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雖然仗著這點關係在工部撈了個差事,但以前冰族落魄的時候,我確實隻是個在帝都靠力氣吃飯的苦力。”旭明訕訕地解釋著,見蘇杳不再開口,連忙寬慰道,“現在帝都的秩序已經肅清,先生要是覺得在屋裏悶,就出去走走吧。”
見蘇杳果然站起身一瘸一拐就往外走,旭明趕緊大聲吩咐手下人備轎,蘇杳卻抬手止住:“旭明大人,你和我這個空桑遺民扯在一起,就不怕對你前程有損嗎?”
“若沒有你,我性命都沒有了,還談什麼前程?”旭明豪邁地笑了,“何況還有落音呢,就算為此丟了差事,我還有一把力氣,大不了和以前一樣去工地上討生活,也餓不死人啊!”
無可否認,旭明這番話讓蘇杳凍僵般的心有了一絲暖意,但他仍然拒絕了轎子,在旭明的陪同下慢慢走進剛剛承受了血腥洗禮的伽藍城。
除了戰爭時期的破壞,整個帝都幾乎還保持著空桑鼎盛時期的模樣,隻是金發藍眸的冰族人取代了空桑人在街上穿梭。蘇杳走著走著,忽然停下來撫著胸口喘氣,當旭明關切地詢問他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時,蘇杳便望著前方高聳入雲的伽藍白塔說:“沒什麼,隻是看到這座塔,想起了一點往事。”
蘇杳的這點往事,旭明以前和他在牢房中聊天時就已經知曉。那個時候少不更事的蘇杳指著這座建築感歎空桑星尊帝建此勞民傷財之物,為什麼統治卻沒被推翻?因為這句平素盤桓於心卻不敢宣之於口的話,他從雲端的貴族身份跌落在泥坑裏,而如今,空桑的統治果然應聲而倒,為什麼曾被它踩在最下層的蘇杳卻又如此慘傷?
兩個人站在路上正各自出神,冷不防一輛馬車疾馳而來,車夫眼見奔馬要撞上兩人,連忙拚死勒住馬匹,生生拉得馬車頓在原地。受了顛簸的車中人驚叫一聲,掀開車簾朝車夫罵道:“你怎麼駕的車?要是嚇壞了本夫人,看你怎麼給巫彭大人交代!”
“你們兩個挺什麼屍呢?瞎了眼睛沒看見這是誰家的馬車?”車夫恨恨地側頭瞪著身穿官袍的旭明,毫無忌憚地惡罵了兩句,見旭明隻是拉著蘇杳站到道邊去並不吭聲,滿腔怒火便又倒灌回車廂裏去,不清不楚地罵道,“猖狂什麼呢,不就是賣肉的娼婦,還敢自稱什麼‘夫人’!”說著一甩馬鞭,呼喝著馬兒繼續跑了下去。
“這是‘十巫’中掌管軍隊的巫彭大人家的馬車,以後看到了一定要及早回避。”旭明向蘇杳耐心地解釋著,卻見蘇杳仍舊一副呆呆的表情注視著馬車消失的方向,不禁輕輕拉了拉他的袖子,“先生怎麼了?”
“青薰夫人。”好半天,蘇杳才仿佛把梗在胸中的那口氣緩緩吐了出來,“也是,她原本就是青族人。”
看著蘇杳有些失魂落魄的樣子,旭明竟有些同情。青族人雖然投降了冰族,並幫冰族統一了整個雲荒大陸,但是不可否認,冰族人對這個屈膝的部族隱隱含著鄙視。這個青薰夫人雖然比蘇杳還大上許多,但一向駐顏有術,風姿撩人,看上去不過三十許人,難怪一向好色的巫彭大人動了心思,包養作情婦。這件事在如今的帝都並不算秘密,隻是蘇杳從前為這個女人吃夠了苦頭,如今君自落魄,妾自逍遙,就算蘇杳再沒了當日的癡情,隻怕心裏也不好受。
“走吧,前麵有人在等你呢。”旭明不由分說,引著蘇杳再度往前走去。
穿過宣德街,走進益陽坊,蘇杳猛地停住了腳步,老氣橫秋地抬起袖子擦了擦眼睛。沒錯,他的眼睛並沒有欺騙他,那座坐落在街邊白牆黑瓦的院子,正是他被火焚毀的住宅!
