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詩經》reference_book_ids\":[7071200634816449549,7078185810029202446,7152079239892700197,7070438698533293070,6874386810978438151]}]},\"author_speak\":\"code\":0,\"compress_status\":1,\"content\":\" [法]鮑福著
周桂笙譯
吳趼人評點
於嘉英校點
譯者曰:我國小說體裁,往往先將書中主人翁之姓氏、來曆敘述一番,然後詳其事跡於後;或亦有用楔子、引子、詞章、言論之屬以為之冠者。蓋非如是則無下手處矣。陳陳相因,幾於千篇一律,當為讀者所共知。此篇為法國小說巨子鮑福所著。其起筆處即就父母問答之詞,憑空落墨;恍如奇峰突兀,從天外飛來;又如燃放花炮,火星亂起。然細察之,皆有條理,自非能手,不敢出此。雖然,此亦歐西小說家之常態耳。爰照譯之,以介紹於吾國小說界中,幸弗以不健全譏之。
第一回
逞嬌癡佳人選快婿赴盛會老父別閨娃“爹爹,你的領子怎麼穿得全是歪的?”“兒呀,這都是你的不是呢。你知道沒有人幫忙,我是從來穿不好的。”“話雖如此,然而今天晚上,是你自己不要我幫。你的神氣慌慌忙忙,好像我一動手,就要耽擱你的好時候似的。”“沒有的話。這都因為你不願意我去赴這回席,所以努起了嘴,甚麼都不高興了。”“請教我怎麼還會高興呢?你去赴席,把我一個人丟在家裏,所為的不過是幾個老同窗吃一頓酒。你今年年紀已經五十三了,這些人已有三十五年沒有見了,還有甚麼意思呢?”“五十二歲。姑娘,我請你不要把我年紀來弄錯。這不是說短了我的日子,猶如咒我一般嗎?至於講到這頓酒,卻是我們同窗的一個紀念會,會中的朋友,差不多還有許多沒有見過的呢。然而內中有一個人,是我很相好的。此人與一位大臣很知交的,所以我想托他在政府裏替我請獎呢。難道我真為的是吃一頓酒麼?”“嗄!可不是就為那新製的第九十二隊團練像麼?這件東西,大家都以為好,我卻一見了他就要生氣。自從你動工以後,我連相館裏都不願意去走動了。今天晚上你去赴席,偏偏又為的是他!如今你錢也有了,現成的享用盡夠了,還要那政府的功名做甚麼呢?”“哼!我何曾有甚麼錢?這份產業是你母親的姑母留下的,一年可以得六萬法郎的進益。現在不過為的是你年紀還小,所以替你經管。再等兩三年,我就應該交還給你了。要是你對了親嫁了人,這份產業就要歸你丈夫執掌了。”“哦!故此你要把我嫁掉嗎?”“你總不能老死不嫁人呀!我要丟開你呢,本來也是舍不得。然而你也總不能說是一定等我死了再去嫁人,因為我還想再長長久久的多活上他幾年呢。”“丟開我嗎?為甚麼呢?我也並沒有一點意思要丟開你。即使有人要娶我,我自然要同他說明白,商量一個妥當的辦法。我們大家總得住在一塊兒過日子呢,這間屋子住三四人也還住得去。你老人家應得在樓下一層才與相館進出近便;也省得你老人家偌大年紀,在樓梯上上下下的。我們兩口子住在第二層。第三層還可以給麗娟表姐做個臥房,他是年輕力壯的人,再高一兩層也不要緊的。”“好呀,好呀!你已經打算得那麼周到了嗎?既是這麼著,你索性把裝修陳設都支配好了罷。可見得古人說的,你們‘女孩兒家是個天生的奇怪東西’,這句話是一點兒都不錯的。照這樣看來,恐怕誰都要疑心你已經揀著個老公了呢。”
且說當時他父親站在大鏡子麵前,望著自己的影兒,在那裏整理他那胸前白襯領上的帶結兒,就是方才他女兒說他穿得不正的東西。他女兒卻坐在火爐子旁邊烤火,低了頭,一停也不停的在那裏撥弄炭火。原來這位小姐生得天姿國色,正是穠纖得中,修短合度。
而且束得一搦的楚宮腰,益發顯得麵如初日芙蓉,腰似迎風楊柳。他的父親卻與他大不相同,父女之間,沒有一點相像的。生成濃眉大眼,粗臂闊肩,矮壯身材,卷曲頭發,頷下更生就一部連鬢的濃須。一雙手是用慣了錘兒鑿子的,那既粗且硬的情形,更不用細說了。他的品性卻是老成正直,不失為一條強硬好漢。閑文慢表。
且說當下因為他說疑心他女兒有了老公,所以他女兒含著羞問道:“倘使我真是有了個人兒,你說怎麼樣呢?”“噯!那是甚麼話?兒呀,你可要好好的記著:你爹爹沒有答應,你是不能嫁的呀!”“我也知道是如此,所以才對你說呀!”“那麼說,你真是有了?但不知你的老公是在那裏找得的呢?”“在史太太的客廳裏。”“嚇!哈哈!那麼我懂得了,你為甚麼常常的要到他那邊去。他這個老糊塗,隻曉得常常的請客。你還屢次的拉我同去,我總不願意往他那裏去走動。”“你看這都是你自己錯過的了;要是你肯去走走,早就可以看見你那個……”“甚麼我那個?”“你那個將來的女婿呀!”“我的將來的女婿麼?你好快呀!妙兒,來,來,你把那話說得明白一點兒。我本來不是個刻薄寡恩的父親,我也很願意你嫁一個相當合意的人兒,然而這件事我總要作一點主。還有一句要緊話,我且告訴了你:從來有那麼些人,專門在女孩兒身上用心,其實他的用心是假的,他一意隻垂涎在那副妝奩上。你可千萬不要上這個當。你的賠嫁有二十萬法郎,說大不大,說小也就不小了。你也得要自己留點神。如今你的意中人是誰呢?不是一個技藝中人嗎?”“並非並非。此人可是很歡喜美術的,他也很佩服你老人家的本事。然而他卻並未曾動手用過一個錘兒,拿過一把鑿子呢。”“你說他佩服我的本領麼?算了罷,不要你拍馬屁,他連我的生活都沒有見過呢。他到底是幹甚麼的?”“他起頭本來要投身到交涉場中去辦理外交,後來又改了主意。他有二萬法郎的進益,就靠此度日。平時最留心的是史鑒,所以他天天在公家藏書樓裏消遣。到了晚上,他們另有社會的。他今年剛剛三十歲,長的很好看,很和善。他也很疼愛我。”“總而言之,他是樣樣式式都好的了?”“不,他有一樣不好:他是個世襲的伯爵。”“哦!一個伯爵?你要嫁一個伯爵?你知道你是個石匠的孫女兒,你老子鐵瑞福當初還當過苦工的呢。這個你都告訴了你意中人沒有?”“都講過的。他說你要是肯招他做女婿,還算是他的造化呢。”“那麼他一定是個寬宏大量的貴族了。然而他是鳳凰,我們是草雞呢。他到底姓甚麼?叫甚麼?”“他姓賈,名爾誼,號斐禮。”“那麼我應該叫你做賈伯爵夫人了。”“即使我成了親,你還得跟從前一樣,叫我一聲妙兒呀!這樁事,我沒有同你商量,先自定了,還要求你饒恕我呢。”“甚麼呀?你已經定了嗎?”妙兒一麵笑,一麵說道:“是呀,這都是你自己的不是呢,你為甚麼總不肯同我一塊兒到社會裏去?倒要同那些不相幹的人在大客店裏吃呀喝的,鬧個不了?領子兒歪到了耳朵底下,還樂得不知怎麼樣呢。”說了又笑個不了。“你想甚麼樣罷?我本來不是伯爵賈爾誼,不比他會把領子扣的整整齊齊的。如今你也不必多說了,來幫著我結好了罷。”
於是妙兒笑著站了起來,走到他父親跟前,舉起一雙纖纖玉手,把他頸脖子上的白色襯領緊緊的結住,幾乎叫他老子頭也轉不過來。然後抬起頭,把一張嬌滴滴的臉兒送到他父親嘴邊,說道:“如今親我個嘴罷。”他父親對他親了個嘴,說道:“現在你願意的都依了你了。”妙兒帶笑道:“還有一件事要你答應呢!後天斐禮要到我們家裏來當麵求親,你一定要見他的呢!”瑞福聽了,歎口氣道:“這樣一個客氣人,就叫他斐禮。”又把眼簾往上一卷,對妙兒說道:“我那可憐的兒呀!你連這一點禮數都不懂得麼?”“這倒不是禮數的問題,倒是我的樂處呢。賈君來,我要你見他。你到底答應不答應呀?”“好呀!我就答應了你,見他就是了。我想見見他,也好讓我看看他是個甚麼樣人。要是個油頭光棍的人,我可就要把閉門羹相待,沒有甚麼客氣的,可不要怪我。”“要是你看他是個好人,你又怎樣呢?”“再看罷。他是一個伯爵,我也不稀罕甚麼伯爵。然而說來說去,也並不是他的不是。”
“這麼說就對了。同你爭了半天,可以算我勝了。讓我替你把帶子兒再弄弄好,去赴紀念會罷。如今你到鏡子裏去照照,看好不好?”“如今我很整齊了。可惜我的胡子太長,把你打得好好兒的結子,差不多都擋著看不見了。”“你應該把胡子剪剪齊才好。現在看著,好像那大花園裏麵塑的那個銅人兒的相貌似的。”“我恐怕隻有你的那個斐禮伯爵,才有兩撇好須呢。”“他的胡子又軟又細,就像是絲的似的。後天你看見他就知道了。快去罷,我已耽擱了你許久了,不要叫人家等你呢。去了,去了。玫瑰,叫的馬車來了沒有?”“來了,在外頭等著呢。”“你甚麼時候回來呀?”“我也說不定。我想到那裏去,又要吃酒,又要唱歌,不到半夜,總不得罷休呢。我看你還是先睡,不要坐著等我罷。”“你要是肯當當心心的不要吃醉,我也就先睡覺,不必坐著伺候你回來了。”“小孩子,你這話怎麼講呀?”“你自己也很明白的,隻要這麼滿滿的一杯酒兒,就要把你醺倒了。所以你吃酒最要當心呢!第一件,是望你叫一輛馬車,徑直的回來。你知道,那些新聞紙最愛攻的,是那些老晚在外頭走道的人。所以你晚上在外頭,我很不放心呢。”“嘎!我有兩個好拳頭呢,怕甚麼?來,我的好孩子,咱們再親個嘴,就走了。”
妙兒當下走近他父親身邊,親親熱熱的把左右兩麵香腮湊近他父親鼻子上,給他聞了兩聞。然後代他穿上一件外褂,送他到了樓梯底下,方才握手而別。瑞福臨上車時說道:“我的兒,你明日早起再會我罷。”妙兒亦隨口答應道:“隨天所欲。”原來這句話是回族教中人的俗話,他們常常用慣的。誰知此番鐵家父女這句話,卻是無意中成了個不祥的讖語,大有隨天所欲,天不欲之意呢!要知成了個甚麼讖語,且待下文分說。
第二回
掉筆端補提往事避筵席忽得奇逢卻說叫來的馬車本來早已停在門前,瑞福出門,即便上車。當命馬夫加上幾鞭,不多一刻,即離了他所居的白帝諾路,往大客店而去。這座大客店是著名的酒館,他們今日紀念會就在那裏設席。離白帝諾路雖是甚遠,瑞福雖是獨自一人坐在車上,卻還不甚寂寞。隻因他方才聽了女兒一番言語,實出意料之外,故在車上翻來覆去的尋味他女兒的那番說話。
