經世的嘴角,無端流露苦澀。
“好,我會盡力幫你。”他答應。
“謝謝你,經世。”
經世把照片放到西裝上方的口袋,再次拍拍身邊的位置:“來吧,作為回報,把錦輝的事情告訴我,他為什麼離開你,為什麼會失蹤。”
出雲躺了下去,開始回憶。
這已不如第一次那麼困難,他輕輕啟唇,把一切告訴經世,關於啟迪和慧芬,婚姻和加勒比海之旅。
最後一個黃昏,他送給錦輝一份斷腸的禮物。
夜裏,聽見錦輝輕輕的兩聲呼喚。
從此,分離。
經世沉浸到他們的故事中去。
時間默默溜走,故事講完,才發覺音樂聲消失,酒會已經結束。
隻有潮聲,永不間斷。
經世睜著眼睛,看天花。他歎:“傷感的故事。”
“是的,悲劇。”
經世忽然問:“如果你一生都找不到錦輝,你會如何?”
茫茫人海,要找一個失蹤兩年的人太不容易。
出雲歎氣:“我不知道。”
“如果你千辛萬苦,花了二十年時間,終於找到錦輝,卻發現他早已另覓新歡,過得甜甜蜜蜜,根本不希望你打攪他的幸福,那又如何?”
出雲再歎:“我不知道。”
經世在身邊摸索,找到出雲的手,忽然抓起握緊,力氣大得令人隱隱發痛。
“出雲,既然已經結束,何必再換結局?悲劇已經過去,請向前看。”
這句話意思明顯,出雲愕然。
他感動,不論經世是否要借他來忘記姐姐嫁人的痛苦,單單這樣的信任和關懷已經讓他感激涕零。
人海中,要相遇已經太難,何況還要相愛、相知?
這一刻,出雲知道,經世恐怕,已經開啟他心中一道緊閉的大門。
“讓我們忘了錦輝,好不好?”經世緩緩轉頭,靜靜凝望出雲。
出雲好一會沒有回答。
錦輝融入他的血已經太久,要忘記他談何容易?出雲深深明白,那突如其來的思念和內疚,如何撕心裂肺。
“要我忘記他,至少讓我找到他。”
經世眼裏,盛滿失望,他把目光移離出雲。
“好,我幫你找他。”
“經世……”
“晚了,睡吧。”經世語氣平和,閉上眼睛。
一夜,又在潮聲中度過。
出雲夢見錦輝。
錦輝的臉,從所未見的哀傷。
他說:“出雲,不要忘記我。”
“出雲,即使拋棄我,你也永遠不會忘記對我的愛。”
出雲心疼,他摟住錦輝,詛咒發誓:“不不,我絕不忘記你!我絕不拋棄你!”
黎明時分,出雲流著眼淚醒來,發現懷中溫暖。
經世在他懷裏,已經醒了:“出雲,早。”
“早,經世。”
“可否鬆一鬆手,讓我梳洗打扮?今天是正式典禮,我不想遲到。”
原來他的雙手,一直摟著經世。
一手摟腰,一手摟肩,
出雲惶然,連忙鬆手。
經世進了浴室,不一會,又探出頭來:“出雲,你欠我一個早安吻。欠我債者,下場都很慘。”
正式婚禮在今天舉行,經世理所當然地忙,一天不見人影。出雲擠在一團賓客中,一起談論當今政治和經濟之息息相關處。
他天生樣貌俊朗,占了三分便宜,又有見解和真本事,立即引起一些商場老大注意,聽到是方家三少爺在這婚禮中唯一親自邀請的朋友,在賓客心目中分量更重了起來。
宣誓的地點是這島上最大的教堂,方家早裝飾得美奐絕倫,特意請了大主教來支持。出雲隨眾人進了教堂,一眼看去,人頭湧湧,又有珠光寶氣陪襯,熱鬧不堪。
誇張的是,更有不少鏡頭,對準各處,閃光燈此起彼伏,要把這盛事宣揚到世界每個角落。
婚禮很順利,按時開始。
出雲在人群後,看見新娘出場。
方經嬋一改昨天的中國傳統特色,穿一件低胸純白婚紗,把身材臉蛋都襯到絕點,怕是再沒有人能挑出一點毛病。
挽著她手步上紅地毯的,就是那難得一見的方經鴻。
遠看一眼,方經鴻與經世頗為相似,但氣質內斂,目光如電,一看就知道不簡單。
新郎站在前方,笑得仿佛要滴出蜜來,也是高大威猛,有才有貌有家世。
難得的金童玉女。
出雲移動視線,尋找經世。
經世不難找,他站在第一排,靜靜看著姐姐,臉上帶著弟弟該表現的祝福笑容。
還好。
出雲放心,經世總算可以挺過去。
宣誓後,雙方交換戒指,那克拉數驚人的鑽石,引來無數羨慕眼光。
方經嬋一臉優雅笑容,對大哥三弟點頭示意,挽著丈夫的手。
新人步出禮堂,方經嬋手一揚,將新娘花拋到半空,許多女孩叫著去爭。
幸福會感染他人,出雲也笑起來。
有人在身後,拍他的肩膀。他轉頭,原來是經世。
“總算結束了。出雲,我們快溜。”經世拽住出雲的胳膊往人群外拉。
“去哪裏?不要忘記你是主人。”
“不管。大哥肯定立即消失,姐姐在甜甜蜜蜜,難道隻要我留下來應付一大堆人狼?”
