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杳心裏發虛,此刻也充不起好漢,老老實實地畫押認罪,然後就呆在監獄裏,等著最後的發落。
這等大不敬之罪自然要由皇帝親自裁決,對於一句忤逆之語的量刑,實在是可大可小。偏偏那日承光帝心情好,又聽說了蘇杳為個風流寡婦刺傷鎮國公的事情,不由哈哈大笑,隨口道:“這種憨直人物不用和他計較,革了爵位打頓板子,讓他記得教訓就好了。”
在帝王眼中,大逆不道的罪給個這樣簡單的判決,實在算得上天恩浩蕩,聖心仁慈了,可是對於蘇杳而言,那一句無心之言卻堵死了他所有的希望,讓他徹底地在泥淖裏淪陷下去。
他遠在康平郡的父親除了色膽就再沒有其他膽色,加上原本就對這個兒子的胡作非為耿耿於懷,此刻聽到他犯下這樣目無君上的大罪,早嚇得魂不附體,坐臥不寧。他深怕朝廷追究他個教子無方的罪名,還不等皇帝的判決下發,早早地就宣布把蘇杳逐出家門,斷絕了和他的一切聯係。
被家裏掃地出門的消息是裕翔親口告訴蘇杳的,睚眥必報的鎮國公自然不會放過任何一個打擊蘇杳的機會。偏偏青薰夫人此刻已勾搭上了成親王,讓恨得牙癢癢的裕翔隻能痛打落水狗,把氣都撒在了有心沒腦的蘇杳身上。一頓板子下來,蘇杳被打斷了腿,可他哪怕叫得如同殺豬一般,對一旁裕翔的冷嘲熱諷卻始終沒有一點回應。
等到可以重新走路的時候,蘇杳終於走出了那座權作庇護所的監獄。獄醫的手藝不是很好,讓他的右腿接上以後比左腿短了兩寸,從此玉樹臨風的蘇杳公子真的成了風中玉樹,走起路來有些花枝亂顫。
忘記了一點,已經成為一介平民的蘇杳現在已經不能再被冠以“公子”的後綴了。他此刻看上去並不比街頭挑擔子賣豆漿的王二體麵多少,而且從身份的實質上看,他們也不再有任何差別。而王二至少可以挑豆漿去賣,蘇杳肩不能擔手不能提,和廢物又有什麼區別呢?
然而蘇杳竟也沒有餓死在這最潦倒的時候,有時候一個人別的運氣差了,桃花運就會相應地好起來。
那朵桃花就是青薰夫人的侍女曉菡。她站在門外,對蹲在灶前被煙火熏得兩眼通紅的蘇杳說:“公子,今後讓我伺候你吧。”她是蘇杳的後半生裏,唯一堅持用“公子”二字稱呼他的人。
多年以後當蘇杳坐在刑場上,鬼頭刀在他身後閃閃發光,萬千思緒就如同白雲一樣在他的腦海裏飄來飄去,最後定格的就是曉菡——那是他這一生中神對他最大的恩賜,哪怕他對她,並不是愛情。
曉菡離開了青薰夫人華美的府第,帶著自己所有的積蓄住進了蘇杳租的破屋子。她給他帶來了溫熱的飯菜,厚實的冬衣,女人的柔情,甚至還給他帶來了孩子。當他們的第一個孩子出生時,曉菡的積蓄也花得差不多了,蘇杳終於可以克服內心的陰影,在街市上支了一個給人畫像的攤子。
然而蘇杳也知道他的畫像是不受人歡迎的,甚至可能給自己帶來麻煩,畢竟世上有幾個人可以直麵自己被揭穿的靈魂呢?於是他隻能選擇給死者畫遺容,可就算這樣,還是常常被死者的親屬指責畫得不夠慈祥睿智完美,生意便清淡得很。常常擺了一天攤子回去,口袋裏依然沒有進一個銅子。
實際上,蘇杳與真人無二的繪畫技法還有一個別樣的用途,但是這種事情蘇杳打死也不會做。曾經有幾個人試著給蘇杳提出這樣的要求,蘇杳都憤怒得漲紅了臉,口中冷笑著回絕:“別說蘇杳以前也做過幾天貴族,就算今天餓死了,也不做這種辱沒名聲的事情。”
可是“餓死”兩個字說起來容易,真遇上了實在可以把人逼瘋。當給孩子看病花光了最後一枚銅子,當曉菡深夜裏還在水井邊給人洗衣服時,餓得睡不著的蘇杳對著清冷冷的月光站了大半夜,終於收拾起畫具,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潑滿汙水的街道。
