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器對某些人來說也許跟個夥伴差不多,每個人的生活中大約都有這樣一兩個夥伴,一本書、一支筆、一台用得順手的電腦,這些靜默無聲的東西隨著歲月的磨洗都會變舊變老變得仿佛是你身上的一部分,有些喜歡音樂,經常逛音像店,胡亂買幾張CD,都是最流行的。也買《流星花園》和《藍色生死戀》。喜歡韓國男明星的長相,不知他們是天生的還是“人造”的。東西一生都伴隨在你左右,而有些東西卻永遠都不屬於你,即使你在形式上擁有了它,也並不見得真正占有它。
有一天下午,我到平安裏附近去看望一位久未見麵的女友,那時平安大街正在翻修,路邊堆滿了新翻上來的黃土,出租車司機把車停在丁字路口就死活不肯再往前走了,我隻好跳下車徒步拐過路口的那個大彎。下午三點多鍾的光景,偏西的太陽出現了一種炫目的金黃,街邊店鋪的門和窗都像抹了蜜一般泛著黃燦燦的光亮,玻璃宛若金屬一般反射著巨大的灼人的光亮,看不清玻璃後麵隱藏著怎樣一個精妙奇異的世界。但不知為什麼,那家店竟如磁石般地將我吸引進去。走進店堂,剛才太陽刺目的光亮變成灰綠的顏色還停留在我的眼皮上,我睜眼看到的是綠一塊、紅一塊的光斑,卻看不見真切的物體。我隻好閉了一會兒眼睛,再睜眼時看到的景象令我驚異,我正站在街拐角最美麗的一家樂器店裏——我這個音盲站在眾多樂器中間真有些無地自容的感覺。
樂器店裏最耀眼的明星是那排擦拭得鋥光瓦亮的吉他,它們掛在很高的地方,如人一般有姿有態地直立著,我抬頭看它們的時候會聽到一種聲音,是丁丁淙淙比流水更清亮的聲音,它們一波一波地從我頭頂上流過去,流過去了就不再回來,沒有留下任何痕跡。
我忽然決定買一把琴回家,瘋了似的按都按不住,在口袋裏書包裏四處抓撓著尋找錢包,我知道我不會彈這東西,買回家絕對沒用,但當時卻被吉他身體上那一道優美的弧線所誘惑,毫不猶豫地掏錢買下一把琴來。其實那東西後來一直掛在我牆上一次也沒打開過,我怕在那種深棕色的光芒的照耀下,我自慚形穢到極點,我躲在電腦旁邊寫作,不時用餘光打量那個陌生的客人。它不言不語靜靜地呼吸著我這屋裏的空氣,它閉著眼不看我,似乎和我沒有任何關係。有時我指尖通電,一串串流出來的是叮咚作響的文字而不是有表情的音符,這時我忽然明白有些東西命中注定是屬於我的,而有些東西永遠與我無關。
那把琴在我家牆上掛了很久,後來被誰拿走我已經不記得了。留下的是牆上的一道微黑的弧線和在我夢中反複出現的一家迷人的樂器商店。
第79節 搬家
有了新房子之後,我們就準備搬家了。新家與舊家隔著不遠,就在相鄰著的兩棟樓,新樓在南,舊樓在北,新樓是我們站在舊樓的陽台上看著它一磚一瓦蓋起來的,當時不知房子的格局,隻是眯著眼睛看那迷宮一樣的水泥格子被人橫一道豎一道地打成更小的隔斷,其實那房子走進來之後是很大的房子,可當時不知為什麼從陽台上往下看,隻覺得那些磚壘的矮牆奇形怪狀的,後來矮牆漸漸長高了,變成了堅硬的磚縫齊整的高牆,再後來,高牆上麵封了頂,這樣一層就算蓋完了。
房子一層層地很快蓋起來。有一天,丈夫帶我去參觀未來的新家,我們手拉手走在無人踩過的水泥台階上,感覺像新婚一樣好,四周彌漫著一股清涼的石灰水的味道,我們把那把多菱形的鑰匙插進鎖孔,隻聽得彈簧鎖“噠”地一彈,這“噠”的一聲似乎把生活的“新”與“舊”劃了一道清晰的界線,我們的左臉和右臉正處在新舊分歧的分界線上,一邊落滿灰塵,一邊灑滿陽光。一腳跨過去,天地都是新的。
於是,天天看電視裏的裝修式樣,評頭論足,專家似的給電視裏的“樣板間”打分,同時想像著自己新家的未來模樣,想法一會兒一變,忽然喜歡古色古香,把未來的新家想像得像一間舊式中藥鋪子一樣古樸深奧;忽然又偏愛起未來版本來,這兒也亮閃閃那兒也亮閃閃到處是金屬,把客廳搞得像一間地道的太空艙,隨時準備飛往月球或者更遠的地方。
真的開始裝修了,隔著一棟樓我好像聽得到那邊丁丁咚咚的敲擊聲,那聲音對我們來說像聽音樂一樣悅耳,我們的心情是快樂的,在這種時刻說不快樂是假的。
然而,還真有一個人不快樂,他,就是我們曾經住過十年的舊屋。我們在那裏結婚、生子,在那裏開始我的寫作生涯,這是一套有著太多太多記憶的房子,門邊的牆上有兒子從小到大每一次測量身高所刻下的劃痕,那些劃痕旁刻著年月日,是快樂的記錄,也是憂傷的記錄。那麼多日子過去了,怎能不憂傷呢?
終於有一日,新樓裝修得差不多了,我們開始陸陸續續搬東西。當我拎著一捆書踉踉蹌蹌走在舊屋的地上,突然感到被什麼東西絆了一下,低頭一看,是一塊原先粘著好好的地板革自動脫落下來,翹著角兒在那故意絆我。舊屋的地板好像自殞似的一塊塊地往下掉,等到家具全部搬空了,那些地板塊就像老人的牙齒一樣掉得七零八落。東西全搬空了,隻剩下一部白色西門子電話機放在地上,看起來像個啞巴。在我就要離開那個舊家的那個晚上,電話鈴在寂靜中突然響起,我越走越遠,被我關在舊家裏的那個聲音,聽起來就像是有人在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