“進去看看吧。”旭明推開了院門,引著有些出神的蘇杳走了進去,霎時間,無數的人從月洞門後、從東西廂房裏、從花架井欄之間湧了出來,他們把手中的花瓣灑在蘇杳身上,大聲地歡呼起來。
“這……這是……”蘇杳似乎被那些紛紛揚揚的花瓣和搖動的人頭晃得暈了,囁嚅了半晌也沒有說出完整的句子來。
“他們和我一樣,都是被先生所救的冰族人。”旭明笑著解釋道,“如今大家一起出錢出力恢複了先生的舊宅,隻當是回報先生救命之恩。”
“我們不僅幫先生修好房子,還選你作這益陽坊的坊官,今後大家就一起住在益陽坊啦!”有人大聲地叫道,引來一片歡笑和讚同。這些窮苦出身的冰族人原本無家可歸,這番沾了自家軍隊的光,都得以在帝都內建宅安居,無不歡喜雀躍,隻當蘇杳也會被他們的真誠的感激所打動。所以當蘇杳忽然哭起來的時候,所有的人都手足無措、目瞪口呆。
蘇杳原本隻是默默流淚,繼而哽咽出聲,到了最後竟號啕大哭。旭明等人慌忙圍攏過來,卻不知從何處寬解,等了半天,蘇杳終於漸漸收了淚,對周圍麵麵相覷的眾人道:“宅子能回來,家卻回不來了。”
蘇杳果然從旭明家搬回了益陽坊的舊址,也果然當仁不讓地做了益陽坊的坊官。四十多年來,他終於得到了一個吃皇糧的鐵飯碗,手下也有了兩個耀武揚威的差役,可是這一切都來得太晚,也太過諷刺。
冰族政權同意蘇杳擔任坊官自也有他們的打算。空桑五族雖然在大屠殺中基本被消滅,但帝都中還混居著不少中州人、西荒人、西洋人和青族人,他們親眼目睹過冰族對空桑人的鐵腕手段,難免兔死狐悲,物傷其類,因此讓一個顢頇的卑怯的空桑遺民做坊官也可以起到安撫人心的作用。
此時的蘇杳再不必靠畫筆維持生計。他拒絕了媒婆的說親,獨自住在他空蕩蕩的宅子裏,偶爾一瘸一拐地帶著兩個差役在益陽坊裏轉上兩圈。那兩個差役知道他以前不過是個畫春宮的,人又畏縮易驚,心裏老大瞧不起,也不把他當個長官,常常溜出去喝酒賭錢,蘇杳也不管不問。
做坊官雖然有俸銀可拿,事情也清閑,但也有一點不好——每當帝都處決罪犯時,坊官們都必須親臨刑場,以便回去之後向坊民們宣講奉公守法的道理。蘇杳膽子小,每次都裝病在家不肯去,卻每次都被兩個手下好說歹說強拉起來,硬架到刑場外去應卯。不過人雖然抖抖嗦嗦地站在那裏,蘇杳卻固執地不肯睜開眼睛,說是自己見了血就會犯暈。
這一次處決的照例是從各地搜捕來的空桑餘孽。蘇杳雖然閉著眼睛不看,但“空桑”兩個字聽在耳中就足以讓他心髒跳得無法承受。特別是有人大聲喊了一句“蘇杳!”更是將他驚得忘了自己的防禦方法,下意識地睜開眼應了一聲。
“蘇杳,果然是你,你居然投降了冰夷!”等待處決的犯人中,一個滿身血汙蓬頭垢麵的老者厲聲叫道,“你這個空桑的叛徒,出賣祖宗的悖逆,你為什麼不去死,為什麼不去死!”