第二天他沒有回來,曉菡被孩子的哭叫和小山一樣的髒衣服包圍著,也無暇顧及他的去向。直到半夜裏曉菡捶著酸痛的腰,抱著木盆走回來時,她看到蘇杳跪坐在偏僻的街角,用什麼東西狠命砸著自己的手指。
她扔下木盆跑了過去,將蘇杳緊緊地摟在懷裏,伸手搶下他手裏的凶器,不由呆住了——那沾滿了蘇杳手指鮮血的,是白亮亮的銀錠。
“公子,你怎麼了?”她突然看見連綿的淚水從蘇杳緊閉的眼中滾落,驚慌地問道。
“沒什麼,我隻是突然掙了這麼多錢,太……太高興了……”蘇杳睜開眼睛,對著妻子忽然笑了,隻是那笑中盛滿的淒涼比月光還要蒼白。
曉菡沒有再問下去,她隻是緊緊地抱著不斷顫抖的蘇杳,如同母親抱著一個受驚的孩子。
“為什麼要嫁給我……”蘇杳靠著她的肩頭,痛苦地握緊受傷的手指,“我現在一無所有,又是個瘸腿的廢人……”
“因為我一直記得你原先一塵不染的樣子。”曉菡緩緩地回答,綻出一絲微笑,就像夢境裏遙不可及的瓊花。可憐的女人,就算她心目中神仙般的愛人早已被踐踏在泥地裏,她也沒有放棄有朝一日重回九天的夢想。她的一生,基本上都是靠這種夢想支撐。不過她現在最關心的還是,蘇杳究竟從哪裏得到這麼多錢?
實際上,這些錢確實是蘇杳掙來的,因為他終於答應了先前嗤之以鼻的要求,給人畫起了“壓箱底”——母親在女兒出嫁時用以教育她行夫婦之道的圖畫——當然這是比較委婉的說法,實際上這些圖的作用常常並不限於此,換個通俗的說法,這些畫叫做“春宮圖”。
雖然畫春宮報酬較高,但在所有人眼中,隻有品性低賤的畫師才會畫出這種誨淫誨盜的東西。如果純粹從藝術表現力來說,蘇杳的風格確實適合這種以寫實為第一要素的繪畫題材,可讓一個前貴族操持這種賤業,其內心的落差和從天闕山頂滾落下來沒有絲毫區別。難怪蘇杳恨透了他畫畫的手指,那纖毫畢現的能力帶給他的不是榮耀,而是恥辱。
比起蘇杳如同過街老鼠、人人喊打的肖像畫,他的春宮圖毫無疑問地受到顧客的歡迎。如果說麵對那些肖像畫激起的是觀眾拷問靈魂的沉重心態,那麼那些麵目模糊栩栩如生的春宮圖帶來的就是純粹的肉體歡娛了。所以幾乎是一瞬間,前來求取畫作的顧客就踏破了蘇杳的門檻。
為了彌補名譽的損失和內心的煎熬,蘇杳把那些春宮圖的價格定得極高,也不肯輕易接下稿約,反倒讓流傳在外的畫作身價不斷翻番。出於難以言表的羞恥,那些畫的落款上也不再題以蘇杳的本名,而代之“風月先生”四個字。很快,“風月先生”的名頭便傳遍了整個帝都的上流社會,每個人都含著隱秘的興奮談論著這個天才的春宮圖畫師,不惜千金求取他的畫作。
蘇杳剛開始時還試圖向鄰居們掩蓋自己的行為,但紙包不住火,很快他周圍所有的人都知道那個曾經清高的失爵貴族變成了一個最低賤下流的畫師,於是最開始的虛偽的憐憫和慨歎都統統變質,所有人看向蘇杳一家的目光裏全都是鄙視譏誚,當然,也帶著對他家突然富有起來的嫉妒。
千夫所指,無病而死。在曉菡不斷因為街坊的指指點點而垂淚,而他的長子也數次和鄰居家的頑童鬥毆之後,蘇杳不得不一次次地搬家。雖然這住處是越搬越好,蘇杳的心卻越來越悖逆。終於有一天,蘇杳幹脆在自己一貫手持的白折扇上寫下了大大的四個字“風月先生”,就像他當初第一次進伽藍帝都時那樣在人前瀟灑高傲地展開——你們不是喜歡在背後說三道四麼,我就直接把自己的身份暴露在你們麵前,看不把你們這些表麵仁義道德背後男盜女娼的偽君子們噎死?是誰厚著臉皮對我的畫提出非分要求,是誰偷偷翻撿我家裏倒出來的廢畫紙,是誰把我逼上了這條沒臉進祖墳的道路——不就是你們麼?