人狼?出雲失笑,看那些達官貴人一眼,他們若知道方家三少爺這樣形容他們,真不知會有什麼反應。
經世把出雲拉到一個偏僻小酒吧,現在是白天,酒吧人並不多。
“老板,做個生意。”經世掏出一疊鈔票:“我想和兄弟好好喝一次,酒吧包下來半天,不要再放客人進來,行嗎?”
白天生意清淡,老板當然求之不得,收了鈔票,服務殷勤。
經世開始胡鬧,把各色烈酒混合一起,倒了一大杯,笑道:“來,這個是世上第一烈酒,名叫女神嫁了。”他遞給出雲。
出雲不想勸。經世心裏難過,讓他發泄也好。
他接過大酒杯。
“沒想過方家人是這樣的。”
“方家人應該怎樣?像機器人?企鵝先生?口裏鑲滿鑽石假牙,開口就是經濟生意?”
“經世,我猜你從小調皮,不好管教。”
經世喝了一大口他的傑作,擺手說:“那你錯了,不是不好管教,而是無人可管教。就算現在,我大哥都不敢隨便管教我。”
“厲害。”
“過獎,”他舉杯,“幹,為了我的頑劣和無可救藥。”
出雲舉杯:“為了我們的相遇,那是可遇不可求的緣。”
“我們的相遇,是孽。”經世顯然有點醉了。也難怪,他已經喝了整整一杯混合烈酒。他為自己再倒一杯,還幫出雲杯中加滿:“再幹,為了我們的孽和債!不要忘了,你還欠我一個早安吻,每隔一個小時要翻一倍利息。”
出雲歎氣:“欠你債的人,真的好倒黴。”
“當然,”經世理直氣壯:“方家家訓,借給人一分錢,必定要收回九千九百九十九萬。”
出雲苦笑:“不愧是方家。”
經世醉態可掬,俊美非常,而且伸手可摘。出雲情不自禁,傾前吻了一下。
熱唇相觸,舌頭輕輕滑過嘴角邊緣。
經世呆住,瞪眼望著出雲。
出雲可笑又可氣,明明是他誘人在先,如今做出一副無辜樣子。
“這是利息,你自己要我還的。”
經世這才醒過來,嚷道:“太兒戲,不夠認真,此利息乃是次品,不及格。”
出雲以為他會叫囂著撲過來再度要求還債,不料經世把杯中酒咕嚕咕嚕倒進喉嚨,又為自己倒了一杯。
這已經是第三大杯,出雲有點擔心,勸道:“經世,淺醉才有意思。”
“我隻求大醉。”經世有了喝醉的任性,撥開出雲的手。
“經世,如果心裏難過,請說出來。”
經世沉默,放下酒杯,烏黑眼珠對準出雲。
“出雲,她不愛他。”經世悲哀:“我姐姐,並不愛蘇明。她所愛的男人,並不愛她。”經世開始流淚。“我最愛的姐姐,愛上並不愛她的男人,然後嫁給一個她不愛的男人。”
原來今天所見的,也不是金童玉女。
出雲忽然心軟,他讓經世靠在他懷裏,用無聲的行動安慰。
“你明白嗎?她並不幸福。”經世哭道:“如果她是幸福的,至少我可以為她誠心祝福。”
出雲沉聲說:“我明白。”
“你明白我心裏的難受嗎?”
