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吟不好意思地說:“不是,我睡覺特愛翻身,怕影響你。”
思弦笑道:“那倒正好,我也愛翻,剛好抵消。”
上床熄了燈睡下,李吟不知為什麼有些緊張,幾乎是動都不敢動。過了一會,思弦伸出一隻手把她往自己身邊拉了拉說:“靠過來一點,今晚還是有點涼。”
李吟動了一下,身子有些發僵。思弦感覺到了,索性伸出兩隻胳膊將她擁進懷裏,笑道:“你那麼緊張幹嘛,我又不是男的。放鬆一點,覺得哪樣舒服就哪樣睡好了,要不我也別扭。”
李吟輕歎口氣,盡量讓自己放鬆。
思弦聞著李吟身上那縷長期單身的女人淡淡的體香,不由得把她擁得更緊一些說:“吟兒,我一直想問你一件事,你不會怪我唐突吧?”
“什麼事呀?我怎麼會覺得唐突呢?”
“你那篇小說裏的繼母是你的媽媽嗎?”
李吟沉默了一會說:“不是。”
“可你非常想要這樣一位媽媽,是嗎?”
李吟深深地出了口氣說:“我有自己的媽媽。”
“能跟我說說嗎?說一說會好過一點的。”思弦的聲音很輕柔。
李吟想了一會,覺得自己還是沒法說出來。她將身體緊緊地靠到思弦身上說:“等一段時間行嗎,我真的想跟你說說,可現在不行,我說不出來。”
思弦不說話了,而是欠起身,久久地凝視著李吟清澈的眼睛,然後笑了一下說:“吟兒,我想親親你,可以嗎?”
李吟覺得心快要從胸膛裏跳了出來,她知道自己等這個時刻已經等了很久了。可是這會她卻有點不敢相信似的看著思弦的臉,手緊緊地抓著被子,用幾乎聽不見的聲音嗯了一聲,便閉上了眼睛。
思弦俯下身在李吟的眼睛和麵頰上吻著。終於,倆人的唇碰到了一起,好像都有些吃驚,一觸即離開了。可是馬上又貼到一塊,停了一下,便深深地熱烈地吻起來。
親熱完後,思弦才睡下,但依然緊緊地擁著李吟。她握住了李吟的一隻手,將它引進自己的衣服裏,放在自己的乳房上,在她耳邊輕輕說:“揉揉它。”
李吟的心嘭嘭地急跳著,呼吸也急促起來。她羞怯地將臉貼進思弦的頸窩,輕輕地握住了她的乳房,發現這乳房飽滿而有彈性。她輕輕揉著,感到自己的身體在慢慢地變軟、變熱。思弦輕輕叫著:“吟兒,小吟兒……”李吟心頭突然一湧,不可自製地將思弦的衣服撩開來,身子往下一縮,將臉一下子埋進了她的雙乳之間,痛哭起來。
思弦不說話了,隻是將手插進她的柔軟的頭發裏輕揉著,另一支胳脯將她擁得更緊了。
也不知哭了多長時間,李吟才平靜下來。思弦貼在她耳邊問:“小吟兒,覺得好嗎?”
李吟哼了一下,把微微顫抖的身子一個勁地往思弦身上貼。思弦將手插進她的後背,撫摸著她光滑的肌膚。李吟抬起頭,用牙齒輕輕地咬著思弦的耳垂,在她的耳邊輕吻,問:“弦姐,你為什麼喜歡我?”
思弦笑笑說:“我現在也不能跟你說。”
“我不管你說不說,隻要你喜歡我就行了,要是從心裏呀。”
思弦在她的鼻子上捏了一下說:“小傻丫頭,你可是第一個在我這張床上睡覺的人,你說是不是從心裏喜歡呢?”
