄大漢?這不是故意毀損自己“一筍森森獨秀”的清名嘛。
當然,到最後,邵洵美也沒本事把新月書店這一單老虧本的生意,繼續撐下去了。章克標乃在枟世紀揮手枠一文中講:“後來,新月書店由胡適之同商務印書館談妥,歸商務接收,由商務出一筆錢,代新月清償債務,新月書店存貨全歸商務接收,新月書店出版的書冊可以由商務印書館繼續出版。這樣就結束了新月書店。”
當時,新月社除了新月書店,還有一份自主經營的枟新月枠月刊。這月刊的經營手段也很有意思。由於新月社的每一個文人都是堅忍不拔的個人主義者,大家都爭做雞頭,不做鳳尾。這樣,便由大家議定,每期雜誌的出版主編由徐誌摩、聞一多、饒孟侃、餘上沅、梁實秋、潘光旦、葉公超等人輪流坐莊。後期,雖然吸收羅隆基、王造時、邵洵美等新鮮血液,但輪流坐莊的宗旨是不能動搖的。
過去,新月派的多數文人是主張保持枟新月枠月刊的純文藝性質的。可是,新加入的羅隆基、王造時二人與胡適之湊近一起,最喜歡談論政治,他們希望把枟新月枠的政治攻擊性加強。羅隆基為人做事的作風一向強悍,輪到羅隆基編輯枟新月枠的時期,一邊在月刊上代表新月社全體同仁發表關心政治的聲明,一邊短期大量地選用了羅、王、胡三人的時政論文!如此,徐誌摩、聞一多、饒孟侃等人,對於羅隆基的強悍風格頗為不滿,大家紛紛對枟新月枠月刊抱了一份敬而遠之的態度。這就把羅隆基一個人,留在枟新月枠月刊唱獨幕劇了。
後來,枟新月枠月刊的稿源枯竭。羅隆基雙手一攤,說:“大家都不把稿子交來,我又有什麼辦法?”羅隆基編纂枟新月枠月刊到得“無米下鍋”的窘迫,便隻好把枟新月枠雜誌社的大門虛掩,悄悄地提起行裝走人了。
所以,對於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新月社鬆散文學沙龍,梁實秋後來講了一段大實話:“枟新月枠一夥人,除了共同願意辦一個刊物之外,並沒有多少相同的地方。相反的,各有各的思想路數,各有各的研究範圍,各有各的生活方式,各有各的職業技能。彼此不需標榜,更沒有依賴,辦刊物不為謀利,更沒有別的用心,隻是一時興之所至。”
新月文人的共同興趣,本來就不過是人生的爛若披錦、氣佳景清而已。太陽下山後,那遠方一行桃林上方燃燒著的、一片粉紅色雲霞消散,新月這一幫看風景的文化人,自然也就散場了。
其實,1931年元月,邵洵美的精神導師徐誌摩,還創辦了一個對於今後新詩歌影響深遠的刊物,叫枟詩刊枠。該刊物總共隻出到四期,因徐誌摩的罹難戛然而止。一般的人隻知道這個刊物的倡議人是徐誌摩、陳家夢、方瑋德,卻不知道還有另一個合作者邵洵美。當時,未滿20歲的新詩人陳夢家從枟晨報詩刊枠、枟新月枠月刊和枟詩刊枠上選了18家詩人的80首新詩,編成一本枟新月詩選枠,基本反映出了新月詩派的風格特點。徐誌摩死後,邵洵美主持刊發了枟詩刊枠第4期“誌摩紀念號”,大力弘揚徐誌摩生前的美學主張:愛、自由、美。邵洵美自己也寫了一首枟天下掉下一顆星枠的追思詩篇,送自己的朋友、兄長,兼洗滌過他靈魂的一個導師———誌摩先生上路:
假使天上掉下一顆星,我不懂
這該是誰的產業。老虎有眼睛;
遊火蟲也有她底下的一點紅;
詩人會掏出他太陽般的靈感;
處女也會說她有光明的純潔;
就連那將盡的柴燼,未熄的燈蕊,
也都會熙嚷這是他們的名分。
? ? ? ?
你愛朋友,可是你走進了
一個不能和朋友拉手的世界:
這世界裏有寒凜的孤單,我怕
你不能忍受。你隻能在陰空中
向身後瞟上一眼,看你的朋友
都在逼近他們自己的終點;
你一定不會去驚動他們,讓他們
各自建築著各自希望的宮殿。
等路到了盡頭,宮殿也摧毀;
他們也會見到你,見到你,不能
和你拉手,因為這裏不容許
人世的親熱。你需要伴侶,但是你
不能露示這一種叛逆的請求,
在神靈前,你原是個安分的靈魂。
很喜歡這首詩的情調,哀而不怒,痛亦難爭。生命原本是什麼?是瓦簷上一兩寸的小草,是雨落在野外葫蘆架上的靜靜而流,是在莊嚴靜穆間悠然老去的秋天? ?