“閉嘴,老東西!”一旁的冰族士兵走上去,一腳踹在老者的臉上,踢得他滿口是血滾倒在地。下一刻,劊子手走過去拎起那老者的衣領,拖到斷頭台前,鬼頭刀一揮,一蓬血就噴泉一般灑得老遠。
“啊!”蘇杳慘叫一聲,倒仿佛挨了這一刀的是他自己一般,直挺挺地就朝後倒了下去。他聽見自己的後腦勺在石板地上清脆的碰撞聲,也聽見手下兩個差役幸災樂禍般的驚呼聲,可他隻是死死地揪住自己胸口的衣服,喃喃地回答著前戶部侍郎紀群臨死的責問:“我為什麼不去死?因為祖宗早就不要我了,空桑也隻要我……為他們畫春宮……我快餓死的時候沒人幫我,現在卻又要我去死……哈哈哈哈!”他驀地大笑起來,在刑場上滾滾而落的人頭映襯下顯得更加詭異瘋狂,以至於監斬官不耐煩地吩咐他的兩個手下將半瘋半癲的蘇杳送回了家,從此以後也特許他不再參與類似的場合。
說來也怪,回到自己的家院後,蘇杳這番臆症很快就痊愈了,他照舊每天一瘸一拐地在坊內轉悠一圈,算是沒有白拿坊官的俸祿,卻又常常被突然的響動驚得麵無人色,像一隻被嚇破了膽的兔子。例行公事的巡視完成後,他就躲進自己家裏閉門不出,幾乎隔絕了與外界的一切往來。沒有人知道他在家裏做什麼,但好在益陽坊裏的居民大多受過蘇杳的恩惠,見他好靜,也沒有什麼人去打擾他。
冰族滄流曆三年六月,蘇杳手下的差役抓來了一個空桑乞丐。按照十巫定下的律法,除非可以證明自己是青族,其餘空桑人麵貌的流民一律處死。蘇杳手下的兩個差役原本想將這個乞丐直接送到化人場去,卻嫌他又髒又病,隻怕自己會被傳染,就甩手把他鎖在益陽坊的一處廢屋子裏,攛掇著蘇杳自己去定奪。
聽說那個乞丐是空桑人,蘇杳果然得得地跑過去看。他捂著鼻子拂開那乞丐臉上的亂發,忽然呆了一呆。眼看那乞丐要開口,他立時伸出手指豎在唇邊,隨即小心地走到門口東張西望了一會,再緊緊地關上了廢屋的門。
“既然怕成這樣,幹脆把我交給冰夷官府,也不用在這裏惺惺作態!”見蘇杳體如篩糠,那個蓬頭垢麵的乞丐從鼻子裏冷笑了一聲,大喇喇地靠坐在牆腳,翻著白眼望向蘇杳。
“想不到公爺也淪落至此了……”蘇杳看著麵前潦倒至極的鎮國公裕翔,低低地歎了口氣。
“對啊,所以你的機會到了。”裕翔咧開嘴笑起來,露出一口殘缺不全的牙齒,“我打斷過你的腿,把你抓進監獄,又趕你去做苦力,你不是恨我入骨嗎?現在好了,我這個公爺淪落至此了,你趕緊把我送到官府向你的新主子討好去吧!”
“你在這裏等著,我很快回來。”蘇杳沒有理會裕翔的話,走到屋外去,上了鎖。
裕翔隻是冷笑,逃了這麼久,終究還是逃不脫被冰族人殺掉的結果。也罷,他在心裏歎了一聲,自己也算享盡了榮華富貴,與其像現在這樣疲於奔命,不如一死了之。
然而就當裕翔滿懷視死如歸之念時,蘇杳回來了。他帶來了食物、衣服、銀錠,還有一張重逾性命的滄流帝國居民名牒。
“你這是什麼意思?”裕翔冷淡地問。
“這張名牒可以讓你成為合法的青族人,你到九嶷郡去吧。”蘇杳放下手裏的東西,就打算離開。
“回來!”裕翔雖然落魄,到底是國公出身,這一聲倒把我們的良民蘇杳嚇了一跳。他轉過身,滿眼困惑地看著裕翔,竟有些可憐巴巴的感覺。
“你讓我用‘蘇杳’這個名字?”裕翔揮了揮手裏的名牒,心裏已經明白蘇杳將他的名牒給了自己。
“名牒很難弄到的。”蘇杳看著裕翔異樣的目光,忽然漲紅了臉,艱難地說,“我知道國公爺瞧不起這個名字,不過我以前畫春宮用的都是‘風月先生’的落款,現在冰族人也都叫我風月先生,所以……所以‘蘇杳’這個名字,還是清白的,也沒幾個人知道……”他越說聲音越低,到後來就仿佛被人卡住了脖子,哽咽得幾乎喘不上氣來。
“我是說……以後你怎麼辦?”裕翔一向對蘇杳輕賤慣了,就算此刻知道蘇杳羞憤交加,也開不了口道歉。
“過些日子,我就說自己丟了。”蘇杳見裕翔想要說什麼,連忙道,“公爺不用感謝我,誰讓我也是空桑人呢?”
