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怎麼就不睡著呢?!”戚子紹說了一句,離開了房間,胖子猴一樣跳下炕就把房間門關了。戚子紹聽見了快速的關門聲,心裏有些不悅,站在門外才發現山頂上的夜黑,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這時候,公路上有一輛車駛過,他往路邊閃了閃,但車依然掛了他的衣服就跌倒了。車劇烈地刹住,司機從車窗探出頭來,看見他已經爬了起來,問:沒事吧?戚子紹勃然大怒:“你是怎麼開車的?你要把我軋死了,我再和你小子說!”但車卻忽地一聲開走了。
王老板聞聲從帳篷裏出來,瞧著真的沒事,就說:真把你軋死了你怎麼和人家說?!戚子紹氣咻咻又罵了一句,自己也笑了。第二天早上,四個人又坐在車裏往山上行駛了一段路,戚子紹和王老板就拿了槍往樹林子深處走。胖子和夏清不願意留在車裏,也要廝跟著,和王老板吵了一架,戚子紹沒了辦法,就叮嚀王老板要寸步不離她們。他們走過了一麵斜坡,草叢裏就發現了熊糞,胖子不相信是熊的糞,戚子紹便用樹棍撥著糞講解,扭頭見王老板和夏清還在後邊,就趁勢抱了一下胖子的腰。胖子說:“你不愛我,你愛夏清的。”戚子紹說:“也愛的。”胖子說:“我這腰粗,你抱不住的。”戚子紹用力抱了一下,放下了,說:“你要不是我鄉黨的老婆我肯定就把你……”戚子紹知道自己在應付,但胖子也是女人,需要安慰的,果然瞧見胖子高興了,在說:“我其實不是胖,是豐滿哩。”夏清去了坡下的崖坎後小解,三個人坐在坡上等了一會兒,夏清還是沒有上來,卻有了一聲尖叫。戚子紹立即讓王老板拉了胖子往坡上去,自個就跑下崖坎。原來是夏清也發現一堆熊糞,而且熊糞是濕的。戚子紹就又喊王老板快把兩個女人送回到車上,不管發生了什麼事情都不要開車門下來。夏清才一走,他就提槍繼續往坡上走,走了一裏,果然就看見了一隻狗熊,狗熊正蜷成一團在蒿草叢裏睡覺哩。
“叭!”戚子紹瞄準著放了一槍。狗熊翻了一個滾兒,滾出了草叢,窩在一塊長滿了苔蘚的石頭後。戚子紹興奮地跑過去,他沒有想到今天打獵是這麼順當和容易,在他動手去提狗熊的後腿要把它翻過來的時候,他想到這隻狗熊的掌真大,是讓養路工來烹飪呢還是拿到山下那個小飯館去爆炒?“不,養路工是反對吃葷的,”他自言自語道,“讓肥胖女人做,要做得沒一點腥味。”但是,戚子紹剛剛提住狗熊的後腿,狗熊卻忽地跌了起來,黑乎乎的一座小山一樣,他被壓住了,那隻熊掌就踩在他的胸口,他有些喘不過氣來。
“你想死還是想活?”戚子紹聽見了一句人聲,扭頭看看周圍,周圍並沒有人,聲音是從狗熊的口裏發出的。狗熊真的會說人話呀,戚子紹眼前一陣漆黑,他知道他是遇見了那隻傳說中的成了精的狗熊。“想活。”他說,他還能說什麼呢?“想活?那讓我把你幹一下。”戚子紹腦子裏還沒有轉過彎來,他已經被狗熊提起來翻了個身,而且褲子就被抓了下來。他感到了屁眼非常地痛。然後,眼看著狗熊順著一行白樺樹一步步走遠了。
