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會於加勒比海(1)(1 / 3)

《蝙蝠》reference_book_ids\":[6926351775402314766]}]},\"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風弄

風弄,著名小說作家,已出版《鳳於九天》、《孤芳不自賞》、《蝙蝠》、《不能動》、《悲慘的大學生活》等多部小說。

第一章

六月,陽光耀目,熱風迎麵吹來。

曹出雲坐在二十三層高樓的獨立辦公室內,三分鍾後決定放下手頭的公務——度假。

起因,不過是妻子陳慧芳的一通電話……

“出雲,我打算到夏威夷度假,你陪我。”沒有轉折的口氣,直接利落貫穿出指示的味道。

若是兩年前,答案必定是受寵若驚唯恐怠慢的滿口答應。可惜,今時不同往日。

“不行。”

慧芳的聲音,立即拔高幾度:“什麼?不行?為什麼?”

“因為我打算到其他地方度假,夏威夷去得太多,沒有新意。”

電話的另一頭,有稍微的軟滯。

“度假?”難為一向跋扈的陳大小姐在曹出雲冷淡的語氣中聽出問題,放輕聲調:“那……你喜歡去哪裏?我陪你。”

若是兩年前,這說話給曹出雲的感覺,何止是天上人間。

隻是啟迪集團的控製權,已經落在曹出雲手中,昔日依父逞威的青天雲梯,不一腳踢開已經算有風度。

不知道時移世易,不懂得收斂鋒芒的慧芳,確實遲鈍得令人歎息。

“不用,反正你喜歡夏威夷,盡管自己去好了。”曹出雲說:“我喜歡安靜。”

冷冰冰放下電話,他通知秘書,安排到加勒比海的度假。

這一天,終於也算等到。

再也不用看人家的顏麵,隨心所欲支配時間和金錢的日子。

剛剛以小職員身份娶到陳慧芳時,那無時無刻的尷尬和強顏歡笑,至今想來依然不是滋味。

“恭喜新郎,從此一朝青雲。”完全由女家出資的盛大婚禮中,這是陳慧芳閨中好友的恭賀之詞。

同慧芳一樣大家出身的閨秀,身上自然多了幾分與眾不同的清高和冷漠,像隔著冰冷煙霧看見的人造娃娃。惟其一句話就富含眾多用意,和慧芳同出一轍的不體貼,令人印象深刻。

不錯,用婚姻和自尊換來的,確實是一朝青雲。

但娶得豪門小姐的種種屈辱,又豈是一朝可以說完?

陳家上下,連傭人都在暗處嚼著舌頭。

“姑爺要真有本事,又何必到這裏受氣?男子漢大丈夫,何處不能立業?”

“受氣?我也想受這樣的氣,有這樣的福分嗎?”

“反正小姐是皇帝女兒不愁嫁,看盡萬花錦繡,這麼多的公子哥兒不要,偏偏看中一棵小草。姑爺也算厲害。”

眾人的竊竊私語,真不是好抵擋的。

曹出雲就這樣,練出一副百聲不入耳,俯首甘為孺子牛的本領,整整苦幹兩年,終於獲得陳父的信任,進入啟迪高層。

不久時來運轉,陳父忽然中風,手中重大權力,不得不轉交唯一的女婿曹出雲。他哪裏想到,短短三月內,這一直等待良機的女婿已經頻頻動作,將可以到手的權力和股份毫不客氣一一小心放入自己腰包。

幾十年一晃,敗在難得一見的隱藏高手曹出雲,和自己懵懂不知暗裏做了幫凶的親生女兒手上,陳父更有何話說?

短短三月,全香港的人都知道,陳家女婿吐氣揚眉,日後打出來的金字招牌,不再是陳家姑爺,而是曹出雲這響當當的三個字。

今天,終於出頭。

此次加勒比海的度假,除了度假,更重要的是示威,向所有注視陳家的人表明時移世易。

飛機穿入雲層,片刻後窗外便射入刺目的陽光。出雲眯著眼,凝視似乎近了許多的太陽。看了沒有雲層遮擋的光明,滿眼光輝燦爛,怎能不讓人認為有天堂的存在?