“以前竟是我看錯你了……”裕翔捏著蘇杳送的救命名牒,有些不好意思。
“若是夢華朝時我一直是貴族,隻怕也是和公爺一樣的恩怨分明。”蘇杳苦笑了一下,“隻是現在空桑人都快絕種了,以前的事又算得了什麼?”
“唉……”裕翔歎了口氣,忽然悶悶地道,“你有沒有辦法救救青薰夫人,她偷了巫彭的令牌從死囚牢裏放我出來,隻怕瞞不過去……”
青薰夫人。這四個字如同閃電,刹那劈開了蘇杳的心髒。原來是她冒著生命危險將裕翔放了出來,看來不管當初是愛是恨,裕翔這個人始終占據著她心底的位置。那麼蘇杳呢,除了初見時一時興起的玩弄,這個名字早該被她遺忘了吧,否則那天她從馬車裏探出身來,明明目光從蘇杳身上掠過,卻早已是一片漠然。
“我也沒想到,她過去那麼荒唐,現在居然有這樣的勇氣……早知道,我當年就不該那樣羞辱責罵她……”裕翔忍不住再度感歎,知道這些話此刻不說,今後將再也沒有機會。他可以想象他今後將怎樣頂著蘇杳的名字,隱居在九嶷郡的偏僻村莊,一輩子生活在昔日的追憶之中。
可是蘇杳已經不再聽下去了。他神思恍惚地打開廢屋的門走了出去,艱難的腳步看上去比平時還要顛簸。
五
旭明找到蘇杳的時候,他正像垃圾一樣被巫彭府上的家丁們扔到街角去。旭明看著蘇杳臉上被打得青紅紫綠的顏色,倒像是他不小心把平時畫畫的顏料抹在了臉上,不由又好氣又好笑:“好好的怎麼跑到巫彭大人家門口去胡鬧?”
“我沒有胡鬧,我隻是想打聽青薰夫人的下落……”蘇杳呆呆地回答。
“那個女人就忘了她吧。”旭明隻當蘇杳又發了花癡臆症,無可奈何地想拉他起來,“去我家坐會兒,落音做了好菜呢。”
“我就在這兒,能看到她平安也好。”蘇杳避開了旭明的攙扶,抱著肩膀坐在牆腳不肯動。
旭明知道蘇杳看似畏縮軟弱,一旦打定了主意卻必定百折不回,當下也有些賭氣,撒手回家去。傍晚和妻子落音說起這事,夫妻兩人卻又漸漸對蘇杳擔心起來。扒了半碗飯,旭明猛地放下碗筷,嘴裏說了句:“我還是去看看他。”就披衣服出了門。
一路走到蘇杳白日裏蹲坐的那個牆腳,卻已是空蕩蕩的沒有半個人影。旭明隻當他終是回家去了,放心地呼口氣,轉身卻一頭撞見一人,卻是一個在街上浪蕩的混混。
“你是來找剛才那個人的嗎?”混混試探著問旭明。
“不錯。大哥可曾見他去哪裏了?”旭明放下身段,關切地問道。
“他原本一直坐在這裏,可是兩個時辰前不知巫彭大人府上的家丁跟他說了什麼,他就大叫著跑了——跑去的方向,就是城外的亂葬崗。”
“多謝大哥!”旭明匆匆往混混伸出的手裏塞了一枚銀錠,拔腿就往城外跑,終於趕在城門關閉之前跑到了伽藍帝都外的亂葬崗。