戚子紹狼狽地返回來,他的衣衫肮髒不堪,屁股撅著,一跛一跛的。大家忙問怎麼著,是碰著狗熊了嗎,戚子紹說他和狗熊突然遭遇了,他打了一槍,把狗熊的前腿打折了,他去追時狗熊卻一抱頭從荊棘叢裏往溝下滾,他也滾,滾在半坡被樹茬擋住了,隻好回來。他們回到道班的木屋裏吃飯,王老板和兩個女人為戚子紹敬酒,雖然沒有獵到狗熊,但他們已為他的不凡的身手而佩服了,戚子紹是喝了很多酒,心裏鬱悶,腦袋就暈暈乎乎,說要睡覺就睡下了。一覺醒來,又是個黃昏,但這個黃昏比不得昨天的黃昏,月亮早早地就掛在西邊山峰上。戚子紹聽見王老板和兩個女人在房間的土炕上打撲克,他就提了槍往山上去了。越往山上去,越是風清月明,露水已經潮上來,漸漸濕了褲腿,戚子紹在林子裏的一塊草坪上長長籲了一口悶氣,看見了狗熊在一口山泉邊喝水,忙呸了一口,呸出了半截咬斷的牙齒,同時開了一槍。狗熊在槍響中一隻腳栽倒在了泉裏,接著腦袋也栽倒在了泉裏,不一會兒整個熊都栽倒在了泉裏,水嘩啦地撲測出泉沿。戚子紹跑近去,才要想著怎樣才能把死了的狗熊從泉裏弄出來,狗熊忽地又從泉裏騰躍而起將他壓在熊掌下了。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狗熊又在說人話。“想活。”他說。“那讓我再把你幹一次。”戚子紹自個翻了個身,把褲子拉下來,他聽見了水聲,屁眼更是鑽心地痛。戚子紹是踉踉蹌蹌地趕回來,王老板和兩個女人還在木屋土炕上打撲克。他們沒有知道戚子紹又出去打獵了,也沒有聽到槍聲,當戚子紹進了木屋,他們嘲笑著戚子紹一醉竟能醉大半天,睡起來還是形容憔悴,衣衫不整!戚子紹隻好笑笑,說他也要打牌的。
“你走路怎麼啦!”夏清說,“匡著腿?”“上了火,痔瘡犯了。”“爛尻子!”兩個女人哈哈笑起來,她們開始用一種暗語對話,音調極輕極快,戚子紹覺得是外語,聽起來嗡嗡一團。“請說漢語!”戚子紹有些難堪,他聽不懂她們的對話,但他猜想一定是在說著他的壞話了。“我們說的是重疊音。”夏清說。兩個女人又對話了一番,戚子紹聽出是把每個字音重複一次,但因為說得輕而快,他隻能聽出前邊一句,後邊的又不知說什麼了,而夏清的臉頓時緋紅。
“你們再這樣說話,我得抽你們舌頭了!”“他倆合夥欺負我!”夏清說。“是王老板喜歡上你的搭檔了?”“是喜歡上了,戚處長,”胖子說,“但你一定不會吃醋的,因為我們決定要犧牲夏清了!”說罷,王老板竟攬了胖子的腰走出了木屋。“哎哎,”戚子紹故意地叫著,卻把木屋的房間門掩了,笑笑說:再不犧牲,貸款和推銷的事恐怕就吹了。回過頭來,夏清卻端端直直坐在炕上。戚子紹去摸了一下她的腳,她的腳縮了,又去拉她胳膊,她往炕角退,說:“他們要犧牲我,我卻不願意哩。你坐好,咱們說說話不行嗎?”
但戚子紹一時沒話可說。“說狗熊的事吧。”夏清說。“那就說狗熊吧,”戚子紹說,“狗熊是世上最醜的野物,也是最壞的野物,我和它不共戴天,我一定要把它打死,我一定能把它打死!”“戚處長,你怎麼啦?”“你應該叫我戚哥!”“戚哥,你怎麼突然恨起狗熊啦?”戚子紹哦了一聲,恢複了平和,說:“我是有過獵狗熊的經曆的。那一年我們獵狗熊,我是沒經驗的,放了一槍,它竟順著槍子朝我撲來。狗熊的掌隻要抓一下你,就會抓下你一個膀子的。旁邊人就喊快趴下裝死!我告訴你,狗熊是不吃屍體的,但它不知道人會裝死。我就趴下裝死了。狗熊過來撥我的腿,我不動。狗熊又過來撥我的頭,我還是不動。狗熊就把鼻子湊近我的鼻子試,還有沒有氣兒,我閉住了氣,仍是不動。我是獵人,我鬥不過狗熊嗎?!狗熊真以為我就是屍體了,就坐在那裏發呆。我開始摸槍,拉動了槍栓,但拉動槍栓要出響聲的,我必須在它扭頭過來的瞬間一槍打死它,要不然狗熊即使不挖我,它一屁股坐我身上我也會被壓死的。狗熊果然扭過了頭,瞧我還活著,就張開了嘴要來咬我,我的槍響了,這一槍就打進它的嘴裏,把它打死了。你不信?你到我家去,我家地上鋪著一張熊皮,那就是我打死的狗熊的皮。”“我信的,戚哥!”夏清說。“好了,我可以把那張熊皮送你了!”夏清簡直視戚子紹是英雄了,她的身子放鬆開來,一雙腳從屁股下伸開來,直直地在炕上。戚子紹口裏又汪出了水,但他的手沒有敢過去。“我真的送給你!”他再一次說。
