麗端

麗端,生於70年代末,畢業於北京大學光華管理學院。在校期間開始發表文學作品,連續三年入選“年度最佳小小說”。2003年起開始創作奇幻小說,《神殤》係列在奇幻小說界取得極大反響。作品多次入選年度最佳武俠小說或奇幻小說。

風月先生的本名,叫做蘇杳,不過後者除了我這樣的考據狂人,幾乎無人知道。甚至連我這個立傳者也覺得,“蘇杳”這兩個字太清淺太文雅太拗口,遠遠比不上“風月先生”這四個字朗朗上口而又——引人無限遐思。

風月先生出生在康平郡的小城眉山,至於具體出生年月,早已無據可考,我隻能說大約在夢華朝天狩年間,也就是空桑曆6960年左右。他出生那一天對他藍族的父親來說,似乎並沒有什麼特別,那個風流侯爺一生中跟不同的女人享受了不下二十次得子之樂,久而久之這“樂”也就樂得麻木了。當這個兒子的出生消息傳來時,那個父親正和他的一幫狐朋狗友喝得迷迷糊糊,開口的第一句話竟然是:“哪個夫人生的?”

盡管沒有得到父親的重視,那個後來取名叫做蘇杳的孩子還是度過了一個衣食無憂的童年。當他迷上畫畫的時候,他甚至可以把康平郡最出名的畫師請到家裏做老師。不過那個畫師很快就離開了他家,有人傳言是因為侯爺府裏的肮髒混亂嚇壞了他,實際上是因為他無法教給蘇杳任何東西,盡管在蘇杳死後他親口極力否認了這一點。

“那個孩子是個惡棍,我從他小時候就看出來了。”後來遷居到九嶷郡的青族老畫師坐在自己家的門檻上,對議論著風月先生死訊的鄰居們驕傲地說,“所以我就走啦,他們出多高的酬金我也不留——我那個時候就猜到那孩子有這一天,喀喇——”說著他的手做了一個向下切的姿勢。

拋開那個老態龍鍾的畫師的誤導,我們還是揉揉眼睛,近距離地觀察一下那個未來臭名昭著的惡棍——他現在還是一個粉妝玉琢般的少年。和侯爺府裏的其他小少爺一樣,蘇杳也常常上樹掏鳥,下河撈魚,欺負路上看到的漂亮小女孩。唯一可以把他和他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兄弟們區別開的,是他畫的一手好畫,尤其是各色人物,隻能以“栩栩如生”來形容,任何人看到他的畫都會大吃一驚。

蘇杳的母親是他父親的小妾,為了讓自己的孩子得到侯爺的重視,曾經讓蘇杳精心繪製了一幅父親的肖像,作為壽禮獻上。誰知那位常年沉溺在酒色中的侯爺一看之後,從軟榻上一驚而起,渾身的酒意都化成冷汗冒出來,濕透了他背心的紗織夏衫。他舉著畫紙看了半晌,忽然把它湊到蠟燭邊,燒成了灰,隨後橫過眼冷冷地對目瞪口呆的如夫人斥道:“匠人之材,家門之辱。”

這八個字的評語沉重地打擊了原本躍躍欲試想要博取父親歡心的蘇杳。他回到自己的書房流著眼淚燒了所有的畫稿,把竹製的畫筆一根根地折為兩截,從此再也不和他的父親說一句話。那一年他十四歲,自然不會明白父親的厭惡從何而來——那個常年醉眼朦朧的侯爺其實難得地清醒了一回,蘇杳的肖像畫看上去就像把真人壓癟了貼在紙上,真實得讓人毛骨悚然,尤其是作為模特的本人,更是如同在鏡子裏看到了另一個自己,一個將所有不可告人的心思都展現在白紙上的自己,情不自禁地湧現出最深切的恐懼,這種感覺比在大庭廣眾之下脫光衣服還要可怕。蘇杳的畫已經不是藝術,而是邪惡的攝人心魄的妖法。