原來瑞福初與他妻子十分恩愛,詎料不到十年間,他妻子就去世了。隻剩下妙兒一個閨女,所以瑞福十分疼愛妙兒,差不多竟是單看著女兒過日子的了。瑞福的父親在生時,曾經當過一名采石工匠的頭目,日作夜息的撫養得瑞福長大了,把他送到工藝學校裏去學刻石的技藝,這也是望他箕裘相繼的意思。瑞福果然學了一手好工藝,倘能夠早點出了好名氣,就靠著這一點本領,也可以一生吃著不盡了。爭奈他年少時候,走的頭頭不是路,猶如中國的俗話,叫做“運氣不好”。自從那回爭取那羅馬賽藝的文憑不得到手,把他氣個半死。從此越覺得無聊,窮困也日甚一日,甚至於借住在三等客店之中,與那些下流社會中人為伍。雖然,這卻不是他的技藝不精之過。隻因此等雕刻匠的行業,本來不容易守得出名的。俗語說的“頭難頭難”,萬事起頭最難。這不獨是古今一轍,並還是中外一轍呢。所幸他在石工場中做工的時候,遇得一位知己,這也算得他一生的奇遇了。
你道這知己是誰?原來不是別人,乃是一個貧家少女。雖係小家碧玉,卻也楚楚可親。而且生得聰明伶俐,比著瑞福,著實有算計得多呢。隻因父母雙亡,孤苦無依。喜得幼時學過音律,拉得一手好胡琴。他仗著這個本事,在那些中等人家出出進進,教習人家子女拉拉胡琴,唱唱歌,也就可以口了。這日與瑞福相識,就一見如故,成為夫婦。當他們成親時,往後的日子怎樣過法,並未計及。喜得這位琴師年紀雖輕,卻極有恒心,不比那朝三暮四,今日同誌,明日仇敵的少年。自結縭以後,依然天天出外操理舊業,那進款紛紛不斷,倒也可以算得是他的一份妝奩呢。而且瑞福本來有一種傻頭傻腦的神氣,自從他女人過門之後,慢慢的把他陶融得好了好些。後來又勸他不要灰心了本行,生疏了技藝。從此瑞福就取了些白石,雕了好些人像,出去求售,頗得善價。後來又想出一個新法:做了模子,範了好些富商大賈的麵像,出去發賣。大家越發的爭相購取,家計從此漸漸的寬裕了些。過了年餘,就生了妙兒。一家三口,日用漸增,也還可以支持得過,然而困難的時候還是有的。所以妙兒到了九歲以外,還跟了他母親,不時的在當鋪裏出入哩。後來每日的進款,漸漸的有了一定數目,光景就一日富餘一日,兩口子就可以平平穩穩的過日子了。那裏知道卻又憑空裏生出一件意外之事,把他的家門又改變了一番。
原來瑞福的女人本有一個未曾出閣的姑母,一向在路恩(法京巴黎北部一名城也)經商貿易,手裏積蓄了好些財產。但是他的生性鄙吝不堪。這也是世界上人的通病,不能專咎他一個的。況且做人不刻薄不鄙吝,這錢還從那裏多起來呢?所以瑞福的女人雖然有這麼一個有錢的姑母,卻還是與沒有的一樣。他少時候,想要到學校裏受教育,因為沒有學費,曾經同他這姑母商量。誰料他姑母非但一毛不拔,說到“借錢”兩個字,他還想你拿兩個法郎去換他一個呢。及至嫁了瑞福之後,知道他有手技,有進款,不怕他久假不歸,方才肯略略通融呢。後來不知怎樣,忽然得了一個極奇怪的暴病,跳起來就死了。所有一切家財物產不及分晰明白,連一句遺囑都沒有。未曾出閣的人,又沒有子女。當時大家查來查去,才知道他有一個內侄女兒是最親近,照例可以承受遺產的。所以瑞福家裏,就白白的享受了這份家財。一個窮措大,忽然做了富家翁,隻樂得他心花怒放。幸得那時瑞福的家計也是漸漸寬裕的時候,倘使他窮極的時候,驀地裏得了這份家財,那才叫做窮人發財,如同受罪呢!然而大凡一個人是樂不可極,樂極會生悲的。這位鐵娘子自從收受了這份夢想不到半空裏掉下來的大家財,享受得沒有三個禮拜,忽然犯了個傷寒症,沒有幾天,就嗚呼哀哉了。害得他丈夫、女兒哭的死去活來。
瑞福女人既死之後,這份家財就到了瑞福的掌握裏來了。然而將來終久是妙兒的名分,瑞福不過暫時掌管著罷了。當下他就買了一所房子,請了一個女教師,做妙兒的教習。這位女教師,本來也是鐵府上近房的親戚,所以瑞福格外的信托,就把這教育都托付了他了。從此瑞福雖然失了內助,傷感不已,然而有了家財,這吃的、穿的、用的、住的,甚麼都可以不必擔憂了,故此他就專心致誌的在技藝上用功。那時成本既寬,生意自廣。說也奇怪,越是不等錢用,這錢越是來的容易呢。於是他財多勢盛,那聲名也跟著財勢漲大起來了。那些同業中人,那一個不看重他?還有那諂媚他的,更不必說了。
且說由貧入富的人,本是格外快活,那心境也格外開展。沒有幾時,他就式式享用慣了,從前那一種窮措大的寒酸態,不知不覺的不知丟到那裏去了,另外換上麵團團的一副富家翁麵孔出來。但是他總不肯投身社會,所以他交遊不廣,寂寞異常。與那些社會中人不相聯絡,自不必說;就是他女兒,他也不許常常出外多交侶伴,即使偶然出遊,也要叫他親戚相伴。原來伴他的這位親戚,就是那位女教師,妙兒叫他做麗娟表姐的。這麗娟好像是妙兒的看護婦一般,總是不離左右的。話雖如此,他父女兩個相識的朋友已是不能算少的了。就是那位極有名望、十分豪華、常請貴客的史登來太太,自從瑞福給他塑了一個半身形像之後,彼此往來也很親熱的。這且按下不表。
且說瑞福這天聽了妙兒一番意外的談論,就似青天裏來了個霹靂一般。想著:“可恨他從前把我瞞得鐵桶相似,讓我一個人在鼓裏做夢。不要說是商量,連半個字都不曾提及,影兒也沒有一點給我知道。直到今日,方才盡情的宣露。叫我心裏好不難過。加之這個中意的人,起先絕無商量,忽地裏無端端的後天又要見我,豈不突兀?”原來瑞福自己也常常給他女兒打算得很周到的,他知道女兒早晚總是要嫁人的,然而他心裏總想愈遲愈好。所以這天聽了那一番消息,他是萬萬提防不到的。至於講到這個人是妙兒自己揀中這一層,他更是鬱鬱不樂,不以為然。話雖如此,瑞福並不想阻擋他女兒自己擇配的權利。因為妙兒的母親當初也是自行擇配,有例在先。況且他閱曆數十年,深知道自相配偶,比親友牽合的好得萬倍。但是他所選的是一位甚麼伯爵,知道總是不行的。雖然還沒有見過他一麵,想來總是無事可為的一個紈袴子弟。這種人大抵都是一味驕傲,妄自尊大的,如何好嫁與他?所以心裏一定要在實業家裏麵選一個快婿,以為一個人隻要精熟了一種技藝,目下雖未發達,日後總不怕沒有出頭的。他一個人坐在車上想著這事,那心事就如同那車輪一般轉個不了。一時間百念交集,心問口,口問心,說道:“這件事叫我怎麼樣辦法呢?”一路如此,直至馬車已停,他的身子已在大客店門首,他還是回答自己不來,到底怎麼樣辦法才好。
且說當時大客店的客廳裏麵已擠滿了一廳的客,瑞福到來,要算是末末了一個的了。這回到的會友,約摸有六十多人,各國的人都有在內。也有年紀很大,胡子已白的人,特意要來趁高興,借此看看當初在學校裏的光景的;也有年紀極輕,初出學校的;其餘貴的、賤的、貧的、富的,種類甚多,各各不同。原來這個紀念會發起得好幾年了,每年總在二月裏舉行。但是這位瑞福卻從來沒有到過。從前為的是沒有錢,所以連興致也沒了。自從他發了財以後,人雖不到,這項會費卻是年年送到的,這也要算他是一個熱心會友呢。至於此番到會的緣故,因為他在一二個禮拜之前遇見一個老同窗,就同他約定,說今年這回大聚集,大家一定都要到場的。原來這位朋友,與那些當道的大員們往來相熟的很是不少,所以瑞福懷了個攀龍附鳳的想頭,想在這天晚上大家在一塊兒宴飲的時候,可以憑藉他一個個的介紹起來,以後就可以彼此稔熟,慢慢的就親近了。
你道瑞福為甚懷了這個想頭呢?原來他私心裏竊竊希望的,是一個獎勵的寶星。他每每看見人家血紅的帶子上掛著那個勞什子,中間一顆晶瑩透澈的寶石,四麵嵌著赤金的框子,寶光閃爍,掛在胸前,好不威風,好不體麵。他雖是技藝極精,卻向來埋沒著未曾得有。如今雖說有了錢財,究竟怎及得這東西的體麵?而且又不比得中國的名器,隻要有上了幾個臭銅錢,任憑你甚麼紅頂子綠頂子,都可以捐得來的。這個卻是非有當道的賞識了自己的技藝不可,所以他念念不忘的也想要弄這麼一個榮耀榮耀。這也是世界上人的通病,大凡貧的要想求富,富的卻又想求貴了,那裏還有心足的一日呢!誰料瑞福這番不來倒也罷了,既來之後,不覺大失所望,心中不住的煩惱懊悔。你道為著甚麼來呢?因為他前天所約的那一位要緊朋友,並沒有踐約而來;其餘雖有許多會友,卻並沒有一個相熟可以談談的。雖然六十多人之內,總有一兩個舊相識,因為多年不見,相貌變換了許多,無從認識的了。
當下瑞福四麵都轉過,東張西望,自己找不出熟人,別人也不同他招呼。他心裏一想:“如此筵席,吃也無味。客目單上雖然已經簽上自己名姓,就是不吃,也是不妨。不如趁此眾人尚未坐席的機會,先走了罷。想妙兒此時一定在家吃晚飯,等我突然回去,給他一個出其不意,使他詫異詫異;而且可以叫他知道我這回赴會,並非為的是饞嘴作樂而來,不過是約定了朋友,不能不到。如今是朋友失了我的約,我沒有事情,也就早早的歸來了。”
打定了主意,回身往外就走,三腳兩步到了大客店門口。正要跨出大門,忽然邊廂裏走出一個美少年來,走近跟前,笑吟吟的叫一聲“鐵老先生”。又說道:“在下意欲與老先生說兩句話,不知可嫌唐突,先請一個示。”瑞福定睛將這美少年仔仔細細上下打量一遍,卻原來是一個素昧生平,絕不相識的人。要知此人畢竟是誰,且待下文分說。
第三回
賞知音心傾世侄談美術神往先師卻說鐵瑞福來到大客店,見所約的朋友沒有來;周圍繞了一遍,也沒有個相識的人。正想回去,忽然來了一位少年,對著他致敬盡禮。瑞福一時也摸不著頭緒。隻見那少年鞠躬說道:“小子有幾句話想給老先生談談,不知可使得麼?”瑞福道:“使是沒有甚麼使不得,但是……”這句話的下半截還沒有說出來,那少年便打斷了,搶著說道:“小子的老人家當初在學堂的時節,是與老先生同班的。老人家談起你老先生時,總是欽佩你老先生的行誼,在小子麵前,很談得不少呢。不知你老先生忘了沒有?姓白名勤的就是呢!”瑞福聽了,慌忙答道:“嚇!是他麼?沒有忘,沒有忘。他是我生平第一個知己朋友,最是莫逆的,怎能忘得了呢?他有了這麼出眾的兒子了,真是可喜!他可好嗎?我這幾年忙的甚麼似的,許久沒有去望望他。他今夜來麼?”少年說道:“老先生還沒有知道?先君不幸,三年前已經過世了。”瑞福驚道:“怎麼呢?已經過世了?萬萬想不到他這麼點年紀就過世了。我記得他還比我少一歲呢!可憐像他這麼一個身強力壯、聰明豁達的人,不叫他多享幾年福,就這麼亡過了,這是誰也料想不到的呢!雖然,他有了你這麼一個出眾的兒子,也算得是善人有後的了。我今夜來到這裏,看見沒有一個相熟的人,打算要走了。不料碰見了你,好叫我悲喜交集。咱們必得要談談,這會我可不走了,咱們坐在一塊兒吃喝他一頓罷。”那少年答道:“正是,小侄剛才也這麼想著呢。因為在簽名簿上看見了老伯的大名,就很想乘這個機會請見,同坐談談。這會咱們也可以坐了。”