李吟嗯了一聲,說:“抱緊我。”然後將身子蜷成一團,臉又貼進思弦的胸口,好像很心安地睡著了。
五
思弦擁著李吟的身體,聽著她輕柔而均勻的呼吸,卻怎麼也睡不著。
當她和李吟親吻的時候,讓李吟揉搓自己的乳房的時候,她感到自己的身體脹得要裂開,有一種瘋狂的欲念,想讓李吟融化在自己的身體裏。她真的為自己的這種欲念怔住了。
其實從兩年前在表妹家第一次和李吟那雙清澈的眼睛相撞時,她就預感到自己和她之間將會有故事發生,隻是不知道會是什麼樣的故事。她知道自己的預感從來都像巫師一樣靈驗。
後來沒幾天,她就讀到了李吟的那篇處女作,確實這篇小說裏的繼母的形象讓她非常感動,可給她的直覺是這個人物的原型不是作者的母親。果然,她向周群證實了這點。那麼作者在人物身上傾注了這麼深厚的感情,一定是另有原因。思弦隻要稍稍地想一下,就不難明白原因何在了。但是讓她更驚異的是作品所表現出的極為純熟的文字技巧和文學修養,卻駕馭不了幾乎要破紙而出的更為飽滿的感情。
讀著這篇小說,思弦幾乎有種衝動,要代替作者去完成她的這種感情張力,這在思弦這樣做過多年編輯的人的身上是一種可笑的衝動。但思弦知道這種衝動除了來自對作品本身的感動,同時也來自自己內心的積澱了很久的痛苦。
思弦生於一九五七年,在她童年的記憶中沒有母親的印象。大約是思弦上小學二年級的時候,家裏來了一個女人,爸爸告訴她說那是她的媽媽。可是這個媽媽跟別人的媽媽不一樣,她常常咬牙切齒地痛打思弦,可打完了,又抱著思弦哭。結果思弦每天放學後不敢回家,一定要在機關大院的門口等爸爸下班了一起回家。
不過沒過多長時間,這個叫媽媽的女人又不在了,隻是過一段時間後,爸爸就會帶思弦到一個精神病院去看她。每次去,媽媽不跟爸爸說話,就是抱著思弦哭。越這樣思弦越怕去。思弦十歲那年,媽媽死了。才四十歲不到的爸爸一下蒼老了許多。爸爸更愛思弦,常癡癡地看著思弦說:“你真像你媽啊。”可思弦一點也不想像媽媽,但她總聽到大人說這孩子真像她媽。
思弦上中學時,爸爸得了肝癌,去世之前才對她說,在她一歲的時候,媽媽被打成了右派,判了勞教。性格懦弱的媽媽受不了這樣的打擊,得了精神分裂症,勞教期沒有結束,就保外就醫,可她還是死了。爸爸告訴思弦,他非常愛她的媽媽,媽媽隻要活著,就是他的希望。可是媽媽死了。他雖然也非常愛思弦,可他還是堅持不下去了,隻有離開思弦去找她的媽媽了。爸爸還告訴她,人活在這個世界上非常辛苦、非常勞累的,所以一定要學會很好地愛自己,全心全意愛你所愛的人。那麼這個世界或許還可以讓你忍受。
爸爸死後,思弦跟姨媽生活。平心而論,姨媽對她真的很好,但是思弦就是不能看姨媽和小思弦七歲的小表妹親熱,一看到這個,她心裏就難受。她自己的媽媽除了瘋了一樣地打她,就是把她摟得透不過氣來,然後抹她一臉的淚。她不知道讓媽媽親吻是什麼滋味,也不知道和媽媽一起嬉鬧是什麼感覺。所以每次一看到姨媽和小表妹親熱,思弦總是躲得遠遠的。還是姨父細心,對姨媽說你注意點,別當著小弦的麵親丫丫。姨媽說你以為我不想親小弦嗎,可是小弦那麼大了,她肯讓我親她嗎?思弦聽到這段話,回到自己的小屋裏哭了。
在後來的日子裏,她幾乎每天都緊張地期待著姨媽能親親她,可是姨媽沒有。可能姨媽認為她是個大姑娘了,再也不需要像哄小丫頭那樣跟她親熱了。
思弦高中畢業後,是可以不下放的。因為她父母雙亡,而且那時的下放政策已經寬鬆了好多。可是思弦堅持要下放,她不能因為自己的存在而剝奪了姨媽一家的天倫之樂。姨媽哪裏知道她的心思,氣得直哭,罵她沒有良心。
