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說那總辦、總巡進得大門,覺得屋中潮濕異常,四壁廂都是灰塵蛛網,還有一股黴氣直撲到鼻子裏來,就像許久沒有人居住的光景。總巡對總辦道:“怎麼這屋子就像空下了許久的光景?”總辦道:“我方才瞧見那女屍的裝束,也就同化子沒有甚麼分別。以此看來,就是叫他住在這裏也是很配的。然而也是奇怪,他如果一個人住在這裏,那房租錢從那裏來的呢?”總巡道:“我們找著了這裏的房東,就不難問他房客的來曆了。這犯人隻怕就是那婦人的丈夫呢。”

正在這裏說著,高利書忽然俯身下去,撿起了一件東西來,交給總辦。總辦接過一看道:“奇怪!這麼一個屋子,那裏來的這個東西?”眾人聽說,也都圍著過來觀看。在燈光底下,隻見是一片嶄新頂好的灑花緞子。這種緞子隻有女人拿他做衣服穿。這一塊就像在那一個女人衣服上扯破了掉下來似的。大家看了,很是詫異。那總辦說道:“這位被人謀殺的婦人,看他那裝束,近來光景斷斷穿不起這種好衣服,我是斷得定的。【眉】此等體察徒以刑求者,焉能想得到?這又是誰呢?卻又奇了。”總巡道:“而且這片緞子並不是剪割下來的,顯然是扯下來的呢。”高利書道:“想來這潑藥水的一定是個婦人。他潑了藥水之後,立刻就閉門逃走,想是他關門的時候來得匆忙,被門縫夾住了他的衣袖,其時他心慌意亂,逃走要緊,所以不及開門扯出,就使勁那麼一扯,扯下了這麼一塊。因為要逃走的慌了,所以掉在這裏的。要說到那男子的話,想來丟了抬床之後,早就逃的無影無蹤了。他因為聽得我們警察過來,所以才跑了去的,那裏還敢回家呢?”【眉】極剛硬極倔強之人,卻說得出這種細心話,真是奇極!總辦聽了,連連點頭道:“你這幾句話,說的很有見地。看來這潑藥水的婦人,必定也是他們一黨的了。”總巡道:“我也是這麼想。當時那男子設法把那屍首弄出去的時候,這潑藥水的婦人正在這裏看門呢。”高利書道:“而且用藥水暗裏傷人的事情,準是婦人所為。他的意思,並不是一定要弄掉人家的性命,隻要弄傷了人家的眼目,他就心滿意足了。”

當下你一言,我一語,發了許多議論,各人各述了意見。一麵用燈在屋子裏不住手的四下裏去照,照了許久,仍然是蛛網塵封,四壁皆是,而且這所房子大有牆坍壁倒的光景,那裏照得出甚麼東西來。大家都道:“這明明是久已沒人居住的房子,何至於在這個地方鬧出人命案子來呢?”

正在這裏狐疑不決的時候,那高利書忽然間大嚷起來道:“看,看!你們看!”眾人抬頭看時,原來他又發現了牆上一隻釘子,離地約有七尺來高。那釘子以下兩旁二三尺的牆,卻一些塵土也沒有,好像才擦幹淨的光景。地下的腳印橫一個,豎一個,曆亂異常。高利書指著說道:“這裏一定不久有人動過的,論不定這裏就是那婦人吊死的地方呢。”總辦聽了,說道:“是呀,這話很有道理。然而你看這釘離地那麼高,總得要有張梯子,或者有一把椅子,才可以釘得著呀,這裏卻又一樣都沒有呢。”總巡道:“我們且先上樓拿住了人,再來問他這個罷。”

於是高利書領了頭,一個個都走了上去。四麵一望,總共兩間房子,上麵除了天花板,下麵除了地板,四邊有的是灰塵滿布的粉牆,那裏還有甚麼長物來?【眉】我於此處有一疑心,則盛藥水以澆瑞福之盆,何以不見是也。隻有火爐旁邊有這麼幾件破瓶碎罐,幾個牙刷、木梳,要找出他一個半個人的影蹤來,那可有點難呢。那總辦不禁訝道:“咦!這婦人跑到了甚麼地方去了?”還有不肯死心的,恐怕他上了汽樓,或者藏到衣櫥裏去,還要竭力去找。可惜這屋子太小,這兩樣東西都是沒有的。還有人獻計,說是一定藏到地窖裏去了。找來找去,連個地窖的縫兒都沒有。於是大家麵麵相覷,束手無策。都說道:“這婦人總不能飛上天去呀!”總巡道:“不要他害了瑞福之後,出其不意,就一溜煙跑了麼?”總辦道:“這也難說。你想這塊緞子是那裏來的呢?他推了瑞福出去之後,在裏麵關門時扯下來的,是無可疑的了。我們再到樓下找罷。”於是大家又陸續走到樓下。

沒有一會,高利書又大嚷起來道:“你們看呀!還是新的呢。”【眉】高利書隻管會嚷,可笑。眾人又走了過去一看,原來是一張梯子,一個釘錘兒,又被他發現了。仔細再看時,果然是全新的,猶如沒有用過的差不多。總辦道:“這卻是一件緊要東西。不用說,是他們新近買來的了。我們隻要往這左近的店家去打聽,究竟是個甚麼樣人買的,這件事就可以有點眉目了。”總辦這句話方才完,總巡正想答話,忽然那邊高利書又在那裏亂嚷,連忙走過來一看,原來又被他尋著了一扇門來了。總辦道:“這可好了,到底被我們找出來了。快出去叫銅匠來開了他,想來這房子是兩麵可通的。”總辦正說這話時,忽然看見那門自己開了。原來高利書隨手把機關旋了一旋,那門是虛關上的,所以輕輕一推,他就開了。

眾人往裏邊一望,卻是黑越越的,看不見甚麼東西。拿燈來一照,原來是一條夾道。走到夾道盡頭,那邊還有一扇門。高利書還要旋著機關去開,誰知卻是鎖著的。仔細一看,鎖在外麵。顯然是那個婦人從這裏逃了出去,然後把這扇門反鎖的了。於是出去叫了那銅匠進來,把鎖開了。大家出去一看,原來是黑越越的一個小胡同,可以通到大街上去的。大家又是麵麵相覷,沒個理會。

那位總辦不禁歎了一口氣道:“他們這幾個罪人的詭計,擺布得很是巧妙呢!照這麼看來,那位瑞福先生,外邊一定是有仇人的。”總巡說道:“他們這種算計,我想必然別有命意,斷斷乎不是專門要想害瑞福一個人的,不過瑞福不幸,可巧的碰在他的圈套上罷了。起初那個抬床的惡棍,分明是看見瑞福是吃醉了的人,所以才敢求他幫忙抬床;並且瑞福又是先向他問路,明知他又是個不認識路徑的人,何況房子,所以帶了他來。及至撇下了瑞福之後,他一定回到這屋子裏。後來看見瑞福縮了回去,對著他那房子細認,那婦人到了此時,不能不下這毒手,做一個有你沒我,有我沒你的開交。所可疑的,他那裏知道瑞福背後,有我們這班人跟著,就預先逃走了呢?但是這一層,我可以斷得那個婦人非但同瑞福沒有冤仇,並且是瑞福生平絕不相識的。這件事我倒敢同閣下打賭,無論賭甚麼都可以。”【眉】偏有此閑情逸致。總辦道:“你說的這話很是有理,佩服得很。此刻我們第一著,須要先把那被人勒死的婦人是誰,一向是做甚麼的,打聽了出來,辦這案子方才有下手之處。我想要打聽那婦人也並不難,因為那警察員說的同他麵熟得很。他雖不是巴黎城裏有名的人,然而在這一帶的近段,知道他的人很多呢。”

不表警察署的人員在這裏商量,且說葛蘭德奉了總巡的號令,伴送瑞福回去,一路上小心扶持,十分周至。那瑞福一路上一步一步的捱去,心裏卻懷著鬼胎,恐怕被女兒知道,不好意思,又是惹他氣惱,又要害他心疼,不知怎麼樣才得了。後來一想:“這時候已經晚極了,我那妙兒此刻早就睡熟了。【眉】誰知他偏不睡。我回去時一聲也不響,不去驚動他,悄悄的上床睡了。將息到天明,如果這眼睛能夠好了,這件事情就可以支吾過去,往後就依然可以過我的太平日子了。”瑞福一路上思來想去,隻有這個主意。他滿心滿意,以為今宵可以無事的了。

一路捱到家時,葛蘭德把門旁的叫門電鈴機關輕輕按了一下。不一會,便有一個人開門出來,手中拿了一枝蠟燭,矇矓著一雙星眼。不是別人,正是瑞福心中腦中念念不忘的愛女妙兒。原來妙兒因為他父親往外赴席的時候,曾經答應了他早回,他就深窗獨坐的等他父親回來。迨後越等越不見回來,慢慢的等到半夜,仍是寂無聲息,不覺又擔心起來。暗想:“我父親答應我早點回來的,何以到了這個時候還不見人?就是往常赴宴,到了這個時候也就回來了。怎麼今日有了特約,要早點回來的,倒反到了這時候還不見到呢?我父親最心痛我的,臨行還叫我先睡。我叮囑的說話,我父親一定不肯忘記的。莫非大客店裏這班會友,今日又提議甚麼事,耽擱遲了麼?”又回想道:“不是的,縱使他們要議甚麼事,何時何日不可議,何必定在這三更半夜的時候呢?莫非又是吃醉了麼?唉!我這位父親百般的疼愛我,就當我是掌上明珠一般。我非但不能盡點孝道,並且不能設個法兒,勸我父親少喝點酒,這也是我的不孝呢!【眉】為人子女,不當作如是想耶?今之破壞秩序,動講“家庭革命”之人聽者。但願他老人家雖然是喝醉了,隻要有一個妥當的地方叫他睡了,我就等到天亮也是情願的。獨怕是喝醉了在路上混跑,又沒有個人照應,那才糟了呢!唉!我的父親哪!你早點回來,就算疼了女兒罷。”【眉】如聞其聲,如見其心。

他成夜的翻來覆去,隻是這麼想,也就同他父親瑞福在路上沒有一處不想著他的一般。【眉】此之謂父慈子孝。但是瑞福在外麵遇了那意外之事,有時還想到旁處上去。這位妙兒小姐卻除了想他父親之外,並沒有第二樣心思,所以越想越心焦。幾次要想自己出外探問時,卻又時在深夜,諸多不便。一個人呆呆的坐等,急得他幾乎要哭出來。看看夜色越發深了,不由得他越發胡思亂想起來。真是坐立不安,神魂無定。在樓上坐得不耐煩,拿了蠟燭,走到樓下坐一會,又走到樓上去等一會。還不見回來,重新又走到樓下,倚在那樓梯扶手上,默默的出神,心中曆亂不定。【眉】我讀至此,因想象瑞福之為人,必是時常酗酒的,不然,何至累令愛如此之耽心也。忽然聽得一聲電鈴聲響,妙兒不覺登時精神煥發起來,念了一聲:“阿彌陀佛!回來了。”三步兩步走去開門。

開得門來往外一看,隻見一個警察兵護送著他父親回來,心中倒十分歡喜。以為是吃醉了,弄到警察署裏去,所以警察長才派人送回來的。不覺迎上一步道:“爹爹回來了?酒又多了麼?”一句話還沒有說完,忽在燭光之下,看見他父親滿臉緋紅,與喝醉酒紅的大是兩樣,猶如揭下了一層皮一般,兩隻眼睛腫凸起來。隻嚇得妙兒芳魂飛越,不覺哇的一聲哭將出來。未知後事如何,且待下回分說。

凡遇一疑案到手,隻要細心體察,雖未必驟能盡得案情,然亦未有不略得眉目者。觀此回於空室中搜尋不見一人,惟發現閑閑幾件物件,彼警察中人各述其意見,此案之情節,已相去不遠矣。夫豈徒以刑求者所得夢見耶!