他看到眼睛發疼,才拉下窗簾,閉目養神。

天堂。

人間可有天堂?

加勒比海的沙灘,曾經是天堂。

出雲記得,那裏浪漫的沙、醉心的浪;記得用當小職員時辛辛苦苦一分一分攢下來的錢,咬著牙關參加那次短暫的加勒比海之旅;記得一個淡淡的笑容。

還記得一個兩年來逼著自己忘記的名字。

這名字代表甜蜜和幸福,可惜的是,也代表出雲生命中不能磨滅的見不得人。

六月的海灘,充滿異國風情。

下得飛機,已經是斜陽時分。酒店房間已經預訂好,不是例行的五星酒店,而是一間別致的私人旅館。

這間旅館,是出雲特地吩咐預定的。

進了房門,服務生進來放下行李,退了出去。出雲環視四周,有說不出的滋味。

常說物是人非,到如今,不但人不見蹤影,連物也不同了。當日白色樸素的牆,也換了流行的米黃色。窗外本應可以望到海灘,如今卻被一棟新起的高樓遮擋視線。

難怪這旅館的生意越來越差。

空自歎了片刻,方換過衣服,獨自出外覓歡。

度假,不正是為了覓歡嗎?

憑著直覺,出雲很快找到一間酒吧。藏在小巷深處,在夜空蕩來若隱若現的音樂。

就這裏吧。

推開後現代風格的木門,喧嘩聲撲麵而來。過大的搖滾音樂使通常隻坐在偌大辦公室的出雲頭疼。他皺著眉,審視朦朧燈光下放肆的人們。

“帥哥,找朋友嗎?”有人帶著醉醺醺的口吻問。

出雲搖頭,他的眼光太過犀利,令其他想接近的人打消念頭。

最後,目光落在吧台旁的一個男人身上。

白色的襯衣在激光閃爍下反射出淡紫的光華,遠遠看去,男人的神色並不投入。很明白的,是和出雲一樣無法融入這氣氛的人。

“可以坐嗎?”出雲慢慢走近,指著旁邊的空位。

“嗯?”被問的人抬頭,一臉無辜和疑問。

出雲自動自覺坐了下來:“你喝了多少?”

“酒嗎?”男人有一雙純真的眼睛,一看就知道是由於某個特殊原因才誤入這淫靡天堂:“不多,兩杯啤酒。”

確實不多。

出雲招手,要了一杯血色瑪麗,放在眼底。

“出雲。”他指指自己,微微地笑:“你呢?”

“經世。”

“一個人?”

“是。”

“沒有要等的人?”

經世垂下眼,似乎認真地思考這個問題,最後,他說:“沒有。”

出雲仔細地審視這個男人,他的眼光輕柔而溫和,最後,他說:“走吧。”

“去哪裏?”經世有點驚惶,他抬頭看周圍,仿佛此刻才發現自己到了一個什麼樣的地方:“你不要誤會。”他試圖推開出雲的手。

“我沒有誤會。”出雲抓住他,過大的力度把他從位置上帶了起來:“你需要去洗手間,我猜你並不願意在這裏吐出來。”

經世愕然看了出雲一眼。

他放鬆身體,跟著出雲的步子走。

好不容易對著馬桶吐了半晌,出來的時候,腳軟得仿佛沒有力氣支撐身體。出雲站在洗手池邊等。他對經世笑笑,伸出手把他扶到洗手池旁,還體貼地為他開了水。

“舒服點嗎?”重新回到座位的時候,出雲輕聲問。

“舒服多了。”

“很少喝酒的人,還是不要喝酒的好。”

“你是個紳士,出雲。我沒有記錯吧,你的名字是出雲?”

“是,出雲。”出雲笑得很縹緲:“你叫經世,對不對?”

“啊?不要把我當小孩子。我的酒已經醒了。”經世周圍看看:“所以,呆在這裏很不習慣。我不習慣這樣的地方。”

“看來像邀請,很可疑。”

“出雲,你不是放任自己的人。”經世也笑了起來,他的笑容很開朗:“你很傳統,卻可以成為好朋友。”

“我似乎成為一個要被人傾訴煩惱的對象。”出雲皺眉頭。

“不覺得幸運?”