伽藍帝都四麵臨湖,城內的居民死後都葬在東北方的九嶷山脈之中,隻有無人收埋的乞丐和囚犯才會被拋屍到亂葬崗去。說是亂葬崗,其實是城外一片荒涼的灘塗,每到鏡湖漲潮之時就會被淹沒。
旭明到達的時候正是黃昏,太陽已經全部隱沒在天邊的鏡湖裏,西方天空隻餘下淺淡的光芒照耀著大地。他小心地踩著腳下稀鬆爛軟的淤泥,撥開胡亂生長的蘆葦和蒿草,開始在越來越濃重的暮色中搜尋蘇杳的身影。
為了避免引起麻煩,旭明不敢開口呼喚,隻能耐心地一點點在荒灘上搜羅過去。忽然,一陣歇斯底裏的哀嚎從遠處響起,讓旭明遍體生寒——那是蘇杳從沒發出過的恐怖叫聲。
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叫聲傳來的方向奔去,終於,旭明在一處幾欲將人陷入的泥潭附近發現了蘇杳。此刻的蘇杳跪坐在淤泥裏,雙手抱著頭,正仰天號哭。
“先生,怎麼了?你冷靜些!”旭明慌張地一把拉住蘇杳撕扯頭發的手,迫使他能夠正眼看到自己。
“冷靜,你要我怎麼冷靜,你們這些凶手!”蘇杳發狂般地推開旭明,又哭又笑地叫道。
旭明此刻才發現,蘇杳麵前是一卷殘破的竹席,半敞開的席卷裏,露出了一個女人血肉模糊的屍體。旭明驀地轉過臉避開了那女屍圓睜的眼睛——他認出來了,這個女人就是巫彭的情婦之一青薰夫人。
“是巫彭殺了她,他居然能這麼殘忍地殺了她!他不是人,不是人……”蘇杳顯然還沒有從悲痛中清醒過來,繼續聲嘶力竭地哭喊著。
“噤聲!”旭明聽蘇杳居然直言不諱地提起了滄流帝國元帥巫彭的名字,嚇得連忙捂住了他的嘴,“先生,有些話是不能說的!你好好把青薰夫人葬了,從此就忘了她吧。”
“我是會忘了她的,我這個人最擅長的就是遺忘了。”蘇杳詭異地笑了起來,銳亮的眼睛半是瘋癲半是通透地盯著旭明,“這些年我不是忘了曉菡和孩子們嗎,我連冰族人殺害了我的家人都忘了,我還有什麼忘不了的?”
“先生,這些話你對我說可以,但若是被旁人聽去,可是會給你帶來災禍的!”旭明一邊慶幸亂葬崗人煙罕至,一邊小心地勸慰著。
“像現在這樣苟延殘喘,又有什麼值得留戀的呢?”蘇杳小心翼翼地將竹席卷起來,遮蓋住了青薰夫人的遺容,然後在旭明的幫助下將她推進了鏡湖。看著波浪將那個生前絢爛死後悲慘的女人卷進湖底,蘇杳低低地歎了一聲:“恐怕我自己,也是這樣的結局。”
抬起手止住旭明的反駁,蘇杳望著天際慘淡一笑:“我雖然閉塞,卻也知道如今十巫的政策越來越嚴厲,他們的目的,是要把‘空桑’這個詞徹底從曆史上抹去吧。聽說他們現在正在消滅一切與空桑人有關的痕跡,竄改史書,廢除風俗,甚至連含有空桑人樣貌的繪畫,都集中起來,要麼塗改成冰族人的模樣,要麼徹底銷毀。繪畫尚且如此,我這樣不折不扣的空桑遺民,難道不該被消滅嗎?”