後半回妙兒思念瑞福一段文字,為原著所無。偶以為上文寫瑞福處處牽念女兒,如此之殷且摯;此處若不略寫妙兒之思念父親,則以“慈孝”兩字相衡,未免似有缺點。且近時專主破壞秩序,講“家庭革命”者,日見其眾,此等倫常之蝥賊,不可以不有以糾正之,特商於譯者,插入此段。雖然,原著雖缺此點,而在妙兒當夜,吾知其斷不缺此思想也,故雖杜撰,亦非蛇足。

(趼廛主人)

第十回

孝娃娃委曲承歡史太太殷勤訪友話說妙兒開出門來,看見他父親那一副狼狽情形,猶如當頭打了一個霹靂一般,驀地裏魄散魂飛,心摧膽裂,連哭帶說道:“爹爹!你這是怎麼樣了?我的天哪!怎麼就弄到這麼個樣兒了?這才坑死人呀!從那裏說起的!”【眉】幾句著急話,說得似連似斷,似有條理,似無條理。驀地受驚時,確有此情景。一麵哭,一麵說,一麵伸手來攙扶。此時葛蘭德在旁邊,看見他那一副嬌啼癡惱的模樣兒,也著實覺得可憐,自家心裏也覺得難受。一麵幫著妙兒攙扶瑞福到了屋裏坐下。葛蘭德料得這件事情難以隱瞞的了,隻得把前後的細情轉述了一遍。並把此刻已經派人四麵兜拿罪犯的話告訴了他。妙兒一麵聽,一麵抽抽咽咽的哭個不住。聽完了,又哭著對葛蘭德道:“我父親生平待人很和氣的,並沒有一個仇人,怎麼會叫人弄到了這步田地?真是不懂。除非是同行嫉妒,或者有之,然而也何至於下這麼個毒手?這是我不共戴天之仇,一定必報複的。還要求你們早點拿住了犯人,照例辦他的罪,才可以消了我這點惡氣呢!”妙兒雖是狠巴巴的這麼說,瑞福心裏卻很明白,自知同行中斷沒有這種狼心辣手的人。當下葛蘭德說了聲“珍重”,便起身告辭。臨行時又說道:“明天打算再來探望尊翁的貴恙,順便就通知那拿人的消息,望小姐莫怪冒昧。”妙兒道:“諸事都仗大力,有事隻管隨時請過來,不必客氣。我這裏感激還感激不了,有甚麼冒昧呢!”葛蘭德就辭去了。

這裏妙兒叫醒了玫瑰,連夜的弄茶弄水,替他父親洗敷了頭臉。看看他父親那雙眼睛,又是傷心,撲簌簌的那淚珠兒流個不斷,又恐怕他父親知道自己哭,又要撩動他的心事,所以由得那眼淚直流,隻不敢哭出聲來。一麵又問長問短,那一處地方痛,那一處痛得好些,眼睛怎麼樣了。【眉】真能體貼,真是孝女。瑞福又是愛女心切,那裏舍得叫他半夜三更的忙著伏侍,隻說:“沒有甚麼痛苦,不過乏力點,我要睡了,我的兒你也去睡罷。”妙兒連忙開了衾枕,伏伺他父親睡下。瑞福道:“我兒,你也睡罷,難為你辛苦了。”妙兒道:“孩兒還不想睡。爹爹不要說話了,靜養點罷。”瑞福道:“唉!好孩子,你好好的睡罷,我不會死的,你不要白白的辛苦。”妙兒忙道:“睡睡,孩兒就睡。爹爹靜養點罷,孩兒去睡了。”說著放重了腳步,退了出來,順手帶上了房門。打發玫瑰去睡了。

停了一停,複又輕輕的推開房門,悄悄的走了進來,遠遠的離開他父親的臥榻坐下,獨自一個人在那裏苦楚。【眉】一個的是慈父,一個的是孝女。你看他家庭之間何等客氣,何等和氣,卻又處處都從天性中流露出來,並無絲毫為飾於澆漓薄俗中,以沙內淘金之法淘之,恐亦不可得一。瑞福眼睛瞎了,那裏知道他坐在旁邊呢!又奔走了半夜,人是乏極的了,此刻的痛也稍為定了,所以挨著枕頭便呼呼的睡去。隻有妙兒一個獨對孤燈,千思萬想。想到父親的眼睛,不知能有複明之一日沒有?但願請著個好手的醫生,醫好了,那就可以慢慢的報仇雪恨。萬一醫不好呢,叫他老人家下半世怎麼過日子?想過一陣,又心酸一陣。聽得他父親睡熟了,又拿了蠟燭,輕輕的走到床前,彎下腰來,仔細去察看一番。看了那紅腫的樣子,不覺又滴下淚來。輕輕走了過來,呆呆的坐著,在那裏懊悔。暗想:“我往日仗著我爹爹疼我,不論甚麼事,我撒起嬌癡來,爹爹沒有不依從我的。今日這個宴會,如果我也撒嬌撒癡,不讓他去,他自然也就不去了,那裏會闖出這個窮禍來?唉!妙兒呀!這才是你的大大的不是呢!怎麼應該撒嬌的時候,你卻不撒呢?此刻害得爹爹瞎了,這才是你大大的不孝呢!”【眉】此事與他何幹?卻能引為己咎。雖欲謂其非純孝,不可得也。他心裏提著自己的名兒,在那裏懊悔。又是手裏攥緊了十個纖纖玉指,嘴裏錯碎了三十二個銀牙,巴不得能夠自家一頭撞死了,或者可以稍謝不孝之罪。【眉】此之謂天性,我讀至此,幾欲代妙兒墮淚也。終夜的左思右想,不覺天色已明。連忙出來叫起了玫瑰,盥洗之後,便忙著去請醫生。不一會,瑞福也醒了。妙兒便親手輕輕的代他梳洗,又伏侍用過早點,醫生也來了。妙兒引他看了病人,又告訴了得病的緣由。醫生先用藥水同他洗過傷痕,開了藥方,叫撮藥吃。妙兒問道:“請教先生,家父這雙眼睛,還可以望複明麼?”醫生道:“竭我所長醫去,還可以複元的,小姐放心罷。”妙兒聽了,方才覺得略略放心。從此,妙兒天天親自伏侍父親服藥、洗藥,至於一切茶水、飯食、起臥,一切都是必躬必親的,日夕都是眼巴巴的望他父親雙眼複明。誰知過了七天後,那醫生卻回絕了,說道:“這雙眼睛是瞎定了,從此無望的了。”妙兒聽了,那一番懊喪,自不必言。隻可憐這位有名的良工,從此要與那妙技長辭的了。

此時妙兒報仇之心更切。瑞福卻處之淡然,以為眼睛既然瞎了,是不能複明的了,又何必多此一舉?所以他從此之後,一切都付之達觀,把從前一切的希望也都捐棄了,他生平想作大工藝家的想頭也都付諸流水了。【眉】沒了眼睛,偏能達觀。可發一笑。但是自從失明之後,事事不離妙兒,要他不離左右的伏侍,他心裏著實說不出的難過。所以連日竭力掙紮,要自己摸索,並叫妙兒照常的到外頭去耍樂,不必左右不離,恐怕添了他的傷感。妙兒那裏肯聽,他說這是做女兒的本分,就是捐棄了一切的快樂,也是應該的,就是婚姻一節,他也毫不在意了。【眉】可謂慈孝交盡。

那位賈爾誼,本來是他自家看中意了,要嫁他的人。那天他約定了來見瑞福的日子,果然來了。妙兒對了他,也是沒精打采的,隻淡淡的說了幾句尋常寒暄的套話,就沒有甚麼知心話再談了。賈爾誼看了這個情形,也想不出甚麼別的話來說說。然而他心裏卻恐怕誤了這一段滿心滿意、日夕圖謀的美滿良緣,所以要求著妙兒,許他天天到這裏來探望一次,可以借此勾搭住了,不致冷淡到底。可憐瑞福起初的主意,本來要等賈爾誼到來之後,飽飽的看他一番,看他到底是配得上妙兒的不是?因為他自以為閱曆已久,這相人之術是確有把握的。此刻他隻得以耳為目的了。他聽得那賈伯爵的聲音,天然生得清脆柔美,宛轉可聽;而且辯才無礙,出口成章。談吐之間,當說的話,他就滔滔汩汩;不當說的話,也從沒有出過口。就是他初次來的一趟,瑞福已經是十分願意的了。他起初雖然竭力阻止,很不以為然,此刻他反催著妙兒,叫他趕快選定一個日期,完了這一段美滿姻緣,也可以解自家的愁悶。誰知妙兒反不肯答應,一定要等到他父親舉動如常,在家中行走不用攙扶,然後才肯再議這件事。至於賈伯爵一麵,不過照朋友般看待。雖然也許他不時來談談,然而碰了這位小姐發煩的時候,仍舊是一聲擋駕,不許進來。瑞福也不好勉強他,隻得由了他去。

那位白路義,從此也差不多天天到鐵家來走動。因為他知道瑞福這個意外之變,是同他那天晚上分手之後,走岔了路鬧出來的,心裏著實過意不去。所以他從此以後,一有了空兒,就到瑞福那邊。同是談天解悶,但是他的來意,與那位甚麼賈伯爵不同:賈伯爵一心是為的妙兒一段姻緣。白路義一則明知妙兒意有所屬,二則他在這婚姻上麵本來未曾放在心上,這是他在大客店曾經對瑞福說過的。所以他每來了,隻幫著妙兒侍奉瑞福。引得瑞福終日歡笑,使妙兒不至於愁悶罷了。故此白路義來了,總在瑞福那邊周旋,談談各種藝術;有時又把各種美術的新聞紙選了出來,念給他聽。這都是瑞福平生最歡喜的,從此就不覺得很寂寞了。那妙兒看見白路義這麼用心,著實的看重他,愛敬他,又是感激他。至於他的人品才貌,同賈爾誼比較起來,也實在無從軒輊。但相見太晚,自己已是心許了賈爾誼,隻可以兄弟姊妹的情分相親相愛的了。

白路義的妹子白愛媛,從此也在鐵家走動。白小姐的家況雖貧,那一種荊釵裙布,貞靜雅潔的態度,出落得別樣的風流。妙兒見了他,不消說的,也是同他十分親密的了。他兩個相親相愛,真同同胞姊妹一般。並且他兩個年紀不相上下,相貌亦難判低昂,性情又複相投,越發的見得是一對玉人兒呢。

且說妙兒年紀雖輕,他處置一切家務,卻還井井有條。自從他父親失明之後,他一手督理家政,頗能有條不紊。每日早起,先代他父親櫛沐梳洗,然後一同早餐。早餐的時候,又親手遞給他那種匙盤刀叉等食具。瑞福也就漸漸熟悉起來。遇了天氣晴和的時候,又扶他到公園裏麵去散步,在花叢裏小坐,隨意談天;或是扶他下樓,到相館裏去,終日談笑。他所塑的第九十二隊團練的肖像,工程已經過了大半。這件事外麵很有人稱道的。刻下由他的門徒陳家鼐代為完工。完工之後,就要送到美術大賽會中陳設的。這大會不上兩個月就要開了。【眉】可惜瑞福沒有眼睛去看了。

且說瑞福此時的傷痕已經痊愈了,除了眼睛看不見之外,其餘被藥水爛傷的地方都醫好了。一切舉動,也漸漸覺得方便起來,心也定了。依然是那一頭拳曲的頭發,滿嘴倒卷的胡子,終日裏閉著一雙眼睛,越發的像那大花園裏的銅人兒了。

且說他那相館最是透光,明窗淨幾,布置幽雅,一切陳設,卻又甚是富麗,裝璜的又甚為繁華。大凡做這一行生意的,大概總是這樣,這個為的是招徠之計。此時瑞福失了明,在相館裏消遣的時候最多。因此妙兒格外留意,把那相館粉刷得煥然一新,添置了許多器具,又把各種的磁銅古玩,都移到那裏來陳設了。瑞福終日沒事,就一件件的去撫摩玩弄,然而眼睛看不見,隻好手裏明白的了。從此之後,這房子那裏還像個相館,不知道的人走了進來,還要當是他們家族聚樂的地方呢。

那位白愛媛小姐,也不時到這裏來。妙兒就把他安置在壁角裏一張桌子上,很是幽靜。他所以天天帶了銅絲、紙、絹那些材料來,嘴裏隻管談天,手裏依然可以紮他的花。從此一舉兩得,不致累他費時失業,所以來得格外的勤了。有時他哥哥不來,他獨自一人也來了。弄得那位麗娟小姐心裏漸漸的有些妒忌起來,這就可見得他兩個的要好到十分十二分了。他們這種日子,實在過得逍遙得很。就是瑞福,雖瞎了眼睛,然而習慣了,倒覺得清淨。

一日午飯之後,白小姐又來了。瑞福正在同兩位小姐在相館裏邊閑談,陳家鼐也在那裏做那團練像的完工生活,忽然那丫頭玫瑰進來報說,有兩位女客要求見主人。妙兒道:“你是很應該知道的,我父親現在不見客呀。”玫瑰道:“我也這麼回過他,他們一定要見見小姐。內中有一位就是史太太。”妙兒一聽到了是史太太,心裏就不快活起來。想道:“這等人,不過是快活時候的酒肉朋友罷了,斷不能講甚麼道義之交,患難之交的。不然,我父親遭了這回事,他豈有不知道的?早就該來探望了,何至於到這個時候才來呢?這等人還有甚麼可以同他交處的?”因對玫瑰道:“你就同我回絕了他,隻說我有事,不見客。”瑞福道:“我的兒,你不要這麼使性。人家好好的探望你,你左右又閑著沒事,那有個回絕人家的道理?年紀輕輕的,不要這麼著。玫瑰,你給我好好的請進來。”妙兒正在沒好氣,一瞥眼看見白小姐站起來要走,連忙走過去,一手按住道:“你不要走,我還有話同你說。他們來了,我也不過略略的應酬幾句罷了。”說著,白小姐就依然坐下。