生命如此妖嬈。有時,生命裏的憂傷,也彙聚成河。
7
邵洵美新月社的生活雖然翕然而止。可是,邵洵美這邊籌建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第一出版社的工作卻漸入佳境。
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的前身是“中國美術刊行社”。要講清楚“中國美術刊行社”的來龍去脈,這就又涉及前文剛剛八卦過的葉淺予了。
前文說過,1928年3月,葉淺予與張光宇、張正宇兄弟合作,創辦了一個叫枟上海漫畫枠的刊物。當時為了發行方便,同時注冊了一個叫“中國美術刊行社”的出版社,這實際上是一套人馬兩塊招牌。開始,“中國美術刊行社”的啟動資金隻有很少的120元錢。葉淺予與張家兩兄弟每人掏了20元。剩下的60元,鬼靈精張正宇便說動郎靜山、胡伯詡、張珍候三個攝影家參股,並且每人給予了一頂“高參”的頭銜。後來,枟上海漫畫枠中葉淺予、張正宇兩個小老板每月可領20元的車馬費,吃一頓免費午餐。其他三位攝影高參雖然沒有多少入股紅利可分,但他們的意見被充分地尊重著。大家的相處,還是頗為愉快的。這樣,枟上海漫畫枠從1928年一直幹到 1930 年,共出了100多期。
就在這樣的時候,張正宇的雄心開始勃然了。
當時,有一份枟良友枠畫報是上海灘畫報業的一哥。這一年,枟良友枠畫報跟自己在新加坡的一個經銷商,以及上海經銷商王叔湯關係鬧僵了。王叔湯與那新加坡經銷商就一起唆使張正宇創辦一份叫枟時代畫報枠的刊物來跟枟良友枠畫報對抗,銷路方麵張正宇不用愁。這對於年輕的張正宇而言,自然是一個很大的誘惑。因為這件事情,枟上海漫畫枠內部發生了內訌。郎靜山等三個高參很生氣,講,這麼大的事情,張家兄弟竟捂得嚴嚴實實,張家兄弟眼裏還有沒有他們三個高參嘛!他們要求撤股,停辦中國美術刊行社。張光宇、張正宇兄弟判斷,與新加坡書商那邊誘人的市場前景相比,郎靜山三人不過是小玩意罷了。於是,張家兄弟就平靜地接受了郎靜山等人的散夥要求,枟上海漫畫枠更名為枟時代畫報枠之後,從麥家圈搬到了南京路日升樓附近一條弄堂裏。其實,邵洵美加入到“二張一葉”的漫畫圈之後,枟時代畫報枠等時代係的刊物,仍然以中國美術刊行社的名義發行了一段時間。1933年11月,中國美術刊行社方正式為新成立的上海時代圖書股份有限公司所代替。
邵洵美與張光宇、張正宇兄弟的相識,緣於江小鶼的介紹。
不久前,邵三代邵恒曾經與邵四代的邵洵美聯手折騰,向公平洋行借了140萬銀兩的貸款,將斜橋邵府公館改建為同和裏出租屋一條街,想靠收取房租增加一點收入。但是,上海這個時候的房屋是有租戶,收不上房租,政府有條保護中低收入階層的死規定,非特殊情況,收不上房租也不準趕租戶走。邵氏父子這一番折騰失算了,房租收入還還不上銀行的借貸利息。邵氏父子一咬牙,便把建好不久的同和裏出租屋一條街賣了。所得款項,除了償還銀行的貸款本息,邵氏父子倆對半分。邵洵美索性將史媽媽名下那燒焦了一半的牯嶺路房產土地一並變賣。兩項收入並在一起,對於邵洵美而言,是相當可觀的。
有了錢的邵洵美,很想在出版印刷方麵有一番作為,但這個時候,新月社人心已散,邵洵美可作為的空間已經不大。此時朝陽霽色、鮮映層發的張光宇、張正宇兄弟驀然回首,恰見閎博富麗的邵洵美,這就叫適逢其時。
枟時代畫報枠想要跟上海灘畫報業的王牌枟良友枠畫報打擂,單純靠張光宇、張正宇、葉淺予三個沒錢的主兒,恐怕連門都沒有。張光宇、張正宇必須招商引資。張光宇、張正宇盯上了邵洵美口袋中鼓鼓的鈔票,他們是這樣說服邵洵美的:
邵先生做圖書出版業已有數年,有關這個行業中的競爭之激烈,我們兄弟就不必多說了。所以,如果邵兄仍按傳統的招數去進入市場,現在上海灘圖書出版的市場份額大致已確定,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中國圖書公司、世界書局、民智書局、開明、華通、北新這八條出版界大鱷,要拿走市場利潤的80%。剩下的20%利潤,上海灘上有數百家中小出版社在血肉廝殺。多少出版社今天看著它高高興興地掛牌,明天即垂頭喪氣地把牌摘了。邵兄如果以傳統的圖書雜誌為主營業,不要說喝粥,隻怕連喝湯水的機會都沒有。
張正宇告訴邵洵美,現在上海的出版界,隻有辦畫報才是充滿機會的。因為在這個行業中隻有枟良友枠一家獨秀,隻要在競爭中,把枟良友枠壓了下去,我們的生活就充滿陽光!