原來這客廳裏的座位,除了首席幾位要預備著請那些貴官達人,與及那大書院裏的牧師、教習人等上坐,其餘那些座位,都是任憑會友自由選擇,不分甚麼大小的。還虧得是這麼一個辦法,這個大宴會雖然一兩點鍾時候不能了事,可是頂多也不過三四點鍾就完了;倘是同中國一般的繁文縟節,一個個的定席,一個個的敬酒,臨了就座時還要假惺惺的推三阻四,做出那討人厭的樣子,以為是客氣的,也不管旁邊有個肚子餓透了的,嗓子裏伸出個小手來,巴不能夠搶著就下肚,在那裏熬著等他。【眉】偏要插此閑筆罵世,不怕世人惱耶?要是這麼著,隻怕這個宴會還要鬧到天亮呢。閑話少提。
且說當下瑞福同那少年選定了座位並肩坐下。左右的人都是不相識的,但是他們各人都有了各人的伴當,一對對的都在那裏談天。所以這裏兩個人有話隻管談,也不慮有人來打斷話頭的。那少年看見這個光景,就想趁這個機會同他開談,又不知從那一句說起的是好,因囁嚅著問道:“老伯,令愛千金近來可好?”原來他這麼一問,雖說是極平常的一句應酬說話,然而這麼一個少年,在瑞福眼裏,那少年口中又是這麼一句說話,刺到瑞福耳朵裏,不由得瑞福不詫異起來。慢騰騰的答道:“小女好。然而請問,你怎麼知道我有個女兒呢?”那少年自悔出言孟浪,覥覥的答道:“小侄赴史太太府裏的跳舞會時候,曾見過幾次來。”那少年嘴裏是這麼說,那臉上不覺隱隱的泛起了兩個紅暈來。瑞福聽了,這才明白。說道:“這卻是有的。那一位史太太的豪華,也算得少二寡雙的了,合巴黎城裏的人,差不多都叫他請遍了。然而我卻與他沒有緣法,因為我最恨的是日耳曼樂舞。不知怎麼的,我的小女卻又最歡喜那個。”【眉】以下無敘事處,所有問答,僅別以界線,不贅明其誰道,雖是西文如此,亦省筆之一法也。“怪不得在史太太那裏總沒有遇見老伯呢!不瞞老伯說,小侄幾次三番要想同令愛當麵談談,告訴他我們是世交,然而總怕唐突了他,所以總未曾當麵。”“不打緊,你但請到我那裏來,我是天天在相館裏的,我親自引你見他就是。你們是世兄妹,論理也應該見見的。”“多謝老伯。但是除了禮拜日,總是不得空的。因為小侄在銀行裏麵執業糊口,行裏的規矩,隻有禮拜日可以休息。”“那麼你到了禮拜日來就是了。要是白天裏沒空,就是晚上來也可以,隨你的便罷。恐怕你還沒有娶親罷?”“還沒有娶呢。晚上出來卻是不很便當,因為舍妹年輕,晚上很不放心丟他一個人在家裏。”“哦!你還有個令妹?那麼你帶著他同來就是。”
瑞福在那裏一麵談天,一麵喝酒。到此刻,他跟前的酒盅兒裏差不多幹了。歇了歇又道:“我家妙兒的女伴,沒有個同他差不多年紀的,令妹要是能夠常來給他作個伴兒,他還不知道歡喜得怎麼呢。”“舍妹知道有這麼一位世交姐妹,也是要歡喜的。隻可惜他天天忙著做活,不知能常來不能。”“還做活麼?請教他做甚麼?平金呢?繡花呢?針補一定好的了。”“都不是,他在那裏紮假花呢。不瞞老伯說,先君在海關裏辦了二十五年的公事,到身故後,依然是兩袖清風,沒有一些遺產,家計本不甚寬裕。小侄更是慚愧,每月掙了幾個錢薪水,總是入不敷出的。所以舍妹自己的零用,還仗著十個指頭兒在那裏幫忙呢。小侄空下來的時候,譜了幾套曲子,還合得拍,多早晚得了善價,也就可以補助他了。”【眉】何不賣與新小說社,包你可得善價。一笑。“既是那麼著,我很可以幫你的忙。你知道那些大行大棧裏的經理人,多半是我的相好呢。我看你現在的光景,和我當初差不多。我年輕的時候,也是窮得甚麼似的,又是娶了個分文沒有的窮女人,那才苦呢!此刻我可掙上幾個錢了。
然而我老實告訴你,我的這份家財,是來得很奇怪,叫人想不到的,是個可遇不可求的東西。至於像你們年紀輕輕的人,隻要上心去學手藝,把本事學好了,怕沒有出頭的日子麼?【眉】少年人聽者。你將來還可以望娶一個有錢的媳婦兒呢。這件事情,我給你留心著,隻要我可以做得到的,一定幫你的忙。”【眉】路義是個至誠男子,若令急色鬼聞了此言,隻怕要巴不得一聲求他做媒人也。
俗話說的好:“話得投機千句少,話不投機半句多。”當時瑞福同這少年談入了港,倒覺得越談越高興起來;看看那少年,也是越看越中意。所以同他談的話都是真心真意,肺腑之意,很有意思在裏麵的呢。要過他的名片看看,知道他名白,字路義。問了年紀,知道他二十五歲。看看他生得身材雄偉,儀表不俗,唇紅齒白,出言風雅,吐屬不凡。可惜他生長在法蘭西,那法蘭西沒有聽見過甚麼美男子,所以瑞福沒得好比他。要是中國人見了他,作起小說來,一定又要說甚麼“麵如冠玉,唇若塗朱,貌似潘安,才同宋玉”的了。【眉】公亦在此譯小說,何苦連作小說的都打趣起來?
瑞福見了這等人,不由得他不暗自讚歎,在肚子裏暗暗點頭。回想自己在二十來歲的時候,舉動一切,也同此人差不多。可惜妙兒用情不用在他身上,卻去愛上了那少年浪子。白路義雖然不是貴族,終究是個可以自立之人,我的意思總是他好。【眉】擇婿不當如是耶?今之斤斤於財產者可以反矣。好得妙兒此刻還不好算定是一個甚麼伯爵夫人,倘使賈爾誼真是不合我的意思,我自有主意對付他。果是如此,我今夜也算不虛此一行了。而且菜也好,酒也多,他們不停的斟給我喝。並不像那小家子斟酒隻得半懷,累客人要向主人借鋸子,要鋸去了上半截酒盅的樣子。【眉】又罵人了。又有了這麼一個說得投機的美少年在旁邊陪著,我不來也是錯過。心裏一麵這麼想著,一麵吃完了一樣菜,拿起雪白的手帕來抹抹胡子。白路義又規規矩矩的同他閑談道:“老伯方才說的娶親這一層,小侄的意思,還不必忙著,且過幾年再提也不晚。”原來白路義聽了瑞福方才說要助他娶親的話,並沒有會到他命意所在,所以心中雅不願意。就把過幾年再提的話,打斷了他的話頭,使他不再提及。【眉】若是會到他命意所在,就好馬上跪下來叩頭叫嶽父。雖然不像那個做了中堂伯爵的女婿,老婆總騙著一個了。一麵就和他講論各種美術的經絡,醰醰有味,無一不中竅要。至於談到塑像一層,瑞福平日本是以個中斫輪老手自命的,此刻聽了白路義的一番議論,居然像是一位老師,覺得自己平日有幾處想得到做不到,不得滿意的地方,他居然能句句搔著癢處,可見世界上人的本事是個沒有窮盡的。譯書的想去,那瑞福是個法國人,未曾讀過中國書;要是他讀過了中國書,他此時一定要掉文引著孔夫子的兩句話說道:“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也”了。閑話少提。
且說白路義雖然是清辯滔滔,可知那瑞福也是個自幼辯佞,善於詞令的。況且美術一門,又是他曾經專門學的,從前借住客棧的時候,那一天不同人家辯駁,那一天不同人家討論。所以說到這一層議論,他是從不讓人的。後來自己有了房子,就沒有那些外人來同他往來討論了。今夜忽然遇了這麼一個知音,而且旗鼓相當,猶如棋逢敵手一般,他焉肯不從頭至尾,探本窮源的細細討論一番呢!
原來他們行業中,也有一位遠祖先師,叫做密確而(Michael Angelo);就猶如中國木工祭魯班,馬夫敬伯樂,鞋業祀孫臏,星家拜鬼穀的意思。不過他們是追念古人的精神,中國人是一味對著那偶像叩頭,這還不算數,還要不倫不類的把伯樂的偶像塑成三頭六臂,稱他做伯樂大帝,把魯班稱做工部尚書。就這一點分別,可是差得遠了。
當下瑞福因為與白路義暢論美術,偶然想起這位密確而先師來,不覺穆然神往,滿滿的喝幹了一盅酒,祝一聲“密確而萬歲”;又滿滿的再喝幹了一盅酒,又祝一聲“密確而萬歲”。白路義在旁邊呆呆的看著,心裏想著這位先生的酒量著實可以。隻見他又是滿滿的喝了一杯,說道:“美術同業萬歲!”他隻因神往這位先師,所以如此。誰知他不神往猶可,這一神往,卻被先師誤盡了他的大事,幾乎性命都不保。要知是誤了甚麼大事,且待下回分說。
此一回看去似是全屬閑文,卻全是後文伏線。閱者勿以贅談視之也。
中間處處用科諢語,亦非贅筆也,以全回均似閑文,無甚出入,恐閱者生厭。故不得不插入科諢,以醒眼目。此為小說家不二法門,西文原本不如是也。
譯者與餘最相得,偶作一文字,輒彼此商榷。此次譯《毒蛇圈》,諄諄囑加評語。第一、二回以匆匆付印故,未及應命,請自此回後為之。
(趼廛主人)
第四回
醉漢深宵送良友迷途黑夜遇歹人卻說鐵瑞福因為談美術,追溯起先師來,多喝了幾盅酒,不覺把他女兒叮囑他早回的那番言語,從法蘭西國丟到了爪哇國去了。到後來益發是左一盅,右一盅,喝個不住,好不自由快活。直到後來大家要喝香餅酒【眉】香餅酒,粵人譯作三鞭,要之均譯音也。今從眾。來散場,他老人家已是醉的醺醺的了不得。好在此時還沒有露出馬腳來,不過覺得言語多些罷了。白路義也沒有知道他的毛病,見他如同渴驥奔泉的喝酒,隻有暗地裏佩服他酒量好,【眉】且慢佩服著。又暗地裏好笑他言語有點顛倒罷了。瑞福卻依然喝個不了,說道:“大書院(College Ladadens)萬歲!”喝了一盅;祝先前的學生幸福,又是一盅;祝現在的學生幸福,又是一盅;祝未來的學生幸福,又是一盅。喝到後來,他漸漸的看見四麵八方那些東西在那裏旋轉起來。到了這個時候,他酒也不喝了。不知為了甚事,要立起來,卻把身子一歪,幾乎跌倒,重又坐下,【眉】醉態可掬。看那舉動是失了常度的了。旁邊赴會的人看見他這樣神氣,都來觀看。他卻矇矓著一雙半開半合的眼,望著眾人道:“你……你們看我做甚麼?我……我在這個會裏可是要算一個老前輩呢。我今日得了一個老世好新知交的朋友,你……你們列位可要賀我一盅兒。”說著,扶著桌子立起來,拿著酒盅讓眾人喝酒。【眉】寫醉態如畫。眾人看見他那種神情,恐怕被他糾纏,遂都走散了。
此時已有半夜光景,瑞福心裏雖然還有些明白,嘴裏卻是糊裏糊塗的了,而且舌頭也重了,說起話來,好像含著個甚麼東西在嘴裏似的。忽然一把拉著白路義,在他背上拍了一下道:“我的孩子,你住在那裏哩?我送你到府上罷。”白路義知道他醉了,因答道:“不敢,不敢。小侄住在臘八路,就在舊城子及禮拜堂的當中,這條路離這裏很遠的呢。”瑞福歪著身子,含糊著聲音道:“唔!怎麼你住在那麼個地方?去遠得很呢!”白路義道:“巴黎城裏靠中段的地方,房租貴的了不得,所以不能不住遠些。老伯要說送我回去的話,是萬萬不敢當的。論理,還是小侄送老伯回去才是。”瑞福沉下臉來道:“唔!甚麼話?你當我吃醉了麼?今夜這些酒要是充了我的量,遠不夠三分之一呢。我看你倒有點醉了。【眉】偏說自家不醉,偏說人家醉了,寫醉話傳神。年紀輕的人,喝醉了在外頭闖事,是最不好的。我歡喜你才肯送你回去呀,怎樣你倒說送我起來?真是豈有此理!誰要你送?來,來,來,咱們叫一輛馬車同坐了,送你回去。不要你破費分毫,你偏要不聽我的話。唔!你知道我是你的父親呢!”