妙兒回頭見玫瑰仍舊站著沒有動,因說道:“去請他們進來。”玫瑰翻身去了。不一會,果然見史太太同著一個標致女子一同進來。未知進來之後有甚麼話講,且聽下回分說。

此一回專寫妙兒之承歡,瑞福之體貼。無論狂妄之輩、說“家庭革命”者所夢不得到,即家庭專製者亦斷斷乎不能臻此境界。父女之間,無一處不是天性,無一處不是互相疼愛。真是一篇教孝教慈之大文章。

(趼廛主人)

第十一回

顧蘭如呈身探瑞福陳家鼐立誌報師仇話說那位史太太是一位極壯健的婦人,年紀約有五十來歲。看他那臉龐兒,他年輕的時候,不消說也是很標致的。可惜他中年以後,身子漸漸的發胖了,到了後來,慢慢的就生成了一副癡肥的樣子。不知道他的人,倘使見了他,還當他是個市井裏麵的管店婆子呢,那裏看得出他是個豪華富貴中人來。【眉】尊範可想。今天他同來的那位婦人,卻生得與他大不相同,明眸善睞,笑靨宜春。看他的年紀,至多也不過三十四五歲,恐怕還不到呢。那烏雲髻上,罩著一頂闊邊的帽子,翠袖迎風,長裙曳地,越顯得柳腰雲鬢,杏臉桃腮,那臉上大有卻嫌脂粉汙顏色之概。更兼天生就的玲瓏活潑,越顯得他態度輕盈。這麼一個傾城傾國的美人,縱使瑞福眼睛不曾壞的時候,親眼見了,隻怕也不容易模範的出來呢。瑞福往常想塑一個極標致的自由女神,總慮沒有一個好模範。此刻可惜他瞎了,不然,他一定要把這位美人的麵貌照抄下來,做個藍本呢。【眉】塑像也抄藍本。可發一笑。閑話少提。

且說史太太進得門來,就對妙兒說道:“我的乖乖,你家裏出了事,我一向沒有來瞧你,你可要怪我?然而我卻有我的道理呢。”妙兒聽他獨對著自己說這兩句抱歉話,並不同他父親招呼,就滿肚子不快活起來。所以不等他說完,就要打斷他的話頭,用手指著他自己的父親,說道:“太太,這就是家父呀!”史太太扭過頭來一看道:“阿唷!天爺爺!我許久沒有瞧見瑞福先生,此刻竟認不出來了。實在對不起得很。”瑞福接著答應道:“是呀!這也難怪,因為我就在近來這幾天,把樣子都改變了。說也奇怪,一個人傷了眼睛,這臉貌自然是會兩樣的。”史太太道:“虧你受了這麼一番苦,此刻貴體倒還康健。你女兒當時不知怎麼樣難受呢!連我也是想著了就心痛,屢次要來探望呢,又恐怕反為攪擾不安,所以不敢。【眉】多謝多謝,承情承情。前天幸得有位好朋友賈爾誼君告訴了我,說你老人家差不多痊愈了,所以今日才敢來呢。想這位賈君是時常到府上來的。我們來的時候還商量著說,恐怕被你老人家攆出去呢。”瑞福道:“那裏話來,勞駕得很呢!而且我是個最愛作樂,最愛熱鬧的人,要是你肯把你府上往來的相好朋友都帶了來,我更樂呢。果然那麼著,我們這相館也可以設一個小小的跳舞會了。”妙兒聽了瑞福如此回答,心裏著實難受。你道為著甚麼來?因為他一心一意的隻望他父親快活受用,誰知被史太太這麼一撩撥,他倒發起牢騷來。一麵忽又想著了那位婦人,不知他冒冒失失的帶他來做甚麼?仔細看他時,但見他眼光流射,坐在那裏,好像很不舒服似的。此時瑞福躺在一張有擱手的靠背椅子上;愛媛小姐低著頭,在那裏做他的活計;陳家鼐卻蹲在一張高凳上邊。【眉】所以他獨能望見玻璃窗外事也。記著。妙兒心上也不以那女子為足重輕的。史太太一看沒有人去睬他,事總不妙,於是嬉皮笑臉的道:“阿呀!我好糊塗呀!隻管同瑞福先生談天,把一位顧蘭如娘娘忘在一邊了。等我趕緊給你們各位引見引見罷。他是一位大詞曲家,真是詞章領袖,仕女班頭。方才從俄羅斯回來的。承他的情,許我下禮拜三在舍間獻技。今天他來瞧我時,我剛要出門,所以同來府上拜望拜望。”

說到這裏,還沒有說完,那位娘娘就微綻朱唇,輕舒皓齒的對著妙兒說道:“小姐,我本不應該這麼冒冒昧昧的登門,不過被史太太拉著同來,所以沒法。但還有一線可恕的地方,因為我向來仰慕尊大人的大名,每每要想求見,可奈總沒有機會。今日雖說來得鹵莽,在我卻可以了此夙願的了。”瑞福聽得他說話宛轉,猶如燕語鶯聲一般,心裏很是快活。而且天下的人,總是好名的多,那位女曲師又是恭維得體,言語從容,瑞福豈有不樂之理。所以徐徐的笑著道:“這麼說來,我的聲名居然跑到了俄羅斯去了?這個我可真是夢想不到的。”“你老人家的大名,那邊知道的人很不少。但我卻不是到了那邊才曉得的,我本來是法蘭西人,在聖彼得堡搭班唱戲,大約有一年光景,幸得到處都有人賞識。所以這回回來了,倒又懊悔了。”“你在這裏也總得唱呀,你怕這裏沒人賞識麼?就是我就很想聽你的妙音,你提起來,我耳朵裏先就癢癢。想你也不至於推辭我罷?因為我此刻眼睛壞了,可憐這雙眼睛從此沒有享福的日子了,隻好盡力拿著耳朵去享福的了。我還想給你塑一個半身的肖像呢。尊範不必說,自然是標致的。”陳家鼐忽然在旁插嘴道:“豈但標致,我看見這位娘娘,眼睛也花了,還狐疑是天仙下凡呢。”一句話說的大家都笑了。顧蘭如也不覺笑了一笑。瑞福道:“我這個敝門徒,向來是心直口快,從不說謊的。他既這麼說,自然是真的。你們瞧,我眼睛雖然看不見,我的耳朵就可以聽出他標致來。世人往往說,道聽途說一流人是以耳為目的。要像我這樣以耳為目也不錯呢!”【眉】不圖以耳為目之說,竟能實行,豈非奇事!

瑞福又道:“娘娘,你要是不信,我可以馬上拿塊白石來,當場試驗,你看可像不像?但不知你願意麼?”“我有甚麼不願意?還是求之不得的事呢!就怕我這種蒲柳之姿,白白的勞了你老人家的神,還塑不像呢。並不是說你老人家的技藝不精,因為我這種平庸的相貌,生來就沒有精采,那裏會像呢?”【眉】非但詞曲家,還善於詞令呢。“那倒不至於,我另有一個法子:隻要用手摸摸,就可以照樣塑出來的。隻是不敢放肆。”“那有甚麼要緊?隻管請摸就是了。”“我的十個指頭,直頭可以當得眼睛用呢,試過也不止一次的了。我從前塑像,遇了燈光接不著日光的時候,我往往在黑暗裏,用手不用眼的,這也是熟能生巧。我才說的以耳為目,這可又是以手為目了。”“這卻難為了你。依我想來,這個手藝,比甚麼都難呢!”“那也沒有甚麼大難。我記得從前有一位大畫家杜高納先生,是天生沒有手臂的,他下了苦工去學畫,居然也叫他成了名。何況我並不是天生沒有眼睛的,不過近來才失明罷了。雖然,我那妙兒有了這麼一個父親,也足以自豪的了。”“你老人家真是能夠在失意的時候顯出大本領的。像你老人家這樣大才,又有這麼一副雄心,這麼一副毅力,世界上是少有的,那得叫人不欽佩呢!”“我如果一灰心,我那女兒更不知愁苦的怎麼樣呢。我就這麼一來,已經傷了他的心了。”

瑞福正在談得高興,史太太忽然接著問道:“老先生,你提起那天那件事,到底是個甚麼情形?我倒要請教請教了。我到此刻,還沒有知道這個細情呢。不過聽得賈爾誼君說,你那天晚上走得不巧,被一個不相識的人偶然失手,錯把你的眼睛弄瞎了。並且……”說到這裏,瑞福就接著說道:“這件事我們不必再提了,那也是我應該受的。”妙兒道:“爹爹你怎麼說出這句話來了?那個罪犯早晚總要拿到的,拿到了,然後……”顧蘭如搶著問道:“甚麼,還沒有拿到麼?那班警察偵探真是疏忽極了。”瑞福道:“可不是嗎。”妙兒道:“太太,你們可相信,我爹爹自從那天晚上回來之後,從沒有傳去見過官,質問一句。不過當時被那警察長問了幾句就算了。”瑞福道:“其實呢,就是再叫我去,我也沒有甚麼話好說的了,我應該說的話,當時已經說了又說的了。”妙兒道:“然而這件事情辦的怎麼樣了,也得要來告訴我們一聲,何以連那天來過的警察兵也絕跡不來了?他說一有了消息就來通報,難道這好幾天還沒有一點兒消息麼?並且我親口答應,許他來的。”

正是事有湊巧,正說到這裏時,隻見陳家鼐指著玻璃窗外麵道:“小姐,說著他,他就來了呢。”妙兒道:“你那裏知道就是他?”陳家鼐道:“我雖然不認得送先生回來的那個,然而我看見一個警察兵正在望著我們家來呢,不是他是誰?”

且說這個陳家鼐,渾名叫做“自來學生”。你道為甚麼來呢?因為他有一天在路上遊蕩,瑞福看見他年少聰俊,似乎可以造就,就把他喚進門來,收他做個徒弟,並沒有人介紹他來的,所以得了這麼一個雅號。他本來也曾學過石工,同瑞福年輕時差不多的,不過他專門鑿那墳墓上頭的石件。

原來文明國人的墳墓很是考究,並不是就這麼一堆土就算了的。他們在這上頭,也是用的合群主義。大抵一處地方,有一處的公墳。此種公墳,就由大家公舉了董事經理,永遠栽培得花木芬芳,就如公園一般。這個法子,比了交托自家的子孫還可靠得萬倍呢。因為自己子孫,保不定有斷絕的日子;即不然,也有敗壞的日子。那董事卻是隨時可以公舉,更換的更換,補充的補充,永遠不會敗壞的。有了這麼一個大大的原因,所以他們歐美的人,看得自己的子孫是個國中的公產,同他自己倒是沒有甚麼大關係的了。所以無論男也罷,女也罷,生下來都是一樣的看待,不分軒輊的。倘是不用這個法子,死了之後,除了子孫,請教還有那個來管你呢?所以就要看重子孫了。閑話少提。

且說陳家鼐從前所學各種鑿石的技藝也很工細,字母花紋,式式俱會。因為他們墳上用的東西種類很多,如天仙女、十字架、碑碣、杯壺之類,都是用白石雕琢的,所以他的本領也就很可觀了。自從到了瑞福館裏,略一指點,上手就會。把個瑞福喜的甚麼似的,所以一向很疼愛的,看得就同自己子侄一般。那家鼐也是知恩報恩,很講服從主義的;不像那浮躁少年,動不動講甚麼“天的學問,當與天下共之,自己有點子學問傳授給別人,原是國民應盡的義務”的話的人一般見識。【眉】陳家鼐是此書中一個要緊人物,所以特敘其人品、曆史。所以自從此番瑞福被人暗算了去,他也哀痛非常,立誓要把仇人的計劃偵探一個明白,可以替他先生報仇雪恨。所以他天天歇工之後,就在外麵暗暗的打聽。他又生成的高大身材,強壯有力,麵色帶黃,猶如黃種人一般,留了一部短須。人品既已生得粗魯,他還不甚講究修飾。其實倒是一個粗中帶細的人。粗心一看,他那樣子,就好像一言不合,就要揮拳似的。誰知他的心腸極善,極有血性。你若是同他要好了,他要格外同你要好。凡係這種朋友,遇著你有患難的時候,他就是赴湯蹈火,也肯去出死力救你的。這就是帶點粗的好處了。要是細心一點,就有了城府,懂得利害,連一點點的幹係都不肯擔的了。那位白小姐起初見了他時,未免覺得一驚,後來天天在一塊兒,仔細看看他,倒是渾然一塊天真,毫無私曲的人,所以也同他漸漸親愛起來。這也是身世相同,所以才格外的你憐我愛。此是後話,表過不提。