“先生不要多慮。十巫的做法雖然苛刻了些,但對奉公守法的良民不會有什麼影響的。”旭明擦了擦頭上的汗,微笑著想要寬慰蘇杳的心。
可是蘇杳隻是望著天際出神,沒有回答旭明的話。
滄流曆六年,蘇杳的好友旭明落音夫婦離開了伽藍帝都,遷往西荒屯墾新城。他們的離開,是帝都開始肅清空桑血統的結果,從此自帝都到外郡的各級官員,都必須由血統純正、與空桑遺民無任何姻親關係的冰族人充當。旭明因為妻子落音的關係,隻能放棄帝都的職位,自請到荒涼的西荒去,為滄流帝國開辟良田。
旭明夫婦臨走時,竭力規勸蘇杳同他們一起離開,否則以蘇杳尷尬的身份,留在帝都是相當危險的事情。可是蘇杳斷然拒絕了他們的一再要求,他指著自己滿頭花白的頭發說:“我年紀大了,實在不想東奔西跑了。”若是旭明再勸,蘇杳就半真半假地說:“我就守著這老宅子啦,要不萬一曉菡和孩子們回來了,他們就再也找不到我了。你們好好過日子,等我死了以後,這座宅子裏的一切都送給你們,希望你們珍惜。”旭明見他固執如斯,也就不好再勉強,至於蘇杳的宅子裏藏了什麼珍奇的玩意,旭明沒有問,蘇杳也沒有說。
旭明夫婦走後,蘇杳更加地深居簡出,偶爾出門,都是為了買一些食物和繪畫顏料。人們能看到他的最後幾年,風月先生衰老了許多,似乎他的精神和活力都在一日一日被加速抽幹。他瘦得厲害,也跛得厲害,成天關門躲在自己的小院裏不知幹些什麼。有好奇的孩子偷偷把耳朵貼在他家的牆根,卻聽不到任何動靜,也從沒見過任何人與他往來。漸漸地,大家都遺忘了這個幽靈一般的家夥,他的坊官職位估計也是那個時候丟的,不過蘇杳已經毫不在意了。也許,他預感到了自己生命的終結。
滄流曆十年三月,就在帝都準備大慶滄流帝國十周年之際,有人公然在息風郡向巡視的巫禮大人行刺,幸而隻刺傷了巫禮大人的胳膊。刺客當場被擒,一番偵緝之下發現刺客團夥是一小撮持有青族名牒的空桑遺民。這件事引起了十巫的高度重視,他們一方麵下令搜捕刺客餘黨,一方麵嚴查管理名牒的戶部官員,卻始終沒有查清那些非法的名牒是如何流傳出去。
主審官員一籌莫展之際,忽然有人給他提到了十多年前有人偽造路憑幫助冰族苦力逃離帝都的往事,讓主審官心頭一亮。再派人一尋訪,那個當初偽造路憑的空桑人現在還住在帝都的益陽坊裏,就算此番偽造名牒之事非他所為,從他那裏說不定也能找出些線索來。
於是,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清晨,大隊的捕快皂隸拍響了位於益陽坊的那座寂靜小院院門。在坊民驚訝的圍觀中,過了很久,蘇杳才慢吞吞地過來開了門。他還沒有反應過來麵前的局勢,當即有人叫道:“奉命搜查,不得阻攔!”隨後數十個精幹捕快就衝進了蘇杳的屋子。
“你們這是幹什麼?”蘇杳手足無措地張望著衝進家門的官差,惱怒地質問。
“他們想知道風月先生你有沒有給空桑餘孽偽造名牒。”一個給官差們帶路的益陽坊坊民回答。
蘇杳看著那個對官差們點頭哈腰的坊民,記得他也是自己昔日曾經救過的冰族苦力之一,隻是這些年來早已富態了許多。蘇杳的心中驀地生起一種悲涼來,讓他再也抑製不住身體的顫抖,好半天才冷笑著說了一句:“你們——不配說這樣的話。”
“大人,你快來看!”有人在屋內衝親自前來的主審官員叫嚷,隨即眾人都聽到了一陣吱吱嘎嘎的聲音——那是捕快們撬開了鑲嵌在地板上的地窖活門。
主審官員壓抑著滿心的興奮大步走進了地窖,忽然停住腳步,張大了眼睛。他中邪一般和身邊呆若木雞的手下愣了很久,才清醒過來連聲大叫:“快去稟告十巫大人!”
