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是,愛媛小姐心裏有些覺得陳家鼐的心思所在了,所以問道:“賈爾誼麼,你疑心的就是他麼?”“這位伯爵,你不知道,他和顧娘娘很相熟呢。”“然而毫無憑證呀。”“憑證是沒有,不過我心裏猜度罷了。但是有了機會,我總得查他一查,所以我想去見見那個婦人呢。小姐,你須記得姓賈的不久就要和你那位女友成親了,倘使查得那個曲師和他有甚麼瓜葛,也好使妙兒小姐馬上知道呀。”“果真如此,我第一個先得告訴他。但是你也不過猜度猜度罷了,外邊有爵位的人也不少,況且這戒指你也不能指定說是顧蘭如失落的。”“我想查個明白,也是為此。外邊貴人雖多,爵位雖同,然而徽號是不同的。這件事,隻要打聽得姓賈的徽號,就可明白了。可惜這字太小,一時看不清楚。我若就去還了櫃上,也不便問他借顯微鏡細看。你肯許我留到明天,向顧娘娘追問一番,定可探出各種隱情來了。不知你許不許?”愛媛呆呆立了數秒鍾,沒有回答。家鼐催著道:“小姐,我在這裏等你回話呀。”愛媛道:“我並沒有甚麼回話。不過這戒指要是我拾著的,我連一刻都不要留他。如今卻不是我拾著的,與我甚麼相幹?”家鼐道:“我總想向顧娘娘一問,要這東西不是他的,我就把他交與近處警察,這事就完了。”“這東西若是賈伯爵的,何以他自己不贖,倒要這婦人來贖呢?”“可不是,我就因此有些疑心。所為者,不過是妙兒小姐的事,並不為我自己起見,你是知道的。”愛媛於是想了一想,說道:“你自然是信得過的人,你要怎麼,你就怎麼去辦罷。”

陳家鼐聽了此話,好像奉了聖旨一般,再三稱謝了。還約他明天仍到鐵家相館裏來會麵,那時再告訴他此事的下文。又說道:“我穿了這件襤褸衣服,不便和你哥哥相見,恕不遠送了。”愛媛重複同他握握手,就飛也似的跑了去,要緊去找他哥哥。這裏陳家鼐站住了腳,伸長了頸,目逆而送之,直至他轉了一個彎,影兒不見了,他才轉身來。一手把那戒指往衣袋中一揣,自言自語道:“麥爾高,好朋友,如今且看鹿死誰手罷。”

話說那天陳家鼐約葛蘭德晚上相會的那家館子,就是舊城子相近落蘇大街上一家。巴黎地方靠這一段,此種私家館子也很不少,人家都稱他為“家常館”,其實是個中等酒飯俱便的地方。你要認真說他是個大菜館,他卻辦不出大筵席的;說他是個大酒館,他也備不了許多的酒。然而後麵的雅座卻也十分寬敞,喝醉的人不妨進去邯鄲一夢,不慮攪擾;要消遣的人,也可到彈子台上一決勝負。所以一家館子自有一家的主客,不過都是中下社會中人罷了。有幾家是專備文士學生照顧的,他們往往借此為聚談縱論之所。此時清晨,行過他的門前,詩聲雜遝,洋洋盈耳。亦有幾家是酒徒的樂園,但須衣服麗都,酒家肯予賒欠,他們就不到酩酊,不肯休歇。還有幾家竟是藏垢納汙,流氓的淵藪了。此種地方雖常有警察看守,其實亦無如之何的。那陳家鼐常到的一家,是藝術中人聚集所在,大家在此討論工藝,喝瓶麥酒,習以為常。也有左近小鋪中主人翁到此打牌消遣的,然大抵以工藝中人為多。館主鮑別崇,平日也頗講求工藝,所以和近邊那些技師很是相熟投機。他館裏流氓雖未能絕跡,然而待之甚嚴,彈子房裏,輕易不許他們進去。偶而有些羅唕,他就立刻揮之門外,惟恐主客厭惡,與他生意有礙。所以規矩商人,也就樂於相就了。

且說那位陳家鼐歇了工,無非到他那裏消遣,竟是他館子裏一位常客。幾於無日不到的。這天晚上,他因為約了人,到得格外比平常早些,衣服也穿得齊整些。原來他同愛媛小姐分手之後,已回家裝束過了。那件嶄新的元色褂子雖還沒有贖出,然而已經換了一件齊整的外套了。這件衣服,他除了赴跳舞會,也不常穿的,這自然是赴公眾跳舞會的說話了。至於私家社會,尋常聚集,但須帶一個白領,罩一件大衣,也就可以進去了,然而此等地方,他卻是難得到的。