突然有了一聲奇怪的嚎叫,寂靜的夜裏十分響亮,似乎山林裏有了回音,加長了音節和嗡聲,傳遞著一種神秘的恐懼。兩個人立即停止了說話,戚子紹側耳又聽了一下,叫道:狗熊來了!臉色寡白,遂之彤紅,像喝過了酒,一下子跳起來就要往外走。夏清也跳下炕,炕下邊卻一時尋不著鞋,而在帳篷裏的王老板和胖子已經跑了過來,他們拿了槍,驚慌地說狗熊就在附近。
“來了好!”戚子紹極快地把子彈裝上膛,說:“我須報仇不可,這回我再不打死它,我就再不來打獵了!”從屋裏跑了出去。兩個女人也要去,王老板這回發怒了,哐一聲把門拉閉,又在門栓上插上了木棍兒,提槍去攆戚子紹。夏清隔著門縫喊:我真的要吃上熊掌了!戚子紹是聽到了夏清的喊聲,他朝林子的深處跑,他的屁股還火燒火燎地痛,仍瘋了一般地跑。山坡上沒有狗熊,草坪上也沒有狗熊。戚子紹又跑到山泉邊,狗熊還是沒有。王老板是一直追著他的,但王老板沒能追上,他自歎不如,就坐下來等待槍響而辨別戚子紹的方位。
戚子紹像一隻沒頭的蒼蠅,四處亂撞,越是尋不著狗熊越是複仇的火焰洶洶,又翻過一個崖嘴,終於發現了一個黑影在前邊移動,他知道那是狗熊了。但這一次的戚子紹發誓要打死狗熊,又汲取了前兩次的教訓,他爬上了崖嘴。在崖嘴,他瞧見了月光下的一塊平台石上,狗熊在那裏蹭身子,就靜靜地瞄準著放了一槍。“叭!”這一槍是百分之百地打中了,狗熊是從平台石上跌了下去。戚子紹並沒有立即下了崖嘴,他又瞄準了跌下去的狗熊放了一槍,狗熊就動也不動了。“我要打爛你的×!”戚子紹罵著從崖嘴下去,站在了狗熊的麵前,狗熊是四腳朝天地躺著,他踢了一下,已經不會動了,他端起了槍瞄準狗熊後腿中間的部位準備打三槍,不,打四槍,打它個稀巴爛!
但是,這一次仍和上兩次的情況一樣,當戚子紹剛剛把四顆子彈裝進了膛,狗熊卻一下子撲上來抱了他在地上了,這次狗熊不是一隻掌壓著他,而是兩隻掌壓著了他。
“你是想死還是想活?”戚子紹是徹底地絕望了。他想起了夏清,不能給她吃熊掌,也不能送給她一張熊皮了。狗熊張合著滿是牙齒的大嘴,鋒利的掌爪搭在他的脖頸,月亮下他瞧見爪甲閃閃發著白光,戚子紹沒有再說“想活”,其實他哪裏不想能活下去,也沒有主動去拉脫褲子,他知道狗熊即使不是侮辱了他,狗熊也不會再讓他活著離開了。“隨便吧,”他說,“要幹要吃你隨便吧,我隻是想問你一句:你到底是狗熊還是魔鬼,這麼厲害?!”“你問我?”狗熊說,“我正想問你呢,你到底是獵人還是賣屁股的?!”這個時候,趴在木屋窗口上的胖子和夏清聽見了連續的兩聲槍響,歡叫如雀,急切地盼望戚子紹回來,她們可以吃到稀罕的熊掌了。
⊙文學短評
《獵人》講述了一個離奇的故事。一官一商兩個男人邀請兩個女人上山打獵,處長戚子紹顯然“醉翁之意不在酒”,“獵豔”企圖昭然若揭。急於在女人麵前顯露本事的他開槍打中狗熊,狗熊卻安然無恙,並且開口說話,把他“幹一下”。“獵人”如此“奇遇”令人忍俊不禁,為大師賈平凹巧妙的構思和情節安排而折服,貌似怪誕的故事背後有著很強的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