好在思弦下放的第三個年頭就恢複了高考,思弦在當年考上了省城的師範大學中文係。
她在上大二那年,瘋狂地愛上了她的曆史老師,因為曆史老師在舉手投足之間太像她的父親了。這不能怪思弦,思弦在十五歲之前,一直和父親倆人相依為命,在這個世界上最親的人無疑是父親,最可愛的人也無疑是父親。在當時的中文係裏,思弦是比較出色的。首先她的年齡算是比較小的,才華卻是最出眾的。相貌雖不算漂亮,卻柔弱而優雅,所以跟在她後麵的追求者很是壯觀,而且各個係的都有。可是她卻愛上了大她近二十歲的曆史老師。
但這隻能是她的單相思,因為曆史老師有一個挺不錯的家庭。所以盡管她內心受著這種強烈情感的煎熬,別人卻根本不知道。可是曆史老師還是知道了,每次當他上課的時候,都能看到一雙那麼深那麼黑而又那麼熱烈的眼睛,幾乎是一瞬不離地盯著他的眼睛,他無論怎樣自戀也會明白這不僅僅是因為他的課講得精彩。
曆史老師非常主動地接受了女學生的愛情,不斷地約她出來。應該說這老師還算是博學而風度翩翩,當思弦聽著他口若懸河地談著古今中外的名人軼事,對上至盤古、下到現今的文化、政治、風俗等等現象做閃著哲人的思想光輝的評論時;看他眼睛中閃著熱烈而理性的光芒,看他玉樹臨風般的身姿,覺得自己幾乎要被幸福的海洋淹沒了。她在心裏對父親說這個世界不是可以忍受,而是值得擁抱的。
不過,曆史老師很快就厭倦了這種柏拉圖似的精神戀愛,在倆人約會一個月以後,老師的手終於插進了她的內衣。思弦雖然很吃驚,但還是接受了。因為她愛他,她知道相愛就應該是靈與肉的完美結合。
接下來的一切順理成章。可是很快思弦就發現再也沒有什麼哲人的思想了,也沒有理性的光芒了。每一次的約會,老師隻願意用身體說話。說實話,老師那溫存而纏綿的前奏還是很讓思弦迷醉的,可是以後的貪得無厭終於讓思弦感到生理上的惡心。思弦處於極端的矛盾中,她每次看到他,還是會心跳、還是會思念,可和他在一起卻又痛苦不堪。思弦不知道該怎樣把自己掙脫出來。結果卻很落俗套,老師和係裏的另一個女生調情讓思弦看個正著,思弦感到了心深處尖銳的刺痛,可一下子就輕鬆了。在後來痛定思痛的反省中,思弦知道這場對她來說似乎是轟轟烈烈的愛情給她留下的是永遠也抹不去的恥辱,從身體到心靈。
大學畢業,由於思弦極為優秀的成績,被分到了省宣教口的某單位做秘書。這時,姨媽家的大門都快給各路媒人踏破了。姨媽倒是很清醒,明確地對別人說小弦的婚事完全由她自己做主。可姨媽看她老是沒有動靜,也挺著急。思弦知道自己還是喜歡年齡大的男人,那些和她年齡相仿的人無論多麼優秀,她都沒有多看一眼的興趣。
後來由於工作的關係,她認識了省政府某處的一個處長。這處長是海軍某部有大校軍銜的轉業軍官,身上既有軍人的英武,也有高級軍官的沉穩和氣度。但無疑的是,這又是一個已婚男人。這次思弦非常冷靜也非常謹慎,倆人認識一年多以後關係才有實質性的進展。處長對思弦的愛像軍人的品質,熱烈而冷靜,忠誠而不越雷池一步。因此,當倆人的感情發展到不擁有對方的身體就再也無法表達心中洶湧的感情時,做愛達到了無與倫比的完美。可是從這完美的暈眩中清醒過來的思弦,心底卻突然泛起一陣涼意,已經預感到了過於完美裏的不祥。思弦被自己這無比敏感的直覺嚇壞了。所以她內心雖然強烈地渴望著這完美的做愛,可卻又拚盡力氣去抵禦它,她覺得自己是在預支著終生的幸福。思弦希望這次的直覺完全是自己嚇自己,遺憾的是它又像每一次一樣,躲都躲不掉。