不過蘇杳確實也有了自傲的資本,他的春宮不僅在帝都的貴族間炙手可熱,連皇宮裏也開始偷偷搜集他的畫作。這樣一來,蘇杳雖然被人鄙視,卻也被人看重,漸漸竟然到了千金易得,一畫難求的地步。蘇杳早已重新眼睛向上,鼻孔朝天了——曉菡自不必說,大小使喚丫頭配了七八個,孩子們也請了家庭教師,省得在學堂裏看別人白眼。
曉菡雖然羞恥於旁人的議論,但她從不會試圖勸阻蘇杳責備蘇杳,因為這是這個男人唯一可以養活這個家的辦法。有時候看著蘇杳滿心疲憊卻故作瀟灑的樣子,曉菡就會心疼地給他按摩繃得緊緊的肩背。如今這落毛的鳳凰終於重新披上了錦衣,卻不但無法再飛上高空,和家養的雞群也格格不入——說來說去,羽毛再鮮亮,神態再倨傲,也終究是一隻野雞了。
三
麵對暴發戶一樣的蘇杳,權貴們鄙視他,卻又貪戀他的畫;平民們鄙視他,卻又對他的囂張姿態束手無策。隻有一個人一向自詡正直卻又手握權柄,於是治理帝都頹廢淫邪之風的重任就落在了他身上,他就是蘇杳的死敵——鎮國公裕翔。
這些年來裕翔始終冷眼旁觀著蘇杳的境況,津津有味地欣賞著他在泥沼中徒勞的掙紮。可是蘇杳突然不再做出千奇百怪的翻騰動作了,他認命地停止了一切往上爬的舉動,舒舒服服地躺在泥沼裏,心甘情願甚至得意洋洋地同流合汙了,這就讓裕翔這個旁觀者先是失望,繼而憤怒起來。你不是活得太好了麼,我就讓你看清楚自己究竟是個什麼身份!
於是裕翔派人將蘇杳再一次抓進了監獄。什麼罪?太簡單了——誨淫誨盜,道德淪喪,敗壞社會風氣。這些雖然不是什麼大罪,但證據實在太確鑿,對沒有什麼勢力靠山的蘇杳也夠喝一壺的了。幸虧蘇杳早就對坐牢有了豐富的實踐經驗,他前腳才進牢門,後腳曉菡就分果子一般給每個牢頭都塞了一封沉甸甸的銀錠。曉菡一邊分,蘇杳就在一旁解釋:兄弟以後肯定有的是機會進來,每次都不會忘了大哥們的好處,還望多多照顧啦。
私下裏得了豐厚的賄賂,牢頭們對蘇杳都客氣得很。雖然上頭有裕翔壓著,但虛與委蛇陽奉陰違對牢頭們實在是拿手好戲,因此該打的板子該關的禁閉一樣不少,但都是表麵文章,蘇杳倒沒吃什麼苦頭。說來說去,有錢能使鬼推磨,蘇杳的膽氣越發壯起來。裕翔你不是揚言每年都把我弄進來關十天半個月嗎,好啊,風月先生我就當是到監牢裏度假來啦,每天吃了睡睡了吃,還不用麵對那些齷齪主顧,我舒服著呢。