一個捕快立時翻身上馬,衝開人群向十巫辦公的伽藍白塔衝去,霎時就消失了蹤影。在圍觀眾人議論紛紛的猜測裏,蘇杳掙了掙押住他胳膊的鐵鉗般的手,側開頭在地上吐出了一口殷紅的血。
沒過多久,大隊的官兵趕來,將益陽坊的居民全部趕到了坊外。緊接著,十輛金壁輝煌的大車依次駛進了益陽坊,停留在蘇杳院外的道路上。掌握著滄流帝國最高世俗權力的十巫們走下了馬車,走進了蘇杳的小院,而這座宅子的主人卻已經被關進了帝都的監獄。
“把那東西拿出來吧。”十巫之首的巫鹹命令道。
十幾個身強力壯的官兵奉命進入了蘇杳的地窖,抬腳踹開那些磕磕絆絆的顏料盒和畫筆架,如同拖曳一條巨大的蟒蛇一般將蘇杳的秘密展示在帝國的最高統治者麵前——那是一卷無比巨大的畫布。
有人走上去,找到畫布的頭部,將之伸展開來,原本還覺得十巫此舉太過大驚小怪的眾人立時屏住了呼吸——薄如蟬翼卻又細密緊致的畫布上,畫著真人大小的各色人物,而他們身後栩栩如生的背景,正是伽藍帝都。
真的是伽藍帝都,而且是空桑夢華王朝全盛之日時的伽藍帝都。那仿佛隨風蕩漾的,是碧波浩淼的鏡湖水;那高聳入雲潔白神聖的,是帝都的中心白塔;那人頭攢動熙來攘往的,是城內最繁華熱鬧的朱雀大街;而那隱藏在濃密樹蔭之下的,是益陽坊,還有看客們現在正盤踞的蘇杳的小院……一時間,是人進入了畫中,還是畫麵變成了現實,每個人都有了一時的眩暈。
但有一點是毫無疑問的,這幅巨大的畫布上的一切都是按照一比一的比例繪製,每一扇窗戶、每一棵樹木,都按照伽藍帝都的實際情況精心描繪,真實得讓人目瞪口呆。因此每個人都相信,如果將這幅畫布全部展開來,它就能夠將帝都全部覆蓋。世上從來沒有人畫出過如此輝煌偉大的圖畫,因為沒有凡人能具有如此展現一切的力量,能將萬物的細節延伸到極致的,隻能是神的手。
然而讓十巫在驚歎之外感到憤怒的是,蘇杳在這幅帝都圖卷上不僅描繪了冰族人、中州人、西洋人,甚至還畫了數量眾多的空桑人。各個種族的人們一起混雜在帝都的樓宇街道中,一起在城樓駐守,一起在酒館聚會,一起在街頭嬉戲,甚至在神聖的白塔中,既有空桑貴族在祈禱,也有冰族十巫在商談。這種荒謬的場景是這幅栩栩如生的畫作中最大的不真實,卻又詭異地和諧,仿佛它們曾經真實地存在過,或者將來必定會存在。
為了完成如此浩大的眾生像,蘇杳將他平生所見過的每一個人都繪製在了這幅圖畫中,否則每個肖像都不會像現在這般被賦予了一個完整的靈魂。隨著畫卷還在不斷展開,所有在場的人幾乎都在這幅畫裏認出了自己,認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甚至——還有那些死在帝都破城之時的空桑人。於是有人想起來,描繪空桑人,這本身就觸犯了滄流帝國的禁令。
而且,和蘇杳以前的肖像畫一樣,每一個人物本身都在自己的畫像上看見了自己靈魂的光明與陰暗,而且無一例外地,每個人都忽略了畫麵上自己美好的一麵,緊抓著自己被人洞穿的陰暗麵耿耿於懷。這種人性的弱點是蘇杳苦難的根源,讓他的畫永遠在人間缺少知音,包括十巫,也不例外。
死死盯著畫麵上的自己,十巫們原本因為看得入神而微微張開的嘴重新緊緊抿上,眉頭也開始皺了起來:巫鹹看到了自己的貪婪,巫彭看到了自己的凶殘,巫朗看到了自己的陰險,巫姑看到了自己的嫉妒,巫抵看到了自己的淺薄,巫禮看到了自己的虛偽……幾乎是同一時間,十巫們異口同聲地說:“這幅畫留不得。”
至於理由,巫禮咳嗽一聲:“天工奪神,華美近妖,留之不祥。”
“不止於此,”巫彭則指著畫布冷笑道,“空桑餘孽妄圖複辟之心昭然若揭。”
“那這幅畫怎麼辦?”巫鹹問道。
眾人皆不語,唯有巫彭吐出一個字:“燒。”換來一片輕微的點頭。
“那畫畫的人呢?”