“當然。”他眨眨眼睛,把經世領出了不屬於自己的世界。

沒有到咖啡室,兩人直接回了出雲的房間。

“很……簡單。”經世看看周圍的布置,轉頭看出雲身上裁剪得當的高級西服:“和你不是很相稱。”

“你住哪裏?”

“另一間酒店,比這間條件好一點,早知道帶你過去我那裏好了。”

出雲沒有作聲,他解開領帶,坐在沙發上。

經世說:“你這樣的人,住這樣的賓館很奇怪。”

“這是一個充滿記憶的地方。不過,我們過來的目的,似乎是聽你的煩惱。”出雲靠在沙發上:“說吧,把你的故事告訴我。我會是最好的傾聽者。”

“聽起來似乎強人所難。你怎麼知道我有故事?又怎麼肯定我必然要對你說?哈哈,我們認識不過一個小時。”

“經世……”出雲淡淡道:“你可以不說。”

“是的,我可以不說。”

他們默默對望著。

最後,經世歎氣,頹然坐在床邊:“不錯,我可以不說。”

但他還是說了:“我的故事很簡單,我最愛的姐姐要結婚了,我很傷心,所以跑到這裏狂歡,打算放棄自己一段時間。很傻?”

出雲望著他,輕輕而堅定地搖頭。

“你為什麼不問?”

“問什麼?”

“問一些你覺得不明白的地方?”經世忽然苦笑起來:“我會告訴你的。這些事一直埋在我心底,多少年了,汙穢可怕,令我覺得自己是衣冠禽獸。”他的聲調漸漸高昂,似乎終於承受不住地站了起來,向出雲狂叫:“不錯,我愛我的姐姐!那有什麼錯?那有什麼罪?我比世上任何人更親近她,卻比任何人都沒有資格愛她!出雲,這真是可怕,你知道嗎?”

“是的,我知道。”出雲點頭。

“不,你什麼都不知道?你覺得如何,終於探聽了一個過路人的醜陋心靈?你不知道,我已經壓抑不住,我幾乎想毀滅我的生命。”

他顫抖得太厲害,出雲站起來,把他摟住。

經世悲鳴著:“我知道你的目的,一個愚蠢的男人,一個有趣的一夜情人。我可以和你上床,就算你有艾滋也不怕。隻要你對我說,我是有資格的。我可以愛我的姐姐,我並沒有錯得一無是處。”

“我沒有艾滋病,也不打算拿你當一夜情人。”出雲笑道:“我隻知道你醉了,現在的發泄,隻會令你醒來後更後悔傷心。”

他邊輕輕安撫,邊把經世送到床上。

“睡吧。”

“不,我不想睡。”經世睜著眼睛,那裏麵沒有任何睡意。他似乎安靜下來,在享受狂叫後的餘韻:“出雲,我們為什麼會相識?”

“需要理由?”

“你為什麼會叫我上來?因為我……”

“噓……”出雲在床頭,像慈父在看著年幼的兒子:“不要問問題。”

“出雲,我們做愛吧。”

出雲的眉毛挑了一下:“什麼?”

“我不懂男人之間怎麼做愛,不過我會配合。你到酒吧,不是想找情人嗎?你可以和我做。”經世很清醒地說:“我需要發泄,需要殘害自己,我不會怪你。知道嗎?我很冷,冷得隻想找個人擁抱。現在,你知道了我的秘密,你有義務擁抱我。”他說著,用極低的聲音啜泣起來。

出雲明白,他碰到一個男人最軟弱的時刻。瘋狂和快意,會在頃刻毀去某人小心翼翼保持的平靜一生。

這時候的經世,可以接受任何顛覆倫理的事情發生。

出雲愛男人,可是他娶了女人,一個可以代表權勢財富的女人。

“出雲,”經世伸手,像邀請:“開始吧。”他的神色如同以身奉獻神的犧牲品,壯烈而決斷。

“不。”

“什麼?”