邵洵美心底的那一盆小火苗,“呼呼”兩下,就被張正宇煽了起來。後來,這件事情過了許久,邵洵美仍在文章中一往情深地寫道:“畫報能走到文字所走不到的地方,或是文字所沒有走到的地方。”“先要用圖畫去滿足人的眼睛,再用趣味去鬆弛他的神經,最後才能用思想去灌溉人的心靈。”這證明邵洵美在辦畫報的過程中,是傾注了大量感情的。
丁聰先生後來也回憶說:“當時上海有兩個畫報係統,良友出版公司屬於廣東幫,有枟良友畫報枠等好幾個刊物。時代圖書公司屬於上海幫,有張光宇、魯少飛、葉淺予,以漫畫家為主,邵洵美做老板,刊物有枟上海漫畫枠、枟時代漫畫枠、林語堂的枟論語枠等。”
張光宇的判斷沒有錯。邵洵美的工作熱情也可珍貴。可是,後來,邵洵美的“上海幫”時代圖書公司運作了一段時間,即稀裏嘩啦一下子散架了。邵洵美隻能歎息:“自來賢達士,往往在風塵。”內心之辛酸,真的隻能是一聲歎息。
良友圖書印刷公司的伍聯德,天生就是一個搞畫報出版的主兒。
伍聯德是1925年入行的。當時選擇址在上海的北四川路851號。開始不過印一點結婚請柬、個人名片之類的小玩意兒,後來逐漸涉足畫報、畫冊、圖書等。但是,畫報始終是他的主要出版陣地。
伍聯德把枟良友枠畫報這個蛋糕做到香噴噴的誘人,便趁勢在社會上融資。1928年8月,伍聯德成立上海良友圖書印刷股份有限公司時,注冊資金即達20萬元。同年11月,良友向社會公開招募股款10萬元。1929年1月,良友公司第二次擴充招股(此次籌款數目不明)。1931年10月,良友公司第三次擴充資本,招募股款10萬元。這樣,良友圖書印刷股份有限公司,在上海的圖書出版業,便成了與商務印書館、中華書局、中國圖書公司等出版界旗艦,並駕齊驅的一艘航空母艦。當時,“良友圖書”的拳頭產品枟良友枠畫報,先後由伍聯德、周瘦鵑、梁得所、馬國亮等主編,其每月的銷售量最少在30000冊;1930年3月的第45期枟良友枠畫報,為一個銷售高峰期,發行量達42000份。這樣,“凡有井水處,即翻良友畫”,枟良友枠畫報的銷售形勢一時達到“良友遍天下”的氣勢。“良友圖書”還出版了枟中國大觀枠、枟中華景象枠、枟北伐畫史枠、枟遠東運動會特刊枠、枟全國運動會特刊枠、枟奉安大典畫刊枠等數以百計的,可載入出版史的畫冊,創辦枟少年良友枠、枟藝術界枠、枟現代婦女枠、枟體育世界枠、枟良友銀星枠等十數種期刊。1932年,趙家璧、鄭伯奇任編輯之後,為了提升文化品位,更一氣嗬成地出版了魯迅、茅盾、巴金、老舍、鄭振鐸、周作人、鬱達夫、朱自清、洪深、阿英等名家的著作集,另外,還有在社會上反響很大的社科叢書,如:枟中國新文學大係枠、枟良友文學叢書枠、枟良友文庫枠、枟一角叢書枠等。
所以,當時的張光宇、張正宇兄弟,鼓動邵洵美挑戰“良友圖書”這個龐然大物,還真有一點“初生牛犢不怕虎”的幹勁呢。
但是,真正要把一份畫報辦好,恐怕所有的人都可以想到,圖片的印刷質量為其生命線。
民國時期的現代印刷分凸版與凹版兩種。當年,最先進的圖片印刷技術為影寫版(gravure),影寫版便是凹版印刷技術中的一種。商務印書館在20世紀20年代初,即擁有了最先進的影寫版印刷機,但一直沒有找到稱心如意的技術能手來駕馭這個複雜的機器。1923年,日本大地震,東京某影寫版印刷公司遭火災,商務印書館打聽到世界級的影寫版技師德國人海尼格(F 。 H einicker)打算解職歸國。商務印書館大喜過望,立即花重金聘請海尼格到商務印書館傳授影寫版技術。後來,商務印書館請海尼格印刷的枟東方雜誌枠卷首圖畫插頁,精美無比,一時在上海灘出版印刷界引起轟動。