就在思弦完全神魂顛倒的時候,處長突然失蹤了。哪兒也找不著他。電話沒人接,家裏天天鎖著門。思弦不敢到單位去找他,他畢竟是一個已婚男人,一個在政府機關任職的已婚男人。可這個人突然地就從地球上蒸發了。
大約一個星期以後,思弦接到一個電話,電話中傳出的是處長的聲音。隻是這聲音沒有了往日的溫存和珍惜,隻說了一句:“我非常遺憾,但這一切不得不結束,希望不再看到你。”電話就掛斷了。不愧是軍人,聲音裏絕無絲毫的拖泥帶水。放下電話,思弦萬念俱灰,覺得自己肯定活不到明天早晨了,因為她無法想象沒有他的早晨,太陽還會一如既往地升起。
當然,思弦好好地活到了第二天早晨。不過這隻是別人的看法,思弦知道自己確實死過一回了。在沒過多久的省人大會議的公告上,在新一屆的政府部門領導名單裏,思弦看見了處長的名字赫然紙上,處長已榮升為某廳廳長。思弦明白了處長蒸發的原因,甚至回憶起他和自己絕交時使用的無懈可擊的外交辭令。思弦覺得自己恐怕應該原諒他。在今天這個社會,對男人來說,仕途的升遷永遠是最重要的。處長畢竟也隻是個世俗的男人,雖然他看上去好像有些超凡脫俗。回過頭再去想她和處長間魂牽夢繞的戀情,什麼海誓山盟、什麼天長地久,都無法抵擋一紙輕飄飄的提拔令。思弦突然覺得這一切真是很可笑,看來人世間最無聊的東西大約就是所謂的愛情了。
事隔不久,思弦單位裏一個死了老婆的副廳長竟托人做媒,想娶思弦做續弦。
此時的思弦已經快三十了,副廳長的想法也不算太離譜。因為是頂頭上司,思弦回絕得很婉轉。副廳長以為思弦是不好意思,在一天晚上,竟然直接敲開思弦的門。短兵相接,思弦無可閃避,隻好直言相告這絕無可能。副廳長頗有些惱羞成怒,竟然毫無廉恥地說你是個大姑娘,沒有嚐過男人的好處,我讓你嚐一嚐你就丟不下了。思弦幾乎是想都沒想,就給他一個清脆的耳光。第二天,思弦就打了請調報告,單位也爽快,第三天就批了。於是思弦調到了《綠草地》編輯部。從此以後,思弦對男人是徹底地失望了。當她從書上知道女人靠自己就完全能解決性的困惑後,她更離男人遠遠的。
關於性困惑這一點,思弦想得很透徹,沒有愛情參與的性行為完全是一種原始的衝動,既然是原始的衝動,給它找一個疏通的渠道就是了。著重的是結果,形式和手段已完全沒有任何意義。
其實在遇到李吟之前,思弦從沒有想到過要從別的女人那兒得到性滿足。可是今晚和李吟在一起,她確實得到了無比的快感。而且這種快感是那麼純粹,那麼溫暖。在這裏,結果反而失去了意義,真正給人快感的恰恰是過程,是相互撫愛和親昵的過程。
這一切真的可以讓思弦心旌搖蕩。
六
紫千從家裏出來後,來到市內一家有名的海鮮樓,果然張雄已在那兒了。
她見張雄一條淺色長褲、一件深色暗條的純棉襯衫,顏色更深一些的領帶,一雙平底休閑式軟皮鞋,典型的外企白領的形象。胖胖的圓臉上架一副無框眼鏡,憨厚中帶著幾分書卷氣。紫千看慣了冬生穿著毫無個性的製服的樣子,見張雄這幹幹淨淨的衣著,覺得很舒服。
紫千還是在做售樓小姐的時候認識張雄的。那時張雄來看房,挑了好幾種房形都不滿意。紫千見他總是一個人來看房,又特別挑剔,以為他是故意搗亂,給他的臉色很不好看。這可是做售樓小姐的大忌,如張雄投訴一下就可能敲了她的飯碗,可張雄還是來,還是左看右看,很歉意地對紫千說:“結婚嘛,一生就一次,當然要慎重一些。”