“我明白。”
“我不甘心。”經世忽然咬牙切齒,流露恨意,看見出雲的驚訝,立即露出孩子一般的可憐神色:“不甘心有罪嗎?出雲,請不要和我說應該當一切美麗幸福,我渴望做點什麼,讓自己不再如此悲傷。你不知道,我有多麼悲傷。”
他如此悲愴。
出雲能說什麼?
“不甘心無罪。隻要可以讓你忘記悲傷的事,就盡情去做吧。”
“那麼,首先,請狠狠吻我。”經世閉上眼睛:“用你吻錦輝的熱度,把我灼傷。”
出雲凝視經世。
酒吧裏音樂輕柔,如一首美麗動人的詩。
他和錦輝的吻,曾經如蜜。
錦輝說:“出雲,你浪漫得不可救藥。”
出雲一邊輕吻他的鎖骨,一邊問:“從何見得?”
“不知道。”錦輝說:“也許是因為你的每一個吻,都像蜜。”
屋中四麵的牆啊,你們看見嗎?那些恩愛纏綿。
那間滿是愛滿是吻的愛巢。
用吻錦輝的熱度,把經世灼傷……
出雲凝視經世,緩緩傾前,靠近,低頭。
吻。
荒唐一上午,出雲不敢把喝醉又嘴唇紅腫的經世搬回眾目睽睽的別墅,隻好把幾張酒桌拚在一起,讓經世在上麵睡一覺,自己坐在吧台,靜靜喝酒。
下午三四點,經世才迷迷糊糊醒來。
“啊,睡著了。”他從酒桌上坐起來。
“不對。”出雲笑:“你喝酒過度,壯烈犧牲。”
經世嘀咕:“我才不是酒量這麼差的人。”他此刻像個大男孩,揉著眼睛,跳下桌子。
出雲故意氣他:“不但酒量差,酒品也不好,一喝醉就開始胡作非為。”
經世不生氣,揚眉說:“我記得有人趁機非禮。”
“我非禮?那你報警好了。”
“出雲,你吻技一流。”經世對他豎大拇指。
出雲啼笑皆非,搖頭。
回到別墅,剛要偷偷溜回房間,一個管事模樣的人出現麵前。
“三少爺,”他對經世喊一聲,轉身對出雲笑:“曹先生,今天有電話打到房間找你,你不在。似乎事情緊急,電話連續來了幾次,我冒昧代接了。”雙手遞了一張精美紙條上來。
出雲拿起紙條一看,原來是香港委托辦理離婚的律師來電,要他盡快聯絡。
經世問:“什麼事?”
“大概是離婚方麵出了點問題。”出雲說:“不用擔心,沒有麻煩的。這楊律師當日對我拍胸口說百分百打贏官司。”
“還是聯絡一下比較妥當。”
出雲點頭:“我現在回房。”
“好,晚飯見。”
出雲回到房間,撥通香港長途。
“楊律師,我是曹出雲。”
對方語氣有點驚惶,又有點鬆一口氣:“曹先生,總算和你聯絡上了。”
“發生什麼問題?贍養費?還是證明他們奸情的證據不充分?”
“都不是。”楊律師有點不知道該怎麼措詞:“曹先生,我是來通知你,離婚申請,可以撤銷了。”
“撤銷?誰說我要撤銷離婚申請?”
“是這樣的。其實……曹先生,你已經不需要離婚了。”
出雲聽出不對,狐疑頓生:“什麼意思?”
“看來這件事你還不知情。”楊律師緩緩說:“我們剛剛得到確切消息,曹太太,就是曹陳慧芬女士,在浴室割脈自殺,搶救不及,已經身亡。”
頭嗡一聲,仿佛被錘子狠狠砸到。
“什麼時候的事?”出雲手足冰涼。
“不知道,我們也是剛剛得到消息。應該是幾個小時前的事吧。曹先生,請節哀順變。”
心被劃了一刀。
出雲凝固一般,呆住。
楊律師又說:“曹太太的追悼儀式,後天舉行。”
“謝謝。”
“那離婚申請……”
“撤銷吧。”
出雲放下電話,全身無力。
一夜夫妻百日恩,他不愛慧芬,卻不等於聽到她的死亡而不悲傷。
濃濃的心痛愧疚,從被割傷的心裏源源不斷湧出來。
他傷人太甚,被他所傷的人,一個不知所蹤,一個花樣年華逝去。
曹出雲,你該下地獄。
出雲抱頭痛哭。
良久,耳邊響起驚惶呼喚。
“出雲,你怎麼了?”