這樣貓抓老鼠的把戲玩了幾年,蘇杳和帝都監獄裏的牢頭們都成了哥們,坐牢的時候常常和他們混在一起喝酒賭錢,當然買酒的輸錢的都是蘇杳。此刻的蘇杳早已看不出原先的貴族模樣,穿著件滿是酒漬的長袍,眼睛紅紅地盯著骰子,時不時罵上一句粗口。加上偶爾還會啪地一聲張開題了名字的白紙扇,蹺著比左腿短了兩寸的右腿,世人眼中的風月先生活脫脫就是個無賴文人的形象了。
夢華朝延佑五年,蘇杳在監牢裏認識了冰族人旭明。由於再不能享受貴族的單間待遇,蘇杳常常被和一些同樣犯了輕罪的囚犯們關在一起,旭明就是他曾經的牢友之一。
旭明見蘇杳身材幹瘦,腿腳不便,平日裏常常對他多有照顧,讓蘇杳心生感激。一來二去,兩人竟成了無話不談的好友。當蘇杳得知旭明不過是因為和一個空桑富家小姐相戀而被對方父母設計陷害時,當下拍著胸膛保證讓他們兩人終成眷屬。
冰族是被空桑人從雲荒大陸驅趕到海上流浪的民族,數千年來兩族的仇恨世代累積,當權的空桑人一直將冰族人役為賤民,兩族偶有通婚,空桑一方必視為奇恥大辱。因此當旭明的戀人落音小姐前來探監時,哭著說父母極重名譽,寧可她死了,也不讓她嫁給一個冰族人。
“你的父母既然如此死要麵子,我這裏倒有一個以毒攻毒的歪法子,隻不知你敢不敢用。”蘇杳看著落音小姐和旭明抱頭痛哭,在一旁冷悠悠地道。
“我連死都不怕,還有什麼不敢的?”落音小姐恨恨地白了一眼蘇杳。
蘇杳一聽,叉著腿坐在地上拍掌大笑:“好好好,你不要性命,我不要臉麵,這世上還有什麼做不成的呢?”當下附耳過去,對落音和旭明說了一番話。
“呀……”落音小姐一聽,當即麵紅耳赤,連脖子都紅了,“這……這……”
“你不答應也沒關係,我還沒得往自己身上攬是非呢。”蘇杳說著,蹺著腿躺到草鋪上,再不理睬他們。
落音和旭明對望了半天,終於狠下心道:“行,就照你說的辦。”
沒過多久,刑滿開釋的旭明抱著一個畫軸敲響了落音家的大門。落音的父母有心趕他走,又聽他揚言手中握有極重要的把柄,不得不黑著臉把旭明讓進來密談。當旭明展開手中的畫軸時,落音的父母當場氣得變了臉色——那畫上竟是一幅活色生香的春宮圖,交纏在一起的乃是一個空桑女子和一個冰族男子,隻是兩個人的臉都是一片空白,尚未著墨。而旭明接下來的話更是把老兩口幾乎當場氣死:“你們若是不肯將落音嫁給我,這畫上的女子就會變成她的模樣,在世上到處流傳。不知是將她嫁給我丟臉呢,還是把這些畫兒流傳出去丟臉呢?”