紫千在心裏發笑,現在還有這樣認定一生隻結一次婚的人,真夠難得。張雄終於看中了一套,便很快簽了約,付了首款。但後來卻又沒有影子了,別人家都是拿了鑰匙就忙著裝修,他卻連人也見不著。小區裏裝統一的設施,到處找不到他人,真讓紫千火透了。
大約半年以後,他才又露麵,胖胖的圓臉瘦了一圈。紫千跟他發火,說所有的設施都得他自己裝,管道煤氣、有線電視等等,而且物業不會補償他一分錢。張雄苦笑著說:“老婆都死了,還裝什麼房子。”原來張雄的女朋友患有嚴重的糖尿病,本來張雄想和女朋友在新房子裏結過婚,再讓她安安心心地去看病。誰知房子剛買下來,女朋友已轉為尿毒症了。在上海看了幾個月,終於宣告不治。
紫千覺得這個愛情的故事簡直令人難以置信,而眼前這個胖胖的男人在紫千眼裏無異於情聖。後來,據說張雄把房子賣了,紫千也就再也沒有見過他了。
兩年後,紫千跳槽到一家外資酒店做大堂領班,又碰到張雄,才知道他就是這家酒店的總工。倆人開始有了交往,但都不提情字。紫千覺得張雄的愛情太偉大,肯定是刻骨銘心,不可能說忘就忘,而張雄根本不知道紫千的情況。倆人就這樣不冷不熱、不太頻繁也不太疏遠地往來了兩三年,紫千發現張雄雖說貌不驚人,但確實是個事業成功、感情專一的理想男人。再回想自己和冬生間的撕心裂肺的愛情,覺得好像已遙遠得像是上個世紀的事了,而張雄好像也從那場災難中複蘇起來了。倆人的往來開始頻繁和熱烈起來。上個月底張雄告訴她要去南京的總店培訓一批職員,大約兩個星期,回來後有事跟她說。紫千猜張雄可能是向她求婚。
紫千在心裏問過自己一百遍了,能不能第二次接受一個男人,一個像張雄這樣的男人,一個和冬生完全不同的男人。她有些吃不準,不過她知道真正是過了這個村就沒有這個店了,張雄這樣的男人絕對是現今婚姻市場上的緊俏商品。這樣說好像有些太俗,但這確實是事實。經曆了下崗和離婚這樣兩次人生中的重大變故,紫千覺得自己已經非常的成熟了,或者是非常的庸俗了。在這場戀愛中沒有怦然心動,沒有神魂顛倒,更沒有銘心刻骨,有的隻是平平淡淡。可紫千真的覺得恐怕隻有這平平淡淡才最有可能地久天長。
紫千坐下,對著張雄有些發呆的臉笑了。張雄每次看到紫千,都會為她的俏麗和嫵媚吃驚,他從不掩飾這種驚訝。張雄並非沒見過世麵,在外資酒店工作,眼前完全可以說是美女如雲。可張雄是高度近視,再漂亮的女人如果離他一米以外,在他眼裏也就是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而已。所以當他第一次近距離看到紫千時,實在吃驚不小。也就是他那毫不掩飾的天真的驚訝打動了紫千,紫千十分知道自己的漂亮,可還沒有漂亮到會讓人吃驚的地步,更沒有漂亮到讓男人毫不掩飾地把這種驚訝表現出來。所以張雄的驚訝讓她很開心。
張雄收回驚訝的目光,開始點菜。整個吃飯過程中張雄隻說他如何培訓的事,跟每次吃飯一樣,不像有什麼特別的事要說。紫千因為心有期待,這飯便吃得一點滋味也沒有。而且紫千不喜歡張雄吃飯的樣子,太文雅,太紳士,雖然她知道這應該是高層次男人的修養。見張雄很貴族化的樣子,溫文爾雅地吃著鮑魚,紫千實在忍不住了,問:“你不是說南京回來後有事跟我說嗎?”
“嗯?”張雄一臉的茫然,過了一會才想起來,說:“那我大概是準備跟你說我要結婚了,下個月。”
“結婚?跟誰?”
張雄說出一個名字,然後反過來很驚訝地問紫千:“怎麼,你不知道啊,你們不是關係不錯嗎?”