且說家鼐等不多時,那葛蘭德也穿了常服,欣欣而來。兩個直了嗓子,對飲了幾大杯酒,然後吸煙談心,那鮑別崇也坐在一旁應酬,這話就越談越覺高興了,因為他們就把那個麥爾高家的當作題目呢。當時鮑別崇道:“他這個人的性格,實在希奇得很,令人難以捉摸。他果真是一個跳舞的好手,到處有人讚他的。他手裏的錢,自然也賺得不少,不然,那裏撐得住這種開消?他還供給許多古怪的人呢。說也奇怪,聽他的談論,倒極似一位正派的婦人呢。自從他去了之後,我這裏倒少了一個好主顧了。”陳家鼐道:“恐怕他還要來呢。”“我也不想了。他還是某年戒肉節(天主教禮節)時候不看見的,他要還在世上,此時年紀也就不輕了。”“我想你見了他,還不至於不識他罷?”“那是一見就認識的,他臉上還有個疤痕呢,你是知道的。”葛蘭德聽了,插口道:“這疤痕呢,早已看不清楚的了。”鮑別崇道:“在他卸妝之後,濃妝之前,你看他這個疤,竟和鼻子一樣清楚呢。”陳家鼐道:“最奇怪是他從前豢養的一班走狗,他們也沒有一個知道他下落的。”“那班東西,他要就呼之使來,他不要就揮之使去,那裏還給他們知道他的蹤跡嗎?”“難道自從他去了之後,這些人你也一個沒有見嗎?”“你知道他們到這裏來,大抵總在晚上,穿的衣服都是怪怪奇奇,沒有一天同的。一到白天,一個個又另換一種神氣。就在街上遇見了,叫我那裏能認識他們?況且那時我也並沒有留他們的心呀。”“難道這許多人,你竟沒有遇見過一個嗎?”“上禮拜我好像見過一個的,這個人因為他有黑胡子、彎鼻子,年年戒肉節時候串起戲來,他每每扮做新嫁娘,所以我有些認識他的。穿了矮領的衣服,拿了一朵黃花,這副形狀,誰見了都要捧腹呢。那天夜半兩點鍾光景,我這裏剛要關門了,他忽然間走來,問我要了一杯白蘭地酒。我因為看他樣子很倉皇,所以就給了他,其實我心裏很不願意。不知道他究竟從那裏幹了甚麼事來,口裏不停的在那裏喘,好像牛一樣。“是那一天晚上?你還記得嗎?”“我倒忘了,大約總在一禮拜前。”“你曾問起他那個麥爾高家的沒有?”“沒有,沒有。這個婦人,我已經長久不見,早已忘了。如今不是你提起,我那裏還想得著他?”葛蘭德在旁邊一直沒有開口,至是他也說道:“我也差不多忘記了。”陳家鼐問道:“你今天瞧見的那個婦人,你不是說他很像那麥爾高家的嗎?”“他看著是很像的,然而天下同貌的人自也有的。”

他們正在那裏說話,驀地裏大門啟處,進來一人。不知進來的是誰,且聽下回分說。

第十八回

幾文錢夫妻成陌路一杯酒朋友托交情且說陳家鼐約了葛蘭德在酒館之中暢談歡飲,恰巧店主人鮑別崇與從前那個麥爾高家的也曾相識。這裏陳、葛二人本來有些疑心那位顧蘭如的來曆不明,如今忽然聆了鮑店家一番議論,隱然吻合,不覺細談起來,從此就談入了港。正在談得酣暢淋漓,盡情笑樂,忽然大門啟處,進來一人。大家回首看時,但見此人身上穿了一件花花綠綠的古怪衣裳,足上套一雙高筒靴子,直接到了大腿上麵,一張紫堂色的臉上加配了一個血紅的鼻子,活像戲台上扮出來的小花臉一般。【眉】煞是好看!然亦可以覘見各處風俗不同。扮成此等鬼臉,徜徉於眾目睽睽之下,吾中國惟最賤最下流之乞人或偶一為之,雖優孟下場不為也。當下走了進來,揀定了對麵靠邊一張桌子,昂然坐下。一麵屁股方才靠著椅子,一麵直著嗓子嚷道:“拿一杯紅酒來!”侍者答應了一聲:“是。”回身就去斟酒。