“你,你,你這個無賴!”落音的母親氣急之下,一頭就朝旭明撞了過去,卻被丈夫攔腰抱住。
“你把我撞死也沒用,天下那麼多認識落音小姐的人,你總不能全都撞死了吧?”旭明嘻嘻哈哈地笑道。
麵對一臉憊懶之相的旭明,老兩口終於頹喪地敗下陣來,真是不怕不要命的,隻怕不要臉的。思前想後了半晌,老兩口歎著氣把女兒叫了來,遮著臉一疊聲地叫這個不知羞恥敗壞門風的丫頭快滾,他們隻當這個女兒死了。落音小姐含著淚給父母磕了三個頭,跟著旭明頭也不回地離開了家門。
等到事後清醒過來,落音的父母終於想起來去追查那個畫畫之人,自然很容易就查到了蘇杳頭上。雖然蘇杳對這件事抵死不認,痛恨交加的老兩口還是找人狠狠揍了蘇杳一頓。
蘇杳鼻青臉腫地回到家,尚未進房已然哈哈大笑起來,笑著笑著竟笑出了眼淚,口中連呼“痛快”。曉菡心疼地嗔怪他莫不是瘋了,蘇杳便握著她的手笑道:“時至今日,我才知道自己也是有點用處的。”
幾個月後,帝都上空響起來一串晴天霹靂——千年來流亡海上的冰族在一個名叫“智者”的神秘人物帶領下,從西荒入手,侵入雲荒大陸。他們一路勢如破竹,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占領了雲荒中西部的大部分地區,馬不停蹄地朝著帝都殺了過來。
消息傳來,帝都立時陷入了巨大的恐慌之中。以往冰族人也時有入侵,但都是隔靴搔癢,從不會引起帝都居民的重視。畢竟空桑人壓迫了冰族數千年,把他們像老鼠一樣在海上趕來趕去,從未想過這些賤民有朝一日會帶著匪夷所思的武器向自己殺過來。幸好帝都的門戶葉城及時抵擋住了冰族人的進攻,雲荒東部和南部的抵抗也分散了部分冰族兵力,伽藍帝都還處在暫時的安全中,但空桑人的生活已然天翻地覆。
一時間,帝都掀起了狂熱的迫害冰族人的運動,昔日繁華的街道上常常能看到一群空桑人拿著木棍和砍刀追逐著奔逃的冰族人,然後圍上去把他們活活打死。這種群眾自發的泄憤行動,雖然太過於野蠻暴力,官府卻睜隻眼閉隻眼,聽之任之。而其餘的空桑人則在麵對這樣的暴行時,伸手蒙住孩子的眼睛,然後搖頭歎息著繞道離開。
蘇杳也是這些“其餘的人”之一。一次他在街上看到一個做苦力的冰族少年被人圍毆,連忙跟著其餘的路人一起避開。不料那個瀕死的冰族少年竟然掙脫了毆打他的人們,拚著最後的力氣想要抓住一根救命稻草。蘇杳腿腳不便落在最後麵,不幸被那個冰族人追上來,伸出手想要抓住他的袍角。蘇杳驚恐地回過身,卻看見那個冰族少年已被人亂棍打翻在地,流血的眼睛卻死死地盯著蘇杳,口中喊出了他這一生最後的聲音:“救救我……我沒有……做過壞事……”蘇杳像被釘住了一般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那個身影在空桑人的拳頭棍棒下再也不動,腦子裏一片空白。忽然,他一瞥眼看見自己的白折扇上濺上了幾個血點,不由大叫一聲,如同被蛇咬到一般把扇子遠遠拋開,扭身就跑回了家。
從此以後,蘇杳閉門不出,隻是派家人不斷出門買來最新的邸報,剩下的時間就是給自己的妻子和孩子們畫像。盡管那些模特本人都本能地反感他筆下的自己,蘇杳卻死死抱著畫紙不讓最小的兒子伸手撕扯。“等你長大了再看自己小時候的樣子,肯定會喜歡的呀。”蘇杳彎著腰笑著討好四歲的孩子。
“他們說,你的畫都是下流畫,應該燒掉的。”懵懂的孩子看不出父親突然慘白的臉色,依舊噘著小嘴說,“爹爹,什麼叫‘下流’?”
“保媽,趕緊抱小少爺出去!”曉菡走進房,渾然不顧孩子被自己的語氣嚇得哭起來,輕輕握住蘇杳滿是冷汗的冰涼的手,在他耳邊悄聲道,“外麵有人找你。”
蘇杳轉過頭,看著妻子凝重的臉色。“是那個冰族人的妻子,”曉菡遲疑著說,“她說她叫做落音。”
“落音,她和旭明不是出海去了麼?”蘇杳猛地站起來,“快讓她進來!”