除了這件事情,我們幾乎對蘇杳童年和少年時代的經曆一無所知,甚至無法得知他從哪裏學會了這種神異的繪畫本領。到這裏我們唯一可以總結的是,蘇杳在康平郡過得並不如意,他的才華不但沒有為他贏來榮譽,反倒成了別人嘲笑和冷淡的原因。因此當他成年後繼承到一筆小小的家產,可以自立門戶時,這個野心勃勃而又風流自賞的小貴族,選擇了到伽藍帝都去實現他的理想。

承光帝龍朔末年,蘇杳途經葉城到達伽藍帝都。此刻的蘇杳二十歲左右年紀,穿著精心裁剪過的白色衣袍,手裏握著一把折扇,不時啪地一聲展在胸前,正是一副濁世翩翩佳公子的模樣。

承光帝年間的伽藍帝都,正到達了一個城市盛極而衰的轉折點。街道整齊寬闊,適合顯貴們龐大的馬車奔馳;商鋪琳琅滿目,卻常常被尊貴的客人抱怨挑不出什麼入眼的東西;宅邸金碧輝煌,即使到了深夜也能聽見裏麵傳出來絲竹聲與笑語聲。每一個初進帝都的人都會因為空氣中彌漫的香料味而大打噴嚏,好在時間長了也就習慣下來。

這是一個極端奢靡的城市,空桑王朝幾千年來集聚的財富似乎都在這裏顯擺出來,商品比別的地方好兩倍,物價卻幾乎高上二十倍。因此對於蘇杳這種沒有實際頭銜的貴族子弟,雖然名字後麵可以被人尊敬地加上“公子”二字的後綴,也在踏入伽藍帝都的第一天感覺到囊中羞澀。可是這並沒有妨礙年輕人的熱情,反倒更加激發了他出人頭地的野心。

蘇杳到達帝都後的第一件事是帶著父親寫的書信去拜謁當時的戶部侍郎紀群,希望他能推薦自己在帝都任個官職。這個鄉下來的小貴族此刻還不知道,紀群每年不知要接待多少個這種打秋風的外來“世交”,對這些不知天高地厚的家夥們早已心生厭倦。於是原本躊躇滿誌要一展大才震驚四座的蘇杳公子隻被仆人安排在昏暗的小客廳裏,唯一招待他的隻是一杯淡淡的茶水。

“老爺正忙著,請公子稍待。”仆人貌若恭敬地說完,冷笑著退出去。

於是蘇杳老老實實地坐在硬梆梆的梨花木椅子上等待,一直到他開始腰酸背疼,茶杯裏也早已空空如也卻無人添水,他忍不住站起來,走到了客廳的門口。

廳外是一個小天井,種著心硯樹和紫葉蘭。蘇杳無聊地繞著樹轉了兩圈,忽然聽到遠處傳來女子的聲音。他抬起頭,便看到了一個女人站在架在半空的虹廊上,正側著頭和身邊的侍女笑語。

這是蘇杳第一次見到青薰夫人。那個時候穿著大紅繡金蓮花長裙的女人站在高高的半圓形的虹廊上,看上去就如同最美麗妖嬈的女神一樣——盡管已經三十五歲了,青薰夫人堅持不懈的保養還是讓她看上去比實際年齡年輕許多,很容易地吸引了從未見過帝都美人的蘇杳的視線。兩個人一上一下地對視了一會,青薰夫人嗤地一笑,扶著侍女轉身走開,口中輕輕歎道:“好個俊俏的小哥兒……”

蘇杳怔怔地看著她的背影消失,方才醒過來一般又羞又窘地逃回客廳裏去,心髒還在劇烈地跳動著。又等了一會,主人紀群終於前來,寒暄幾句之後,紀群得知了蘇杳想在帝都求官的意思,為難地皺起了眉頭:“如今國庫空虛,朝廷正在裁汰冗員,這個時候想要謀個空缺恐怕很難……”

年輕時的蘇杳還臉嫩皮薄,方才被冷淡擱置在廳裏許久便已猜測到自己的處境,此刻更不願多看紀群的臉色,索性站起來道:“既然如此,就不麻煩世伯了。晚生告辭。”