邵洵美被張光宇、張正宇兄弟說動心之後,也粗略地調查了一下當時畫報業的發展狀況。他發現伍聯德固然牛,但是,要創造“良友圖書”那樣一個牛氣衝天的公司,單憑伍聯德一個牛人是遠遠不夠的。伍聯德的成功,主要在於用活了兩個能人。
一個是伍聯德的大學同學餘漢生。這個人的管理本事十分了得,替伍聯德打理印刷廠。在餘漢生的精心調理下,人們形容伍聯德的印刷廠是一個聚寶盆。伍聯德後來事業啟動的許多資金都是這個印刷廠所創造的。
一個是伍聯德廣東係“良友圖書”騰飛的關鍵人物梁得所。當時,梁得所隻有22歲。梁得所的朋友馬國亮講到他時說:“梁得所並沒有一副使人一見傾倒的儀表。相反,他矮小瘦削,終其一生,體重未超過八十磅。舉止文弱,說話也提不起嗓子。”但這個人對於“良友圖書”的發展,卻起到了畫龍點睛的作用。枟良友枠畫報最初在伍聯德自己手上,以及周瘦鵑執編的時期,走的是純純的鴛鴦蝴蝶派路線,銷量並未見得有多大起色。枟良友枠13期梁得所執牛耳之後,內容改為時事信息、世界科技奇聞,以及鴛鴦蝴蝶風味的大雜燴。梁得所說,凡是上海市民喜歡的東西,我們都要努力去反映。圖片也從一般照片改為藝術攝影。為了追求圖片的精美悅目,1930年,梁得所更果斷地引進影寫版技術印刷,這就使得枟良友枠畫報進入了淩波微步的快速發展期。
邵洵美想建立一個有影響力的畫報出版集團,決心也從兩方麵入手:辦好一個印刷廠,做強做大一份刊物。
為此,邵洵美在虹口楊樹浦地區靠近公興碼頭的平涼路21號租了一排房子,成立了自己的時代印刷廠。當時,影寫版印刷技術既然已經成為一種時尚,邵洵美要做便要最好的,所以,邵洵美向德國人訂購了全套影寫版印刷機,這套印刷機是一個兩層樓高的大家夥,配備照相設備、磨銅機、鍍銅機等一係列完整配件,是全上海灘上最先進的影寫版商用印刷機。邵洵美在訂購這套機器時,花費了五萬美金,這在當時是一筆巨款。
作風豪放豁達的邵洵美,在跟五嶽三山的各路文壇好漢打過交道之後,這時也留了一個心眼。他的時代印刷廠是獨資的,不與任何人共享。將來,不管出版發行方麵如何的風雲變幻,都沒有急風暴雨吹刮邵洵美的這塊自留地。這樣,時代印刷廠這一副重擔,實際上是盛佩玉的堂弟盛毓賢在監管。盛毓賢隻對邵洵美、盛佩玉夫婦負責。
這個時期,妻子盛佩玉對於邵洵美在外麵的橫衝直撞,有點隱隱的不安。她曾經數次正經地邵洵美講:洵美,我知道你有詩的夢,有做出版商的理想。但是,我不管你的夢想實現到了什麼程度,作為一個已婚的男人,你必須負起嗬護這個家庭的責任。你看,我們家籬笆邊的一長行菊花,到了秋冬季節,花已凋謝,你必須陪著我翻耕換種。我要在下一個春天,看到這長條的籬笆邊上開滿我們親手種下的淺藍帶紫色的長葉蝴蝶花。
邵洵美向盛佩玉發誓:事業我所欲也,家庭我所欲也,我一定做到事業家庭兩不誤。當時,邵洵美為了安撫盛佩玉,便讓盛佩玉穿上一件白底黑圓花的旗袍,照了一張標準像。這張照片盛佩玉後來一直在身旁珍藏著。
所謂做大做強一份刊物,一開始,邵洵美、曹涵美、張光宇、張正宇、葉淺予五個合作者的心並不大。他們就是憋住一股幹勁,想把枟時代畫報枠辦漂亮了,令枟良友枠畫報的那一幫人刮目相看。隻是,後來,邵洵美做得興起,前前後後,竟雨後春筍般地興辦過11種期刊。一時,邵洵美在出版界的聲勢,真有一種“日出江花紅勝火,春來江水綠如藍”的煊然了。