曉菡有些擔憂地看了一眼蘇杳,最終沒有說什麼,小心地將那個一身粗布衣衫的女子讓進屋內。落音小姐一進門,便撲通跪在蘇杳麵前,眼淚情不自禁地落下來:“風月先生,求你救救旭明他們吧。”
“旭明怎麼了?”蘇杳趕緊將落音扶起來,關切地道,“你別著急,慢慢說。”
原來旭明自從娶了落音為妻之後,原本想要帶她回冰族在海外的聚居地,不料兩族戰爭忽然爆發,各地道路都被阻斷,兩人無奈之下,隻好再次回到熟悉的伽藍帝都,靠旭明在外做工過活。可自從帝都掀起迫害冰族人的風潮後,旭明做工的工地就遭到了空桑暴民的屠殺,旭明和殘存的冰族工友們隻好成天躲在不見天日的地窖內,靠落音給他們送一點水和食物維持生命。可這樣下去終不是長久之計,旭明思來想去,終於讓落音再度找到蘇杳,請他幫他們這些走投無路的冰族人離開地獄一般的帝都。
“可我無權無勢,怎麼能幫得到你們呢?”蘇杳苦笑著問。
“現在進出帝都靠的都是官府所發的路憑,就像這樣子。”落音說著,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折得整整齊齊的紙來,顯然這張路憑耗費了她極大的心力。她把那路憑展開放在蘇杳麵前,紅著臉小聲道:“若是先生能讓旭明他們一人獲得一張路憑,他們就可以正大光明地走出帝都的城門。”
“要我給他們一人畫一張假路憑?”
“是的。”落音點了點頭,“先生神乎其技,定能靠畫筆仿製出一模一樣的路憑來。”
見蘇杳眯著眼看那路憑,並不說話,落音隻當他不肯,慘然笑道:“我知道用這樣的要求來為難先生,實在是太過分了些,先生不答應也是情理之中。”說著起身告辭,心裏想的卻是手頭再沒有一個銅子給困在地窖內的人們買食物,大不了自己和他們一起死在那裏好了。
“等等,我還沒說不肯。”蘇杳轉過頭,看著落音臉上的淚痕,不知怎麼的就想起被自己拋掉的白折扇上的血點,勉強笑道,“這點錢你先拿去救急,三天後你來取路憑。”眼看落音大喜之下又要跪謝,蘇杳連忙拉住她道,“我既然當初成全了你們,今天就不會任由你們變成一對死鴛鴦。隻是你回去告訴那些冰族人,我今天幫助他們的唯一報酬,是要他們發誓今後永不傷害無辜的空桑人。”
靛青、石青、煤青、瓦青……增之一分,就描不出路憑上非青非黑的狷獸水紋;曙紅、桃紅、玫紅、絳紅……減之一分,就畫不出路憑上紅中帶金的府尹大印。蘇杳把自己關在畫室裏三天三夜,嚐試了無數種顏料的調配,終於繪製出了和官府精心秘製一模一樣的護身路憑。
當千恩萬謝的落音帶著這些路憑離開之後,精疲力竭的蘇杳倒在椅子上,連張開眼的力氣都沒有。曉菡吃力地把他扶到床上躺下,看著丈夫青黑的眼圈和凹陷的臉頰,忍不住埋怨道:“為了那些冰族人,你這樣賣命值得嗎?聽說他們的軍隊一路燒殺擄掠,對空桑人大肆屠殺,若是被官府知道你居然幫助冰族人,說不定會把你當作叛國賊殺了。”
“冰族人不該濫殺無辜,空桑人也一樣的……”蘇杳的眼前似乎又有那幾個血點在不停地晃動,無力地開口,“無辜之人都不該死,不管他是什麼民族……就算官府真把我抓起來,我也隻能這樣回答……”
蘇杳究竟在帝都封鎖期間給多少冰族人繪製過路憑,現在已經無據可考。公認的說法有四百多個,但有些記載上這個數字超過了一千。想想看,伽藍帝都是雲荒上最繁華的城市,也是大地上最富庶、人口最多的城市之一,它鼎盛時期的人口曾經超過一百二十萬人。這百萬級的大都市給數以萬計的冰族苦力提供了謀生機會,哪怕是在戰爭最為激烈的時期,帝都城裏的冰族苦力依然會在空桑人的皮鞭刀槍威脅下,拚命修築對抗他們自己軍隊的堡壘和城牆。