“那賢侄究竟作何打算?”紀群假作關心地問道。

“我就不信帝都之大,會容不下我一人。”蘇杳說著,躬身一揖,舉步走出了紀群的府邸。

“這樣倨傲的脾氣,恐怕不容易收服呢。”紀群看著年輕人遠去的身影,低低笑道。

“但這樣的人,征服了才有趣,而且事後絕不會死纏爛打。”另一個聲音嬌笑著回答。

蘇杳上午前來拜謁紀群,此刻卻已是午後,陽光把大街上鋪的石板曬得滾燙,直要把他的鞋底融化一般。偏偏他腹中空虛,心中又落寞,走著走著眼前一黑,雖然及時扶住了身邊的牆壁,卻也嚇出了一身冷汗。

接下來幾天,這個原本興衝衝一頭紮進帝都的年輕人如同沒頭蒼蠅,四處碰壁。最好的一次,也隻是有人答應來年“春選”查舉官員時,幫他遞交一份參選名狀。然而現在隻是仲夏,距離春選還有大半年的時間。

這空餘的大半年,當然最好就是躋身到帝都各個名流貴族的宴席裏去,四處交接,廣結人脈。可是蘇杳回到客棧數一數自己的錢袋,怕是還不夠在帝都盤桓上六個月,更別提擠進那些出手闊綽的顯貴圈子裏去。想起自己滿懷壯誌離開家鄉的情形,父兄的嘲笑母親的叮囑言猶在耳,蘇杳更是拉不下臉皮跑回家去,甚至不敢托人回家要錢。

等到他把唯一的仆人也辭退之後,蘇杳再顧不得自己的貴族身份,搬出了一直棲身的客棧,在隱藏於瓊樓華宇之後的貧民窟裏租了間屋子。不過他的驕傲依舊存在,盡管每天要親手洗衣,他還是保持著剛到帝都的白衣折扇的打扮,隻是走過那些潑滿了髒水的肮髒街道時要小心地把衣服下擺全都掖進腰帶裏,至於褲腳,那是不用擔心的,再多的泥點也可以被雪白的長衫遮蓋了去。

盡管如此,他的錢袋還是一天天地幹癟下去,看上去根本無法熬到第二年的春天。他不屑於親自到兩條街外的井裏去打水,不屑於和賣菜的小販們討價還價,也不屑於聽從鄰居的勸告,到街市上擺個攤子為人畫像。雖然落魄,蘇杳畢竟是一個貴族,做這些下賤的事情會比每天喝粥還要難受。他偶爾也會應邀參加一些上流社會的聚會,可是他天性不會討好旁人,也厚不起臉皮借賬,因此最多混一個酒足飯飽,平常的生活還是毫無改善。

有幾次在宴會上他看見了青薰夫人,明眸皓齒光豔照人,身邊總是簇擁著想要討到便宜的王孫公子。每當這個時候蘇杳總是默默地轉身走開,可他略帶著失望甚至憤怒的神色逃不過青薰夫人的眼光。他那身白衫也越洗越舊了呢,青薰夫人看著年輕人的背影,嘴角有輕微的笑意。

有一天,一個不知哪裏冒出來的小丫頭悄悄在蘇杳手裏塞了包什麼東西,然後嬌笑著跑了開去。蘇杳打開那個精心繡織的荷包,發現裏麵是幾枚金銖。

過了幾天,又發生了同樣的事情。當蘇杳一把抓住小丫頭問她是誰時,小丫頭隻是笑嘻嘻地說:“你以後就知道啦。”

蘇杳沒有用那些金銖。盡管天氣越來越冷了,他也始終沒有拿出一個金銖為自己添件棉襖,隻是在冷得熬不住的時候,到街口的小酒館裏打上一葫蘆摻了水的燒酒。他知道有人在暗中觀察著他,如果他偏不用那人給的錢財,那人就遲早會現身。蘇杳討厭現在這種被窺視的感覺。

帝都下第一場雪的時候,蘇杳收到紀群的請柬,邀他去半山亭賞雪吟詩。蘇杳知道那個半山亭正當埡口,自己沒有狐裘保暖,隻怕真會生生凍死在那裏,當下關緊了門窗,把請柬扔進了桌下取暖的炭盆中,想到鬱悶之處,便將葫蘆裏最後一口酒灌下肚去。

也不知是不是因為沉底的酒酒勁更大,沒過多久蘇杳便覺得頭痛欲裂。他恍恍惚惚抬起頭,看見窗外有個人影,便站起身想去開門。誰知剛邁出一步,他就一頭栽在地上,什麼也不知道了。

