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著90年代市場經濟的興起,大眾傳播媒介的迅速發展,中國的城市開始真正意義上的急劇蛻變。在大多數人看來,令人炫目的都市文學不僅描繪了都市的風情、高樓大廈和燈紅酒綠的城市景觀,而且極為微妙地表達了現代人感知都市的節奏和精神律動,展現出都市的內在神韻。對此,人們不禁驚呼:中國真正的城市生活開始了。然而,都市文學的鼓吹者很快就沮喪地發現,這些激動人心的城市精神之光在其短暫的閃耀之後便黯然消散,城市的價值開始走向它的反麵。如果說何頓等人的“新狀態小說”超越了“精神文化大討論”所設置的“道德淪喪”的判斷,而呈現出一種不置可否的“新狀態”,那麼到了90年代後期衛慧、棉棉、周潔茹等女作家的筆下,城市則漸次呈現其紛亂淫糜、消極頹廢的麵目。從邱華棟的《生活之惡》、朱文的《我愛美元》,到衛慧的《上海寶貝》、《像衛慧一樣瘋狂》等,眾多當代都市文學作品都在反複講述同樣的欲望追逐的場景,以及在這欲望中掙紮的矛盾心理。在此,都市成為欲望飛動的舞台,小說人物沉浸在性愛、吸毒、酗酒等瘋狂瞬間所搭建的“感官王國”中,默默等待著新世紀的到來。
“跨入新世紀”無疑凝聚著幾代中國人有關現代性的浪漫夢想,而改革開放的堅定步伐,則使這一夢想逐漸成為現實。在新一輪資本全球化的曆史發展中,中國借助其資源和勞動力的優勢,迅速實現經濟和社會的全麵進步,“和平崛起”的蓬勃跡象也逐漸顯現。按照觀察者的說法,中國逐漸在新的國際秩序中占據重要一席。雖然中國內部還有許多問題,但隨著新世紀的來臨,中國發展的兩個進程已經完全進入了實現的階段:首先,中國的告別貧困,以高速的成長“脫貧困化”正是今天中國全球形象的焦點。其次,中國開始在全球發揮的曆史作用已經能夠和全部二十世紀的中國曆史劃開界限。在此之中,中國逐漸形成了一個數量龐大的城市中產階級人群,他們以消費的滿足為自我實現的方式,以日常生活的強調作為主要的文化想象形式。他們(又被稱為“中等收入者”)的意識形態表達和情感結構,無疑極大地改變了既有的城市麵貌。於是,在現代性的宏偉敘事中被忽略和壓抑的日常生活趣味變成了文學想象的中心,並被賦予了不同尋常的意義。這種“日常生活的再發現”的進程,完全主導了新的文學想象。而在此之中,日常生活的瑣碎細節和消費的價值也被不遺餘力地凸顯出來。這無疑使得城市連同其文學的表達形式都呈現出嶄新而複雜的麵貌。
三
這部小說集雖然冠以“城市文學”的標題,但大多展示的是中國新的中產階級(或“中等收入者”)家庭的內部“隱秘”。這些隱秘的故事不再是關乎國家興衰、民族興亡的宏大敘事,而隻是以隱秘的偷情為基礎,以交換為目標的“庸常人生”。中產階級的價值觀念幾乎成了都市情感的主導,這裏的情況一麵是放縱和自由,另一麵卻是精心的算計和巧妙的安排;一麵是前所未有的“解放”,好像突破了倫理的限製和壓抑,另一麵卻是異常明快地尊重現實和非常明確地劃定界限。在此之間,婚外之性的表現,不再是“反封建”或者“自由”的表征,而不過是如左拉或福樓拜小說中的那些中產階級家庭的隱秘“事件”而已。
《有些人你永遠不必等》出自於一向擅長描寫都市情感的張欣之手。小說用細膩的筆法將都市裏的傳奇故事演繹得異常精彩,仿佛一部情節曲折的懸疑片。確實,在庸常的都市生活中,還有什麼比“獄警戀上疑犯,受害人嫁給強奸犯”更富有傳奇色彩的呢?同樣,方方的小說《樹樹皆秋色》講述的是一個渴望愛情的女教授被欺騙感情的故事。婚姻與性,永遠是城市小說寫之不盡的主題。在小說《化妝》中,“70後”作家魏微以女性主義的敘事姿態,講述了一個情意纏綿的虛假愛情的破碎過程。在此之中,無論是外表的光彩奪目,抑或是庸俗不堪,都成為城市目光所彙聚的對象,是城市生活所應許、所炫耀、所實現的紛雜價值纏繞的所在。小說最後,當女主人公試圖“化妝”成醜陋的姿態向昔日的情人報複時,卻不可避免地陷入徒勞的境地,因為此時唯一受到傷害的隻能是她自己。盛可以的《手術》亦是一部討論婚姻與性的城市小說。正如小說女主人公一次次念叨的,婚姻本是世俗的東西,感情才是神聖的,然而以“神聖的愛情”為名,通向的卻是更加世俗的東西。在此,唐曉南的失敗可以想見,欲望導致都市愛情本身成為一個奢侈的事物,在這個意義上,恰如人所言,《手術》所剖示的正是欲望時代的都市病相。