令人驚奇的是,蘇杳這種近乎於瘋狂的行為並未被空桑人發現。在他們眼中,蘇杳始終不過是一個猥瑣下流的春宮圖畫師,他瘸著腿卻力圖做出高潔風姿的行為無非給別人茶餘飯後增添談資。那些鄙視蘇杳的鄰居們打死也不會相信,那個時而狂傲時而又帶著阿諛笑容的風月先生,竟然會在他封閉的畫室裏大量偽造救命的路憑,一邊肆無忌憚地繪製一邊被偶爾響起的敲門聲嚇得心驚膽戰。甚至有一次,當京兆尹府上的差役照例到各家巡視時,正在繪製路憑的蘇杳一把將桌上的成品抓起來塞進口中,等熬到差役們離開時他發現自己居然尿濕了褲子。
蘇杳從來不是一個勇敢的人,也從來沒有想過要做英雄或者賣國賊,但他卻被無數冰族苦力當作他們的救星,讓他們避免被伽藍帝都這頭暴怒的雄獅所吞噬。反過來,很多受過他恩惠的冰族人逃出帝都之後,真的帶著感恩之心嚴格履行了他們對蘇杳發下的誓言——永不傷害無辜的空桑人,甚至幫助他們。
“因為神在保佑著我們,也保佑了那神賜來解救我們的繪畫之手。”很久以後,在冰族人慶功的盛宴上,旭明這樣解釋。
旭明說得沒有錯,那個時候,神確實是在保護著冰族人。仿佛是為了補償冰族人七千年的悲苦生活,這一次冰族軍隊隻耗費了數年的時間就占領了除卻伽藍帝都的一切領土,把雲荒境內生活的一切種族都納入了自己的統治。
夢華王朝名存實亡。茫茫鏡湖之中,伽藍帝都成了一座名副其實的孤城。可是這座孤城,也苦守了十年。沒有人知道蘇杳這十年之中除了給瀕臨死亡的冰族苦力偽造路憑還幹過些什麼,或許也隻是和他的鄰居們一樣,為了領取官府配給的糧食而徹夜排隊,為了爭搶幾乎幹涸的井水而和別人大打出手,為了他的長子被流箭射死而痛哭哀號……但一個事實是毋庸置疑的——城中的青壯年不斷在戰鬥中死去,老弱病殘也開始被分發武器,走上城頭。當已經年過四十的蘇杳手中握著長矛,徹夜站在箭樓旁站崗時,他早年被打斷過的腿骨不斷作痛,忍不住撐著長矛屈起了膝蓋。可是天亮的時候,他的眼睛卻閃動著異常明亮的光芒,不時望望城外潮水般蔓延的軍隊、堆積如山的屍體,不時又望望城內螻蟻般奔走的居民、美輪美奐的建築,胸中仿佛有一種強烈的欲望不斷升騰,幾乎要讓他不顧一切地拋開長矛,操起畫筆,大喊大叫地奔跑到畫布之前。
“看你那個熊樣,沒得給我們空桑人丟臉!”一聲帶著怒氣的嗬斥驀地在蘇杳身邊炸開,也打斷了他洶湧澎湃的思緒,他愕然地轉過頭,看見的是全副武裝的鎮國公裕翔。
裕翔也老了,這些年都不再和蘇杳玩貓抓老鼠的監牢遊戲,然而他的血性卻並沒有隨著他的鬢發而老去。裕翔一把抽出蘇杳手中握得緊緊的長矛,隨手拋給身邊的親衛,罵道:“你們瞎了眼睛嗎,這樣的殘廢怎麼配來戰鬥?帶他下去修城牆!”
蘇杳通紅的眼睛憤怒地盯著裕翔,卻最終什麼也沒有說。此刻,他是士兵,裕翔是將軍,他必須無條件地服從上司的一切安排。
就這樣,蘇杳脫下軍裝,赤著背膊開始搬運修補城牆的磚石。他的周圍都是監獄裏的罪犯、冰族的苦力和受罰的士兵,可是蘇杳已經來不及抱怨了,沉重的磚石幾乎壓斷了他從未做過重活的身軀。當被冰族炸破的城牆終於填好窟窿時,蘇杳攤開手腳躺在爛泥裏,寧可就此長眠不醒。
如果伽藍帝都再多堅守幾天,說不定我們的主人公風月先生真的就這樣累死在了爛泥裏。然而就在他被一袋袋夯實的沙土壓得喉嚨發甜的時候,他耳中忽然響起一陣嗡鳴——“城破了,城破了!”