且說陳家鼐在玻璃窗裏望見一個警察兵,望著自家門首而來,就認定是葛蘭德,說道:“這才是說著曹操,曹操便到呢。”妙兒還當他是胡說。不一會,丫頭玫瑰果然進來報說葛蘭德來了。妙兒忙叫快請。未知葛蘭德進來有甚好消息,且聽下回分說。

上回極寫父女之誼,此回卻又極寫師生之誼,是直今日社會之教科書也。然而吾知必有議其後者,曰“奴隸性質”。

(趼廛主人)

第十二回

假恓惶一番議論潛蹤跡暗察行藏且說葛蘭德進得門來,脫帽在手。此時除了瑞福之外,人人的視線都集在他的身上。愛媛、妙兒都起身迎他,真正當他是個良友一般。瑞福更是感激他屢次的照應,所以聽見了就招呼他,說道:“我那女兒才在這裏怨你,說你怎麼一點消息都沒有了?我自己也在這裏妄想,以為你忘了這裏的事情了。誰知想著了你,你就來了,實在令人感謝得很。古語說:‘遲來勝於不來。’你雖來遲了些,究竟不是絕足不來呀。”葛蘭德道:“我們公事忙,終日不得閑,所以不能早來,這是一層。還有一層,似乎總要等著了一點兒消息,來了才有點意思呀。”於是妙兒就問道:“那麼著你來得必然有消息的了?”葛蘭德答道:“是,有的,小姐,但是不甚緊要的。不過那個被人謀斃的婦人,我們查得了他生前的事業姓氏了。”顧娘娘道:“甚麼,謀斃的婦人麼?”他說了這話,看他的神氣,很是以為奇異,就同沒有知道其中緣故似的。葛蘭德口裏答了一聲:“是。”眼睛望了他一會,也像很詫異似的。隔了一會,他又說道:“因為他雖沒有好日子過,到底不是要尋死路自己甘心上吊的呀!他生前那幾年,在街坊上行歌乞食,非但快樂很少,抑且進益很微呢。但是……”說到這裏,瑞福接著就說道:“他穿的衣服真像化子一樣。

提起了,我還記得他躺在睡床上的光景呢。”葛蘭德於是又往下說道:“他倒不是窮慣的,他以前是個女優,曾經養過馬車,很闊綽的。然而一個人不能永遠豔麗的,他色衰之後,剩錢不多,又遇了沒良心的少年,不久就用罄了……”

瑞福聽到這裏,忽然想著了妙兒,恐他心上不舒服,所以急急的止住他,說道:“朋友,這些底細,我們不必去管他。他到底姓甚麼?”“他的真名叫做馬秀蘭。然而他在戲園裏,另外有個名字的。他住在舊城子那邊,已經窮了幾年了,那邊人家都叫他做馬老娘子。他住在公家墳山後麵一個草棚裏,那種地方,叫我去養狗都不願意的。”“那麼說來,他不在自己屋裏死的?”“不是,先生。美術街那座屋子空關了五六年了,但是他有錢的時候是住過的,他的錢也是在那邊為了一個美少年使光的。他離開的時候,還把家夥抵的房租呢。”

顧娘娘插口問道:“那個男犯是誰?有查到了沒有?”葛蘭德道:“還沒有,娘娘。他同他往來很秘密的,那婦人光景好的時候,他也不是常去的,他一窮,那人也就絕跡了。舊城子那邊,從前有人見過他的,如今可惜都忘了。恐怕他倒是個罪魁禍首呢。”瑞福道:“那麼著,那人比我還高,上下唇都有胡子的。”葛蘭德道:“要是他,他也必然改扮過了。況且你幫他抬那床的,也許另是一個。而且不止他一人,還有個婦人同他一黨呢。”瑞福道:“那一定是澆藥水在我頭上的婦人了。”葛蘭德歎息道:“那自不必說了。而且我們一個同事在那門縫裏找得一塊花緞,是急忙之際夾在那門縫裏的,確是憑據呢。那間屋子,兩麵都可以進出的。當時那人一定用馬車等在後麵大街上,然後才能把那婦人載去,所以沒有被我們撞見。可見他們的算計很是聰明周到呢。那個死的不是被他們二人勒死,就是逼不過了自己上吊的。因為那位驗屍的醫生說,身上一點兒傷痕沒有,不過頸脖子上有個繩疙瘩疤兒。揣度其情,當時一定把他高高懸起,使他不能掙紮,所以才得無傷可尋呢。”史太太聽了,皺眉搖頭道:“好利害嚇!世界上竟有這種狠心的婦人嗎?明天拿住了,該得活活的燒死他!”

瑞福問道:“但是他們怎麼能夠把他弄進這屋子呢?”葛蘭德道:“這件事一定是他先前那相好的漢子幹的,你老不信,我可以和你賭個東。他既住過這屋子,他身邊必然有個鑰匙。到了那時,他使人去哄他,或說有事商量,或說給他銀錢。那種癡心女子,豈有不欣然奉命的?那同黨的婦人,恐怕是他的新交的相好,就是那婆子的替身呢。但是此刻他們想必已經高飛遠颺,總難水落石出的了。”妙兒聽了此話,發起急來,說道:“甚麼話!警察局已經把這件事擱下了嗎?這樣惡極的罪犯,就輕輕的擱起來不辦了嗎?”葛蘭德道:“擱呢沒有擱起,小姐,但是新鮮的事那天沒有,上頭既留心了新案,那舊案就不由得要擱在一邊了。但是遇著了機會,有了頭緒,那些偵探依然要查探的。”史太太道:“這還了得!怎麼他們偵探查辦罪案,要碰機會的嗎?犯了罪不辦,我們還有太平日子過嗎?今天他們可以再來算計你妙兒,後天顧娘娘,大後天就是我自己了。”顧娘娘笑道:“我們大家都不相幹的。但是那個死的是個窮鬼,他們殺死了他,亦沒有錢。那是甚麼宗旨呢?”葛蘭德道:“這也是一說。然而他的情人,也許有錢債往來的紙張契據在他手裏,與他不便,又不肯把錢還他,所以出此下策,也未可知。而且他身邊還有幾張兩益典的當票,他雖窮得要死,他還年年去上利轉票呢。”

卻說他們正在議論紛紛的時候,忽然大門聲響。玫瑰報說賈老爺來了。經不得這麼一聲,那裏麵的情形就此為之一變,那妙兒聽了,臉上不覺一紅,比了桃花還要豔麗幾分。瑞福的身子就也站了起來。愛媛的心上本同此人不合意的,所以拿了花瓣,連忙紮花,打算不去睬他。史太太同他是要好朋友,所以心上的樂意流露於不知不覺之間。顧娘娘反而凝神端坐,就像一位女眷,將要接待初見的生客似的。陳家鼐卻從高凳上跳了下來,把家夥一丟,打算歇手,明天再做了。葛蘭德卻往後一退,把身子藏在那九十二隊團練像的背後,也是避他不見的意思。正是人人主意,各各不同。

卻說賈爾誼生得不長不短,一表人材,儀容俊美,氣宇軒昂,紫髯碧眼,吐屬安閑。看官,你想他生就這種人才,那裏怪得妙兒傾心賞識他呢!閑話少提。且說當時賈爾誼進得門來,別人都不及招呼,即見了妙兒,也不過點了點頭。就一直的趨到瑞福麵前,親親熱熱的去握住他的兩隻手。史太太匆匆跑過去叫道:“伯爵,你好呀!你來得真巧呀!這裏不是一位大曲藝家嗎?我們等得他不耐煩了,直到前天,他才從俄國回來。下禮拜三在我家裏唱,請你來做個顧曲周郎罷。”賈伯爵聽了這話,回過身來,對著那曲師打了個鞠躬。顧娘娘也恭恭敬敬地還了一禮。

其時葛蘭德在背地裏輕輕的說道:“奇怪,奇怪!這種情形實在奇怪!”原來他躲在那裏,自始至終,他的視線都專注在那顧娘娘的臉上,沒有移過呢。“眼、耳、口、鼻、舌、頭發,沒有一樣不像那麥爾高家的呢!實在越看越像,毫無二致,再像沒有的了。但是一層,他臉上那個疤那裏去了呢?”葛蘭德一個人在這裏嘰嘰噥噥,自言自語,卻被站在旁邊的陳家鼐聽了去了,所以也輕輕的問道:“麥爾高嗎?你說的是那一個?姓麥的我認得六七個呢。”“我說的那個,你不會認得的,因為已經有六七年不見他了。我從前卻是查過他半年,差不多天天跟著他,所以不會忘記他的,他的麵貌也很容易認識的。”“你說你查過他嗎?那麼說他是個賊了?”“賊倒不是賊,我沒聽見他偷過東西,然而他總不是好人。他曾經在市廳裏跳過舞的,各處有跳舞會,大聚集,他總有份呢。我親自把他捉到警察局去過三次,但是每次都險些兒死在他黨羽手裏。他手下有許多亡命之徒,暗暗保護著他,就像是他的護勇一般呢。”“你再仔細看看這婦人的模樣兒,究竟像他嗎?”“像是很像, 但恐未必是他。因為麥爾高家的當時已有三十來歲,此刻這個婦人像還不到這個年紀呢。”“甚麼話!他是老的了不得的了。大凡女人,隻要看他臉上的青筋皺紋,就可以知他年紀大小,那倒瞞不過我的。我看那顧氏至少也在三十五歲之外的了。”“也許有的。但是他的氣概似乎不及麥爾高家的雄健活潑。而且麥家的臉上有一個疤,從鼻子上起,一直到耳根那麼長。聽說是被那一個吃醋的情人拿刀砍傷的。然而他有法子,可以妝扮得一點看不出來,依然不失他的嫵媚呢。”“那也不止他一人,大凡婦人多是會裝飾的。你看他那雙眼睛多機靈,隻怕他為人很有些利害呢。”

且說此時顧、賈兩個相見之下,彼此寒暄了幾句。同著妙兒、史太太幾個,把瑞福圍在了中間,說得熱鬧得很,那裏留心有兩個人藏在一邊呢。原來陳家鼐這個人生平很要朋友,往往同人家一講幾句說話,就弄得很知己了。當下他又往下問道:“你想必是知道的,那個有名的麥爾高家的後來到底怎麼樣收場呢?”“我卻並不仔細,連他同黨也都沒有知道。末末了一次,是在愛利閘跳舞會裏見的。他在那裏,一口氣連跳了四百度沒有歇息。以後就不聞不見了。”“他同黨中沒有他的情人嗎?”“也許有的。他手裏的錢也很不少,隻要看他的衣服行頭,就可以見得他的奢華了。不知道的往往說他是個女偵探家,其實不確的。依我想來,大約後來同了情人,到英國或是到美國去了的。”“即使一個人到了英國、美國去的,回來時也可以像從俄國回來的。這婦人他說是從俄羅斯回來的呢。”“那麼你就把他當作麥爾高家的嗎?要是他,他怎又會到這裏來?瑞福先生也不準他同女兒攀談了。”“他也並不認識他,那是個姓史的胖子婦人帶他進來的。我也不敢說這顧蘭如就是麥爾高家的,但是這種事情也許有的,我們無論如何總得查探查探。你一天到晚都要當班嗎?”“不,我今天當夜班,要到半夜後才有事呢。”“那麼著,我們準六句鍾,到一壺春酒館喝一杯如何?你自然知道這地方的。”“我知道。麥爾高家的也知道,他從前常在那裏的。”“那麼著,店主人或者可以把他的底細告訴我們呢。”“他未必有我那麼知得清楚。然而酒是要去叨擾的。不過先要回去把號衣脫了,不然在那些地方,被上官看見了不像樣的。”“那麼我六句鍾在閬園戲館門口候你罷。”“很好。但是我十二句鍾以後,須得到愛利閘跳舞場去呢。”陳家鼐心上轉了一個念頭,就說:“等一等,我與你同走罷。”原來他想不聲不響的往外溜了。未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說。