醒過來的時候,蘇杳發現有人在掐他的人中,長長的指甲掐得他生疼,隻怕都皮破血流。於是蘇杳氣憤地“唉”了一聲,睜開了眼睛。

“醒了就好,還怕他真給炭氣悶死了呢。”一個清脆的聲音在一旁叫道。

“可是有些中了炭氣的人雖然不會死,卻成了白癡。”身邊另一個聲音道。

“他離白癡本來就不遠,要不怎麼窮得叮當響,也不肯用夫人給的錢?”一張嬌俏的臉驀地出現在蘇杳的視線裏,小嘴開開合合,正是平日塞給他金銖的小丫頭。見蘇杳皺起眉頭,顯然對方才聽到的對話不滿,小丫頭叉了腰道:“怎麼,不服氣?你要不是白癡怎麼會不知道燒炭火的時候要留著窗縫透氣呀?都有力氣生氣了,怎麼還賴著不起來,看把我們夫人的衣裳都壓皺了!”

蘇杳一聽,方才明白自己所躺之處為何如此柔軟溫熱,驚得一個打挺就坐了起來,倒把一直抱著他的青薰夫人嚇了一跳。回頭看著青薰夫人低頭整理衣擺的樣子,蘇杳的臉騰地紅到了脖子根,結結巴巴地道:“夫人……怎麼……到了這裏……”

“我見公子沒有去參加賞雪詩會,就過來看看……”青薰夫人柔婉地道,“公子沒事吧?”

“真是慚愧。”冷風從大開的窗戶灌進來,蘇杳輕輕抖了抖,看著自己簡陋的住處,“這個地方隻怕玷汙了夫人……”

青薰夫人埋著頭不說話,蘇杳求救一般望了望站在門口的小丫頭,對方卻隻是似笑非笑地撇了撇嘴。於是蘇杳隻好手足無措地又喚了一聲:“夫人……”

青薰夫人抬起頭,蘇杳驚訝地發現她已紅了眼圈,正要詢問,青薰夫人已開口道:“公子生活清貧如斯,卻依然不肯動用我的饋贈,一方麵固然是公子德行高尚,另一方麵,恐怕公子是瞧不起我吧。”

“不……”蘇杳正要分辯,卻冷不防連連打了幾個噴嚏,眼淚鼻涕齊流,狼狽不堪。

“公子若不嫌棄,我就另外為你安排個住處吧。你若是凍出病來,我看著也……”青薰夫人說到這裏,伸手握住了蘇杳冰冷的手,吩咐道:“曉菡,備車。”

就這樣,蘇杳糊裏糊塗地跟著青薰夫人到了她的宅第。說是病得有些糊塗,其實是托詞,實際上蘇杳的眼睛每當看到青薰夫人時都會發出光來。那個美麗而又放蕩的女人,是蘇杳公子的初戀。如果沒有這個女人,純淨得白紙一樣的蘇杳就成不了我們這篇傳記的主人公。

他瘋狂地愛上了那個女人。初嚐情欲滋味的少年拋卻了一切禮法和束縛,隻想著每天和那個大他十幾歲的青薰夫人廝混在一起。他對她的愛裏摻雜著對救命之恩知遇之恩的感激,恨不能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給她。哪怕他知道青薰夫人在帝都的名聲並不好,除了自己還有其他的入幕之賓,也絲毫影響不了他狂熱的愛。

隻有侍女曉菡有時候會憂心忡忡地看著這沉溺在愛河中的年輕人,看著他為了青薰夫人寫下一首首讚美的詩歌,甚至重新拾起他久違的畫筆。他充滿愛意地為青薰夫人畫下了一幅肖像,賣弄著自己的技法,刻意地美化了她,想要討得她的歡心。當他將這副卷軸在青薰夫人麵前慢慢展開時,他溫柔纏綿的語言讓她滿心歡喜:“看吧,這世上最美麗的女人。當千百年後人們看到它,就會相信創造神真的有過這樣無以倫比的傑作。”