當下白路義見他仗著曲秀才的勢力,擺出老前輩的派頭來,倚老賣老,亂說一陣,心裏又是好笑。隻得答應他幾個“是”字,隨他去說。【眉】醒人對了醉人,最是難過。想通達時務之人對了頑固黨,不過如此。幸得他說話雖是大舌頭,舉動還像是支持得住。足見他雖是貪喝,這個酒量總算難得的了。所以也暗暗的放心,料著他必能安然回去,不必過慮的。心裏這麼想著,瑞福早一把拉住,來到門前。恰好一輛馬車在門外停著,路義便扶他上了馬車,自己也就坐在他的旁邊。馬夫加上一鞭,風馳電掣似的去了。不到一會,到了臘八路,就在白家門首停下。瑞福執著路義的手說道:“你空了一定到我那裏去,我還叫妙兒見你。你好歹不可失我的信,我天天在家裏盼你呢,你可不要叫我白盼了。”嘮嘮叨叨,說個不了。好像是送幾萬裏路的遠行,依依不舍似的,說了好半天,方才放手。路義說聲“明日會”,自行去了。
倘使瑞福就此坐了馬車回去,倒也平安無事了。得他平安無事時,這部《毒蛇圈》的小說也不必作了。誰知他驀地裏變了一個主意,這個主意一變,卻累得法國的鮑福作出了一部《毒蛇圈》,中國的知新主人又翻譯起來,趼廛主人批點起來,新小說社記者付印起來,大家忙個不了。【眉】不是閑文,是表明從此以後方入《毒蛇圈》之正傳也。為甚麼呢?都是他的主意變的不好,他變了甚麼主意呢?他想:“今夜白路義豈有此理!說話當中,總疑惑我喝醉了。我若坐了車子回去,不見我的本事。不如走了回去,明天好向他說嘴,顯顯我的酒量,叫他不敢小覷了我。”【眉】是醉後主意,誰小覷了你來?
想定了主意,便開發了車錢,跳下車來,倒覺得神氣為之一清。暗想:“我正好趁此吸受些新空氣,酒氣也可以減少了些,回去也好對付我的妙兒;並且可以抄小路回去,到家也早些。噯!我的妙兒此刻早已睡了,嬌嬌癡癡的孩子,不定枕頭還掉了地下呢,那裏還知道我回去得早晚呢?我其實不應該鬧到這時候回去,累他惦記著。不審他此刻為了等我,還沒有睡呢。”【眉】閑閑一想,卻活畫出慈父心腸。為人子者,最當體貼。一麵想著,一麵走路。他若是走克利囊街,過落蘇大街,就可以徑直回府,安然睡覺了。
大凡一個人喝醉了酒,無論為善為惡,都是勇敢直前呢。瑞福生平是不為惡的,然而這半夜裏卻也無善可為,所以他那勇敢之氣,就生到了走路上去了。以為從這條路回去,似乎太近,不如從旁處繞一個圈子回去的好。想罷了,就從旁邊一條小路穿出去。這一夜恰好是風高月黑,此時又是夜深露重,他這麼一個酒氣醺醺的人,雄赳赳的在那裏趕路,酒性愈加發作,一時間迷的糊塗了。那舊城子的地方岔路又多,猶如蛛網一般,不是走慣的人,本來就分不大清楚,何況他是喝醉了酒的,又在晚上,如何辨得出來。所以他應該往左的,卻往右去;應該往東的,卻往西去。不到兩三個彎兒,就把他迷住了,他還不知道呢。到了後來,重到一條極冷落的街上,一直轉往左邊去了。
約摸走了二十分鍾的工夫,抬頭一看,都是眼生的所在,他方才曉得迷了道兒。又碰著黑雲滿天,沒有一些兒星月的影子,東西南北也辨不出來,街路的名字也是一字看不分明。酒醉的人,卻沒有一點子怯性,還隻管順著腳步兒走去。走了一程,覺得比方才更糊塗了些。而且趕了那麼許多路,從沒有碰見一個走路的人,要問個信兒也沒有地方去問。又轉了好幾個彎,越走得遠了,心裏越是沒了主意。再走幾步,卻走到了一個死胡同,【眉】死胡同,京話也。江南人謂之寶窒弄,廣東人謂之崛頭巷。此書譯者多用京師語,故從之。對麵一堵石牆擋住了去路,再也不能走了。此時他也走得乏了,把從先那高興走路的心思也沒了。站住了腳,把腦袋碰著了那石牆,出了一回的神,無法可施,隻得回身再走。
剛出了胡同口,隻看見一箭之外,黑越越的一個人影兒,在那裏晃了一晃。隻因路燈離得太遠,看不清楚。瑞福此時也顧不得甚的,也不管是誰人,就對著那影子趕上去。一麵走,一麵嚷著說道:“老兄,你來呢!我要請教你一句話呢。”一麵嚷,一麵又勉強睜開了醉眼去看。隻見那黑影子像是要停著,一會兒又走動了,像不肯停的樣子。瑞福又嚷道:“你不要怕呀!我不是斷路的主兒,不過要問你個信罷了。”嚷罷再看,那黑影子果然停住了,慢慢的對著自家迎上來,好像在這冷靜的地方,很怕同人家相見似的。走得近了,慢慢的說道:“迷了路嗎?你可知道這是那裏?”瑞福道:“我可實在的不知道呢。我好像是在舊城子裏穿來的,不曉得從那條道兒可以走到白帝諾街呢?”那人道:“這麼說,你是不常住在巴黎的?”瑞福道:“唔!那兒的話?我還是巴黎的土產呢?【眉】趣語。就是這座舊城子,我也看得同家裏一個樣兒,熟得很呢。”那人道:“這又奇了,那麼你此刻為甚又要問路呢?”瑞福道:“我老實對你說罷,我今夜是在外麵吃的飯,大約總是多喝了一盅酒兒,所以把我蒙住了。我先還坐著馬車的,不知怎樣,我這身子忽然又不在車上了,就鬧到這裏來。東走走,西走走,總找不著一個出路。【眉】的是醉話。我方才在這胡同裏,把腦袋咯崩的一下,磕在挺硬的石頭牆上,差點兒把腦子都磕了出來。此刻幸而碰了你,我想你要是不肯幫幫我的忙,指引指引,我可不得回去了。”
那人聽了,想了想道:“方才你說的話都是真的呢?”那人說到這裏,瑞福搶著說道:“千真萬真,沒有一句不真,你那麼說,難道還當我是個斷路的強人麼?咳!你看我醉到這個樣兒,怎麼還不相信我?我此刻差不多連路都走不動了。而且我覺著四麵八方的房子咧,樹木咧,就連你這個人,也在那裏轉個不了呢,可是眼睛花了?此刻隻求你幫幫我的忙,代我找一輛馬車,我就感激的了不得了。”那人又低頭想了一想道:“我也很想幫你的忙,隻可惜我也沒有工夫哩。”
瑞福此時把那人仔細打量一打量,隻見他戴了一頂極粗的草帽,差不多要蓋到眉毛上。嘴上生了一把的濃胡子,七亂八糟的,猶如亂草一般,也辨不出是麵長麵短;穿一件舊透了稀寬的衣裳。一看便知道他是一個窮漢。但聽他說話的口音還不是那巴黎土棍的那種惡聲怪氣。想道:“他說沒有工夫,不過是這麼一句話,看來是不肯白勞,要我幾個錢的意思。【眉】人窮了,便犯人家此等疑心。可歎!也罷,我此刻迷了路,要他指引,少不得要化幾個錢。俗語說的好:‘有錢使得鬼推磨。’【眉】誰知此處卻用不著錢神勢力。有了錢,怕他不答應麼?”一麵想著,一麵伸手往袋裏去掏,一麵說道:“你肯指引了我,我這裏重重的謝你。朝廷不使餓兵,我這裏有的是錢。來來來,你拿了去。”那人道:“不是這麼說。我能夠幫你忙,是用不著你謝我。我雖是窮,幾個臭銅是看見過的。【眉】罵盡富翁。你可知道,我也在這裏找人幫忙麼?”說著要去了。瑞福連忙扯住道:“你慢走,你慢走!要找誰?幫甚麼忙?”那人又住足道:“你不要羅羅唕唕,我的事比你還難過呢。”瑞福拉住要問甚麼事,那人著急道:“是我的女人病了,要送到醫院裏去。”瑞福道:“你家女人得的甚麼病?半夜三更的怎麼好送到醫院裏去?”那人越發著了急了,嚷道:“怎麼今夜這般不湊巧,要找一個幫忙的人,偏找不出來,卻碰了這麼一個酒鬼!”瑞福道:“你說我酒鬼嗎?我此刻酒也醒了。你隻要說出怎麼幫忙的法兒,我亦可能幫幫你的忙,你不要隻管著急呢。”那人聽了,不覺大喜。要知是怎麼樣幫忙法兒,那人又畢竟是個甚麼樣人,且聽下回分說。
從第一回起至此,統共不過赴得一個宴會,讀者不幾疑為繁縟乎?不知下文若幹變幻,都是從此番赴宴迷路生出來,所以不能不詳敘之;且四回之中,處處都是後文伏線,讀下文便知。
一個賈爾誼,一個史太太,不過從妙兒口中閑閑提出;白路義與瑞福二人雖亦談及,然並未詳敘其人如何。誰知卻是全書關目,此是變幻處。
寫醉人迷離徜恍,胡思亂想,頃刻千變,極盡能事。
(趼廛主人)
第五回
醉酒漢權當抬轎夫守病人喜逢警察卒卻說瑞福當下糾纏著那人,要問他的女人到底生的是甚麼病。那人急了,說道:“他得的暴病,要找個人幫我的忙,抬到醫院裏去,不然,我一個人抬他不得呢。”瑞福道:“半夜三更,你到那裏找人幫忙呢?”那人聽了,又是著急道:“好人,你不要給我胡纏了。我要找個警察兵去,求他助我一臂之力。”瑞福拉著他道:“這也怪你不得,你總不能撇了你妻子的事,反來指引我的路徑。但是我還有一句話問你,你要送到那個醫院去呢?”那人又急又氣道:“送到博愛醫院去。”瑞福心下一想:“不如我幫他的忙,抬到醫院去,那裏一定是有馬車的,我就可以坐了回去。這才是與人方便,自己方便呢!”想罷,便道:“我幫你抬去好麼?”那人答道:“真的嗎?”瑞福道:“好端端的誰騙你來?我不過借此要出了迷路,到得博愛醫院,我就可以找個馬車回去了。”那人大喜道:“那麼說,你跟我來。”說著就走。
瑞福跟著他,仍舊走到那死胡同裏去。走到他剛才磕腦袋的那個牆下,順手轉了個彎。瑞福留心細看,原來這堵牆是人家花園的圍牆,圍牆裏麵是老樹參天的,樹枝兒橫到牆外,把一個胡同都遮黑了。再加這一夜天陰月黑,看不出轉彎的路口,所以才剛錯認了是個死胡同。【眉】瑞福此留心是要緊關目,不是閑筆。再走上幾十步,在一個抹角上現出一座房子來,樓上的窗戶都緊緊的關著。樓下開著窄窄的小門,大約勉強可以容得兩個人並走。
那人走了進去,不多一會兒拖出一張床來。這床和巴黎平常抬病人的床一樣,不過他的床掛上一個厚厚的帳子,想是怕病人受風的意思。床的兩頭還有四根柄兒,如轎杠一般,可以抬了走的。當下那人把床拖了出來,對瑞福說道:“你不認得路,我在前麵,你在後麵罷。”瑞福答應了,二人抬起來就走。
那人一麵走著,一麵給瑞福說話道:“我的女人本來有這麼一個老毛病,往往暈了過去,幾點鍾時候不醒回來。家裏又沒有人服侍他,半夜裏請醫生也來不及,隻好送到醫院裏去。本來送病人到醫院,是要一個保人的片子的,但這等重病,縱然沒有片子,醫院也肯收的。請你抬好了,不要掉了下來呢。”瑞福道:“那裏會掉下來?我的氣力很可以呢。但是你已經出來了半天了,你回來有看看病人麼?怎麼這會兒一點聲氣也沒有了?我們且放下來你看看他罷?”那人道:“不必不必。我不是才說的麼,他這是老毛病,發起暈來,幾點鍾不醒的。”
瑞福嘴裏答應著,心裏想:“我還是頭一回當奴才呢,從來沒有抬過東西。怎麼抬起來兩條腿不由的要分開了,走路好像輪船上水手在艙麵行走似的。想來這個抬法,總算得法的了。往常聽得人家說,東方支那國的官員,不是由國民公舉的,隻要有了錢,就可以到皇帝那裏去買個官來做做。【眉】你還不知道,有捐局做間接的交易呢。做了官,可以任著性子刻剝百姓。百姓沒奈他何,反而要怕他。他出來拜客,還坐著轎子,叫百姓抬著他跑路,抬得不好還要打屁股。我今夜這種抬法,如果到了支那去,不知合式不合式?可惜沒有去看過。”
心裏在那裏胡思亂想,腳步兒是跟著前麵那人走。那人卻是越走越快,瑞福在後麵被他拖來扯去,前麵的路被那個帳子擋住,一點兒也看不出來,隻得跟著他轉彎抹角走去。【眉】京師本有一笑話,以抬四人轎之轎班喻四等官:最前一名曰“揚眉吐氣”,喻王公大臣;轎前一名曰“不敢放屁”,喻禦史;轎後一名曰“昏天黑地”,喻翰林;殿後一名曰“拖來扯去”,喻各部司官。極盡諧謔,附記於此,亦足博一粲也。細細的留心,要看一條熟路,卻總看不出一個道徑。看他這等走法,不消說,總是熟路的了。但是走來走去,總是些小路,從沒有走過一條康莊大道,也沒有見過一所高樓大屋及禮拜堂之類。不由的瑞福動起疑來,越發留心察看。覺得轉來轉去,總不出這幾條小路,好像走馬燈一般,轉了去又轉了來,越發動疑,熬不住的叫道:“噲!夥計,我們到底走到甚麼地方了?路可走得不少的呢,怎麼還不見到呢?”那人住了住腳道:“這條路本來是很遠的,還有一會兒才得到呢。你要是乏了,我們歇歇再走罷。”瑞福道:“不歇亦還可以,就是歇一會兒,也不見得有人來接手,我們索性早點走到了就罷了。”