據葉淺予回憶,邵洵美自1930年11月,枟時代畫報枠二卷一期起,即正式加入於枟時代畫報枠。之前的六期,邵洵美還有一些新月書店的善後事務需要處理,枟時代畫報枠的實際運作過問得比較少,葉淺予包攬著所有的實際工作。
自1931年8月至1932年5月,由於“一·二八”淞滬抗戰,以及技師對於邵洵美新近購入的那一套影寫版印刷機尚處於磨合期等原因,枟時代畫報枠宣布暫時停刊。1932年6月,枟時代畫報枠二卷七期方正式恢複出版。這個時期,邵洵美的時代印刷有限公司已經開始對外承接業務。1932 年11月,上海時代圖書股份有限公司便也在霞飛路(今淮海中路)240號正式開張營業。
有關“上海時代圖書公司”當年成立的情形,葉淺予是這樣回憶的:“邵、曹(指邵洵美、曹涵美二人)二家都是有錢的主兒,各拿兩千元作開辦費,張氏兄弟和我都將成為這家公司的合夥投資者,也就是合法的‘老板’。為了不使二張一葉感到寒酸,決定將四千元資金分為五股,每股八百元,名義上二張一葉也成了股東,借以發揮我們三人的積極性。這麼說,二張一葉仍是空頭老板。可是到了1935年,時代圖書公司宣布經營虧損,第一批資金快蝕光了,開臨時股東會宣布暫時停業,移交邵、曹二人接辦,卻議定二張一葉對邵、曹二戶各負債八百元,我們倒成了負債者。後來,我因家庭變故,從上海遷居南京,受聘為枟朝報枠畫枟小陳留京外史枠連載長篇漫畫;張氏兄弟則自立門戶,辦了個獨立出版社,出版枟獨立漫畫枠月刊。”
大約張光宇、張正宇兄弟滿懷期待的新加坡南洋銷路並沒有打開。時代圖書公司經過一個“荷花落日紅酣酒”的輝煌之後,很快便出現了經濟危機。張光宇、張正宇、葉淺予三人要賺錢養家糊口,玩不起這賠本的藝術,宣布退出。後來,真正把時代圖書公司支撐到抗戰爆發者,僅邵洵美一人而已。
時代圖書公司成立伊始,前排主席台上坐著的總經理為張光宇,副經理則為曹涵美、張正宇二人。邵洵美謙虛地認為,自己這時候對於畫報業還隻是一個新手,他不願意過早地走向前台,更願意在幕後做一個推手。這裏需要指出的是,“二張一曹”實際上是嫡親的三兄弟。曹涵美在張家排行老二,因舅舅沒有男丁承嗣香火,乃過房到舅家為子,所以改姓為曹。五個發起人之一的葉淺予則堅守旗艦刊物枟時代畫報枠,做了一段時間的主編。
1934年,時代圖書公司搬進漢口路弄堂房子辦公以後,出現過一個噴薄日出似的全盛時期。當時,時代圖書公司大打廣告,宣布旗下同時擁有五大品牌雜誌:一是林語堂主編的枟論語枠(1932—1937,1946—1949),二是葉淺予主編的枟時代畫報枠(1930暢11—1937),三是魯少飛、王敦慶主編的枟時代漫畫枠(1934—1937),四是由包可華、宗淮庭主編的枟時代電影枠(1934—1937);五是張光宇、葉靈鳳主編的枟萬象枠月刊(1934—1935)。
其實,這個時期,意氣幹雲的邵洵美名下,遠不止上述五種雜誌。當時,邵洵美投資,在社會上產生影響的刊物還有:
枟十日談枠(1933—1934):由章克標、郭明,(即邵洵美)編輯。
枟詩篇枠月刊(1933年—1934年2月1日停刊):為邵洵美與朱維基、龐熏琹、林微音等組織綠社時創建,共出四期。
枟聲色畫報枠(後改周報,1935—1936):這是一份與美國女作家項美麗合作的中英文雙語畫報,主要宗旨是促進中西方交流,讓外國人真正認識中國。
枟文學時代枠(1935—1936):純文學雜誌,由儲安平主持,出版六期。