這裏鮑別崇仔細看了他一番,不禁詫異起來,說道:“這真所謂說著曹操,曹操就到了,你說奇呢不奇?”葛蘭德聽了,就急急問道:“怎麼?你如此說來,這才進來的就是你所說的那個人嗎?”鮑別崇道:“怎麼不是?正是我那天晚上的主顧呢!麥家班唱戲,裝扮新嫁娘的就是這個人。【眉】這副嘴臉扮新嫁娘,煞是好看,又當合了“辛酉戊辰乙巳癸醜”之八字矣。他人雖然隻有這麼一個,然而他的衣服可是變換無常的。現在身上穿的這套衣服,你們瞧瞧,像個甚麼東西?但是衣服雖換了,他那個鼻子總變不了的,而且他那一口黑而且長的胡子也沒有剃,【眉】這口黑胡子,扮新嫁娘時奈何?所以一見就認識的。今兒晚上,愛利戲園那邊有跳戲,想是他先到這兒來喝一杯,然後再到那邊去的了。”家鼐道:“還有那些同班子的人呢,恐怕在馬路上等罷?”鮑別崇道:“不一定的。他們以前往往合了夥兒一起來的,自從麥家的去了,他們就星散了。如今他們既然一個個慢慢的出現,那麥爾高家的也恐怕不久就要來收羅他們了。我們談的工夫不少了。此刻我要少陪你們,到櫃上去應酬來客了。”鮑別崇說畢,就起身去了。

這裏葛蘭德取表一看,不覺訝道:“已經十一點鍾了。”因對家鼐道:“我和你老兄在一塊兒,時候過得好像格外快些。我們本來談得高興,就談到天明,兄弟也可奉陪的。但是今晚十二點鍾還有公事,要去當班,須得回家改換號衣,所以隻得告辭失陪了。”家鼐道:“你有事盡管請便,不必客氣。我等一會,恐怕還要到跳舞會去,那時少不得我們還要相見呢。”說畢,葛蘭德點頭自去,不提。這裏陳家鼐別有心事,意欲獨自一人,暗暗偵察那麥爾高家的並其黨羽的舉動究竟如何。正慮同著葛蘭德在一塊兒,恐怕有些不便,如今他要告辭,恰中下懷,那有不一口答應的道理。

且說那人進得門來,坐在家鼐對麵一張桌上。生了那麼一部濃髭,還加上這麼一個鷹爪鼻,一望即知不是一個善類。這裏陳家鼐正在細細留心看他,忽然聽得玻璃門上剝啄有聲,也不知道是甚麼人。看看對麵那個彎鼻子的人,依然吸煙自若,一動不動,可見他並沒有聽得甚麼聲音。但見他時時向著裏麵一間小彈子房裏探頭探腦的張望。這彈子房裏另有一扇邊門,與大街相通,所以那些出入的人,可以不必由這裏酒間的正門往來。且說那人雖不停的往裏窺探,但是那些打彈子的人卻沒有一個是他認識的。看他的光景,必然是等甚麼人的。這裏陳家鼐卻並不等甚麼人,隻是心裏暗暗著急。看官,你道他急甚麼?原來他急著要看看,到底敲門的是個甚麼樣人。如今這間屋裏所有的不過是三個人,除了學徒和那彎鼻子的,還有一個就是店主人。所以來的那人除非是找那彎鼻子的了。當時陳家鼐自己心裏想道:“來的不要就是麥爾高家的罷?但是叫我怎麼可以知道呢?如今這個人就在我的背後,若說顧蘭如就是麥爾高家的化身,那是我一回頭,彼此都要認出來的。”所以他連動都不敢動一動。這裏門上剝啄的聲音倒又來了。鮑別崇那老頭隻管低下了頭,在那裏幹他的事情。那彎鼻子的依然吸他的煙,別的毫不理會。

又遲了一會兒,那大門啟處,就有一個婦人翩然走了進來。陳家鼐一見就認識他,不覺暗吃一驚。【眉】他來何故,我也吃驚。心裏想道:“這就是我在當鋪裏遇見的那個婦人嚇!”【眉】讀者幾疑其再尋陳家鼐借錢來也。一麵用手把自己頭上一隻氈帽往下一拖,就壓到了眼睫毛上。恐怕被他瞧見了,大家不好意思,不如避了幹淨。一麵心裏還暗暗的埋怨他說:“你結交的好伴當,原來也不是好東西,竟是個騙子。拐我的錢用,倒說家裏有小孩子要餓死了,神氣做得活像。我也不知被這種人騙過幾回了,以後我卻再不來上你們的當了。”【眉】不得不作此想。