有人緊張地摸他的臉。
“出了什麼事情?不用擔心,天大事情有我幫你。”
出雲抬頭,看見經世擔心的臉。
“慧芬死了……我太太死了……”
經世愕然,隨即半跪在出雲麵前,撫摸出雲的頭發臉龐。
“出雲,那不是你的錯。”他輕輕說:“不要內疚。”
“是我逼死她。”出雲狠狠咬自己的唇:“欺騙、利用、始亂終棄。”
“哦,出雲。”經世抱住他,溫暖他冰凍的身軀。
“我要參加她的葬禮,我要見她最後一麵。”
“我陪你。”
“謝謝你,經世。”
“不必言謝,懂報答就好。”
次日,經世拋開正在當新嫁娘的姐姐和滿屋賓客,和出雲一起飛回香港。
他向姐姐道歉:“對不起,姐姐,我應該全程在這裏的。”
“不用擔心,按你主意去做吧。”方經嬋可以看透世事的明亮眼睛轉到出雲身上,她深邃的目光令出雲心猛抽動一下。
不愧是方家人。
她對出雲說:“出雲,我很難過。請節哀順變。”
航程很長,飛機上,出雲看著窗外藍天白雲,一直沒有作聲。
經世擔心:“出雲,不要默不作聲,喝一點點酒,睡一下好嗎?”
“不必擔心我。”出雲轉頭:“經世,有你在身邊真好。可是你知道嗎,對我好的人,都沒有好下場。”
經世歎氣:“出雲,你情緒不佳,不要胡思亂想。”
“真的,錦輝如此,慧芬如此。”
“我相信,你一定不會再次傷害身邊的人,對不對?”經世認真地問:“對不對,出雲?”
出雲凝望經世,他忽然搖頭,茫然道:“我不知道,我太怕舊事重演。”
經世忽略出雲的否定,他張大雙臂,抱住出雲。
擁抱,溫暖。
出雲反射性地摟緊經世,忽然發現,此刻,原來是在藍天白雲中。
出雲,我們終有一天,可以擁抱於藍天白雲下。
不止,我們要在陽光明媚的清晨,把擁抱的影子投射在海裏。
參加慧芬的追悼儀式,並不是容易的事。
出雲一現身,立即招來所有陳家人的怒目相視。
有熱血親友撩起衣袖,要教訓出雲,剛跨出一步,就被人製止了。
最冷靜的,是陳父。
出雲緩緩步至棺前,三鞠躬。
淒愴神傷。
當初結識慧芬,她還是個大女孩,刁蠻任性,但也算清純可愛。
“曹出雲?你就是曹出雲?”第一次見麵,慧芬對出雲皺鼻子:“你知道我是誰?我是你未來的老板!”
慧芬,我負你。
她曾歎息:“出雲,為何你是孤兒出身?你知道嗎,這樣我們很難結婚。”
她曾握拳:“出雲,我決定了,要嫁給你。你一定要爭氣,讓那些笑話我的人笑不出來,知道嗎?”
她曾譏諷:“沒我陳慧芬,有你曹出雲今日?”
她曾哭倒床邊,聲聲泣血:“出雲,我愛你,我是那麼愛你……”
慧芬,你死前,可有發下血誓,要這負心人下地獄,永生永世不得超生?
鞠躬完畢,出雲轉身,麵對陳父。
陳父坐在輪椅上,似老了二十年,已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哀大莫過於心死,麵對仇人,他似乎已經提不起勁來報複。
出雲嘴唇顫動,說不出一個字。
陳父開口,每一個字都緩慢沉重:“她留有遺書,要求墓碑上保留曹姓。這個傻女兒,死也要當曹出雲的妻。”
萬箭穿心。
出雲僵立,臉色蒼白,雙手顫抖。
身邊一雙溫暖的手伸過來,緊緊握住出雲。
是經世,他一直在身旁,不離寸步。
“出雲,哀思已表,我們去吧。”
他握著出雲的手,一步一步走出靈堂。
靈堂外,出雲痛哭。
經世讓他盡情流淚,直到筋疲力盡。
哭後,出雲安靜下來,他說:“錦輝也曾經如此痛哭,那次他失去了最疼愛他的父親。”
“你陪他到靈堂?”
“我不想和他出現在公眾場合,在靈堂外的小路裏等他。看他出來,鑽出來接。他一看我,立即放聲大哭,不能自製。”
“那你如何安慰?”