這回沒有人回答,不過從彼此臉上的表情,十巫們不動聲色地統一了意見。
滄流曆十年四月,風月先生蘇杳以“誨淫流穢,淆亂世風”的罪名,被滄流帝國判處死刑。判決書裏沒有一個字提到他的真正死因,卻拚湊出一個下流卑鄙的春宮圖畫師如何謀人錢財、淫人妻女的無恥形象。這個罪名在所有見不得光的案件中屬於萬能的藥方,而且配合著蘇杳的華發、瘸腿和幹瘦的身材,倒出人意料地達到了一種黑暗的喜劇效果。前來觀刑的人們彙聚成人山人海,口沫四濺地為蘇杳的罪行添油加醋,臉上洋溢著興奮的紅光。哪怕是以前受過他恩惠的冰族人,此刻也隻能搖搖頭歎口氣,把這個好人因為荒淫好色而墮落的故事作為反麵教材教導兒孫。
蘇杳的頭被鬼頭刀砍落的一瞬間,他永遠被定格在一個春宮圖畫師的猥瑣位置,他一生中於夢華王朝的掙紮、於滄流帝國的苟安都徹底地失敗了。他的敵人們戰勝了他,從此沒有人會記得他繪畫上的天才造詣,沒有人會記得他那雙被創造神青睞的手,沒有人會記得他那個幼稚而又純真的理想——各個種族的人,一起和諧地生活在伽藍帝都之中,沒有人會記得,風月先生的本名叫做蘇杳。
很多年後,當人們又開始熱衷於搜羅古玩古畫,風月先生的名字再一次出現在人們口中。隻是他唯一流傳於世的都是他引以為恥的春宮圖,他的偉大畫作,哪怕是一幅小小的肖像畫,都湮沒無存。“風月先生”這四個字,逐漸演變成登徒子、采花賊、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代名詞,直到有一天——
我在整理雲荒博物館的倉庫時,從一隻滿是灰塵的口袋裏發現了一張長一百二十厘米寬九十厘米的絲帛殘片。殘片上留著明顯的大火焚燒的痕跡,或者說,這本身就是一幅大型絲帛被焚毀後的殘骸。令人驚異的是,這幅絲帛上的色彩是用顏料塗抹上去而非紡織形成。於是我把這幅殘片拿出了昏暗的倉庫,待到光線充足的地方再細細一看,不禁大吃一驚。
殘缺的畫麵上,是半張清瘦的男子的臉,一隻修長而靈活的手。他就那樣躲在黃黑的火燎痕跡後麵,用他千年不滅的靈魂凝望著我們的世界。我突然明白了,這就是畫家本人的形象,他把自己畫在了畫卷的最末端,最終被人從火堆的餘燼中默默拾起,又默默保存。
為了那殘片上千年不滅的靈魂,我為他寫了如上的傳記。我不奢望這短短的篇幅能夠改變世人對風月先生的固有印象,把他從那些登徒子、采花賊、色狼或者流氓文人的同類中解救出來,我隻是覺得,對這樣一個求愛情而不得,求功名而不得,求忠義而不得,求藝術亦不得的人來說,能記錄下他真實的痛苦與掙紮,便也算對他的感懷與尊重。隻是我心裏也知道,他那樣洞徹靈魂的繪畫,隻能屬於天國,人類永遠沒有資格親眼目睹。
2007年10月4日
⊙文學短評
《風月先生傳》的標題為小說內容做了說明。風月先生蘇杳年少時就已經練就一項畫人物畫的絕技,不僅人物形態栩栩如生,更不可思議的是每個被畫者都能從畫像中看到自己的靈魂,美與醜,善與惡,都在風月先生的筆下一覽無餘,驚心動魄。作家用細膩而有節製的語言塑造了一個逼真的小人物,展現了普通人的悲歡離合,可以看出其較深的古典文學功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