說到這裏,那人忽然說道:“你聽,那邊好像有人來了。”瑞福聽了聽,果然是有腳步聲音,從遠遠地走到這邊來。那人又接口道:“我們且把床放下來,你在這裏看守著,等我到那土山上招呼一兩個警察兵來,幫著把床抬到醫院裏去,一麵就可央求他們代你找一輛馬車,送你回去。你說好麼?”瑞福道:“朋友,你這計算得很好。這麼著,你就請放心去找警察兵,這裏我給你看好了就是了。如果你老婆醒了,我告訴他聽,你就回來就是了。”那人好像沒有聽見一般,急匆匆的頭也不回,徑直的去了。瑞福全未在意,等他去遠了,方才想著他並不是向那有腳步聲音的地方走去。然而在這個黑暗的地方,也不敢一定說他走錯了。【眉】他本來沒有走錯。並且此時很盼他招呼了人來,好代自己找個馬車,所以坦然無疑,在那裏呆呆的等著。
等了好一會兒,還不見來,瑞福心裏兀自想道:“我今夜何至鬧到這般狼狽,做了不相幹的人的牛馬?要是妙兒看見我這個情形,隻怕他肚腸都要笑斷了呢。”想罷了,又呆呆的等了一會,仍不見來。又想道:“我並不是要給那不相識的人出那無謂之力,不過要望他帶了人來,我也可以尋個歸路。他那女人的毛病,著實奇怪,怎麼一路上抬了來,聲息全無?此刻停了下來,還是不聲不響,莫非他在半路上絕了氣不成?”心想要拉開帳子看看,到底是怎麼這樣子。忽又想道:“他的男人曾經說過,他的毛病,往往昏絕幾點鍾時候不省人事的,此刻料他還未醒呢。不如等大家來了再看罷。”又等了一會,還是沒有人來,因開口高聲說道:“可憐!這個女人要凍死了。”說了這話,又側著耳朵兒在那帳子旁邊細聽。他心想:“我說了這話,要是那婦人醒了,一定要開口。”誰知聽了半晌,仍無聲息。
心裏好不自在,思來想去,總是喝酒誤事,要不是多灌了那幾碗黃湯,這時候早在被窩裏睡著了,何至於半夜三更,還在這受那風吹露打的?屈指一算:“這種苦境已是二十五年不曾嚐過了。蒼天呀蒼天!但願我的妙兒早已安睡了,就是我晚點回去也不妨事。要是他為著我回去得晚,也是呆呆的等我,一夜不睡,叫我怎麼過意得去呢?而且我身上鬧到這個肮髒樣子,叫他瞧見不得的。我這幾天正要略略拿出做長輩的勢力,阻住他的甚麼伯爵的婚姻,他要是知道我鬧酒鬧到這個樣兒,如何還肯聽我的說話?【眉】處處想著妙兒,是慈父;因自己鬧酒,恐其女不聽自己說話,是先正己後正人之意。今之妄談“家庭革命”者,何嚐夢想得到!咳!這都是王八蛋大書院中人的不是呢!”【眉】無端怪到書院中人,還是醉話,誰叫你喝醉來?忽然又想到:“白路義真是一個少年老成的人,相貌又好,談吐又好。今夜無意中認得了他,也算幸會的了。然而我雖是這般傾倒他,他隻怕難免拿我當一個酒鬼看待呢!”
瑞福一個人在那裏胡思亂想,想了好一會,忽然覺得耽擱的時候不少了,口中不覺自言自語說道:“奇怪!這混賬東西跑到那裏去了?這許多時候,任往那裏找人,也該找著了。他不要做了圈套,給我去頑笑罷?好呀!他的老婆還在我掌握之中,不怕你騾子去變狗。【眉】且慢恃著。然而叫我在這裏等到天亮,那可是辦不到的呢。隻是我又認不得往家去的路,不等也要等,有甚麼好法子呢?呀!那混賬東西隻怕來了。”原來瑞福正在自言自語,忽然聽得腳步聲響走近前來,當是那人來了,心裏寬了一寬。再仔細聽聽,像是不止一個人的腳步,料定他是帶了人來了。等了一會,覺得那走路的走得很慢,不像為著有事情來的樣子。在暗地裏遠遠望去,覺得約摸在二十碼之外,有兩個人走近前來,仿佛是穿的警察號衣。瑞福很覺得奇怪,他說:“怎麼隻有兩個人麼?那個人又跑到那裏去呢?”嘴裏說著,心裏想道:“這兩個人,不消說總是他請來的了。不如我迎上去,告訴他那病女人在這裏,省得他們找罷。你看他走得慢騰騰的,敢是在那裏找呢?”一麵想著,一麵就迎將上去。誰知那兩個警察兵見有人走來,便都站住了。瑞福放著嗓子道:“來!你們往這裏來!”
卻說那兩個警察兵之中,有一個年紀大些的,從前當過兵,性子很是暴躁的。半夜三更聽見瑞福這般亂嚷,呼來喝去的口氣,心裏連一些頭路也摸不著,很不自在,氣衝衝的放著嗓子問道:“請教你說,你這是叫誰?我們走我們的路,要你叫我們到這裏往那裏的!”說完了這句話,那人回頭又對他的同伴說道:“這不是笑話麼?倒好像要我們去聽他號令似的。”那同伴年紀雖輕,性子卻比他和平了好些,因答道:“我看他不過多喝了幾盅酒,所以莽莽撞撞的,其實我看他沒有甚麼歹意。”那個老的說道:“我諒他也不敢。但是他總要當一點兒心,不然,我可要拿他到警察署裏去。”
此時瑞福同他們相去還不甚近,所以他們的話都沒有聽得。至於要請他到警察署裏去,當他酒鬼款待這一層,更是夢想不到。所以還是暴暴躁躁的高聲對他們說道:“叫你們到這裏來呢!這張床在這裏路燈旁邊,還不快點兒跑!”那個老卒聽了,又氣又笑,低聲說道:“不是酒鬼,卻是瘋子呢!”瑞福卻還沒有理會,依然迎上去問道:“我說,那個人呢,你們把他弄到那裏去了?”【眉】那個人沒有弄到那裏去,你卻被他弄到這裏來了。一笑。那個年輕的搶上一步,問道:“你莫不是要到警察署裏去過夜麼?我勸你安靜點罷,不要胡說亂道的了,我們不是同你開頑笑的呢。”瑞福道:“警察署裏過夜麼?我年輕當學徒的時候,也跟去過幾回,如今可是久違了。你看看我的樣子,可是該你們拿呀抓的嗎?”
那人又道:“誰來同你細談這個?你到底要幹甚麼?”瑞福道:“我要你幫我抬一個病人到醫院裏去。”那人道:“這是甚麼時候了,還抬甚麼病人,這不是開頑笑嗎?”瑞福道:“不是開頑笑。這女人病重的了不得,這一會已經沒了氣,也是說不定的。”那人問道:“他是誰呢,是你的老婆麼?”瑞福道:“不是我的,他是一個人的老婆。方才在路上碰見他的男人,求我幫著他抬。”那人道:“有了你們兩個,也用我們不著了罷?”瑞福道:“本是我同他兩個抬的,我也跟著他當了半夜的轎夫。後來他不知怎麼樣,忽然停了下來,就那麼一溜。你們怎麼沒有看見他?”那人道:“我們連個人影兒也沒瞧見。”瑞福道:“他一定走錯了路。既是這麼樣,他恐怕還在那裏找你們呢。”那人道:“恐怕你已經入了他的圈套了,你還不省得。【眉】一語道著!你再要等,就是等到明天,隻怕他還是少陪呢。”瑞福道:“被你說破了,倒也很像的。但是他做了這種圈套來弄我,他有甚麼好處呢?”【眉】沒有甚麼好處,隻想做你的女婿。此時那個警察兵也還不知就裏,因答道:“這個我也不懂。這事情本來與我無幹,與你也無幹,我看你還是早點回去睡覺罷。”瑞福道:“話是不錯,我也這麼想著。但是我此刻在那裏呢?”【眉】奇語,不由人不驚。那人驚道:“這是甚麼話?怎麼連你自己在那裏,也可以不知道起來?”不知瑞福如何回答,且聽下回分說。
《毒蛇圈》言其圈套之毒如蛇也,此為瑞福入圈之始。雖然,安排圈套者雖為娶妙兒起見,然未必認定要作弄瑞福,而瑞福偶然碰在圈上。遂使下文無窮變幻,都自此生出來。事之巧耶?文筆之譎耶?不可得而知矣。
(趼廛主人)
第六回
棄屍骸移禍鐵瑞福舁死人同投警察衙且說那警察兵聽見瑞福說連他自己在甚麼地方都不曉得,反來問人,不覺好笑道:“怎麼,你連自己在甚麼地方都不知道嗎?這才認真是個笑話呢!”瑞福道:“我卻當真的不知道現在我站著的是甚麼地方,也並不是同你們說笑話。我剛才因為多喝了點酒……”瑞福說到這裏,那人即搶著說道:“這是顯而易見的,你就不必多講,我們早知道的了。”瑞福道:“真是呢。今日晚上我在外邊吃的晚飯,所以多喝了一點兒酒,我剛才已經說過了。晚飯散席之後,我就伴送一個朋友回去。那位朋友住在甚麼街上,那個街名,他告訴過我,我可一時又想不起來了,我隻曉得是同麗雲街相去不遠的。伴送他回去之後,我就打算抄近道兒到家去。我家住在白帝諾街,不知道怎麼著就走岔了,在那幾條街上穿來穿去,足足的走了一點多鍾。後來就遇見了一個人,這個人好像在那一個拐彎基角上忽然間跳出來的。我就求他指引我一個出路,並且還許他重謝。他說甚麼他的老婆病重的了不得,正要出來找一個人幫他抬病人到醫院裏去,沒有工夫指引我的路。除非我幫他抬了病人送到醫院,他就肯送我回去。我想本來是我央求他,倒反變了他央求我了。但是這種事,是與人方便;況且我幫了他忙之後,他又肯送我回去,又是自己方便。這等事樂得做的,就答應了他。誰知幫他抬著病人跑了好幾條街,都是我平素不認識的。”
那警察兵說道:“哦!這麼說,想是他後來因為聽見我們腳步聲音,就拔腳逃跑了,他倒居然有本事避了我們。別的且慢著說,那病人呢,此刻在那裏?”瑞福指道:“就在那邊一張抬床上,你看,這裏望過去,還隱隱的看得見呢。”警察兵道:“那人跑了去之後,這女人有開口說過甚麼話沒有?”瑞福道:“沒有,沒有,自從我抬他起,直到此刻,從沒有說過話,大約是人事也不省的了。據那男子說,他常有這個毛病的。”警察兵道:“哼!這麼著,你就相信不疑了麼?你這個人也太好說話了。我恐怕你那位朋友,不定是欠了房租,所以半夜三更的在那裏偷運家夥,要逃走呢。”瑞福道:“這也難說的。是呀,我記得他那屋子,連個看門的人也沒有的。我把他這混賬的東西,要是我早知道他這樣……”端福這句話還沒有說完,那警察兵就說道:“來!這裏來,我們大家去瞧他一瞧再說。”
瑞福聽了,就在前領路。原來他受了這場惡騙,心裏憤憤不平,恨的甚麼似的,隻是說不出來,也急著要去看看這個病人到底怎麼樣,好查問這件事的來曆。所以一聽了警察兵要去看,他就領著先走。兩個警察兵跟在後麵,一同前去。其中一個年長的悄悄對那一個說道:“這件事情看來很是離奇,我想這個人就是逃跑了那一個的同黨也說不定的,我們須得要留著神看住了他才好。”此時瑞福走在二人之前,他們的說話,並沒留神聽得。
當下兩個警察兵跟著他一同走去。瑞福先自到了抬床旁邊,他伸手把帳門上所結的帶子輕輕解了下來,又輕輕的撩開了一邊帳門,一麵彎下腰去看,一麵說道:“他是個女人,不會錯的,並且一定是個有病的女人,你瞧他一動也不動,眼睛也是閉得緊緊兒的,差不多就跟死人一樣呢。”兩個警察兵也走過來,仔仔細細的看了一看。那年紀略長的忽然冷笑起來道:“我想這個人要是要他動,隻怕今生今世也不能夠的了。你們不看見麼,他是被人家勒死的呢!這根繩子還在他頸脖子上頭,沒有解下來。”瑞福聽了這話,仔細一看,果然不錯,不禁高聲大罵起來,說道:“豈有此理!這一定是那個混蛋光棍幹下來的,怎麼拿來葬在我身上?我倒要趕上去找著了他,問他一個底細,看他拿甚麼話來對付我?”瑞福說完了話,就拔腳要跑,他的心裏無非為的是要去追那人。
看官,大凡處事,嫌疑之際是斷斷乎不能忽略的。然而世人每每到了嫌疑之際,偏偏容易忽略起來。猶如瑞福此時這等舉動,本來是出於無心,而且還是滿肚子不平,要去追尋那個人呢。然而處在這等地步,他也未免忘其所以了。當時果然被那年長的警察兵兜胸一把抓住了,對著他大喝一聲道:“不準你動!”瑞福本來是一個使慣了鐵錘鑿子強有力的人,況且他的本心又不是一定要想趁勢逃走的,隻這一把,如何抓得他住。說也奇怪,這一回他卻禁不起這一聲叱喝,聽了這一聲,猶如青天起個霹靂一般,嚇得渾身癱軟了,連一動都不能再動了。他的心裏,此刻也就慢慢的明白過來了,知道他們疑心自己和那逃跑了的是一黨的了。