枟人言周刊枠(1934暢2—1936):由邵洵美、顧蒼生、周壬林編輯。邵洵美聲稱,這是一本對時局能正確觀察,說明事件真相,能引導讀者對社會現狀正確認識的健全輿論之道的刊物。由於枟人言周刊枠以議論時政為主,邵洵美特地為該刊物另注冊了一個發行單位:“上海第一出版社”。這大約也是為了預防枟人言周刊枠在討論國事之時,一旦不慎觸犯時忌,不至於城門之火、烤幹魚塘,被人家把整個“時代出版係列”包了餃子。
邵洵美所出版的上述十餘種出版物中,除去它們對於中國漫畫界的突出貢獻;其中的一本枟論語枠雜誌,在中國的新文學史上,地位也是很突出的。當年,這份雜誌曆經林語堂、陶亢德、鬱達夫、邵洵美、林達祖、李青崖、明耀五七大文字高手的編輯,最終形成了其幽默閑適的獨特創意之文字風格。在中國新文學史上影響很大的一個文學流派———“論語派”,即衍生於枟論語枠雜誌。
枟論語枠的創刊有幾分偶然。
根據現場人章克標的回顧:那是1932年9月16日的晚飯過後。酷暑剛過,新秋初來,一群文友聚集於邵洵美家的客廳閑談。客廳外數尺的蓼花階下,梧桐井旁,有風翛然而來。於是,有人想到,何不興辦一本輕鬆的刊物,給上海的大眾於清寂中消閑?大家嗡然附和這個提議。於是,焦點便集中在如何取一個漂亮的刊物名字。這種事情,在座的都是文壇成名人物,不消一刻鍾,所謂花色妍冶、骨力遒勁的名字便想了一籮筐。邵洵美仍嫌不能雅俗共賞。於是,章克標倏地從林語堂的大名,聯想到了孔夫子老少皆知的經典枟論語枠。為什麼不可以用枟論語枠來命名這個刊物呢?四坐鹹擊掌為之稱妙。
當時,林語堂笑微微地跟大家說:枟論語枠這個刊物既然是由我的名字“新桐初引”而來,我就自告奮勇地擔一回這“主編”的虛名了。這有何不可!枟論語枠新出,正需要林語堂這樣的文壇高手散布雅意呢。
後來,邵洵美在枟論語簡史枠中,回憶這一段雅事,是這樣說的:“枟論語枠最先幾期是章克標先生編輯的。後來,他為了要專心撰著枟文壇登龍術枠,於是由孫斯鳴先生負責。到了10期以後,方由林語堂先生來接替。這時候枟論語枠已漸博得讀者的愛護,銷數也每期激增。林語堂先生編輯以後,又加上不少心血,枟論語枠便一時風行,幽默二字也成為人人的口頭禪了。”
枟論語枠草創之初,大家不過將其視為疏落籠樹人家如畫初秋時分的一種消遣罷了,所以當時章克標在“本刊投稿規約”煞有介事地注明“來稿概無金錢上之報酬,但酌贈本刊”一項,大家不過哄然一笑,誰也沒有當真。如此,起先,無論是掛名主編的林語堂,還是列名長期撰稿員的其他文化名人,都是無償清玩的。反正,大家也經常在邵洵美的家中白吃白喝,權當捧一個人氣而已。
孰料該刊一經上市,便受到了上海市民的熱捧!邵洵美很是發了一筆小財。
於是,林語堂自枟論語枠第10期正式上手主編後,便直接跟邵洵美談報酬了:當初,大家以為枟論語枠是一隻爛竹籮,誰知竟侍弄成了一個賺錢貨。現在,雜誌既然頗有盈餘,幹編輯的與投稿人都不能再做義務工了,得把工錢議一議。這期間,邵洵美的財務經理是章克標。章克標給林語堂的編輯部每月支出100元,稿費則按千字2元到3元計算。
可是,過了不久,林語堂又有意見了。他說,按枟論語枠當時的銷量,編輯費漲到每月200元,邵洵美仍然大有賺頭。章克標大為光火,他說,林語堂怎麼是這樣的一個人呢?林語堂“是個門檻精”這話傳到了林語堂的耳中,最終導致了林語堂離開時代係。
林達祖是枟論語枠雜誌的當事人。他後來再回憶起這一段經曆也說:“? ?約一年之後,林語堂看到枟論語枠的生意興隆而眼紅了,而這個刊物畢竟是時代圖書雜誌公司的,或者說是邵洵美的,想自己的辛苦,隻是為了他人做嫁衣裳,一念之私,他決定自己去辦枟人間世枠、枟宇宙風枠,把陶亢德拉去做助手。”