“我說不。”出雲眼睛也沒有眨,平靜的臉沒有波瀾。他說:“經世,你累了,睡吧。”他伸手,在經世眼上撫過。

經世沒有察覺自己在墜毀的邊緣險險擦過,他聽話地閉起眼睛:“好,我睡了。”

經世沉沉睡去。

窗外,是加勒比海永遠不變的聲音。

好一道可口的美食,隻要伸手,就可以吃到肚子裏。

假如不是在這房間裏,應該可以毫不猶豫地引導另一個生命墮落。

出雲環視周圍的一切,這裏有太多回憶,鮮明得令人不忍心毀去。

那次的加勒比海之旅。

記得錦輝第一次進來時,高興地大叫:“看,出雲,我們的房間對海,真是好運氣。”

他們瘋狂地在海邊玩了一天,傍晚時偎依坐在窗台上。

“不是說有禮物?”

“是的,給你。”

“我對植物不熟悉。香港到加勒比海這麼遠,難為你帶一盆草過來。”錦輝對手中小小的盆栽東看西看:“是什麼草?”

“斷腸草。”

回答的人內裏肝腸寸斷。

海另一邊,佳期已定。

出雲警告自己要狠心。

忍住那剮心的痛,曹出雲,你曾經發誓,有朝一日出人頭地,再不讓他人因為你無父無母可倚靠,而肆意把你踩在腳底。

但心,痛,痛,痛。

痛……無止無休。

“哦,”錦輝說:“名字真別致,有什麼含義?”

出雲望著錦輝,很認真,很嚴肅。

“錦輝,你知道的,何必要我親口說?”

錦輝滿載笑容的臉,在低頭端詳那盆斷腸草時漸漸變了,繃緊的肌肉和抽搐的嘴角,讓出雲以為他會哭出來。錦輝知道陳家大小姐和出雲關係日益親密,隻是一直當不知。

錦輝沒有哭,他抬頭說:“你不親口說,我怎麼知道你的心意?這個草,說不定象征我們堅貞如楊過和小龍女,十八年後終於相逢。若是那樣,我等你。”

如此深情,怎忍負它?

立於事業的飛黃騰達和深愛的情人中,勢必要選其一。

出雲五官,忽然痛苦地扭曲。

他忍痛的能力已經算極佳,但此刻也禁受不住,心頭一刀一刀劃下。痛楚令他憤怒,也令他出口無情。

“錦輝,我不會給你承諾。你是男人,對不對?”

“曹出雲,你總在適當的時候想起我的性別。”錦輝苦笑,抱著手中的斷腸草不斷苦笑。

“我已決定,和慧芬結婚。”

“結婚又如何?出雲,你的愛在我這裏,你無法收回。”

“錦輝,讓我們好好說再見,好不好?”

“在加勒比海的拍浪聲中?出雲,你真浪漫。”

出雲痛得無法忍受,他站起來,獨自倒在床上,用被蒙著頭。

緊緊,緊緊蒙著頭,接近窒息。

停下!這無法壓抑的心痛。

“出雲……出雲……”他聽到錦輝輕輕在床邊叫了幾聲。

他不應,下死力咬著唇。

錦輝,我已選擇榮華富貴,我已出賣自己。

不要再叫我的名字,那讓我痛不欲生。

終於,錦輝再也沒有出聲。

那個夜晚過得並不好,但卻成為出雲一生中最重要的時刻。自從過了那麼痛苦掙紮的一晚,在那個浪漫的夜裏舍棄錦輝,出雲再也沒有做過惡夢。

他生命中最大的惡夢,已經在那一夜過去。

第二天,窗台上,隻剩一盆孤零零的斷腸草。

錦輝不知去向。

錦輝,你是我的幸福,可惜,也是我生命中的見不得光。

第二章

夏天日長,六點多時分,陽光已經從窗邊射了過來,柔和溫暖。照在靠在窗台前回想整整一晚的出雲身上,有一分令人感動的熱度。

“在想什麼?”

出雲轉身,看著在床上慢慢坐起來的經世:“醒了?”