紫千感到自己的臉慢慢地紅了,像發燒一樣,然後有股氣在胸腹間蕩漾洶湧。她拚命地忍著,才使自己沒有推開桌子跑出去。張雄說的那個人是他們酒店的客房經理,是個有管理學碩士學位的女孩。紫千在酒店上班的時候,跟她的關係是不錯,而且就是現在她也常到紫千的禮品店買些小玩藝。紫千覺得自己真是太多情了,人家原本就隻把你當成一般的異性朋友,從來就沒有想過要娶你。你無論多漂亮,在張雄眼裏也無法跟一個有碩士學位的女孩比啊。跟張雄相處這麼長時間,他從來就沒對你提過什麼非分的要求。僅憑這一點,你也應該明白張雄對你根本就沒有什麼其他想法的。紫千發現自己真的是很蠢,還以為張雄之所以這樣是因為他是一個難得的君子呢。
張雄見紫千坐在那兒發呆,很不理解地問:“你怎麼不吃了,不對胃口啊,你不是很喜歡吃海鮮的嗎?”
看他那一臉傻乎乎的樣子,紫千想自己大概還是不能接受他的,這樣的男人真的懂得愛嗎?雖然這樣想,紫千還是覺得心口有些隱隱作痛。為了掩飾難堪,她強裝笑臉問了一些關於結婚的具體事宜。可張雄根本就看不到她臉上的表情,也想不到她會難堪,依然溫文爾雅地對付著那些海鮮。
紫千實在坐不下去了,隻好說自己和別人還有約會,得先走了。張雄有些驚訝,但還是很禮貌地點點頭,說了聲再見,又說婚宴的喜帖過幾天就給她寄去。紫千有些哭笑不得地道了聲再見,走了。
外麵還在下著雨,紫千不知道自己該往哪裏去。
她不想回家,也不想在大街上走,她發現自己沒有地方可以療傷。
當然還是有一個地方可以去的,那就是李吟那兒。可這件事她不想跟李吟說,李吟對男女之間的事毫無興趣。倆人相處這麼多年,李吟就沒問過她私生活方麵的事。
她和冬生離婚的時候,心裏難受得不得了,非常想跟李吟說說。可李吟幾乎是麵無表情地聽,並且根本不發表任何意見,搞得紫千覺得不如回家對著牆說去,紫千還真沒碰到世界上真有這麼對別人的隱私毫無興趣的人,她還真不習慣。因為我們已經太習慣那些千方百計打聽別人隱私,然後作為茶餘飯後的談資的人了。
可是和李吟處長了,卻越來越喜歡李吟的這種淡泊、這種漫不經心。李吟並不是完全的漫不經心,她對人的關心幾乎是不著痕跡的,紫千不知道李吟是不是對所有的人都這樣。但是紫千真的好喜歡和李吟現在的這種關係,彼此好像是平平淡淡的,可是在一起的時候卻都覺得愉快,這真是一種很不錯的感受。
紫千想起和李吟的交往過程,至今都覺得好笑。
七
在廠裏的時候,紫千在車間當技術員,李吟在辦公室,倆人工作上沒有什麼關係。在家裏,兩家雖然住在上下樓,可是紫千幾乎就沒有在樓道裏見到過李吟。
李吟在廠裏跟一般人沒什麼兩樣,該說說,該笑笑。她在二十六七歲的時候,老不結婚,好像也沒男朋友,廠裏還有些議論。後來見她自己並不避諱談男婚女嫁的事,有人問她為什麼不結婚,她很自然地說:“我喜歡的人娶了別人,喜歡我的人我不願嫁,有什麼辦法?”像是開玩笑,又像是真的。時間長了,也就沒人問了,好像她不結婚是件很平常的事,用不著大驚小怪。
廠裏破產重組的時候,紫千和李吟都願意下崗。下崗後,好像就更見不著李吟了。後來,她和冬生吵架越來越頻繁,左鄰右舍的都過來勸,也沒見過李吟伸過頭。再後來,倆人開始打架,一打,紫千就摔東西。廠裏的房子雖說年代不長,卻是地道的偽劣產品,一點不隔音,他們家摔東西,就像是在李吟家裏摔,就這,李吟也沒說過話。倒是紫千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想找李吟道個歉都看不見她的人。
終於有一天,倆人又打架,把魚缸給摔了,水一下順著樓板的縫隙往下漏,冬生慌了,忙拿了拖把來拖,而紫千則哭得出不來氣。這時有人敲門,打開一看是李吟。李吟看看他們倆,說了一句:“你們能不能不摔東西。”就這麼一句話,說完了就準備走。紫千突然就叫了一聲李吟,李吟回過頭,有些驚訝地看看紫千。紫千說我想到你家坐會可以嗎,李吟用詢問的眼光看冬生,冬生長長地歎口氣,眼睛裏卻分明是無奈的求助。
到了李吟家,李吟拿了個靠墊讓紫千坐到臥室的地板上,給她擰了個熱毛巾擦淚,又給她倒了杯熱茶,然後自己也坐下來,用刀切一隻橙子。
李吟做的一切好像紫千不是第一次到她家來的同事,而是自己的小妹受了委屈,當姐姐的在安慰她。待紫千稍許平靜了些,李吟遞一片切好的橙子給她,笑道:“看你長得挺溫柔的,也夠厲害啊!”