可是當卷軸完全展開後,怔怔盯著畫像的青薰夫人忽然發出一聲驚恐的尖叫。她捂住眼睛轉過身去,大聲地請求蘇杳把那幅畫拿開。當蘇杳慌忙把畫卷扔出屋外,極度溫存地想要安撫她時,他發現青薰夫人渾身顫抖,眼裏充滿了淚水。

“為什麼把我畫成那樣?我在你心目中就是那個樣子嗎?”她可憐巴巴地問。

蘇杳想起了當年父親看到他的畫時的反應,他不明白為什麼自己看來完美無缺的畫像在本人眼中會如此可怕。直到很久以後,他為曉菡也畫了一幅肖像,曉菡才告訴了他真實的感受:他的畫裏,不僅分毫不差地畫出了每個人的身體,還毫無保留地畫出了他們的靈魂。盡管畫師蘇杳自己看不出這一點,可那些作為模特的本人甚至熟悉他們的人卻都能清楚地感覺出來。最可怕的不是被別人看清楚身體的每個瑕疵,而是被人徹底地洞穿了靈魂——每個人都有屬於自己的秘密,深深地埋藏在心底不欲為人所知,因此當他們看到自己如此毫無遮掩地被別人的目光洞悉,那種失去了一切遮掩的不安全感就會令人恐懼不安。

“你畫畫的時候,你的手就變成了神的手。”最後,曉菡對茫然的蘇杳說。

在帝都的貴族們眼裏,青薰夫人不過是一個有錢的寡婦,一個放蕩的交際花,一個人盡可夫的高級妓女,這種觀點讓蘇杳無比憤怒。當青薰夫人靠著他的胸膛流淚,傾訴著自己獨自在帝都生活的艱辛時,蘇杳緊緊地擁抱著她,油然而生一股強烈的保護欲。

“不要難過,有我在,以後誰都不能再欺負你。”熱戀中的年輕人信誓旦旦地說,“我可以為你做任何事情。”

“真的嗎?”青薰夫人審視地看著蘇杳,伸手撫過他此刻堅毅的唇線,“包括為我複仇?”

“當然!”沸騰的熱血燒灼著蘇杳的心,他關切地追問,“你的仇人是誰?”

“我平生最大的仇人,是——”青薰夫人驀地掩住了口,轉過頭去,“不,我不用告訴你了,反正你也是鬥不過他的。今生今世,我也不指望誰能為我報仇了……”

蘇杳看著青薰夫人痛苦的神情,驀地猜測她以前之所以不遺餘力地結交顯貴,就是為了找到能為她報仇的人,但是看這樣子,那些人在無恥地玩弄她之後,沒有一個真正幫助過她。想到這裏,蘇杳正視著青薰夫人的臉,一字一字堅決地道:“告訴我他是誰,我不會放過他。”

他最終知道了那個名字——世襲鎮國公裕翔。在一次宴會上,蘇杳認識了裕翔,已是中年發福,眉梢眼角帶著不可一世的倨傲。就算見到了青薰夫人,裕翔也隻是冷冷地轉過臉去,滿臉不屑。

借著席間敬酒的時機,蘇杳舉著一隻酒杯走到了裕翔的麵前,微笑道:“鎮國公好。”然後他趁裕翔抬頭打量的片刻,將一把匕首刺入了裕翔的胸膛。

侍女淒厲的尖叫響了起來,然後是碗盞摔碎的聲音,腳步奔踏的聲音,最安靜的反而是那個殺人凶手。蘇杳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目光甚至不敢望一眼青薰夫人,生怕自己的眼神會連累了她。他其實也沒有料到自己真的會把那枚匕首刺過去,而且手勢那麼平穩,哪裏像平日連看別人殺雞都不忍的蘇杳公子。

他一直老老實實地站在原地,直到刑部的差役們衝進來,把他的脖子和手腕都用鐵鏈繞起來往外拉。他踉蹌著跟上差役們的步子,眼光掃過聚集在門外看熱鬧的人群,卻沒有找到青薰夫人的身影,於是他的手開始顫抖起來。