“醒了不止五分鍾。”經世說:“你背影落寞,我不得不考慮五分鍾,是否要開口打攪。”

“你現在的犀利,實在與昨晚有天差地別。”

經世笑了起來:“有人說醉後才能顯先天性情,看來我後天先天相差甚大。”他斂了笑容:“你覺得我這人如何?”

“很有家教,很有生活規律,即使大醉也一早起床。”

經世站起來,慢慢將放在床頭的西裝穿起來。穿著襯衣睡了一晚,他顯然是很注重儀表的人,對襯衣上出現的壓痕稍微皺一下眉。

“我昨晚醉了,說了很多不應該的話。”

出雲微笑:“我忘記了。”

“但我全部記得。”經世說。

“那真糟糕,有什麼方法可以補救?”

經世認真地看著出雲:“殺人滅口如何?”他的表情很嚴肅,使出雲無法大笑。

嚴肅的經世,完全沒了昨晚那種脆弱的模樣,很難把他和醉後的瘋狂迷茫聯係到一起。瞬間,出雲發現這男人並不是街上撿到的酒鬼那麼簡單。

很快,經世微微笑了起來,如微風一樣撫過認真的臉:“不過我暫時不打算行動。出雲,你知道嗎?讓一個人知道自己心底的秘密,其實可以減少壓力。你多幸運,可以成為唯一知道我秘密的人。作為交換,我也要知道你心底的秘密。”

出雲臉上有點不自然。經世比他年輕,言行比他更荒唐,但最荒唐之處,是他居然發現,經世有一種隱隱壓迫他的氣勢。

真可笑。

“交換不合理。你是自願把心事告訴我的,我從來沒有打算窺探什麼。”

“你必定有故事,何不說給我聽?”

經世一句話,仿似戳到出雲心底某一個經不起觸碰的地方。潛伏的痛楚從神經末梢四麵八方傳至大腦。

出雲忽然停止對話,轉身對著窗台。

當日抬眼就可以見到的加勒比海,已經被新大樓遮擋。

錦輝,又在何方?

出雲的世界裏,無人知道錦輝的存在,他們不會在人前共同出現,仿佛是黑暗下隱約蠕動的陰影。

“故事?”

“是,你的故事。”

出雲望著窗外高樓。

他說:“我沒有故事。”

窗台上,當日曾放著一盆斷腸草。不是象征楊過和小龍女的十八年相會,而是象征徹徹底底的舍棄。

經世在他身後沉默,好一會,開口道:“好,我也不應該強人所難。出雲,你不必擔心我會殺人滅口,我從不毀滅比我更悲傷的人。”

這話很深奧,出雲疑惑地轉身。經世臉上有古怪的笑容。

“我們中午一起吃飯,加勒比海大飯店二十七樓西餐廳,如何?”不待出雲說話,他已經瀟灑地開了門。

出雲考慮很久,還是決定赴約。

到達餐廳的時候,經世已經等待在桌旁。殷勤的服務生領出雲到座位上,遞上餐牌。經世換了一套簡單的白色休閑服,精神奕奕,與背景出奇地相襯。

“考慮得如何?”

“考慮什麼?”出雲低頭看著餐牌。

“講故事的建議。”

“經世,你這樣的家世和為人,並不適合做這樣突兀的建議。”

“出雲,”經世忽然誠懇地伸手:“我們身上有一樣的味道。事實上,我很感激你在我最困難的時候聆聽了我的心事,我察覺你的痛苦,一定要幫你。”

出雲不能不失笑:“若不是我觀察過周圍沒有攝像機,恐怕要以為你在替電視台表演什麼即興節目。”

“我是認真的。”經世說:“你也應該認真,出雲。”

這一切當真是荒謬到極點。偏偏在這一刻,出雲的神智卻出現瞬間飄忽。飛到某年某月,錦輝依稀還在麵前……

“出雲,其實我並不存在你的世界,對不對?我不過是一個令你快樂的影子,當我消失,你身邊不會有任何事物、任何人提起我。”

他沒有說錯。

出雲的身邊,從來沒有保留任何可以喚起關於錦輝記憶的東西。沒有任何人,會和出雲談論錦輝、聊起錦輝。

一切,被活生生抹煞。

經世的提議和執著,就在這個恰當的時候,使出雲情緒敵過理智。

沒有整理好頭腦裏的東西,出雲話已經出口:“好,我答應。”