“我帶他回家,煮了我親手做的餃子,喂他吃完,哄他入睡。你知道嗎,我甚少下廚,那是唯一一次。”
“一定很好吃。”
“難吃極了,錦輝嚐它卻如天上美食。”
“什麼餡?”
“芹菜豬肉,還有一點冬菇。”
經世幽幽歎氣:“若有一日能吃到,一定是天上美食。”
心髒仿佛被人用手輕輕捏了一下,出雲凝視經世。
今夜,實在不忍再令經世失望。
出雲說:“來,我做給你吃。”
他從路邊階梯站起來,伸手給經世。
今夜情感超越理智。
他把經世帶到那個安靜的小屋。
從無外人進來,這裏曾經隻屬於他和錦輝。
經世站在門外猶豫:“真可以進入?”
“經世,為什麼忽然多疑?”
“這是曹出雲和田錦輝的聖地,方經世哪有資格進入。”
出雲感動,為經世對這段愛情的尊重和認同。
經世終於還是進來了,環視,歎息:“一屋子的證人。”
“證人?”
“桌、床、窗簾、厚實的牆,想必把當日你們的恩愛,一一見證。”經世問:“出雲,它們會否記住我們這夜。”他眼睛又大又亮,憂傷而渴望。
出雲點頭:“會,它們會的。”
餃子包得並不好,放到水裏煮,好些開了口,裏麵的餡都漏了出來。
隻有幾個勉強撈了起來。
經世用筷子一個一個地點:“總共八個,你四隻我四隻。”
哀傷的夜,包滿哀傷的餃子。
兩人默然低頭吃著。經世吃最後一隻的時候,抬頭徐徐望四周。
他喃喃:“牆啊,不要忘記了。”
出雲的心,驀然被酸楚的感覺吞噬。
屬於錦輝的位置,正在逐漸被占據。
永遠忘不了,錦輝的小心翼翼,把送到嘴邊那些普通的餃子視為寶貝。
那一晚,錦輝被這些餃子感動得無以複加,入睡前,他說:“出雲,包了愛的餃子真是美味,我很自私,居然盼望除了我,再不會有他人嚐到。”
出雲輕說:“除了你,再不會有他人嚐到。”
那一晚,已成過去。
誓言,成千古謊言。
經嬋二十天的婚禮過程尚未結束,經世陪出雲出席慧芬追悼儀式後,需要立刻回去。
出雲說:“你先去,我稍處理一下公司事務,遲兩天到。答應和你一起參加到底,一定履行諾言。”
珍妮已經替經世訂了頭等機票。
經世行李不多,他來得匆忙,隻有一個小手提箱。
走前,經世沉默良久,說:“出雲,我有一個問題。”
“想問什麼?我給你答案。”
“你是否恨我?”
出雲驚訝:“怎麼可能?經世,為什麼這樣想?”
“我是錦輝的侵略者,”經世悲哀地笑:“你令我感覺我是一個第三者,正在搶奪屬於錦輝的東西。”
出雲愕然。
他內疚。
他將經世扯了進來,利用經世的溫暖撫平傷口,卻不忘時時刻刻告訴經世他還沒有忘記錦輝。
“經世,你不是第三者。”
“那是替身?”
“不,不是替身。”
經世凝望出雲,說:“你可以忘記他嗎?給我一個希望,告訴我,終有一天,你會完全放開心中那個影子。否則,我們不必再見麵。”
“經世,不要逼我。莫說我還沒有下決定忘記錦輝,你又何嚐已經做好準備?隨便找一個人,並不代表他可以接替你心中的女神。”出雲說:“你有時候像一個大男孩,教人不知道該如何是好。”
經世露出被傷害的表情。
“那是什麼意思?”經世問:“你認為我利用你忘記另一人,你認為我在和你玩遊戲?”
“經世,我不是這個意思?”
“你吻我,帶我去你最寶貴隱私的小屋,親手做餃子給我吃,然後說:你教人不知該如何是好?”
出雲無法辯解。
他離棄錦輝,娶了慧芬,兩年來堅信自己仍愛錦輝。
今天,遇到方經世,卻赫然發覺自己要對錦輝做另一次更大的背叛。
“出雲,你是最可怕的毒藥,縱然無情,也教人不能離開。”經世語氣無奈,他分享了負心的曹出雲,為錦輝保留最後一份完整的愛。
不知該喜該憂。
經世認真地說:“出雲,負心不夠徹底,隻會害了後來人。”
他走後,出雲把這句話,仔仔細細、反反複複想了很多遍。
兩天後,出雲總算在煩惱之中把公司的事務處理得七七八八,叫珍妮訂了機票,準備再去見經世一麵。
該說些什麼?