裕翔並沒有死,蘇杳的手握刀畢竟不如握筆那麼熟練。當主審官調查出這不過是一場貴族間常見的爭風吃醋案件時,給蘇杳判了五年的監禁。

這是蘇杳第一次入獄的經過,此刻的他不知道自己從此會和監獄結下不解之緣。毫無疑問,這一次的監禁條件是最好的,值得以後的蘇杳時時懷念。考慮到他的貴族身份,牢頭給他分配了一個光線好的單間牢房,有床有被,甚至還有桌子。白天他可以不用跟著其他囚犯出工做苦力,而是看看書,畫下畫,食住無憂,竟比他在外麵租房子的時候還要悠閑些。

唯一的缺憾是不能見到青薰夫人,這對熱戀中的年輕人來說就是最大的折磨。他每天都為她寫詩,把這些詩稿碼得整整齊齊地,打算她來看望他的時候獻給她作為禮物。然而青薰夫人一次也沒有來探望過他,他也不敢向牢頭們打聽她的消息,深怕那些粗鄙的口裏說出什麼玷汙了他心中的女神。

這一次的牢獄之災沒有持續多久。幾個月後,由於承光帝新立了太子真嵐,改元延佑,大赦天下,連帶著把蘇杳也放了出去。抱著自己簡陋的行李走出監獄大門時,蘇杳如同一個迷路的孩子般四處搜尋,希望看到青薰夫人的影子,最終卻隻遇見了她的侍女曉菡。

“夫人好嗎?”乍見曉菡,蘇杳激動地奔過去,不待曉菡開口,已是脫口問道。

“夫人很好。”曉菡古怪地苦笑了一下,垂著眼睛不敢看蘇杳的表情,“我來幫公子拿包袱吧。”

“不,我自己拿。”蘇杳愉快地笑著,“你知道這裏麵是什麼嗎?是我送給你家夫人的禮物,自然要親自拿著。”

“可是夫人她……”曉菡躊躇了一會,似乎不忍心打破蘇杳的情緒,最終卻隻能取出一樣東西,塞在蘇杳手裏,“夫人說,把這個交給你。”

蘇杳攤開手掌,發現掌心躺著一枚冰冷的玉玦。

玦,絕。蘇杳愣愣地看了半天,驀地明白過來,定定地堵住曉菡的路,好半天冒出來三個字:“為什麼?”

曉菡看著失魂落魄般的蘇杳,聲音也有些哽咽起來:“公子,你和夫人是沒緣分的,你就當這是場夢,以後就好好過自己的日子,別再想她了。”

“為什麼?”蘇杳像是根本沒有聽見曉菡的話,突然焦急地道,“莫非,是她出了什麼事?”說完,也不等曉菡回答,猛地撒開腿跑了開去。那個包袱半途落在地上,他趕緊折回身撿起來,小心地拍去上麵的灰塵,然後繼續跑下去。

曉菡知道他要去青薰夫人那裏,急得大叫,卻又追不上他的步伐,隻能眼睜睜地看著蘇杳撞開青薰夫人的門,一頭衝進了宅第之中。

府中的家丁們得了青薰夫人的命令,哪裏肯放他進去,還在前院就把蘇杳攔了個結實。蘇杳瘋了一般大叫大嚷,到底惹得青薰夫人親自走了出來。眼看著青薰夫人眉目含春,鬢發微亂的模樣,蘇杳立時安靜下來,柔聲說了一句:“我回來了。”

“曉菡沒把東西給你嗎?”眼見蘇杳怔怔地把手中的玉玦舉起來,青薰夫人冷笑道,“公子是個聰明人,怎麼到現在裝起糊塗來了呢?我的意思已經很明白,公子再糾纏下去,也沒有什麼意思。”

聽了這話,蘇杳就如同數九天被人潑了一桶冷水,從裏到外都涼透了:“你為什麼變了心,難道是因為我沒能殺死裕翔嗎?隻要你一句話,我馬上可以再去殺了他……”

“誰說我要你去殺人,蘇杳公子說話可要注意些。”青薰夫人冷冷地皺起眉頭,“我們不過萍水相逢,各取所需,講什麼變心沒得讓人笑話!”說著青薰夫人轉身就朝院內走去。

“你別走,看看——”蘇杳本來想要青薰夫人看看他在獄中寫的詩,然而話未說完,他已經看到一個男人從遠處轉出來,親親熱熱地挽住了青薰夫人的腰肢,口中笑道:“哪裏來的瘋子,居然打攪了我們的好事……”