咖啡飄散四方的虛緲熱氣中,出雲決定,至少讓一個陌生人,知道錦輝的存在。

至少有一個人,可以證明這段不美麗的愛情。

它雖然不美麗,卻真的曾經存在。

第三章

出雲與錦輝結識的經過,幾乎與結識經世的經過一樣。

兩個不應該出現在某個地方的人,同時出現在某個地方。因為彼此身上都帶著強烈的不融合感,而發現彼此的存在。

那一晚,錦輝喝得比經世更醉,出雲隱藏在內心的罪惡,在看著他迷離的眼睛時,忽然令人驚訝地浮了出來。

錦輝已經失去應有的自我保護能力,出雲每每回想起來,按他當時的醉態,如果不是碰到出雲,也許會招來更大的麻煩。

“你家在哪裏?”又幾杯酒下肚,出雲別有居心地問。

錦輝搖搖頭,仿佛想讓自己清醒一點,但沒有效果。他勉強指指口袋,趴倒在酒吧台上。

出雲歎氣,他伸手進錦輝的口袋,掏了一大疊東西出來,打開錦輝的錢包,裏麵的身份證上寫了地址。

於是,他攙起錦輝,結賬,招了出租車。

事情發生得理所當然,兩人都醉了,錦輝更是醉得不省人事。一個晚上過去,印象最深的不是激情鏡頭,反而是彼此擁抱著沉沉睡去的那種心滿意足的安寧。

說到這裏,經世已經喝完杯子裏的咖啡,笑道:“很戲劇性,很浪漫。”他對站在遠處的侍者招手,轉頭對出雲說:“這樣看來,我昨晚真是非常危險。”

“怎麼會?”出雲問:“你不是錦輝。或你認為,我是對任何對象都會出手的人?”

“我怎會質疑你的品格?”經世用一個極淡的笑容安撫出雲:“我不過覺得自己沒有錦輝的吸引力罷了。”

“經世,把這些事跟你說,我覺得自己真是瘋了。”

“這是對的。你自己也知道,把秘密與人分享是對的。”

“荒謬。”出雲重重說了這兩個字,仰頭把咖啡一口氣喝完,也招手要了一杯新的。

咖啡送上來,縹緲的熱氣,似乎能讓人覺得安定。

經世輕輕問:“後來呢?醒來之後的事情,還記得嗎?”

“能有什麼事?你覺得可以發生什麼有趣的事?”出雲苦笑,他把焦距調整到淡紫色的桌布上,仿佛在用心研究上麵的花紋。

擁抱著醒來那刻,是無比的尷尬和窘迫。他們互相瞪了對方片刻,才恍然想起昨晚的荒唐,同一時間的沉澱後,大家都決定采用最流行的方式對付這件事——漠視。

“早安。”最早開口的,是錦輝。

出雲不自然地扯動嘴角:“早安。”

相擁的姿勢令大家都覺得舒服無比,他們的距離,近得可以把對方臉上的毛孔看得清清楚楚。互相說了一個簡單的“早安”,已經彼此明白對方打算處理這件事的手法,於是都輕鬆起來。

至少表麵上來看,輕鬆不少。

錦輝問:“你要上班?”

“要。”

錦輝笑了一下。他的輪廓很清秀,笑的時候,嘴角形成優美的弧度,自然之極,刹那間讓出雲有驚豔的感覺。

“那起床吧。”

出雲這才發現,原來自己的雙手,一直摟著錦輝。一手摟腰,一手摟肩,他局促地鬆手:“哦,對不起。”