第十三回

擬遊觀愛媛約侶伴怪失言少女動嬌嗔且說當時史太太隻管揄揚顧娘娘的本領,七張八嘴,那裏還留心到他兩個人呢。但聽得史太太向顧娘娘說道:“伯爵的聲音最是和善好聽,你的本領又同從前有名的夏倍義太太一樣,下禮拜三一唱之後,你看巴黎一方的人都要聞名羨慕的。”顧娘娘道:“我同賈伯爵合唱,我心上益發的要高興了。但是將來唱曲,要碰我自己高興,興到就唱;不似在俄國一樣,專門在公眾地方獻技了。我想在這裏買所房子,不是靠百先街,總在望蔬園鄰近。那時可以天天在家裏唱曲請客了。”瑞福道:“請你決意就在望蔬園鄰近罷,可以同我做鄰居了。”顧娘娘道:“好,先生,我也這麼想呀!我總得在這裏一邊挑選一所。然而現在我隻得在恩施街租屋裏耽擱,就在湖西街嘴角上。這所屋子,暫居還算適意,隻是可惜黑暗一點。”

且說陳家鼐本在背地裏竊聽,聽到這裏,他點點頭,說道:“咳!在恩施街湖西街嘴角上,那倒要記住的。如今我可要走了,這隻會唱的老鳥,同那要配妙兒的贅疣,我也瞧得夠了。”葛蘭德道:“我也是這樣。”他一邊說,一邊悄悄的就往大門而走。走了出去,也沒有人知道。所以家鼐逡巡著要效尤他,誰知走過愛媛旁邊,被他擋住去路,輕輕的說道:“你何以去得甚早?我哥哥要來看你呢。”家鼐答道:“小姐,他若要來,我就等到明天也無不可。但是有這許多厭客在這裏,我厭煩得一刻都不能再捱了。那最後進來的,你不知道,最是個禍水呢!”愛媛道:“那個賈爾誼,我也不歡喜他,同你意見一樣。但是我最歡喜妙兒姐姐,可惜他要去嫁他了。”“可不是麼,真是不幸!然而他擺布得非但深得妙兒小姐的歡心,並亦得了我先生的歡心了。雖然,我卻懂不得怎麼個緣故。這件事,他們自然以為不與我相幹,所以也從沒有同我商量,故此我也沒有法子可想。”愛媛又小小心心的問道:“我哥哥想拜托你一件事行不行?”“拜托我一件事?十件都可以的,小姐,他要幹甚麼,我沒有不可以效力的,除了銅錢,我囊空如洗,不能幫忙,若有仇人要我去幫他打架,我兩臂有幾百斤力氣,諸般武器我也件件能用,式式都精呢。”“不過下禮拜日,想約你陪我們一塊兒到博物院去。我愛的是美術,而且最愛雕刻東西。又想到你是專家,同去了,可以當麵指教呀。”“那是一定可以算數的,小姐。這是你賞我的臉,那裏是你托我事呢!”

原來家鼐自從看見愛媛小姐之後,心裏很有妄想的意思。但是不知道那邊心思何如,所以不敢貿然巴結上去。如今不提防倒是那邊親近過來,所以一下子把他喜得甚麼似的,要想出一句好話去巴結他。想了半天,才說道:“我同你的哥哥是好朋友,我總要竭力勸我師父,把女兒嫁他才好。”愛媛瞧了他一眼,把手指擱在嘴唇上,並不言語。家鼐回心一想,覺得這句話同現在的地位情形距離太遠,說得不在理上,就覺有些不好意思,故此一溜煙的就跑出大門去了。愛媛也依然低了頭,紮他的花,一聲也不響。隻有瑞福請了史太太、顧娘娘坐在他自己旁邊,談談笑笑。

妙兒同著斐禮,又坐得遠些,這相館本來很寬敞的,他們兩個要在一邊麵對麵的密談,別人也聽不仔細的。當時賈伯爵好像有心事要同妙兒細談,所以拉他到一邊,柔聲問道:“我有一點不得意的新聞告訴你,不知你可肯恕我?我總想和你時常在一塊兒,萬想不到此番卻不得已,要離開巴黎了。”妙兒詫異道:“離去巴黎,為著何來?”賈爾誼答道:“我想我從來沒有同你說過,我本來有個嫡親叔父,住在士每拿(東土耳其之首城),他在那邊娶了個富商的女兒為妻。”當時伯爵嘴裏雖這麼說,他臉上很露出些躊躇不安的樣子。妙兒也因為他突如其來,無端說些沒來由的說話,心裏更覺詫異。故此聽到這裏,但應了一聲:“好嚇。”那位伯爵接著又往下說道:“我這位叔父膝下沒有小輩的,所以把我承繼與他。”妙兒聽到這裏,心中更不舒服,因就搶著說道:“我懂得了,你不過放心不下這份財產罷了。”賈爾誼道:“剛剛相反的,我所放心不下的,可就是你呢。因為我自幼父母雙亡,單靠這位叔父,一刻不離,撫養成人。如今不相見,足足有五年了。近來嬸母一病又故世了,單剩他老人家一個人,離法蘭西又這麼遠,他自己又患了重病,耽擱在東方,不能歸來。又自念將要不久人世,所以要想再行見我一麵。”說到這裏,妙兒插嘴道:“既然如此,我想……”賈爾誼不待他說畢,就接著往下說道:“他近來迭次寫信給我,催我前去,我總遲遲不決。但是他末次來信,很是緊急呢。”妙兒道:“這麼著,你極該馬上就去。我若有一毫阻止你的心腸,就罪無可逭了。”

賈爾誼又是甘言蜜語的央告他道:“我沒有你同去,我就懶得動身。況且我叔父也早就知道我們這件事情的。”“那麼說來,你已經把我告訴過他了?”“可不是嗎。小姐,你想我又何必瞞他呢?當時我和你要好了,我就有信給他,說我現在同一位年輕美貌的千金深情愛悅,意欲娶他,非得他親口允許著實,一時不能離開法國雲雲。你道他回信來說些甚麼?誰也猜不到的。他的回信,我約略還記得,我念給你聽。他說:‘斐禮,既然如此,你快成了家罷。這真是我的素願,求之不得的。要知我們賈氏一族不絕如縷,如今單靠你一人娶妻生子,昌大門戶。若得如此,則我他日離別此世界之後,亦可安心瞑目了。天佑賈氏,鐵家小姐或者不至將你謝絕。萬一你求親不遂,可速即來此,你叔父當別為汝想法也。或者鐵氏千金果然愛汝慕汝,則汝當照規矩人辦法,向其父親求親。一經允諾,即宜擇吉成婚,就到士每拿來過滿月,則我喜之不盡矣!(按:西人婚後,夫婦即出門居住,有往他埠之親友家者,有往他埠客棧者,大約總以一月為度,故俗語謂之“度蜜月”;大約即新婚之月,相粘如蜜之意。今譯作“滿月”,從華俗也。)我大約還有二三個月可活,屆時我當將此間愛鄉傳與侄兒。此外離城不遠西海之濱,我尚有巨宅一所,恰好為汝新夫婦鸞棲鳳宿之處。但是事不宜遲,愈速愈妙,因恐汝叔父斷不能再見下次春來也。’”“他的回信真是這麼說過的嗎?”“你要,我可以把原信給你看。他是一個最好的好人,伯叔之中,最有情意的呀!”“實在令人可敬可愛。”

至是,賈伯爵愁容滿臉,蹙然的又說道:“當時承他美意寫這封信來的時候,你們老太爺這件意外之事還沒有出。自從出了這件事,我心裏也很難受,那裏還敢提起。然而我們兩個的愛情還同從前一樣。你也曾經答應我,說你可以作得動他老人家的主。這句話諒必你也辦到了,所以他才能許我天天上門。這也是我的造化,我亦已告訴我叔父去了。總而言之,千好萬好,不過這件壞事不好,如今你可斷斷不能離開你們老人家了。我們大家憑了良心說一句公平話,我可曾勸過你去離開你父親嗎?我如今隻得把我叔父暫且擱著,耐著性子等你。等到你有一天回心轉意,去運動你的父親,彼時我就可以見我叔父了。有了像我這麼一個女婿,保管你比自己親生的兒子總勝過幾分呢。”妙兒聽了,慢慢的應道:“那是的確無疑的了。”“你既然知道,何以還不肯使我把一腔熱誠,在你父親跟前顯點出來呢?我知道你是孝女,我所以體會你的意思,心裏竭力的恭敬他,很願意做他的子婿。但是叫我怎麼把這情形去告訴我叔父呢?我實在自己都沒有主見了。方才我不是和你說過了,我想動身到他那邊去,但是叫我怎麼割舍得下你呢?不用說幾個月,就是幾天也是不能。因為等我回到巴黎,那時候論不定你就不喜歡我了,這豈不要斷送我的性命嗎?”“你不在這裏,我的愛情就會更變,你知道我一定是這樣的人嗎?你這就輕覷人了。你盡請放心,保管你回來時,我應許你的事,件件都辦到就是了。”“然則,你樣樣都許了我,為甚獨不肯早點嫁我呢?況且老人家又並不阻止。要是我方才那一番話對他老人家說了,我想他也不至於舍得阻止我的婚事。所以這件事,不過就單靠在你一個人身上,你要願意了,你父親沒有不願意的。隻要你去一說,說妥當了,我們不消得幾天就辦成了。”“你豈不知道,豈不看見嗎?我父女兩個實在不能離開。就是單就我一麵而論,我也不能一時離開他呀!”“你又何必要離開他呢?他也可以同著我們一塊兒去的呀!”“到士每拿?你怎麼就忘了嗎?他是個沒了眼睛的人呢!”“那有甚麼分別呢?是呀,像東方那種出色的地方,他是瞧不見的了。但是那清新的空氣和暖的日光,他也一樣可以享受的。而且那裏是個產花的地方,真是四時有不謝之花,八節有長春之草,至於‘冬天’兩個字,那邊是從來不知道的。難道他不喜歡那異香馥鬱、風和日暖的士每拿,反而歡喜這陰寒股栗、冷霧彌漫的巴黎嗎?況且他此刻在這裏既然沒有事情可做,他還有甚麼放心不下的呢?”“我也樂得如此,但是我父親到了這種年紀,他在這裏事事習慣自然,一時三刻叫他怎麼就舍得撇掉了?”“你老太爺的年紀雖大,他的心性卻還和我們少年一個樣子。他在這裏,所有的不過是個相館。他既然看不見了,除了靜坐,那裏還有別的事情?所有那些往來的客,此刻不到這裏也罷了,到了這裏,也不過胡亂說兩句安慰的話,可惜的話,那裏還像從前來的,都是希罕他的技藝的呢!還有一說,難道你以為史太太的社會裏,那種甚麼跳舞咧唱歌咧,就可以叫他快活嗎?”

妙兒聽了這一句話,要笑不笑的答道:“這個自然不管事的,但是我們還有好些要好朋友,就如愛媛姊姊和他哥哥等。”“這都不相幹的。這種年輕人,做人家一個小夥計,白天裏自然要替人家辦事;晚上沒有事幹,卻到這裏來瞎混,無非為著省錢起見罷了。不然,就到咖啡館裏去坐坐,也得花上幾個呢。尊大人這種待他,也太看的他過重了。至於講到他的妹子,那個小……”賈伯爵才說了個“小”字,還沒有說下去,妙兒連忙搶著道:“你可不要胡說八道!你要知道,你若是毀謗了他,就同毀謗我一般。”“對不住,我那心坎上的人兒。但是我總忘不了老人家失意的事,總因他而來。”“那也並不是他有意的。我知道他得了機會,還要替我老人家報這失明的仇。”“你說他肯拚了命替他報仇嗎?怎麼你想把這報仇的事托個交情極淺的人?而且這個人他心上很愛著你呢!”伯爵說了這一句話,隻見妙兒忽然變了色,嚇的伯爵一驚,恐怕這事情鬧決裂了,連忙想用話岔開。不知伯爵又說出甚話來,且聽下回分說。

第十四回

撒嬌癡憨女請婚期避嫌疑兄妹雙辭別卻說賈伯爵看見妙兒變了麵色,連忙說道:“這是我愛你過於深切了,倒並不是妒忌呢。”“妒忌嗎?好沒來由的,這又何苦呢?”“那麼你就要硬派是我的不是嗎?……你能依我的做法,你就可以明我心跡了。你去請你尊大人定個完婚的日子,並請他同著我們到士每拿去。倘若他肯了,我們從今日起,盡一月可以到得那邊了。我叔父就可以同我們作樂幾天,然後再死。你果然依我這個辦法,以後任你有甚麼事情,我的性命時時刻刻都可以犧牲的了。我們完婚之後,大約隻要在那邊耽擱幾個月工夫,但等我叔父一旦瞑目,我們就可回法蘭西的,因為這位叔父真同我父親一樣的。回來之後,我們不妨就住在這所屋裏,因為我初次愛慕你的時候,就是在這裏。到了那時,我們就可同著你的——或者就說我的父親,在一塊兒享一輩子福了。”妙兒聽了賈爾誼這一席話,心裏不由得不感激他,那眼淚禁不住簌簌的掉下來。就把那隻雪白粉嫩的玉手放在伯爵手裏,給他握著。一麵口裏軟綿綿的答道:“我總答應你去求他就是了。要是老人家點了頭,隨便你要那一天,我們就是那一天完姻就是了。”

其時伯爵聽了妙兒答應去勸瑞福,心上想說一聲“多謝”,他方要啟口,忽聽得瑞福在那邊叫女兒了。他道:“妙兒,你在那裏?有兩位女客在這裏,你丟著不來招呼,倒叫我一個人應酬嗎?”妙兒聽了,馬上應道:“爹爹,兒在這裏呀!”瑞福道:“你知道我於音樂一道是個門外漢,現在才在這裏議論,在史太太府上開大曲藝的事情呢 。”史太太連忙揮手道:“不打緊,不打緊。他們年輕人正講得有趣,不必去擾亂他們。況且我們別處還有約會,毛囡已經提醒我,說要太晚了。”瑞福問道:“毛囡嗎?那一個叫毛囡呀?”史太太笑道:“哈哈!我說的就是顧娘娘。我歡喜得他甚麼似的,我年紀也癡長他幾年,所以敢叫他的小名呀。我們要告辭了,你們這裏還有客人呢。噯!這位就是白路義君?我倒沒有知道,你們也相好的?”瑞福道:“那是我從前一位老同窗的兒子。——路義,你可好?”