“公子,走吧。”曉菡見蘇杳如同石化一般僵立在原地,伸手推了推他,於是蘇杳嗯了一聲,居然就這樣一步一步地走出了青薰夫人的家門。曉菡不放心,悄悄跟在他後麵,卻見蘇杳直挺挺地在街道上走著,也不知道要走到哪裏去。

“公爺,找了半天,那小子居然在這裏!”驀地有人攔住了蘇杳的去路,他卻似乎聽不懂對方的話語,隻是緊緊地抱著胸前的包袱,無神地看著麵前騎在高頭大馬上的人。

“怎麼,不認得我了?我可是被你害得在床上躺了幾個月啊!”那人正是鎮國公裕翔,聽說今天蘇杳出獄,帶了人準備來教訓他。他見蘇杳木呆呆地對自己的話毫無反應,反手一掌,就把蘇杳打翻在地。

“公爺,求您住手!”曉菡頭腦一熱,不顧一切地跑了過來,跪在鎮國公麵前,“他不過是個實心眼的傻子,公爺您就放過他吧。”

“我知道他是個傻子,否則怎麼會連青薰那個女人的話都信!說起來,本公爺這一刀挨得實在是冤枉!”裕翔越說越氣,抬腳踹了蘇杳一下,“到底青薰跟你是怎麼說的?”

“她說你是她的仇人,你害得她生不如死……”蘇杳的眼裏忽然發出光來,驀地舉起手裏的包袱,就朝裕翔砸過去。

“蠢材!”裕翔眼看著手下製服了蘇杳,冷笑一聲,“你知道她說這話是什麼意思嗎?隻因為她自負美貌,對男人都是手到擒來,偏偏在我這裏碰了釘子,所以就唆使你前來尋釁。那個女人唯一的愛好,就是挑撥她裙下之臣為了她爭風吃醋。現在她已經驗證了你對她的忠心,再玩下去就沒意思了,所以我猜她此刻已經翻臉不認你了,對不對?”

“你,你胡說!”蘇杳憤怒地吼了一聲,使勁掙紮著想要衝過去衝這家夥臉上揍上一拳,然而卻偏偏動彈不得。他轉過頭朝默然不語的曉菡叫道,“曉菡,你告訴他,你家夫人不是這樣的人!”

曉菡抬起眼睛看著蘇杳,此刻原本風度翩翩的公子哥兒一派狼狽,不由眼圈慢慢紅了:“公子,公爺說得沒錯,我家夫人一直是跟你玩遊戲。現在遊戲結束了,你就想開些,放開手吧。”

“原來是這樣……”蘇杳咧開嘴笑了笑,表情卻比哭還難看。然後他如同霜打的茄子一樣蔫了下去,腦袋裏一片空白,定定地盯著地麵不說一句話,連裕翔什麼時候走的也不知道。等他回過神來的時候,發現自己已經坐在街角,曉菡正買了些吃食放在他身邊,說了幾句他聽不清楚的話,方才一步一回頭地走了。

天色黑下來,路上的行人漸漸少了,夜風終於讓蘇杳清醒過來。他哆嗦著手扯開包袱,取出那疊整整齊齊如同磚頭一樣的詩稿,一張一張地把它們撕成碎片。

就這樣,蘇杳公子轟轟烈烈的初戀結束了,這個故事無非給當時帝都上流社會奢侈淫靡的風氣和無聊空虛的精神狀態做了一個注腳,卻改變了這個鄉下小貴族的一生。讓我這立傳的人寫到這裏,也會停下敲打鍵盤的手,歎口氣想:“這個樣子的社會,果真離它的滅亡不遠了啊。”

蘇杳重新回到了他以前在貧民窟裏租的小屋,幸虧他當時已經預付了大半年的租金,此刻倒要慶幸畢竟有個落腳之處。當他頭昏腦漲地打開房門時,他看見地上躺著一個信封,應該是有人從門縫裏塞進來的。

信封裏是一份公函,通知蘇杳在四月參加“春選”。蘇杳愣了半天才記起去年夏季有人答應推薦他的事情,那個時候覺得等到第二年春天是多麼漫長,現在春天卻已不知不覺地到來。這渾渾噩噩的大半年回想起來,真是一晌春夢,又是一晌惡夢。