在竺大文的《影子》中,我們驚異地看到,愛情與駕馭愛情的智慧很難在同一時間出現,因此人生就不會缺少“欠然”。愛情之濃蔭越茂密就隻會讓給其提供養料的生命更孱弱,最後隻能以影子來應對激情,而人的模樣越來越小。金仁順的《彼此》是一篇嚴肅探討純潔愛情及其可能性的小說。相愛的夫妻,因對愛情純潔性的想象,而無法消弭彼此心中鬱結的過往。然而小說的悲劇性恰恰在於,當既有的婚姻裂解之後,周祥生和黎亞非這對因婚外生情而走到一起的男女,卻又在重複著第一次婚姻時的老路。
喬葉的《妊娠紋》也以“偷情”這個基本的行動單元來展開故事的敘述。平庸生活中的俗世男女,幻想著一次激動人心的人生“插曲”,而“偷情”成了他們樂此不疲的遊戲。喬葉小說的高明之處在於,作者用“妊娠紋”這個出人意料的意象照見了城市生活的虛偽本質。正是從對妊娠紋的感覺和認識開始,女主人公一步步看清了兩人關係中貌似浪漫的冰冷邏輯,使得這場曖昧的遊戲在最後關頭戛然而止。始於愛情,經過偷情,終於算計,這就是《妊娠紋》對一個中年女人一場精神遊戲的探秘。這種城市中的“偷情”故事,看起來是如此瑣碎、平庸,乃至世俗,讓人想起盧卡奇在《敘述與描寫》中所說的“真實細節的肥大症”。然而,這也許正是資本全球化時代“分工意義上的作家”所能創作出的最好的作品。在這據說曆史已經終結的時代,“曆史化”的敘事形式已然抵達極限,“生活流”成為城市的“靚麗風景”。用盧卡奇的話說,“在這孤立而抽象的觀察中,生活仿佛是一道一直向前流去的水流,仿佛是一個單調、平滑、沒有結構層次的平麵”。【匈】喬治.盧卡契:《敘述與描寫——為討論自然主義和形式主義而作》,參見中國社科院外文所編《盧卡契文學論文集》(一),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80年,第50頁。這種“千篇一律”和“平淡無奇”所體現的,無疑是“藝術表現墮落為浮世繪”的“頹廢征兆”。每一位作家都“墮落”成這個時代的觀察者(而非曆史的參與者),冷眼旁觀著城市裏的人與事,無力改變卻樂在其中,僅有的熱情都揮霍在對現實的診斷和勘察之中。
邱華棟是上個世紀90年代以來城市小說的代表人物,一直以來,他都對城市有著極為靈敏的嗅覺。《社區人的故事》為我們呈現了一幅幅別開生麵的城市片斷:蛙人與飛行員的愛情故事;心理學教授與“飛行的處女”的故事,以及父子倆對同一個陌生女子的“偷窺”,無不呈現了城市人之間刻骨的隔膜。誰都渴望揭開生活幕布下的塵土所覆蓋的秘密,卻沒有人成功,每個人都是彼此眼中的陌生人,這不就是當下中國城市“社區人”的真實麼?範穩的《噓聲四起》中,瑣碎而庸常的家庭日常和辦公室日程雖說把主人公“我”磨煉得毫無棱角,似無一用,但這其實隻是自我保護而示人以玩世不恭的一麵,這不正經雖使人想起了王朔,但其實骨子裏卻透著某種不能被化約的東西。張楚的《曲別針》依稀延續了何頓等“新狀態”小說的文學命題。主人公李誌國是一個亦正亦邪的文藝青年,他遊蕩在城市的雪夜中,承受著內心四分五裂的煎熬。他既是商人又是藝術家,既是丈夫又是嫖客,既是慈愛的父親又是殘暴的凶手,他高貴而卑下……小說殘酷地呈現了一位有著文藝氣質的中年男人在這個商業社會中的尷尬處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