白路義方才靜悄悄的推得門來,臉上笑嘻嘻的,忽被史太太招呼了一聲,瑞福聽見了,就叫喚起來,問他一聲好。他就急忙趨前一步,去把瑞福兩手握住了;一麵對妙兒頷一頷首。一回頭瞥見伯爵也在那裏,不禁臉上立刻泛得緋紅。原來他同伯爵向有心病,所以每每避麵的。然而今日到了這個地位,隻得無情無緒的答道:“老伯,我是來領我妹子的。”瑞福道:“怎麼這樣早,甚麼時候了?”路義道:“時候不過四點半鍾,但是我預約了愛媛,要去探個親戚,他住得很遠,所以要早些去呢。”當時愛媛見他哥哥進來,便對哥哥笑了一笑,並沒起身。那二位女客起初亦隻以為此女是個針線娘,到了這個時候才明白了。當下大家留心一看,卻是一位極齊整的小姑娘。史太太心上就想請他屆時一同赴會,還不曾啟口,那顧娘娘已經猜到了他的心事,馬上丟了眼色,止住了他。一麵自己就說道:“老先生,我們明天見罷。我盼望你不失約,一準來聽我唱,保管你漸漸的入了門,你就愛聽了。”瑞福道:“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了。但你們兩位要同走,那路義又要領了他妹子出去,你們一個個都去了,要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了。”

其時妙兒已在白路義身邊,低低的同他說話,請他千萬不要走開,因為他有要緊話同老子商量,要他一同在場。白路義道:“小姐,你們父女有話商量,大約總是密事,要我在場作甚麼?”妙兒道:“你不知道,此事關我一生的苦樂,正是要緊關頭,所以要求你作個證人呢。”於是路義不敢多言,隻得自己懊悔多此一來。因為明知此番所論的問題,總是為著他同伯爵的姻事,而且惟有這件事情,他提起了就要頭痛。但是妙兒的情意,勢不可卻,隻得勉強應允了。

且說當時他二人說話之間,史太太、顧娘娘已經辭了瑞福,走出相館。那位賈伯爵親自送他們到了門口,已經退了進來,望了路義一眼,心裏著實生氣,因為他知道單單此人是他的勁敵。當下那個瞎子又在那裏問道:“兒嚇,你在這裏嗎?”“是嚇,爹爹,兒在這裏呢。”“好呀,如今女客都去了,你把我那朋友葛蘭德請過來,我有幾句要緊話要問他。”“他去了有一會兒了。”“咳!我今天正想請他喝杯好酒,怎麼他已是去了?而且我想問他那個謀死的婦人近日葬了沒有,還有弄瞎我眼的那個人到底怎麼樣了。這個女流氓,要有一天到了我的掌中,我可一定不饒恕他,我先告訴你們。”【眉】隻怕到了掌中,你還不知呢。瑞福說到這裏,忽又放大了嗓子喚道:“家鼐!你給我過來。”妙兒答道:“家鼐也出去了。時候已將夜了,黑騰騰的叫他做工也是瞧不見了。”“他坐在酒館裏,自然比相館裏舒服得多,叫他怎麼不要走?我方才不是說過的,你們一個個大家都要走開,把我一個人丟在這裏,此話我一點兒沒有說錯呢。”“兒是不會離開你的。賈君、白君,還有愛媛妹妹,也都在這裏。巧得他們都在這裏,如今兒要同你開談我們這件親事了。”“呀!來了。你這個狡獪小孩子,你畢竟忘不了這件事情。我起初還以為你要把這件事耽擱下了,怎麼你又改了主意了?你的心思好活呀!你要有盼望我眼兒恢複的意思,你就不該趕著要出嫁呀!雖然,我也不想你終身不嫁老公。白家兄妹,我本來當他們自己家裏的人一樣看待,你盡管當他們的麵明白的說。賈伯爵有跟了史太太他們同去沒有?”“他在這裏呀 ,爹爹。”【眉】一個“他”字稱得親熱。妙兒一麵說,一麵把斐禮拉到瑞福的靠背椅旁邊坐了。瑞福接著就說道:“那麼,我兒,你說呀。我可以辦的,總依你就是了。如今想必你把日子也選定了。”“要請爹爹選呢。”“這些事我也不在行的,從行聘至結親,不知照規矩要多少天。伯爵,這話我是同你說的呀,妙兒是比我更不在行了。我曾記得當初同他母親定了親,隔半個多月,然後成婚的。不過我們當時大家一點財產都沒有,所以訂立婚約毫不為難的。”賈爾誼方想回答,忽被妙兒搶著說道:“爹爹,我們現在所論的並非是禮節與婚約問題,不過問你歡喜到士每拿去頑幾個月麼?”“小孩子,你究竟在那裏說些甚麼話呀?”“賈君有位嫡親叔父在士每拿,是自幼撫養他成人的,現在病在垂危,叫他到那裏去決別,賈君義不容辭,不能不去。然而兒的心上卻決計不肯同你老人家分離的。所以和你說知一聲,倘使你心上不願跋涉長途,兒就專等賈君一人速去速歸;或者你心上高興,不怕風霜,我們就擇吉成婚,成了婚馬上就結伴同行。左右我們照例結婚之後,須得動身到別處過滿月呢。”“好呀,好呀!你這丫頭說的話好不爽快幹淨,我聽了好不快活。而且我還得照樣這麼爽爽快快回答你呢。”

瑞福說了這幾句說話之後,氣得半天沒有作聲。繼而心中細細想道:“我女兒既經願意,我何必一個人在中間作難?不如我就答應了,省得他們心上一個個的不舒服。”想了一番,他就說道:“好嗎!兒嚇 ,我就和你們同去走一遭罷。但是去便去,有一件事卻先要講明的。”其時賈伯爵聽見瑞福答應了聲同去,已是喜出望外,猶如奉了恩詔一樣。後來聽他說有一事須得講明,他心上想想,不用說是一件,就是十件八件都不妨的。所以當時就搶著說道:“盡請吩咐 ,沒有不依的。”瑞福道:“我現在卻是妙兒親自服侍慣的,然而你們成婚之後,切不可再親身服侍我,反而害得你們兩夫妻有許多不便處。我把這一件先和你們說明了就是了。”

當下妙兒把一雙雪白粉嫩的玉臂鉤住了他老子的頸脖子,又把香腮緊緊貼在他老子的臉上,哀哀的告道:“爹爹,這又何必多說?兒等若不來服侍你,還有那個來服侍你呢?”【眉】“兒”字之下加一“等”字,連伯爵都說在內也。親熱之極。“瞎了眼睛的人,自然少不得要人照應,但是未曾滿月的時候,總有許多不便。滿了月之後,你略略當心我些就好了。若要你們早夜相伴,非但你們以為不便,就是我也過意不去的。”“爹爹,那裏話來,這麼說法,賈君聽了,倒像我做女兒的不肯服侍你了。其實這是我分內的事,不必多說的。方才我所以要同你說的緣故,一來怕你老人家要怕路上辛苦乏力,二來要舍不得離開這間相館呢。”“這兩件本來也不是願意做的事情,但是我在這相館裏也覺得有些厭煩了,那些造像也將近完工了,陳家鼐一個人也盡做得了的了,我到東方去的心意也起了好久了,不想耽擱了這些日子。臨了等我瞎了眼睛才去。雖然,你將來樣樣式式都告訴我聽,就同我親見一樣的。我們打算幾時動身呀?”“爹爹,怎麼你一答應就又這麼性急?真是說走就走,實在太好說話了。”

賈爾誼道:“大人自從將令嬡許配小子,小子已經受恩不淺。如今又蒙你這樣格外施仁,從此今生今世報答不盡了。就是我叔父倘得見我一麵,那時他也要感激你老人家不知到怎麼地步呢!在我做侄子的呢,也可以使他瞑目的了。”瑞福道:“我將來身後一點兒東西沒有留下,就沒有人瞑我的目了。雖然,你們令叔是位世家貴族,我是布衣貧漢,那裏可以和他相提並論呢!”妙兒聽了,由不得一陣心酸,淚珠兒簌簌的流個不住。爾誼急忙說道:“我叔父也素來羨慕你老人家的大名,和全歐人久知你大名一樣的。而且他平生最景慕最敬重的是大藝術家。”“多謝多謝。我卻並非沽名釣譽的人。你令叔為人的價值,也可以略見一斑了。你願何日成親,盡可隨便。但是今兒晚上,你必得在這裏陪我晚餐。路義,你也一樣等在這裏,不許走。”

話說瑞福雖是一片美意,欲留白路義一同晚膳,那知他此際心上有說不出的種種難受,煞是可憐。瑞福要能看見他的麵色,也斷斷不留了。路義心上躊躇了一回,口裏囁嚅著,正想告辭。妙兒畢竟乖覺,早已窺見他的心意,所以就說道:“爹爹不要留白君罷,他還要伴他妹妹去拜望他的表親哩,改日再來聚飲罷。”說著,一麵就走到愛媛那邊。愛媛也早知道這個情景,巴不得同他哥哥先走。當下妙兒親親熱熱和他親了個嘴,對他悄悄說道:“我們成親時候,要請你做位陪親,你可必要依我,不得推托的。”其實愛媛心上雖是十分不樂,然而口中卻無辭可對,隻得胡亂應允了。遂向瑞福告辭一聲,回首又向伯爵冷冷辭別。於是兄妹兩個一齊出了相館大門去了。不知他兄妹兩個去後又有甚事,且待下回分說。

第十五回

察行藏旁觀私議論賭衣物同病卻相憐卻說白路義兄妹兩個出得門來,到了街上,愛媛遂把左臂穿入路義臂彎之中,兩個並肩而行。一麵就向著路義說道:“以後我們不必再上鐵家的門了,去了反惹得你心上不自在。”路義道:“怎麼叫做惹得我心上不自在?我卻不懂你的說話。”愛媛道:“你心愛妙兒,難道還以為我不知道嗎?”路義道:“他能夠愛我,自然我也心愛他。但是妙兒小姐平日舉動,留心非常,惟恐稍一不慎,惹起了我的一片癡心,所以斷不致累我妄用癡情的。雖然,無論如何,你斷無與他半途絕交,不與往來之理。我勸你還是和他照舊的往來,因為他此刻正是用得著你的時候呢。你還沒有知道,他不久就要墮入歹人術中了。這位伯爵不是專為娶他這個人,其實是專為娶他幾個錢呢。【眉】偏是旁觀眼明,天下事往往如此。我告訴你的話是不會錯的,你看著就知道了。”“我但願你說錯了才好。但是這個人,我也有些信不過他。忽然要出遠門起來,這也是離散的預兆。還有一件,就是那位陳家鼐,也和你一個意思,很不歡喜這位甚麼伯爵的。”“這倒不希奇的,他是一片忠心對待瑞福老伯的人,大約也看破了這位貴族的詭計了。”

“提起了陳家鼐,我倒必得要告訴你,就是我們下禮拜想去逛博物院的事。我已經同他談起過了,他也很喜歡我們一塊兒去呢。”“同去倒也很好。但是我想他這一天的衣服,總得穿得齊整些。平常日子,我隻見他常穿一件襤褸褂子。”“你見他時總在相館裏做工時的衣服,自然不能同遊玩時比的。”“哈哈!妹子,你要替他爭麵子,自然總有話說的。”