蘇杳畢竟還年輕,就算經曆了一場不堪回首的初戀,他的生活還是要繼續下去。於是蘇杳振作精神,開始準備那場以查舉官員為宗旨的春選。

可惜現在的蘇杳已經不是去年夏季的蘇杳了。那個時候的他不過是一個純樸的外鄉人,麵對帝都這個花花世界而目眩神迷,可是現在,在經曆了無恥而又無聊的欺騙之後,他變得懷疑一切,憎惡一切,下意識地要把自己包裹在不屑的冷笑和尖刻的語言中。他周圍的鄰居很快發現蘇杳變了,原先的他雖然自視甚高,臉上依然有彬彬有禮的微笑,可是現在,他緊緊地抿著嘴唇,從眼角看人,從鼻子裏出聲,似乎所有人都欠了他一個金銖一樣。

當清高變成了傲慢,天真變成了放縱,不通世故變成了憤世嫉俗,蘇杳就脫胎換骨一般變了個人。那疊磚頭一樣的詩稿就如同一張張紙錢,將原來的蘇杳埋葬了。青薰夫人的騙局對蘇杳的影響,比任何人的猜測都要來得嚴重。或許這些品性一直潛藏在原先的蘇杳的內心深處,當青薰夫人的背叛和欺騙撕裂他的心時,那些蟄伏的幽暗的東西便破土而出,升藤結蔓,最終網羅了他。這種轉變並非僅僅是偶然,青薰夫人不過是催生的因素。帝都是一個巨大的染缸,蘇杳想要抵擋它的侵襲,既然不能保持原先的潔白,就隻能比它更加濃黑。

如果單單是對那些窮人們冷嘲熱諷還好,偏偏後來發展成一種習慣,任何場合任何對象都遏止不了他憤世嫉俗的態度,這就給蘇杳惹下了另一樁無法挽回的禍事。

承光帝時代的夢華王朝選拔官員主要靠推薦查舉製,就是由在任官員推薦貴族子弟候選,再由禮部派人對這些候選人進行考察。蘇杳因為才從監獄出來,履曆上就比別人差了一大截,那些清高方正的禮部學官們看見他就翻個白眼,重重地哼上一聲,顯見要通過的話是難於上青天了。偏偏蘇杳是個不識趣的,你越是嫌惡我,我偏要膩味你,每次聚會都不肯落下,雖然常常默然不語,偶一出口就是刻薄言語,噎得大家都不痛快。

那一天正是禮部學官帶著應選的貴族們前去參觀白塔。那座白塔位於帝都正中,高聳入雲,正是七千年前空桑政權開辟之初,曆史上最偉大的皇帝星尊帝興建,哪怕從天闕山上都能看到這頂天立地的白色建築。聽著學官煞有介事地介紹這座白塔高六萬四千尺,耗時數十年,耗資千萬金,中途坍塌十數次方才建成,眾人無不驚訝讚歎,連呼“奇跡”。偏偏那一直冷眼旁觀的蘇杳哼了一聲,冷笑道:“星尊帝為一己私利,建此勞民傷財之物,卻沒被百姓推翻,這才是真正的奇跡呢。”

他此語一出,眾人都嚇得呆了。要知空桑政權綿延七千年,曆代王朝都是星尊帝子孫所建,無不對這個神仙般的祖先禮敬有加,容不得一絲玷汙。這蘇杳狗膽包天,說出這等嗬佛罵祖大逆不道的話來,竟然沒有當場被天雷劈死,隻怕也算個奇跡。

其實蘇杳信口說出這句話來,心裏也知道不好,功名也不要了,當晚就趁夜收拾行裝,想要逃回老家去。誰知他還沒有出城門就被一隊官兵圍得嚴嚴實實,為首一人騎在高頭大馬上,滿臉都是得意,正是鎮國公裕翔。

眼看蘇杳已經忍不住發起抖來,裕翔哈哈笑道:“我早警告你不要落在我手裏,這下是你自己作孽,可怨不得我了!”說著一揮手,兩旁如狼似虎的官兵就衝上來,把蘇杳綁了個結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