林語堂離開枟論語枠之後,跳槽到時代圖書公司的競爭對手良友圖書,為其編發枟人間世枠半月刊。人人都知道良友圖書這本雜誌,是衝著邵洵美的枟論語枠而來的。伍聯德把林語堂弄上了良友係的船,心裏麵自然開心。他開給林語堂每月500元的編輯費,並提供一間專門的辦公室。這樣優渥的條件,難道林語堂要動心了。
邵洵美為應付來自伍聯德良友係的壓力,隻好在枟論語枠第36期之後,再次提高了稿酬標:“本刊本期起文字稿費增至千字四元,圖畫每幀三元。”
林語堂主編枟論語枠一年有零。後來接任的陶亢德,在民國排行榜第一的枟生活枠周刊做過編輯,出身名門。他一直主編枟論語枠至1936年2月出版的第82期。
林語堂在打開枟論語枠的局麵之時,曾經與邵洵美兩人大擺龍門陣:“我們同人時常聚首談論,論到國家大事,男女私情,又好品論人物,又好評論新著,這是我們‘論’字的來源:至於語字,就是說話的意思,指談天,歸入論字的話題以外,我們還有不少的談話,這是‘語’字的來源。此二字拚湊便成了枟論語枠。而格式內容也和孔夫子枟論語枠差不多,因為也是甲一句,乙一句,東一句,西一句,拉拉雜雜一大堆大道理。所以如果有人責備我們假冒了孔家店的招牌,我們也不敢極口呼冤,而且是可以發出一種會心的微笑的。”
林語堂、邵洵美當時不能預料,一本小小的雜誌,竟然會孕育出一個在中國新文化史上很有地位的論語流派。此後的十餘年間,先後有老舍、章克標、俞平伯、周作人、曹聚仁、趙景深、施蟄存、曹涵美、豐子愷、陳惠齡、梁實秋、沈從文、海戈、何容、王向辰等作家、學者、漫畫家,在枟論語枠雜誌上侃侃而談。所發時論,大抵是在老虎頭上拍蒼蠅,語涉宋子文、行政院等黨國時要,真話實話卻常常於輕鬆的幽默之間,躲過文字審查的剪刀之劫,枟論語枠遂在海內外華人中暢銷一時。
如此,邵洵美主辦的刊物,便涵蓋了文學、詩歌、漫畫、電影、時事、評論等廣泛的領域。但是,邵洵美在後人編纂的出版發行史卻鮮為人知。
盡管邵洵美對於20世紀30年代的文化貢獻是全方位的,可是,在上世紀30年代的文化名人,邵洵美卻是被嚴重低估的一位。
邵洵美人在江湖上行走,熱熱鬧鬧地在外麵辦雜誌,搞出版印刷,除了對出版發行業真的有興趣,另外他還講究古典的江湖義氣,希圖一個“四海之內皆兄弟也”的好人緣。
當時,邵洵美有一句在朋友圈中人人皆可上口的名言:“鈔票用得光,交情用不光。”
當時,北方活躍的文人圈子,有一個叫“京派”的鬆散文藝團體。他們最有名的文藝沙龍,便是坐落於北平東總布胡同梁思成家中、由林徽因組織的“客廳沙龍”。這個圈子的文人,每逢周末的休閑時間,最喜歡在林徽因那瓦屋紙窗的客廳中,用素雅陶瓷的茶具泡一壺不求解渴的綠茶,偶爾女主人也會供用一點不求解饑的點心,就這樣海闊天空地清談半天。當時,鬱達夫是一位遊蕩於大江南北的文壇浪子。他從北方回到南方,跟南方的朋友說:林徽因的“客廳沙龍”雖然雅致,隻是,對於在風雨江湖走習慣了的文壇豪士,未免流於平淡。
倘使硬要說20世紀二三十年代的南方上海,存在著一個叫“海派”的文人鬆散社團的話,則邵洵美位於淮海中路的家,可稱為這個文藝沙龍的絕妙去處。邵洵美呼朋喚友,年輕時髦,出手闊綽,處處埋單,天給我財必用之,千金散去仍從容。像邵洵美這般的文壇妙人,在人們庸常的一生中,其實是可遇而不可求的,真的,叫人如何不想他?