當下愛媛聽了這話,急急的搶著說道:“沒有的說話。他待我很有禮貌,所以我有時同他談談,除此之外,一無別的了……下禮拜日,卻已約定了要同去逛一會子。此刻你不必領我到客氣的表親那邊去了,還是陪我到花籃街兩益典當裏去罷,那邊也是順路,不很過遠,我要去取回我那副耳環。本來打算正月裏取贖的。”“月份還沒有到呀,而且……”“你沒有錢贖,我自己有錢呢,我昨日領到了生活錢了,倒很有幾塊呢。”“那麼著我就陪你去,但是你可不許叫我一同進去的。”“你放心,要是你進去,給人家瞧見了,還以為你把金表押了錢,去赴跳舞會呢。像我這麼一個人,即使自己有首飾押錢,人家也不會疑我作甚麼不可對人言的事。”“那個自然,不是付房租,總是別的正用罷了。如今你要去贖耳環,你去贖罷,那時你自己進去,我在街上等著。多少錢你墊了,一到月底,我就還你。”

“這又何必呢?錢還是我比你富呢……我說,哥哥,那位史太太,你看他到底是怎麼樣一個人?我總以為是個女偵探家呢。”“那個也許是的。這位史太太,他任甚麼樣人都請,都往來的。他起先就同賈伯爵一起的。所以甚麼東道我都可以賭得:這位賈伯爵和鐵家父女相識,一定還是從史家這邊紹介的呢。”“我看也是這樣。你但看史太太一進相館,就同伯爵多少親熱,又竭力的和顧蘭如拉攏相見。下次他家裏請客,還要請他去合唱呢。到了那天,你還去麼?”“我那是永遠不去了。我從前因為去了受累,要是一向不去,我也不至於和妙兒小姐相識了。”“從此你心裏就愛上了他了?”“咳!我們不必再談這些了。但是那麼說,這位顧娘娘定是曲家了。”“頭等曲師呢,他在俄羅斯唱了好幾年,方才回來。”“奇怪,怎麼我以前從沒聽見過他?他的容貌雖有些異樣,風韻是著實好的。”“我看起來,卻是平常得很。”“你說他和賈伯爵兩個起先不相識的麼?”“未必。雖然史太太兩麵一個個都和他們引見的,然而我總想他們先前一定曾經會見過的呢。隻要看他們彼此相見的時候,雖是禮貌甚周,舉動卻總是閑閑的。而且我在旁邊冷眼看見他們彼此對麵一望,大有大家心照的神情呢。”“他去拜瑞福老伯,又是甚麼緣故呢?”“我也不懂。但是他自稱因為到了史太太那邊,剛巧史太太要訪瑞福老伯,所以拉著他同來的。瑞福老伯接待他,亦很客氣的,往後他自然還要去呢。”

“咳!這種人同賈伯爵一樣,靠不住的。”“好得妙兒同這顧娘娘卻也不過如此,並不怎麼親熱的。但是我還有一句話要告訴你:方才你沒有到瑞福老伯處之前,有位警察先到過的,那晚出了事,送他回去的說就是他。他來講了許多警察處查辦的事情。”“那個潑藥水的人,他們有查了出來沒有?”“還沒有呢。但是那謀斃的婦人和謀殺的緣故,他們已知道了。據說他生前是個女優,後來窮了。他們要謀死他,因為有契據落在他手裏,大約是書信和當票之類。我也聽得他們講起兩益當鋪的。如今我剛巧要到兩益去,所以倒想起來了。”“但是他這些當票,是從那裏來的呢?當鋪裏沒有東西押著,是不借錢的。瑞福老伯不是說過的嗎?這婦人臨死躺在破被窩裏的呢。”“雖是這麼說,但是窮人也是慢慢兒的窮下來的。況且衣服、被窩、雜用器具,那一樣不能當錢?我聽說最小的押款是三個法郎呀。”“也許是的。然而人家要謀死他,決不為了三法郎東西的當票,他這窮人,也斷不會有甚麼貴重的衣服首飾。”“非但沒有,他還求乞度日呢。但是也有人說謀死他的人,或者有甚麼隱情在他肚裏,怕他窮不過了要告發,所以下此毒手,也未可知。但願他們早點查著了正犯才好。”

“然則你還是信服警察的了?我卻一點兒瞧他們不起呢。我若有了工夫去偵探這件案子,一定要比他們神速十倍呢。並不是誇口,我著實可以自信的。”“陳家鼐昨天告訴我說,他也在暗裏查探罪人呢。”“那就很好了。然而我卻不願幹預這些與我無涉的事情。假使瑞福老伯要想報仇,他應該叫他女婿幹去。他女婿既然想謀得你那位女友妙兒的這份家私,他總得去出些死力呀。妙兒此刻可憐被這位伯爵迷昏了,隻等他老子兩條腿一伸,那時再沒有別人替他管賬,這位美貌伯爵就要為所欲為了。不必說這些妝奩,就是他這個人,還不在他的手掌之中嗎?”“哥哥,你這些話,都因為心上有了意見,發了怒氣,所以說得這麼的不公。沒來由你又憑空料到伯爵將來的意思,這個日後的事情,你現在怎麼會得知道?不叫做深文周內,有意羅織嗎?真是欲加之罪,不患無辭了。【眉】自是名言,惜乎施之此處,未甚妥洽。所以大凡一個人議論是非,斷不可先存成見;有了成見,說話就不得公平了。”“這些閑事,我們不必去管他罷。這裏已是花籃街了,你且進去取你的耳環罷。我就在這裏大街上等你。”

話說愛媛心上,本來也是不歡喜賈伯爵的,雖然伯爵是他知己閨友的丈夫,沒有幾天就要結婚了,但是他心上也並沒有一點要衛護他的意思,不過方才聽他哥哥所說的一番言語,似乎太覺離經,而且含有醋意似的,所以抱著不平之氣,大發議論。後來見他哥哥不願意聽他,亦無意同他辯駁,所以也就作為罷論了。當時二人且說且行,行至離花籃街不遠,在一條克利溪街上,那白路義就在街旁一條路凳上坐了下來。愛媛也就獨自一人踽踽獨行,轉一個彎,折到花籃街兩益當鋪裏去了。

且說大凡一個人走到這種地方去,難免總要前後回顧回顧,然後溜進門去,惟恐被熟人見了,難以為情,這也是世人的通病。惟獨這位白小姐卻自以為窮得清白尊貴,不怕人家議於其後,所以堂堂皇皇,昂昂然的走將進去,並不曾做出探頭探腦那種醜態來。原來白氏兄妹,於日用一切,雖然竭力掙紮,諸般從儉,無奈他雖不是長安居大不易,卻是巴黎居大不易,所入總不敷所出,所以常有青黃不接,寅吃卯糧的時候。故此這位小姐在這當鋪裏,居然也走得爛熟了。當下他昂然進去,一直走到了居中的一個大賬房裏,推門進去。其實他們另有一所屋子,門上用黑字寫著“閑人莫入”字樣,就是另辟的密室,收拾得很是清潔,專門預備著那些體麵人當當出入的。愛媛小姐心裏也未嚐不知有這個密室,但是他不必避人,所以非但不欲進去,連瞧都不屑瞧一瞧,竟熟視無睹的走過了。

且說愛媛小姐走得進去一看,隻見大賬房裏人已不少。大抵窮人度日,過冬最難,到了年底,自然格外的艱窘拮據,所以當當的也格外多於平日,取贖冬衣的自然也不少。其時但聽櫃上唱價聲,數錢聲,取物聲,除此之外,卻肅然屏息,絕靜無聲。那許多的主顧,沒有一個開口有聲的;即使叫著他的號數姓氏,他也不過輕輕答應,不敢聲張出來。其實旁邊的人,也是同病相憐,並沒有個管人閑賬的。誰知道一個人到了這個地位,他自然而然就會心虛怕羞,置身無地的。這種神情,在有錢享福的人,叫他心裏那裏體貼得到呢?

且說愛媛坐在靠牆一條凳上,等贖他的東西。他看見來當東西的人實在不少,大小東西,無一不有。盡有不值這些數目,被櫃上退出去的。其中有一個婦人,要想拿破東西押幾個錢,給小孩子買飯吃,櫃上的人不答應,那婦人隻得帶了兩行眼淚,垂頭出去。愛媛因為急要贖了東西,去會他哥哥,所以也沒有去問他。原來典鋪裏櫃台,一麵當,一麵贖,不在一處的。當的櫃上人多,贖的櫃上人少,因此贖當自然容易些。但須交了票子,算了銀子,就可以了。

且說當時愛媛方在櫃上交銀,忽然外麵又來了一個人,覺得一驚,退避不迭。你道此人是誰,原來就是自來學徒陳家鼐的便是。好得當時家鼐並沒留心,所以沒有看見。但是愛媛心上,以為詫異得很,暫且立在人叢中不走,要看他來此作甚。那邊本有一個少婦在那裏贖表,家鼐就在這少婦肩後伸手上去,向著櫃上說道:“這是我的票子。請你先給我贖一贖,我這外褂是等著穿的。”那櫃上的人說:“你且候著,還沒有輪到你呢。你要等用褂子,你到明天三點鍾來拿。你知道照章程,須先一天來谘照的。”家鼐道:“你們動不動總是照章程,算了罷,明天也好,橫豎我這新褂子,要禮拜日才用呢。”如今愛媛在旁邊聽了,心裏倒明白了,知道他無非是為我約他去逛博物院起見,和我來贖耳環一個意思。天下有情人的心思,大抵出於一途的。所以把他方才要想避他的意思一筆勾消,而且恨不得此時彼此相見,各明來意,可以愈加顯得同病相憐,大家要好,故此站著不動。一麵陳家鼐被櫃上的人說了輪不到他,他也隻得耐心等著。正在四望閑觀,忽然一眼瞥見了愛媛,他就除了帽子,走過來和愛媛招呼。不知他兩個見了是甚麼情形,且待下回分說。

第十六回

窮學徒發心行善事大曲家無意露原形卻說陳家鼐見了愛媛,連忙脫了帽子,過來相見,先就問道:“怎麼你也在這裏麼?”愛媛笑著答道:“怎麼叫我不來這裏呢?難道你以為我有錢嗎?抑或叫我去求人呢?”“都不是的,小姐,我知道你不過暫時通融通融罷咧。要是我做得到,我包你……”“你也辦不到的;即使你辦得到,我也斷不肯要你幫忙,你也很知道的。”【眉】互相解嘲,趣極。愛媛說到這裏,笑了一笑,又說道:“你也不必替我著急,我不是來當當,倒是來贖當的呢。還是正月裏掉不過來,所以當的。”“我和你一樣,我也因為要付房租,所以當的。我在奧屯街六層樓上,住一間房子,要付到二百五十法郎的房租。單是這一件,你就可知別的了。然而家夥是有限的,搬起家來,一輛車子就夠了。”“我們倒是近了,我們兄妹兩個就住在臘八街呢。”“說起了你的哥哥,我見他很有點懼怕的。”“何以呢?”“他似乎太覺靜默尊重了,像我這種手藝人,和他合不來。”“他做了銀行生意,不由得他不自重些。然而像你這種工藝家,他是著實歡喜的。他現在的職業,他自己也不很滿意。要是他譜的幾套曲本脫稿之後,早晚得了善價,他就要告辭了,另圖別業的。而且他很器重你呢,你但看禮拜日約你一同去逛,就不是自傲的證據了。你可是就為了這個,特地來贖外褂的嗎?”

愛媛說了,忍不住的狂笑。家鼐遂問道:“怎麼你已經知道了?”“自然,剛才你說的聲音老高的,我早聽見了。”“好呀!我老實給你知道了,也不要緊。但是到了禮拜,我穿了新衣服,你不要當我浪子看待。我若依然穿了這件舊衣服,是萬不能和你們一塊兒去的。所以沒有法子,自己褻瀆了身份,去弄了錢,才得贖出這件衣服呢。”“怎麼你倒會褻了身份弄錢用嗎?”“是呀,我這叫做降格以求呢。因為有一個開肉莊的許我四十個法郎叫我用豬油範一頭母豬,放在他那門旁的窗戶裏,供著人家看。我起初不答應他,後來勉強應允了。他先付我二十法郎,其餘的等到三天之後做成了再找。我想到那時候擺了出來,看的人一定多的,所以我的名字一定不肯鑄上去。”陳家鼐這麼講解了一番,愛媛也恍然明白了。想到在母豬身上鑄名字的一句話,禁不住笑得一個不可開交。家鼐發急道:“你千萬不可告訴別人,倘使你令兄知道我和屠夫做……”

家鼐說到這裏,忽聽得那櫃上的人喚道:“此刻輪到你了,來罷。”家鼐就連忙縮住了這句話,改口說道:“小姐,你先請罷。”愛媛便走上幾步,和那櫃上的人結算利息去了。家鼐不便跟著,獨自站在一處,細細去看麵前櫃上那些當當的人,其中有一個婦人,年紀還不很大,外麵穿的衣服雖還幹淨,然而窮相已是畢露的了。隻見他正在那裏和櫃上爭論,要將一隻金戒指當十個法郎,櫃上的隻答應五個,他估量著價錢相去太遠,萬難成交,所以立刻就把東西交還那婦人。婦人沒法,隻得垂頭喪氣而去,一路走著,一路就哭了出來。那種苦景,卻被陳家鼐的一雙冷眼看見了。他本是一個善觀氣色的人,並且他也深曉得巴黎地方過窮日子的苦處,他生平又最容易動那惻隱之心。當下他一眼瞥見了,又動了他那濟困扶危的善心,於是躡足潛蹤的跟了他走。走不到幾步,就向他低聲問道:“那不是你的婚姻戒指麼?”