不能否認,他有點情不自禁地思念經世。
若經世受到傷害,出雲會很心疼。
不料上機之前,接到電話。
是個絕對猜想不到的人。
“出雲,我是方經嬋,還記得嗎?經世的姐姐。”
出雲愕然:“哦,方小姐,是你?”
“冒昧打攪,真不好意思。我想問一問,經世什麼時候回來?他的手機,一直沒有人接。他正和你在一起吧?”
出雲吃了一驚:“經世兩天前已經趕回去了,怎麼,你沒有見到他?”
方經嬋也一愣:“兩天前?我根本沒有見過他。出雲,你確定他已經回來?”
“兩天前的飛機,是我秘書訂的機票。這樣吧,我立即找人到機場查一查,等下再聯係。”出雲匆匆掛了電話,立即撥通機場查詢電話。
機場答複:方經世沒有登機。
他居然還在香港,出雲再撥電話查問經世開始入住的酒店。
酒店答複:方經世兩天前已經退房。
這個經世,到底要幹什麼?在香港鬧失蹤?
出雲心煩,又擔心,還要向方經嬋報告結果。
“方小姐,經世沒有登機,但是他兩天前已經離開酒店。請不要擔心,他可能轉了酒店,我會向其他酒店查詢,一有消息立即通知你。”
“哦……”方經嬋倒不怎麼擔心,悠然說:“出雲,不要焦急。我對這弟弟知之甚詳,他任性慣了,連大哥都管不住的。”
聽方經嬋這麼一說,出雲倒無端為經世不平起來:“方小姐,有人關心愛護,經世自己會懂得珍惜自己一點。”
方經嬋不料出雲會這麼說,在電話裏沉默一陣,才說:“那麼,拜托你照顧經世。我會通知方家在港企業負責人也加入搜查的。我實在走不開,麻煩你了。”
出雲這才想起來方經嬋正在二十天的婚期中。
“不要客氣,我會盡力而為。”
掛了電話,出雲即刻要下屬把全香港的大酒店電話全部打一遍,查問是否有房客名方經世。
調查徒勞無功,上檔次的酒店問完了,連一個可疑對象都找不到。
“把一般的酒店也問一次吧,還有度假屋也問一下。”
忙到人仰馬翻,結果還是一樣。
珍妮問是否要報警,出雲搖頭。
經世是方家人,一旦報警,事件性質立即擴大,而且,經世可能是心情不好,或者喝醉倒在哪個酒家裏了。
這麼一想,出雲立即派人到各處酒吧查看,自己也放下公務參與其中。
香港娛樂場地何其多,忙了快十天也不見經世影子,出雲漸漸緊張起來。
難道經世遭遇不測?或,被綁架?
正考慮是否要報警,方經嬋又打電話過來。
聽出雲提出要報警,方經嬋笑道:“千萬不可。不怕你笑話,經世一下消失幾個月,是尋常事,他本來就無拘無束。要消失,誰也找不著的,消失夠了,就會自動出現。”
淡淡的悲哀,彌漫起來。
經世怎會快樂?他最親最愛的人對他毫不重視。
出雲氣急:“方小姐,那個是你弟弟,難道你一點也不緊張他的人身安全?”
“你怕經世被綁架?那也太小看我們方家人了。”方經嬋想了一會,說:“這樣吧,請你到這裏來。婚期還有兩天就結束,我和你打賭,結束前,經世一定出現。”
“方小姐……”
“出雲,你怎麼不想想,經世為什麼失蹤?或者他就是希望你著急一下,而且希望你到這裏來。”
出雲一怔,不由有點認同。
經世或者真有這個打算。他要出雲給限期、給答案,沒有答案便不相見。
“好,我本來就應該去的。我答應經世會陪他把你的婚禮參加到底。”
上次到達,是經世親自駕車來接。
這日,接出雲的是方經嬋派來的管家。
在車上,出雲就問:“經世還沒有消息?”
“沒有。”
出雲停頓一下,又問:“他經常這樣消失?”
管家笑:“三少爺性子就是這樣,大家都習慣了。”
“為什麼?”
“不知道,三少爺的心思,比哪個都難猜。”
出雲沒有再問。
經世痛苦,身在方家,背負榮耀,卻愛著絕不可能有機會在一起的姐姐。
他真愛方經嬋?或,他不過是一直渴望被某人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