邵洵美穿衣頗重品味,潘嶽寫枟秋興賦枠,講魏晉士大夫的氣派:“高閣連雲,陽景罕曜,珥蟬冕而襲紈綺之士。”邵洵美卻是中西合璧的,他平時愛穿中式的長衫,卻又大跳西式的交際舞,像“公羊之鶴”。他的皮膚很白,甚至可以清晰地看出額上細小的靜脈。他與朋友相見時便要施上一層薄薄的脂粉,他跟朋友解釋這是晚唐風流、魏晉風度,中國曆史上有據可依。這樣,朋友再來到邵府拜訪,邵洵美以輕裘緩帶相迎,朋友們也就愛上了他的率直真誠。
邵洵美家的晚餐,大抵上總是準備兩桌的。
一桌是邵洵美一家大小圍而自助用。另一桌則同事、朋友,當然有時也有一些不請自到,連邵洵美自己也搞不清楚的人。常客則有施蟄存、徐訐、林微音、孫大雨、徐遲、錢鍾書、許國璋、章克標等一班文友。飯後,大家就在客廳中,亮著一盞明晃晃的燈,東拉西扯地閑聊到淩晨。如此,一生為醇酒美人所累的鬱達夫,便略微興奮地跟人家說:“那時候,我們空下來,要想找幾個人談談天,隻需上洵美的書齋去就對,因為他那裏是座上客常滿,樽中酒不空的。”
邵洵美另外還有一個經常與朋友聚會的場所,乃是位於四川路虯江路口的新雅茶室。這個茶室的老板是來自廣東南海的蔡建卿,人很溫和,做生意很會動腦筋,正是邵洵美喜歡的那一類男子。新雅茶室的座位不是很多,隻是在喧囂的鬧市中,卻布置得蕭蕭有清致,熏風徐來,清人肌骨,確是一個會友的好去處。
起先,是邵洵美的朋友林微音發現了這塊風水寶地。他最愛在新雅茶室中寫稿。
林微音這家夥的人緣,一向不是很好。施蜇存晚年回憶他:“夏天,他經常穿一身黑紡綢的短衫褲,在馬路上走。有時左胸袋裏露出一角白手帕,像穿西裝一樣。有時紐扣洞裏掛一朵白蘭花。有一天晚上,他在一條冷清馬路上被一個印度巡捕拉住,以為他是一個‘相公’(男妓)。他這一套衣裝,一般是上海‘白相人’才穿的。”可是林微音卻跟邵洵美相處得極為融洽。林微音發現了如此清嘉可人的一個場所,自然竭力拉邵洵美過來了。
這樣,邵洵美走在最前麵,後來便糾糾然地跟著他的一班海上文友,諸如,戴望舒、葉靈鳳、劉呐鷗、朱維基、張若穀、林微音、黃震遐、傅彥長等人。對此,邵夫人盛佩玉回憶說:“新雅茶室在北四川路上,文人雅集,每天在此喝茶、談文,一坐就是幾個鍾頭。洵美也是座上客,他不嫌路遠常去相訪? ?老朋友不用說,新朋友一見如故,談得投契,大家都成為朋友,洵美他寫詩的興趣更濃了,也更常想去聚聚。”
後來,茶室老板蔡建卿摸準了邵洵美的脾氣。隻要邵洵美在座,所有在場文藝人的吃喝費用,一律找邵洵美會賬。有時邵洵美不在現場,隻要是報得上邵洵美名號的文化人,依然可以把吃喝費用掛在邵洵美的名下。
1936年上海枟文藝枠畫報上,曾經刊載過漫畫家魯少飛的一副枟文壇茶話圖枠漫畫,這圖畫確實是饒有風趣。
漫畫中,上海灘一時之文壇豪傑圍席而坐,有魯迅、巴金、茅盾、洪深、鬱達夫、施蟄存、老舍、張資平、冰心、白薇、葉靈鳳、林語堂、傅東華、周作人、鄭振鐸、沈從文、張天翼、魯彥、淩叔華、徐霞村、穆時英、劉呐鷗、杜衡等人,神態惟妙惟肖、萬壑千山。正推門進來的是田漢,隔著窗簾露出半個臉的是丁玲。
而在長方桌上一個顯著位置坐著的,便是上海灘素有“文壇孟嚐君”美名的邵洵美了。魯少飛當時正為邵洵美辦畫報,或許不無溢美老板的意思。但是,邵洵美當年有兩件壯舉,卻是為今天文壇所認可的。
一件是,有一次,一位朋友給邵洵美送來了一疊日本廚川白村的枟北美印象記枠翻譯書稿。據說,作者是一個叫沈端先的年輕人,剛從日本留學歸國,還沒找到工作,生活十分困難,朋友希望邵洵美能幫忙出版,在這關鍵的坎兒拉沈端先一拉。邵洵美聽完朋友的介紹,一眼都沒看稿子,當即拿出500元讓朋友轉交給那個叫沈端先的青年人。沈端先後來改名叫夏衍,新中國成立後成為文壇的重要領導人之一。隻是當時的夏衍還隻是一個新人,邵洵美對他根本不了解。作為一個文壇新手,夏衍那書稿也賣不了500元。
還有一件就是丁玲、胡也頻的那一段公案。1931年胡也頻被捕後,沈從文所丁玲之托,焦急地四處打探消息。後來,是邵洵美通過在國民政府中做高官的結拜兄弟張道藩,這才打探出胡也頻已被秘密槍決的確切消息。後來,沈從文要護送丁玲母子回湖南老家,口袋中一時羞澀,又是邵洵美慷慨大方,給了沈從文1000元作為路費,並申明這錢是不用還的。
其實,邵洵美在做上述事情之時,既出於富家公子的善良本性,也有一股子富家公子的紈絝天性。
邵洵美的行事作風,有時會令人悵惘地想到唐代溫庭筠寫下的數行詩:“澹然空水對斜暉,曲島蒼茫接翠微。波上馬啼看棹去,柳邊人歇待船歸。”或許,用富貴閑人納蘭若容從前寫過的一句詩來形容邵洵美,那才是貼切的:
賭書消得潑茶香,當時隻道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