那婦人聽了此話,覺得很是詫異,回過頭來,向著陳家鼐望了幾眼,不敢便和他答話,慢慢的漲紅了臉,囁嚅著答道:“是呀,先生,但是……”家鼐不等他說完便道:“想是你家丈夫丟了你,再也不回來了。你小孩子有幾個?”“兩個,但是……”“大約他們年紀太小,還做不了甚麼,想來除了你自己,也沒有第二個去養活他們。隻怕你上幾個月的房租還沒有付,房東又在那裏嚇唬著,明日要攆你們出門外去,是不是呢?大正月裏,天氣又冷,要叫小孩子們露宿在大街上也不是個事情。”家鼐這一番話,句句都猜到那婦人的心坎裏去,所以他也沒有別的話說,隻有抽噎著說道:“不是也隻得是了。”家鼐道:“你還去想想別的法子罷。”“甚麼法子都想過了,兩個孩子從昨天起,還一點東西沒有到肚裏呢。這個東西,他們隻許我當五個法郎,就是當了,隻夠多活一禮拜的命;過了這一禮拜,叫我又怎麼樣呢?我又沒有一點兒生活可做。”“你向來是做甚麼生活的呢?”“我從前本來在幾家大鋪子裏,做柏林的羊毛生活。後來我自己愈弄愈窮,他們都不肯相信我了。我自己又沒有本錢買來自己做。”

此時陳家鼐眼見得他實在淒涼,那一點惻隱之心,更是按捺不住。於是心裏盤算了一番,想到妙兒向來是最肯做好事的,常常見他周濟窮人。想了一會,又問道:“你住在甚麼地方?我怕可以薦你一件事去做。”“住波孛拉路和未來脫街嘴角上。然而過了今日晚上,明日就怕不在那裏了。”“哦!是呀,你沒有錢,那狠心辣手的房東,自然要把你們攆出來了,即使你們凍死了,也與他沒有甚麼相幹。這麼罷,你明日下午三點鍾到白帝諾街九十九號鐵瑞福先生家裏,來找我姓陳的陳家鼐,那時你來領些生活去做。”“先生,你行這樣的好事,就是我母子三個的救命王菩薩了。”“我做得到是要做的。然而我家裏有的是藤穿椅子,用不著甚麼毛絨裝飾的。不過我認識的一位小姐,他一定能幫忙你就是了。此刻你先拿些錢去買些東西,給小孩子呢。你房租欠了多少了?”家鼐一麵說,一麵就從袋裏把那屠夫付的一個拿破侖取出來,交給那婦人手中了。(按:拿破侖乃法國一種金圓之名,因幕上鑄就前皇帝拿破侖肖像,即以拿破侖之名名之。每拿破侖一枚,合法郎二十枚雲。)當時那婦人回答道:“房租共欠十法郎。先生肯將我這戒指取去 ,抵押十個法郎,我就受你;倘是你作為施舍,或者作為賞我,我就不能領了。”“這個我不算施舍,也不算賞你,你以後做生活得了工錢,可以慢慢兒還我的。就是十法郎,你也不夠呀,倘是如數付了房租,你又怎麼過得到明天呢?我說你就拿了去,快去買些麵包湯水,去給小孩子們吃罷。”那婦人還要苦苦的推辭,陳家鼐就把他一推,推到了賬房門外。又向他笑著說道:“你去罷,不用說這些無謂的話了。日後我娶了媳婦,成了家,還要雇你做管家婆呢。”

說畢,便撇了那婦人,回將進去。剛巧愛媛算畢了賬出來,笑嘻嘻的說道:“完事了,明天我可以來取耳環子了,禮拜日也可以戴出來了。此刻你去算你的罷。”家鼐囁嚅著答道:“不,我已改了主意了。那殺豬的還欠我二十個法郎,我明日下半天去交了豬,再來贖褂子,也還來得及。”原來方才家鼐和那婦人交涉的情形,愛媛本來都看得明明白白,所以同他相戲道:“你何不簡直的認了,說贖當的錢,已經到了那婦人的口袋裏,去做了他們救命王菩薩呢?”家鼐也和他戲道:“小姐,你還不知道,這都因為我心上愛你,所以當了你麵,行這一回好事呢。正經說,那婦人明日要到鐵家去的,請你也和你那好朋友妙兒小姐說說,叫他做做好事。”“那個自然。你如此竭力幫他,也真是難得,我也欽佩得很。就是那屠戶萬一不還你的餘價,你沒有錢贖新衣服,到了禮拜,依然一件舊衫子,那時我也得和你把臂去逛呢。”“那倒可以保得定不會落空的。萬一不夠,我照樣再做一頭豬都使得。況且我得蒙小姐優待,同去歡暢一天,就多付些代價,也並不為貴。”愛媛笑謝了一聲,又道:“如今我必得先行了,不然你就挽著我手臂,一同送我到大街上去罷,我哥哥在那邊候著呢。”“不敢,不敢。我不瞞你說,我現在自慚形穢得很,而且你知道我這裏還有事呢。”

家鼐一麵這麼說,一麵開了大賬房的門,自己退後一步,讓愛媛出去。誰知愛媛方欲出門,即又站住身子,用手在家鼐臂上輕輕拍了一下,一麵口裏說:“瞧!”但見大賬房外麵,有一個婦人從當裏密室中出來,一路向外麵大門而走,手裏拿了一隻硬板做的小匣子。此種匣子是典當裏專放貴重首飾用的。那婦人一路走,一路細細的在那裏看他手裏那張物單,所以並沒留心陳家鼐,也沒瞧見白愛媛。他們兩個卻都認識他。那個自來學徒,立刻就把手裏那扇二重門一放,門就關了。他向愛媛道:“怎麼他也會有事情到這裏來嗎?一位大曲藝家,方從俄羅斯國回來,他應該滿載而歸的呀,這又奇了。哼!這位顧蘭如娘娘,實在令人可疑,那麼我想到葛蘭德的說話,到底不錯了。”愛媛道:“他這個人,我也很心疑他,但是並不為他到這裏來之故,因為我們也常到這裏的。”陳家鼐急道:“話雖如此,但是我們不是有錢的人呀。像他……”“恐怕他也不是常常有錢的,這些首飾,也許未到俄國之先當了的。你知道藝術家並不是包發財的。他此刻一到這裏,自然立刻要去贖當了……”“要就是他母親的十字架,或是別的首飾,那裏擱得到此刻?你聽了葛蘭德的話,你就要和我一樣不相信他了。”“怎麼!他也認識他麼?”“此刻他還不敢指定,然而說他極像從前那個麥爾高家的女人。那個人的名聲極壞的,他常在下等跳舞會裏走動,麵上有個疤痕的。”“這個人的臉上並沒有甚麼疤痕呀。”家鼐搖首道:“那可論不定的,因為我還沒有仔細近看他呢,況且他修飾得極精工的。要他果真是麥爾高家的,我總在這幾天裏邊要戳破他。”“我但願顧娘娘並非你說的那人才好,因為他常要到鐵家去走動的呢。但是我們為了他,又耽擱了半天,我哥哥要等得不耐煩了。”

陳家鼐於是把方才要避顧蘭如,所以關的那扇門,重複開了,說道:“小姐請罷,我不再耽擱你了。”於是愛媛出了門先走,那位自來學生跟在後麵,一路送將出來。這就是出大門口通花籃街的正路了。其時天已晚將下來,旁邊廊簷底下,一盞煤氣燈已經上了火。將近大門之際,愛媛小姐剛要轉身向家鼐握手話別,家鼐腳底下覺得踏著了一塊硬東西,遂彎下腰去拾起來,口裏也說一聲:“瞧!”不知陳家鼐說瞧甚麼,且待下回分說。

第十七回

拾戒指忽地起猜疑上酒樓留心探蹤跡卻說陳家鼐拾起了那東西,拿到那朦朦朧朧的煤氣燈底下一看,又說道:“一隻戒指。”愛媛道:“恐怕就是你幫他的那個婦人丟了的罷?”“不是的,他來當的是一隻四麵光的金戒指,就是婚姻戒指,這個卻是男人的東西,你看上麵還鑄著個印呢。”“這必是那一個來當當,不小心掉下來的。你還是拿去交給當裏櫃上,等失主來認領罷。”“那是說說罷了,你看這裏不是一隻硬板紙的匣子嗎?這不用說,定是那戒指的主人掉下的了,恐怕他匆匆忙忙從匣子轉到衣袋裏的時候掉下的了……我想這主人,就是顧蘭如了。好一位大曲師!你記得他方才手裏拿著一個匣子從這裏走出去麼?而且並沒見有第二個經過這裏呢。不用疑別的了,我看一定是他掉下的了。要是別人早掉下的,到了這時候,也早被人家見了撿去了。”“幸而他還失落在你這個誠實人手裏。你看他要親身來贖,可見他一定看得這件東西很貴重的呢。”“雖是那麼說,然而他未必為了值錢之故,才貴重他。你看這塊嵌的是藍寶石,也不是十分貴重的東西。但是這上麵刻著武士的徽號,隻怕他重的是這個。”“想必就是顧蘭如那男人的徽號了。”“難道他還有這麼一位男人嗎?怎麼史太太和他介紹的時候,並沒有提起呢?”“或者因為他早年就寡了的,所以他也就不提了。”“那也說不定的。隻是我想這位大曲師,恐怕未必出嫁過罷。至於論到武士的徽號,除非得了軍功,才能有的。他要是貴族中人,必定是由法國大戰爭的時候起家的了,然而我看未必呢。”“無論他怎麼樣,你無緣無故,總不能把這隻戒指留起來呀。”“我何曾要留他的東西呢?不過要趁此機會,當麵去交還他罷了。”愛媛聽了此話,心裏不覺疑惑起來,問道:“怎麼?你想要去拜望這個婦人嗎?”“是的。我心裏很有幾件事不能明白,正想當麵去問他一問。譬如這個戒指是男人家的東西,他那裏來的這張當票去贖他呢?”“那個他一定不肯說的,而且你把這種話去問他,他還要生氣呢。況且你也沒有幹涉他私事的情理呀?”“到了那時,我自然先得賠個小心。他住的地方,他告訴瑞福先生時,我在旁邊聽見的。我若說是我先生叫我去的,想來他一定要見我。況且他在我先生家裏見過我的,總不見得就攆我出來呀。”

卻說二人且說且行,緩緩出了當鋪大門,走在花籃街上。好在其時街上不見行人,那愛媛小姐忽然的問道:“你幹這件事情,你到底要我讚成不要?”陳家鼐訝道:“怎麼你忽然之間弄出這麼一個問題來了?我甚麼事都可以去幹,我總不能使你心上不樂呀。”“既這麼著,我請你除了方才這些妄念,聽我說話,馬上把這戒指交還櫃上,方才是那個經手贖出來的,你就交還那個。”“很好,小姐,我就依你辦去就是了。但求你許我看看仔細,然後去還好不好?方才廊下的燈光實在太暗,這裏亮光還好,就不難看清楚了。然而印章卻是金石家的一種學問,我卻懂得有限,不過要看看這上麵的徽號罷了。因為這位顧娘娘,我還不知他到底是顧娘娘,還是麥娘娘。既然親身來贖取這件東西,則這東西的主人必是同他有關係的了。”“這麼說,你還是存了方才這個疑心呀!你這心思未免太固執了。”“是呀,我想我這心思沒有用錯呢。且待我細看一看。你看這麵子是個這麼一個式子,縱橫刻著幾個細字,底子是黑色的。你不知道,此中很有一個道理呢。從前有個朋友是做雕刻師的,他很和我講過的。你瞧角上還有三隻鳥呢,兩上一下,還不知是鷹,是鸚鵡,還是杜鵑。看他腳爪,一定是鷹,而且還有個彎嘴作證呢。小姐你看,這個上麵還有個伯爵的記號呢。”“任他伯爵的記號,侯爵的記號,與我卻毫不相幹的。”“但是,小姐你知道賈爾誼是伯爵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