當下那年輕的警察兵也把那婦人細看了一番,就對這一個說道:“你老說的不差,這繩子還是緊緊的扣在頸脖子上呢。他就不是被人勒死的,也一定是自己上吊死的了。”瑞福接口道:“既然如此,你們還不讓我來把那男子趕快的找回來麼?你們豈不知道,這一定是那混賬行子作的孽呢?”那年長的警察兵到了此時,格外擺出那一副警察的架子來,沉下了臉,提響了嗓子,瞪起了眼睛,對著瑞福說道:“要捉這個人呢,我們自然也會派人去捉,總用不著你這老光棍費心。你還不知道,我要請你到我們警察署裏去走走呢。”【眉】警察兵有架子可擺,無怪年來中國到處設警察,即到處受騷擾矣!尤無怪上海居民望巡捕如鬼神矣!他一麵說話,一麵還把瑞福抓得緊緊的。又回頭對那一個道:“小彈子,你在這裏看守了這張抬床,待我去見了警察長,再派人來幫你抬這屍首,你要小心點。”
原來“小彈子”三個字,是那個年輕警察兵的綽號。他本來姓葛,名叫蘭德,生來性格和平,貌亦可親。他自從遇見了瑞福之後,已經細細的打量了一番,胸中已自有了成竹。所以他的見解,與那年長的全然不同。當下聽了這句話,就說道:“我看我們現在就把他抬了去的好。況且這位先生,也不像是要逃走的;即使他要逃走,我們有兩個人在這裏,諒他也逃不到那裏去。”瑞福聽了這話,不覺發急起來,說道:“逃走嗎?我何必要逃走?不要說別的,我就連這個想頭也沒有呢。我現在隻想幫著你們,把那謀殺這婦人的光棍尋了出來。除此之外,也沒有第二件事情可辦。一來,我自己可以明了心跡,叫人家也知道我鐵瑞福不是個幫凶的無賴;二來,拿著了他之後,也可以辦他的罪,替那冤死的婦人報仇,也是一件要事。你們想想,我何必要逃走呢?閑話少說,我們此刻且先到警察署去,等我把這前前後後的情節詳細告訴了警察長,然後我們再同去找著了那抬床出來的屋子,方才可以尋點頭緒出來呢。”葛蘭德聽了瑞福這一番話,連連點頭道:“這位先生的話一點兒也不錯,此刻自然是要捉拿那犯人是第一要事。不必耽擱了,錯了時候,叫他走遠了罷。高利書君,你在前麵抬,等我在後麵,我們兩個抬著走,讓這位先生在旁邊跟著去罷。”
看官,這高利書生來的性情甚是倔強,不似葛蘭德的好說話,所以正色說道:“我想不如把他兩隻手銬起來的穩當。從來說‘知人知麵不知心’,知道他現在肚子裏是甚麼意思呢?你不要聽了他兩句話,就老老實實的信以為真呢!”【眉】自然也是正論,惟瑞福非其人耳。瑞福道:“我看不必罷。我本來很願意跟你們同去辦這件事,你何必還要這個樣呢?我們好好的一塊兒走不好麼?”瑞福一麵說,一麵把他那兩個闊肩膀往上一聳,攥著兩個缽頭大的拳頭往外一伸,對著葛、高兩個說道:“你們不看見麼,我要是有心想逃走,非但方才不招呼你們來看,就是碰見了你們,我仗著這一對不生眼睛的家夥,”說到這裏,把左手的拳頭往上一揚道:“這麼一拳,”又把那右手的拳頭往外一揚道:“又是那麼一拳,不要說就是你們兩個,隻怕再來這麼兩個,也不能奈我何呢!”【眉】妙,妙!隻怕請個傳神畫師到來,也繪不到如此活動,繪不出如此神采。當下高利書嘴裏雖然還是很硬的,手裏卻也不敢再動了。【眉】原來也是不禁嚇的。因為葛蘭德一麵已經暗暗的叮囑了他,說道:“這種無頭公案,本來很是難辦,一切頭緒,都要在這個人身上尋出來。他既然肯幫忙,正是我們立功的好機會。況且他是一個體體麵麵的上等人,我們隻好用軟工夫去籠絡他;若是要用強,恐怕倒把這件事弄的僵了,斷斷不行的。”高利書聽了,覺得很有道理,所以也就退了一步說話。因對著瑞福說道:“好呀!你既然自願同我們走,我們馬上就走呀。你跟在我右邊一麵走,你可不要想跑;你要試一試,我有的是手槍。”說到這裏,又對著瑞福做一個放槍的手勢道:“我就那麼一槍,不要說你的拳頭隻有這麼點大,就算他再大上兩三倍,隻怕也受不住呢!”瑞福受了這番欺侮的話,心中沒好氣的,要想搶白他兩句,出出悶氣。忽又回想過來:“這件事虛者自虛,實者自實。且忍耐他一會兒,等見了長官,不難分剖明白,何必要同這種人計較甚麼長短呢?”【眉】此所謂自尊。因說道:“你也不必手槍不手槍,我也不想逃走,我們走罷,就依了你的走法就是了。”說著,葛、高兩個就抬起了那張抬床,發步起行。瑞福果然跟在高利書右邊行走,他走快些,也走快些,他走慢些,也走慢些,一路往警察署去。
其實瑞福心中並沒有半點想逃走的意思,隻怕今日看這《毒蛇圈》的看官,也是願表同情的。但是他心念之中好像安置了一副電機在裏麵一般,頃刻萬變,風車兒轉的也沒有他那般忙法。他想來想去,想了再想的,無非是想把這件無頭公案弄個明白;一麵又牽腸掛肚的把他那位千金小姐橫躺著在他那心窩兒裏麵,纏縛在他那腦神經上頭。自言自語道:“此刻我的妙兒,不知道著急到怎麼樣呢!他早就叮囑過我,叫我早點兒回去。到了這會還不見人,此刻要是把這件事叫他知道了,那才要急死了他呢。況且他又是一個工愁善哭的人,這回事不知又要弄到怎樣了結,我自己還得要受他一頓臭埋怨呢。隻怕今番回去,一天到晚,總得要吵吵鬧鬧的發幾次,總要過了三天五天,才得安靜呢。唉!這是我自作自受,也不必去慮那麼多了。我此刻要去見的,第一個自然是那警察長。弄得不得法,還要去見那驗屍官呢。這個案子,不必說,自然是一樁人命官司了。如果這個婦人是自尋短見的,那個光棍又何必出了這神出鬼沒的詭計,把這屍首移卸到我的肩膀上來呢?其中不消說,是另有個緣故的了。不料卻叫我來受這個累。一時之間,非但不能到我相館裏去塑像,並且要錯過那賽美術的大會呢。事到頭來,這些事也不得不丟開算賬。怕隻怕見了警察署長,倒要疑我是個罪人呢。方才那警察兵不早就疑到我了麼?雖然總有個水落石出的時候,不難證明我是個無罪的人,然而總是一件沒趣的事。我的姓名,先要上遍了各種新聞紙了。合巴黎的人,本來那一個不知道塑成第九十二師團練像的鐵瑞福,今年賽會可以望得到獎牌的。此刻鬧的同犯人一般,要到警察署裏去。唉!我以後一輩子總不忘了今夜大客店的這一頓大餐的了。”
他一麵走,一麵想,一麵嘴裏咕噥咕噥的說著。也不知走了多少路,不覺就到了警察署了。此時他的心思略停一停,抖一抖精神,要進去見警察長。不知見了之後,這件事弄得明白否,且待下回分說。
毒蛇圈未必即為鐵瑞福而設,而鐵瑞福不因不由,恰入其圈中,然後能演出一部奇文。
瑞福已到警察署矣,幸哉,瑞福之托生於法蘭西也!設生於中國而遇此等事,則今夜釘鐐收禁,明日之跪鐵鏈、天平架,種種非刑,必不免矣。吾每讀文明國之書,無論為正史為小說,不禁為我同胞生無限感觸,此其一端也。
(趼廛主人)
第七回
緝凶手瑞福充眼線通姓氏總巡釋疑心話說鐵瑞福跟著葛、高兩個,抬著那張抬床,一徑投奔警察署來。到得署前,瑞福抬頭一看,恰好一個人帶著幾個警察兵剛剛進去。原來這個人是這個地段的一個總巡,方才出去向各處分巡地方,巡察了一周,方才回來的。那高利書、葛蘭德兩個進得署來,就叫把鐵瑞福這件案子的詳細情形告訴了他。此時瑞福卻站在火爐旁邊烤火取暖,毫不理會。【眉】被此無頭公案牽絆住了,他卻還有此閑情。這總巡就叫把那抬床抬了進來。此時旁邊那些警察兵們,雖然這種命案是他們司空見慣的,然而抬了進來之後,他們眼中的視線,沒有一條不是集在這個女屍身上的。就是瑞福也是瞪著雙眼,把他著實看個清楚。
看這婦人的年紀,大約總在四十內外的了。他那相貌,當年輕的時候,一定是一張標致臉兒。但看到他那身材,卻是十分消瘦。想他要是活著,也是一個弱不勝衣的了。光景生前一定受過一番磨折;若不然,就是害過一場大病,然後被人勒死的。再看他身上時,隻見蓋上一條粗布單被,身上的襖兒裙兒都是黑絨做的,卻已經舊的在黑顏色裏泛出了黃顏色出來了。最奇的是腳上穿著一雙極陋極陋路意第十五的高跟鞋子。脫下鞋子看時,卻還穿著一雙絲襪,隻是四麵八方都有了窟窿的了。那總巡細細致致的看了一番,不覺暗暗點頭歎道:“早年奢侈晚年窮!這婦人從前是個甚麼樣的人格,那就不難一望而知的了。”還有一樁極奇怪的事:他渾身上下穿的都是破舊不堪的東西,隻有縛在頸脖子上的一根繩兒卻是嶄新的。緊緊的扣在上麵,還沒有動過,兩個死疙瘩深深的嵌在肉裏麵,兩根繩梢兒搭拉在胸前。所以勒死這句話是確切無疑的了。至於要知道他是自願勒死的,還是被人家謀死的,那可是要請醫生來驗過,才得明白的了。
當下那總巡就叫人去請醫生。至於以前的種種情形,雖然據葛、高兩個述過一遍,但不過從瑞福初次招呼他們說起,再以前的事,雖然也據他們轉述過同瑞福對答的話,總覺得不大明白。所以他對瑞福問道:“你就是這樣說法麼?”誰知瑞福此刻正在呆呆的看著那個死屍在那裏出神,不曾理會得。耳朵裏忽然聽得有人向他說話,方才定了神去聽。隻聽見那總巡道:“依你這樣說來,你幫著他抬床的那個人,是你向來不相識的了?此刻叫你碰見了他,你還認得出來麼?我覺得你這句話很詫異呢。”“我也很知道,這件事說出來,好像叫人家難懂的。然而內裏的情形卻是實實在在的,我並不撒一點兒的謊。總而言之,我多喝了一點兒酒,所以才走岔了路,走到那一個不認識的地方。在那死胡同裏轉來轉去,正在沒法的時候,忽而劈麵來了這麼一個人。我單記得他身上穿一件稀寬的衣裳,頭上戴了一頂極粗的帽子。但是那個地方離路燈又遠,我卻沒有看清楚他的相貌,所以說不出他到底是甚麼樣的一個人。我隻記得他生的一嘴胡子,同我的差不多長短。當時我求他指點我的道兒,他說我如果肯幫他的忙,抬了病人到醫院裏去,他再送我回去,或者指點我的道兒。”
“那麼,你就冒冒失失的答應了他?”“這個呢,隨便那一個都是肯答應的,就是你閣下如果碰了這麼一回事,到了這個地位,你也一定要答應的。而且這是要救一個將近要死的人,我想任是甚麼人,隻要力量做得到,他總不肯推辭說不幹的。”“話是不錯,然而也得要弄個明白,到底真的這個是病人不是?到底是這個人告訴你,說他的老婆得了甚麼急病麼?就算是這麼著,這個婦人他一動也不動,一聲也不言語,咳嗽也不打一個,哼也不哼一聲,難道你就一點也不知,不會起一點疑心?”“知是知道的,但是那人說他的女人已經不省人事的了;又說他這個是老毛病,往往發作起來,有好半天不省人事的。所以我也就不疑心他了。這個呢,我也知道,我自己也擔著一點兒不是。因為我千不該,萬不該,不該這麼相信他。還有一說:當時我的心裏,並不是認真的有甚麼完全的仁義道德,隻為我晚飯的時候痛飲了幾杯,雖不至於醉到十分十二分,【眉】還不認醉,寫酒人可笑。然而於那人情世故上頭,一時之間卻不能分辨出來了,所以糊裏糊塗的就照常情猜度了他。而且也萬萬想不到,一個素昧生平的人請我幫忙,卻幫出這種忙來的。”
“說也奇怪,這件事他何必一定找著你幫忙呢?而且他怎麼預先就知道你今日晚上走過那裏呢?”“我跑到那條路上去,也是可巧的事,他起先未必就知道要碰見我,也不見得一定要找我。你想我問他的話,他還停了好一會才答應我呢。光景他後來看見我是個吃醉酒的,必定容易上鉤,所以他才作弄我呢。倘使他不碰見我,又不知是那一個的晦氣了。”“然而到了後來,在半路上無端的要撇開你走了,你心上總應該想一想了。”“我老實說,我實在一點兒也沒有想到這個。當時正在抬著走,聽見有腳步聲響,知道是警察兵來了。那時候我已經是乏的了不得了,他告訴我說,他要去招呼他們來,給我做個替代,一麵就可以送我回去。我聽了這話喜歡的了不得。你想,我還有甚麼疑心去想到這個呢?”