“對不起”這個詞語,此刻分外敏感,最容易挑起罪惡感,也違背漠視的原則。出雲話一出口,就立即後悔。

幸虧錦輝沒有說什麼。他聰明地不做回應,從床上拖了一條薄被單,裹在身上,走了進浴室。

見他暫時離開,出雲鬆了一口氣,靠在床頭,用目光找尋自己散落四周的衣物,估計可以用多短的時間赤裸地從被窩裏鑽出來,穿戴整齊。

若在錦輝出來前把衣褲穿好,那就最好了。

可是還沒有行動,錦輝已經出來了。他顯然沒有把事情辦好,身上還是裹著床單。

“想抽煙嗎?”錦輝問。

出雲點頭。

錦輝又笑了,他從床頭櫃上找出一包香煙,抽出一支扔給出雲,自己也夾了一支在指間。

“我換衣服,大概要十五分鍾。”錦輝指指浴室。他留時間讓出雲放心處理自己的問題。

出雲感激地看他一眼。

沒有再多話,錦輝進了浴室。

十五分鍾後出來,他已經換了襯衣長褲,出雲找回所有私人東西,穿戴妥當。連開始淩亂的床,也已經被出雲整理好了。

斯文整齊的兩個人,默默對望一眼,此刻才覺得一種說不出味道的有趣新鮮。

所以,同時輕輕讓嘴角翹了一下,望著對方的眼神,也微微顯出仔細觀察對方後的滿意。

“咖啡?茶?”

“隨便。”

錦輝泡了兩杯速溶咖啡,從冰箱裏找了一些餅幹,放在桌子上。他沒有立即吃早餐,轉身對著鏡子開始係領帶。

細長的手指,雖然美麗,對這要求嚴格的領帶結卻似乎無能為力,好一會,錦輝還在和脖子上的領帶纏鬥。

出雲靜靜在桌邊看了半天,空氣中仿佛彌漫了一種極為被人渴望的氣息,誘惑著他。他歎氣,放下手中熱騰騰的咖啡,站了起來。

“我幫你。”出雲輕輕說了三個字。

錦輝詫異地回頭,目光稍一接觸,又驟然躲開。他順從地放下手。

出雲的手,緩緩伸了過去,用熟練的手法,慢慢幫錦輝打出一個完美的領帶結。

一切安靜極了。

陽光從窗邊斜斜射進來,出雲卻覺得所有的光輝從對麵的錦輝身上發出。

他從來沒有用這麼長的時間,這麼大的耐心,這麼虔誠的態度,去打過一個領帶結。

領帶結打好後,錦輝說:“謝謝。”

出雲退後一步,看著衣著整齊的錦輝。

“不用客氣。”出雲禮貌地回答。

克製的生疏和冷漠讓人窒息,這幾秒的時間,仿佛處於真空狀態。

驟然,出雲的呼吸急促起來。

沉默的空氣和窗外明媚的陽光形成強烈對比,令他覺得一向被壓抑的感情要狂湧出來。

出雲雙手一扯,把親手係好的領帶粗魯地扯了開來。

錦輝就在這個時候,理所當然地伸手,抱住出雲。不用力,但理所當然得讓人覺得這就是他們一向的位置,天經地義的擁抱。

就是這樣——沉淪……

第四章

要出雲把錦輝的記憶從口中敘述出來並不容易。

這是一條紮在心頭兩年的刺,他已經漸漸習慣它的存在,幾乎與肉結合在一起,這個時候把它拔出,似乎有點殘忍。

經世的眼神,一直保持認真和誠懇。他專心的態度,令幾度打算退縮的出雲繼續歎息著說了下去。

關於錦輝,相遇和相識。

他們的故事並沒有什麼特殊的地方,很少讓人興奮和感動的情節。

冗長而枯燥。

兩人在餐廳裏坐了整整一天,還沒有說到最後的分手情節,天色已暗了下來。

“哦,”出雲浸在回憶中,偶爾抬頭,才感覺時間的飛逝。他有點不好意思,對著窗外看看,道歉:“原來已經這麼晚了。對不起,經世,讓你浪費了一天時間。”

經世笑著搖頭:“我對你的信任隻有感激,你又何必道歉。既然天已經晚了,不如就在這裏吃了晚飯?”

“聽你安排。”

經世招手,問侍者要了餐牌,看著上麵扭扭曲曲的英文菜譜,隨口問:“錦輝喜歡吃什麼?”

“他不喜歡西餐,我們很少到西餐廳。”出雲沉默一下:“其實是我太少和他出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