一瞬間,蘇杳和他周圍的人們都停下了一切動作,仿佛一尊尊雕像一樣呆愣在原地。可是下一瞬間,凝滯的時間之輪又唰地一聲衝破了阻力,開始運轉——每一個人都發出一聲大喊,扔下肩挑手提的沙土磚石,轉身朝自己家的方向跑去。
蘇杳也裹挾在慌亂的人流中奔跑,幾次跌倒在地又幾次重新爬起,顧不得被人踩痛的手腳和胸口撕裂般的疼痛而繼續奔跑。可是當他終於跑回了自己家所在的街道,他看到的隻有一片火海。
仿佛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蘇杳跪在地上,隻覺得心裏的痛都化成腥甜的血湧上了喉嚨口。他用手指緊緊地摳著地麵,卻抑製不住眼前陣陣的黑翳,然而就在他昏過去的時候,有個聲音從遠處傳了過來:“風月先生是你嗎?別怕,我是旭明,我來救你啦!”
四
夢華朝延佑十七年,伽藍帝都失守,在雲荒大陸上綿延了七千年的空桑人的統治宣告終結。千千萬萬的人用性命給這場最浩大的死亡作為陪葬,另外千千萬萬的人則不得不在這滔天的巨浪中浮沉掙紮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蘇杳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正躺在一張柔軟舒適的床上,而身旁守候的人正是落音。
“先生醒啦。”落音看著蘇杳迷茫的眼睛,仿佛渾然不記得先前發生過的一切,連忙微笑道,“這是旭明分到的宅子,很安全的。”
“我想出去看看。”蘇杳麵無表情地回答著,伸手就想掀開被子下床。
“你不能出去!”落音慌忙攔住蘇杳,為難地對上對方瞬間清亮起來的目光,“現在外麵……很亂……”
“在屠城?”蘇杳平靜地吐出這三個字。
落音點了點頭,眼淚卻在一瞬間決堤而出。
蘇杳看著她,沒說話,身體卻驀地搖晃了一下。他伸手扶住門框站穩,發現自己的嗓子和眼睛一樣幹澀,輕輕咳嗽了一聲,依然往外走去。
“先生你……”落音快步跑到大門前,用身體擋住門閂,急切地道,“你冷靜些,你是旭明的救命恩人,我們一定要保護你的安全!”
“我隻是想去找我的妻子和孩子。”蘇杳無力地說。
“旭明帶人去找過了……”落音緊緊盯著蘇杳慘白的臉色,小心地斟酌著自己的措辭,“不過你別擔心,聽說有十萬空桑人跟著太子妃、大司命他們去了無色城,或許夫人他們也跟著去了……我們既然還留下來,就要好好活下去,免得他們惦念……從今往後,就忘了我們是空桑人吧,那些人也從未善待過我們……”
蘇杳似乎沒有聽見落音在說什麼,他如同木雕泥塑一般站在牆根,聽著遠處傳來的哭號和嘶喊。“忘了也好……”最後,他說出這四個字來,全身立時如同篩糠一般不住地打戰,終於慢慢回轉身,走進屋內用被子蒙住了頭。
旭明回來的時候,那些彌散在伽藍帝都上空的慘呼和哀叫已經消失,旭明簇新的官袍在陽光下鮮亮奪目。
“先生以後隻要說自己是青族人就好,戶部那邊的記錄我已經給你改了。”作為戰爭的勝利一方,原本誌得意滿的旭明不知為什麼在看到蘇杳的時候有些心虛,畢竟這場空前的勝利伴隨著空前的殺戮——除了投降的青族,空桑六部的赤、白、藍、玄、紫五族幾乎都被冰族軍隊屠戮殆盡,可是這個事實他又怎麼能對身為藍族的蘇杳說得出口?
“我是青族人……嗬嗬……”蘇杳忽然詭異地笑了,他看著旭明問,“那麼請問你是誰?”
“我以前沒有說過,我是冰族‘十巫’之一巫朗的遠房侄子。”旭明回答。
“原來你也算是冰族的世家子弟,以前在獄中真是失敬了,居然和你稱兄道弟。”蘇杳冷淡地道。雖然他對冰族並沒有多少了解,但對冰族的最高權力掌握者“十巫”的名頭還是有所耳聞,他們代表著冰族最大的十個貴族世家,以元老會的形式掌握著冰族的一切軍政大權,如今也掌握了這片雲荒大地上所有人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