“到了後來,你既然見他沒有招呼到他們,何以你自己又不去招呼他們呢?”“唉!那個時候,我還是以心為心的呀。那個時候,我何嚐知道這抬床裏麵是個死人呢?隻知道是個病重的人。他既然走開了,不消說的,這病人是托付我看守的了,怎麼走得開呢?後來我遠遠的望見了他們兩個,我馬上就叫的。還有一句話,要請你留心的:當時我要是有了絲毫虛心,遠遠的看見警察兵來了,那時我雖然是乏了,然而兩條腿還在身上,我不會學那個人的樣子,給他們一個溜之乎也麼?那時候就讓你們查見了那張抬床,在床上查見了死人,也不知道是從天上掉下來的,還是從地下生出來的,此刻還有我這個人在這裏答話麼?我非但不溜,並且看見他們沒有留意著我,我就特意的迎上叫住他們呢。”
原來瑞福說了半天的話,那總巡總還有點狐疑不決,不肯相信。及至聽了瑞福最後這幾句話,卻才恍然大悟起來。這個卻是他沒有殺人的真憑實據,也可以表明他本來是沒有成見的。一麵瑞福又接著說道:“依我的愚見看來,這些不相幹、無關緊要的空議論,此刻也不必多談了,多談也無益。與其白費工夫,在這裏閑磕牙,何如派些人,到那取出抬床的房子裏去檢搜一番,或者可以得個眉目也未可定。這所房子的樣子,我還仿佛有點記得,要是到了那裏,總還可以指認得出來。”這一席話,卻又中了那總巡的心坎兒,連連點頭道:“是極,是極。你有了這好條陳,為甚麼不早點說出來呢?”一麵說,一麵就傳出號令,點派一小隊警察兵,同去檢搜。又叫葛、高兩個也跟著同去,總巡親自率領著走,瑞福充做眼線。好笑他本來是好好的一個實任雕刻師,此刻卻在警察署行走,署理眼線事務起來。【眉】好官銜。可發一笑。
當下排齊了隊伍,同時出發一路向那怪僻的所在而去。不多幾時,已經到了那相離不遠的地方,瑞福就告訴了總巡。總巡便改慢了腳步,緩緩而進。瑞福在前,仔仔細細的看那兩旁的房子。爭奈那小戶人家的房子,家家都是差不多的;不比那高樓大廈,各家是各家的樣子,容易認識。後來從梧桐街過去,又走了三十多碼路光景,看見一條胡同。瑞福就停住了腳步,想了一會,說道:“不是,不是,我沒有到這裏來過。不如再往前走罷。”說著又往前去。眾人也跟在他後頭。走到前麵,忽然有一個可以轉彎的地方,瑞福又自言自語道:“奇怪!這堵牆好像就是我黑暗裏把頭觸上去那堵牆呢。我們且再走過去幾步看。是呀,這一定就是那個地方了。但是這胡同的盡頭,怎麼有起幾層台階兒來了?我方才抬了抬床,來來去去,足足走了有二十分鍾光景,怎麼總沒有看見呢?不是的,我一定沒有到這裏來過。”
且說那位總巡,本來有意遠遠的跟在後麵,以便瑞福仔細查探,此時已走近了瑞福身邊。隔不多時,那葛、高兩個也走了上來。瑞福歎口氣道:“我可實在懂不得了。這個地方,好像我方才沒遇見那人之前,在這裏轉來轉去的;又好像他後來把我從這裏引到了那邊一條街上,就是我們方才經過的那個地方。”又道:“列位可知道,上了這幾層台階兒,到底可以通到那裏?”高利書道:“通到縣署前那塊方場。我們後麵這條街,可以通到雕匠街。”瑞福道:“那麼說,我弄錯了。我記得從沒有上過台階兒,也沒有下過台階兒。”高利書道:“再走也是不中用的,這裏沒有旁處可通的。除非上了這台階兒,可以通到縣署那邊,還有一麵可以通美術街的。要是隻管往前走,那就是一個死胡同了。”
瑞福聽了這話,在那裏抓耳撓腮的想不出主意。又想了一會兒,說道:“我總得要去查探一回,而且我想我一個人去更好。要是可以放我一個人自去的話,就請列位在這裏等我一等,待我一家一家的細看過去。你們不必怕我逃走,我頂多也不過三分鍾就回來的。”那位總巡聽了,很以為然。連稱:“好法子,好法子。必得要這麼個辦法,才得妥當;不然,哄了這一大堆人去,倒反怕他嚇跑了呢。”這位總巡嘴裏是這麼說,心裏卻想道:“放是本來可以放他去,看他也不像要逃走的人。然而也得要防備他一著,問明白了他是個甚麼人,萬一有個差錯,也好容易找他。”【眉】總巡此意,也是一廂情願。如果他想逃走,豈難捏報假名耶?
想過了一會,他便客客氣氣的對著瑞福問道:“我們鬧了半夜工夫,冒昧得很,還沒有請教先生的貴姓台甫呀。”瑞福道:“我姓鐵,草字瑞福,做的是雕刻工藝,住在白帝諾街九十九號門牌屋裏。”總巡聽了,不覺詫異道:“哦!原來是瑞福先生,那是一位極有名的雕刻師呀!久仰久仰,幸會幸會。”瑞福答道:“我自己也不知道有名沒有名,但是我敢說我不是那犯人的同黨。你也很可以去查一查,到底我說的話是真的不是真的。我住的那所房子,是我自己的,已經住了十幾年了,左右鄰居都知道我的。”那總巡急忙陪著笑臉道:“那是很可以信得過的,方才錯疑了,實在是冒昧得很。”【眉】西禮偶遇生人,須待其自出名片,以通姓氏;不得如中國之請教貴姓台甫。此瑞福之所以發牢騷,總巡之所以陪小心也。瑞福道:“我是一個技師,又是家長,又是地主,不是喝醉了酒,何至於這時候還在街上走呢?你看我穿的禮服,就可以知道我是個赴席的了。”總巡道:“是呀,你醉了才走錯路呢。這裏是舊城子左近,若從這邊波心街過去,不遠就是大客店了。”瑞福道:“我岔路是走得不少了,我且對你說這緣故。我在大客店散席出來,本來同一個老朋友的兒子同車的,我伴送他回去,到了一條甚麼臘八路,【眉】此時忽又記得臘八路的,是酒人神情。我就下車步行,想繞近道兒回去才走了岔路,鬧出這件事來。是呀,我還有一件事情要奉懇你。”總巡便道:“甚麼事呢?”瑞福便不慌不忙的說出那奉懇的事來。要知他到底懇的是甚麼事,且待下回分說。
瑞福隻存了一念與人方便,自己方便之心,遂致入人圈套,受累無窮。世路嶮人心叵測,如是如是。瑞福自雲:當時並非具有完全仁義道德心,不過酒後忽略世情,僅以常情度之,致入圈套。足見非十二分清醒,不足以立於社會中,與一切人周旋也。可歎!