紫千沒想到李吟一開口就是笑她,不由就說:“我怎麼厲害了?”
“還不厲害啊,什麼東西都敢往地下摔,那天是不是摔了一瓶酒?跟枚炸彈似的,嚇得我差點打翻了手上的飯碗。”
紫千想起是有這麼回事,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李吟隻是搖搖頭,說了聲:“你們這是何苦?”就換了話題。問她在哪兒打工,問樓房銷售的情況。本來紫千是想跟她說說自己的苦惱的,見她這樣,反不好意思,也就聊了一些別的,倒把吵架的事忘了。坐到9點多,紫千有些不好意思了,起身告辭,李吟也沒說什麼客氣話,起身送客。到門口的時候,李吟說:“以後心裏不痛快就下來坐坐。”說得很誠懇。
後來紫千便常常下來坐,她喜歡李吟家裏的感覺,舒適、幹淨,她也喜歡李吟的感覺,平和、安靜。她發現每次和冬生吵過以後,隻要到李吟那兒坐坐,受傷的感覺就會好多了。和冬生離過以後,她更喜歡李吟這兒了。隻是她自己的社交活動太多,晚上很少有在家吃飯的時候,成天到晚跟著一幫朋友跳舞、打保齡球,甚至整夜搓麻將。可是一個月中間,她總要到李吟那兒坐一兩個晚上,有時在一起吃飯,聽聽歌,瞎聊一通。
奇怪的是,和朋友出去玩,到家無論多累,總是不能很快入睡。可是每次在李吟那兒坐一會,不管是早還是遲,卻總能睡得很踏實。她笑稱李吟是動態活性催眠藥。
偶爾的,她也在李吟那兒過夜,她喜歡和李吟之間的那種很溫存的親密。每一次,這種親密都會讓她愉快好幾天。而李吟卻從不過問她的任何事,來了就來了,不來也從不問。和朋友間的事她和李吟說,李吟就聽著,不說就不說。可她還是注意到李吟不喜歡聽她和男人間的事,就像她以前和冬生在一起一樣,倆人在家吵得驚天動地,到李吟這兒,從未聽她勸過一句。慢慢地紫千也習慣了,關於男人的事從不跟李吟說。
紫千在雨中懶洋洋地走了一會,還是來到她自己的小禮品店。店裏請了一個原來廠裏師傅的女兒看著,小姑娘高中畢業沒考上大學,也不想再讀書,能到紫千這兒幫她看店非常開心,幹得很認真。小姑娘讀書雖然不行,可賣這些小玩意頭腦倒挺靈,小店的生意讓她做得挺熱火。紫千倒省了不少心,除了進進貨,反倒很少到店裏來,把個店都交給這個叫阿靈的小丫頭了。
這會兒過來看看,見雖是下雨,小小店堂裏人還是不少。阿靈見她來了,忙說:“紫千姨,你來得正好,有好幾個品種都快沒了,你哪天去進貨啊?”
紫千跟阿靈盤了盤貨,又算了一下賬,坐在店裏看阿靈跟那些少男少女邊做生意,邊談天說地,覺得挺有意思的。她突然感到自己好像老了,這些少男少女們說的話有一些她竟聽不懂了。她在想著什麼時候是不是幹脆把這個小店麵盤給阿靈算了,這些年也算有了一些積蓄,約上李吟一塊出去玩玩。碰到好男人就嫁,碰不上好男人,自己也得學會好好生活。她估計隻怕遇上好男人的機會不多,這個世界上還有叫做好男人的這種東西嗎?自己坐在那兒瞎想著,竟笑了起來。她站起來跟阿靈說:“我走了,你也別做得太晚,差不多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