將死婦人之屍,細細鋪敘,有匣劍帷燈之妙。
(趼廛主人)
第八回
遭毒手瑞福失明送歸人總巡遣夥話說當下鐵瑞福央告那總巡道:“我想懇求你閣下,把這事不必告訴外人,就是那些新聞紙的訪事人來訪事時,也求你把我的名字隱了才好。【眉】若在上海,則有賄通訪事之法,不必多此一求矣。因為恐怕上了新聞紙,被我女兒看見了,一則累他心疼我,二來我也要受他埋怨呢。”總巡道:“這個可以辦得到,我總替你隱瞞就是了。但是此刻最好把那取出抬床的地方找他出來。至於那個罪犯呢,此刻不消說也走遠了,這一會兒倒不忙著要拿他。隻要認得了他的地方,將來總可以訪拿得到的。”瑞福沉吟了半晌道:“這所屋子,我也不一定找得出來的。因為當時那門是開著的,我隻記得這房子隻有一層樓,百葉窗是綠色的。”總巡道:“有了這點記認,那就好找了。但是你可記得那條是甚麼街?路燈上都寫明的,你可留心瞧見了沒有?”瑞福道:“沒有。我單記得在一條胡同底,一堵石牆上撞過一撞,險些兒把腦子都磕了出來。後來就遇見了那人,引我到右邊的一條窄巷子裏去,那房子就在左邊第一家。”總巡又問道:“你還記得那條街的街名麼?路燈上總是寫的明明白白的,你可瞧過了沒有?”瑞福道:“那時候有人帶著我走路,何必還要我白操心認甚麼路呢?隻有一層最可疑的:我記得幫著那光棍抬了那死人,路雖走得不少,到了後來,才覺得走來走去,總是在那一條道兒上混跑。”總巡聽了,笑了一笑。瑞福又接著說道:“我想最好還是引我到了方才我遇見兩位警察兵的地方,到了那裏,我或者可以設法一路找去。不知你肯派他兩位指引我去麼?”總巡答應道:“可以,可以。”
那葛蘭德本來聽在旁邊,就接口對總巡道:“我們方才一路走過的就是梧桐街。這位先生招呼我們的時候,是在那梧桐街的左邊一個胡同口的旁邊。這個胡同通到那裏去的,我可不大清楚。”高利書道:“我記得是通美術街的。”總巡道:“差不多是的罷。”瑞福道:“美術街我本來也很熟的,我從前在必甲市相館裏辦事的時候,在那裏總走過幾千次了。近來可許久不到了。但是我怎麼還沒有認出來呢?此刻我們且過去試一試罷。”原來瑞福自從踏進了那人的圈套,心中十分忿恨,他那欲得而甘心之念,比那些辦公事的還切幾分,所以商量定了,立刻就走。【眉】閑閑一言,卻生我無限感觸。蓋視私怨甚於公敵,天下人往往皆然。吾於此不敢怪瑞福,吾於此不禁重念吾國無公德之輩。而且他心裏還有一層主意,就是要想連夜把這樁事情弄個明白,到了天明回去,脫然無累,就可以拿些別話支吾過去,他女兒就一點兒都可以不知道的了。所以他心裏格外比別人著急。
當下總巡同他並行前進,兩個警察兵緊緊跟在後頭。走到梧桐大街,將次走盡時,旁邊現出一條胡同口。總巡指著問瑞福道:“是這裏不是?”瑞福細認了認道:“一點兒也不錯。那個王八蛋,就是在這裏丟下了抬床逃走去了的,他們兩位,也在這條街上一路走來的。此刻我倒有點明白這個路了,他們兩位隻怕是從克利溪大街轉過這裏來的,那王八蛋一定是走了別路,所以碰不見他。”總巡道:“是呀,他隻怕走的是亞培史街呢。然而我們暫且不必用心在那個人身上,我們且先到這胡同裏去查探,看是這裏不是。”瑞福道:“很好。然而最好還是讓我一個人在頭裏先走,你們諒也未必不許的。”總巡答應了一聲:“好!”那瑞福就大踏步往胡同裏去了。此時那高利書卻在後麵嚷起來道:“這個穿白領子的,一定是那一個的同黨。這一下子,可把他放掉了。”
瑞福雖然有點聽見,卻不去理會他,隻管往前走去。兩隻眼睛滴溜滴溜的,一麵去認那兩旁的房子,越覺得相像起來,覺得這裏就是方才那人帶他來的地方。他認了一會,又退走了幾步,立定了腳,對著那第一家的門麵上仔細詳察。哪!你看緊緊閉著的那兩扇百葉窗,不是綠色的麼?哪!你看這房子,不是隻得一層樓麼?真是越看越像了。回眼一看,那扇大門卻是敞著的,同方才初見時是一個樣子。但是他記得那人抬了抬床動身之前,曾把這門反手關好了才走的,怎麼此刻卻又開著呢?這又奇了。
且說此時那些警察兵們還在胡同口守著,沒有過來。瑞福此時也不去招呼他們,就對著那大門直闖的要闖進去。方要踏進門口,忽覺得豁剌剌一聲響,兜頭澆過一盆水來。說也奇怪,澆過來醍醐灌頂時,明明是一頭一臉的都是水,這個水澆到臉上,卻猶如火一般,好像拿燒紅的烙鐵在臉上烙了一烙似的。痛得他兩眼火星亂迸,不覺大叫一聲:“噯唷!不好了!”誰知說還未了,就有個人把他狠命的一推,推了出來,險些兒沒有倒栽蔥跌個筋頭。一麵聽得砰的一聲,把門關了。當時瑞福揉了揉眼睛,要看看到底是甚麼情景。奇怪!也不知是上下眼皮連在一塊張不開呢,還是張開了眼睛沒了光了,隻覺得眼前黑越越的,看不見一點東西。這一來,他可著了忙了,不禁大叫起來道:“瞎了麼?我真是瞎了麼?唉!那一個天殺的混賬行子把鏹水來澆我麼?”【眉】讀者幸毋曰:惜乎!瑞福未曾帶警察來也。使瑞福而帶警察來,則不難立時擒住凶手,此事即從此收場,便無有以後種種離奇情節;無有以後情節,即無有《毒蛇圈》;無有《毒蛇圈》,讀者更從何處看得著此種好小說?蓋一部《毒蛇圈》,方從此處起脈也。他叫了這幾聲之後,自己站在那裏,眼前仍是一點看不見,所以不能走動。心中回想:方才要闖進那大門的時候,天上的黑雲早已開了,隱隱露出幾點明星,曆曆可數,此刻卻是甚麼東西都看不見了。然而他還耐著性子站在那裏,自己安慰自己,以為隔了一會兒自然會好的。但是當時他在黑暗之中,沒有看見仇人的臉麵,不免又在那裏自己懊惱。
看官,要知道一個人犯了個雙目不明的毛病,比甚麼都可憐。就以瑞福而論,他一生見過的悅目東西也不知多少,自此之後,非但不能再看見生平目所未睹的東西,就是從前看見過的,以後也隻得拿腦神經去想象的了;就是他最心愛的女兒那樣如花似玉的美貌,也不能再看見的了。俗話說:“仇人相遇,分外眼明。”以後縱使叫他仇人相遇,還拿甚麼去分外眼明呢?倒不如呱呱落地的時候,天生就是個瞎子,一生一世,永遠不曾看見過一物的,倒還覺得清淨些。閑話少提。
且說瑞福當時呆呆的站夠多時,自己覺得不能再有望了,不覺舉起雙手,仰著臉,大叫道:“唉!女兒,我那可憐的女兒!”其時那位總巡剛剛走近瑞福身旁,相離不過在兩三步之間,忽然看見瑞福這般舉動,又聽得他頻頻的叫女兒,倒弄得不懂起來了。就對他問道:“先生,你在那裏幹甚麼?”瑞福狠狠的嚷道:“他們把藥水澆我的臉,我的眼睛都瞎了!”總巡對他仔細一看道:“天哪!這是那裏說起?怎麼你的臉就同把火燒過一般?你的眼睛……”說到這裏,瑞福就接口說道:“我的眼睛是瞎透的了,從此一輩子要過黑暗日子的了。”總巡又急問道:“誰弄你的?你說!”瑞福道:“他來的突兀,我也沒有瞧見是甚麼人,因為那人帶我來過的這所屋子被我找著了,認得一點也不錯了,我就想闖進去看個明白。誰知一腳踏到了他門口,就是豁剌剌的一盆水兜頭潑過來,登時又把我一推,他就把門關上了。不消說,他起先一定藏在這裏的了。”
總巡道:“就是此刻你麵前那個門裏麼?”瑞福道:“我不敢說,我現在變了個瞎子,一點兒都看不見,怎麼敢說呢?”
且說那總巡也不是無情之人,他一想這種情形,也不是盤問他一個人可以明白的,所以恭恭敬敬的對著瑞福道:“為了這件事,倒累先生受這無妄之災,實在對弗住得很。我倒忘懷了,此刻最要緊的,是要先把你老人家安頓好。此刻我們可先回警察署去,馬上請個醫生來看看。我想這個病是要趕緊醫治,或者還可以望好呢。”瑞福道:“請醫生來,隻怕也是不中用的了。還是請你派個人送我回家去,讓我也可以早點歇歇,你們也可以等在這裏拿人。我想他還在屋裏,沒有走掉,打進門去,就可以把他拿住了。拿住之後,請你送到我家去,我眼睛雖然瞎了,好得耳朵還沒有聾,一定還可以辨得出他的聲音。這裏我固然待不得,警察署也不能去了。我此刻是在這裏受難呢!”總巡道:“果然你吃苦的很了,我就照你吩咐的做去就是了。我馬上去找一輛馬車,派葛蘭德伴送你回府罷。”瑞福聽了,問道:“葛蘭德,可是方才我遇見的兩個之中年紀輕的那一個麼?”
原來瑞福此時雖是痛苦萬狀,心中卻還記得方才招呼他的兩個警察兵,那個年輕的比著那年長的慈善了許多,所以特地問一聲。總巡答道:“正是,不錯的。然而你老人家倘使恐怕他們招呼不到,要我親自送去,也可以使得,我就派他們看守這屋子,我來送你回府。交代妥貼了,再來這裏,也是一樣的。尊夫人在府上麼?”瑞福道:“我是久鰥的了,此刻家裏隻有個小女。”總巡道:“既是這麼著,我們還要靜點才好,不要半夜三更的張揚得令千金不安呢。”瑞福搖頭歎道:“任是甚麼樣也不中用的了。難道他老子瞎了眼睛,還瞞得著他麼?雖然,這細情等我自己去告訴他罷。你閣下要送我回去的話,也可以不必,一則我不敢當,二則這裏拿人要緊。就是那位葛兄送我去罷。葛兄,請來扶我一把罷,我在這裏候著呢。”
當下總巡發一聲號令,那葛蘭德就走過去,扶了瑞福,緩緩而行。此時百忙中,難得他還想得起幾句要緊話,對總巡說道:“你閣下記好了:這屋子是隻有一層樓,窗戶的顏色是綠的,大門是一扇的單門。那人領我來抬床的時候,我還記得那大門的右邊,還有一個白銅的電鈴機關呢。”總巡道:“多謝先生。我明天再到府去請教罷,那時我或者就提了那混賬東西同來也未可知。”說罷,葛蘭德小小心心的扶著瑞福去了。
再說那個高利書,他本來生得心腸極硬,性子又倔強,並且始終一口咬定瑞福同那逃走的人是一黨的。到了此時,他的心思也就撥轉過來了。俗語有一句說的:“路遙知馬力,日久見人心。”又書上說的:“至誠感人。”就是這個道理了。當下那總巡看見高利書依然站在旁邊,就隨口問他道:“你看這事情到底甚麼樣?”他就答道:“這位鐵先生自然是個好人,說的話也不錯。那個弄瞎他眼睛的王八蛋,光景還在這屋子裏,論不定他還在裏麵聽著我們說話呢。”這一句話把那總巡提醒了,也就不能不小心些。所以走開了幾步,低低的對高利書道:“此刻我們的總辦大約在署裏了,我要到他那邊去一趟,順便把等在那邊的小隊招呼到這裏來,幫你看守這屋子。你且在這裏候著,要是那廝出來,你可要把他拿住的。你還強壯,可以不必怕他。”高利書答道:“我會怕他麼?”
兩人正在那裏說話,驀地裏瞧見來路上來了一群人,一徑奔向這邊來。兩人不知就裏,嘿然不語,看他走到那裏。看看走近了,仔細一看,不覺大喜。原來不是別人,正是方才帶出來的小隊。走近了總巡跟前,回說是在路上遇見葛蘭德,叫他們來的。已經一麵打發人去告知總辦,又打發一個去叫銅匠來開鎖了。總巡聽了此話,口中雖不言語,心裏卻暗暗的稱讚不絕。明天回了總辦,好好的要獎賞他們。此時案子莫說未曾破得,就連頭緒也一點沒有弄出來,不知為了甚事要獎賞他們,且待下回分說。
瑞福挺身願作先鋒前敵偵探罪人,而處處不免於高利書之疑。籲!世情果如是耶?吾不禁為熱心任事者同聲一歎!此誌士灰心之所由來也。
瑞福搶步入門,忽被一盆藥水兜頭一潑,以致雙目失明。非獨瑞福當日不及料,抑亦讀者今日所不及料也。此是一部書中大波瀾處。
(趼廛主人)
第九回
擒罪人遍搜陋屋睹盲父驚碎芳魂且說當下那總巡暗想道:“難得他們那麼留心,那麼周到。此際已是過了半夜光景了,更深人靜的時候,那門內的人斷沒有肯自己開門之理,少不免要用強打開門進去,就少不免要驚動了街坊鄰舍都要來看。雖然不打緊,然而這件事就未免辦得不機密了。要是得銅匠來配對了鑰匙,那就神不知鬼不覺的可以進去拿人了。隻怕我們走到他床前把他銬了起來,他還沒有醒呢。我想去見總辦,也不過是這個主意。他們既然辦了,此刻我也不必自己親去了,不如留在這裏等那銅匠來罷。”於是叫那小隊幾個人分布在左右,自己同高利書閑談瑞福的事情。
不到一刻工夫,隻見警察總辦在前麵匆匆來了,那個銅匠也從別路到了。那總辦一到,便對總巡說道:“這件事情很有些蹺蹊,倒不是容易辦的呢!然而我想我們總得要設法幹好他。方才署裏一個警察員告訴我說,他看那屍首的臉麵很是眼熟呢,說他向來住在舊城子左近的。據他這麼說,不定就是住在這屋子裏呢。但願那個犯人還在裏邊,這案也就不難明白了。且快叫這銅匠開門罷,我們這裏有了這幾個人,很夠拿他的了。好在他並不是甚麼成群結隊的大隊人馬呀。”當下就叫一個警察兵拿了回光燈照著那門鎖,銅匠就來動手。不多一會,撥準了機關,那鎖就開了,掌燈的領頭先進了大門,然後一個一個的魚貫而入,又有一個掌燈的斷後。還留下兩個警察兵,一個銅匠,站在街心,東西探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