他心裏盡管這麼胡思亂想,那兩眼卻不住的望著他們。隻見那婦人一直往那坐著吸煙的那個彎鼻子的那張桌子邊去,到了他麵前就站住了,叫道:“阿林。”那人兩隻手插在兩邊衣袋裏,口裏不住的吸著卷紙煙,聽得有人呼他,他就答著說道:“做甚麼嚇?”及至見了這個婦人,他又說道:“毛毛,是你嗎?”【眉】相見時如此漠然,夫婦道喪,為之一歎!那婦人道:“是我呀!你瞧我的樣子,難道改變了嗎?你害我好找,如今我到底找著了你了。”那人道:“你到這來幹甚麼,你要我怎麼樣嚇?”“你問我要你怎麼樣嗎?我要你給我幾個錢,買些東西給你的小孩子吃,免得他們餓死了。”“要錢!你真不怕害臊的。好麼!你又怎麼知道我有錢了呢?這又奇了。”【眉】問他要錢,卻是如此。夫婦道喪,為之一歎!“你沒有錢,怎麼又會租衣服穿了,去赴鬼戲跳舞會呢?”那人聽了這句話,就格外的動怒,悍然的答道:“這衣服不是我自己花了錢弄來的。”【眉】實在沒得回答,隻好動怒,所謂“老羞成怒”也。那婦人道:“我知道你本來沒有錢,不過把我的錢晦氣罷了。如今我所有的東西,都被你弄得精光了。數年以來,我吃了這些苦,連冤都沒處去訴。要是我單身一個人生在世界上,怕沒處啖飯,還要來顏求你?不過為了這幾個孩子沒飯吃罷了。”“那麼著,你就把他們送了育嬰堂就完了。”【眉】父子之情也斷了,可發一歎!

那婦人聽了此言,登時變了一副哭喪臉出來。陳家鼐在旁邊用冷眼細細看他,但見這婦人的眼淚撲簌簌如連珠一般從臉上直滾下來,看了煞是可憐。後來哭哭哀哀說道:“阿林,你且聽了。自從你丟了我母子不顧之後,我何曾問你要過一個錢來?任你幹甚麼事情,住在甚麼地方,我心裏雖然有些明白,我何曾來找過你一趟?不過今兒晚上恰巧碰見你進門到這裏,要來花錢受用,我在窗外看得分明,所以就在玻璃窗上拍了幾下,要你知道。你卻並不在意,一聽都沒有聽見,叫人怎麼不跑進來?誰知倒反來受你的氣。”【眉】煞是可憐!“要是我早聽見了,知道是你,我也早趕出來給你一個好看了,還要你進這兒來嗎?”那人說了這幾句,又瞪起了兩隻眼睛,看住了那婦人不動。那婦人也氣極了,說道:“如此說來,你竟要打我、殺我麼?好嚇!此刻也不遲呀!你敢動動手,我怕你不去坐牢監去?你的孩子怕不要到街上求乞去?那時候,我的罪孽倒要圓滿了。請你打罷。”“你話也說夠了,我這裏還是一個錢沒有。你滾你的蛋去罷,我也沒有這好手來打你,你亦不必害怕。然而你要再多羅唆一句,可小心一點!”【眉】做老婆的聽者。

且說當時他二人的說話一句緊似一句,彼此不肯相下。那婦人的氣力,自沒有那漢子的強,然而他也沒有要叫旁人助力的意思。【眉】可憐,可憐!我欲拔刀相助也。那男子另有他的道理,那裏肯叫旁人幹涉他的事情。【眉】自了漢之恒情。這裏鮑別崇隻要他們鬧得不十分厲害,他也必不肯插身多事。陳家鼐看了這個情形,心上好不舒服,卻又不便無端幹涉,也叫無可如何。後來那婦人咬牙切齒的回答他道:“我空了手,是必不走的。”那人聽了,就揎拳捋臂的竟要動手起來,不過礙著旁邊有人看著,也隻好把口惡氣硬咽入肚子裏去,他心裏的主意,不用說已是打定的了。所以對那婦人說道:“你這人也太利害了,叫人看了,好像我不知有多少錢。其實我袋裏所有,不過三五個法郎罷了。如今我要打發開你,也隻好和你分而用之。你且出去,一會兒我們到大街上再說罷。”【眉】散場時如此,夫婦道喪,為之一歎!說畢之後,竟然就立起身來,要到櫃上去算還酒鈔了。

這裏陳家鼐本來想等那人去了之後,暗暗地向那婦人打聽些緊要消息。如今見他們要一同出去,也隻好預備跟了他走。繼而心裏又暗自盤算道:“我剛才既已許那婦人有工可做,他明天自必要到瑞福先生家裏來的。到了那時,我必須細細的盤問他一番,不但可以知道他丈夫的底細,就是那麥爾高家的作為一切,或者他聽得丈夫說過,也未可知。我方才錯疑他日間的事情是做作出來,誰知實有其事。俗語說的:‘一錢不落虛空地。’我方才平空把屠戶處得來的二十個法郎給了他,誰知如今就要受他的益處了。但是他男子此刻要他到門外去,顯然的不懷好意,至少把他一頓惡打,論不定還要下毒手弄死他。既那麼著,我斷乎沒有旁觀不救之理,不如先去喚了警察罷。”

主意已定,方要起身實行,那鮑別崇已是猜到了他心事,連忙給他一個暗號,叫他不必多管閑事。原來鮑別崇知道此人乃是昔年麥爾高家的羽黨,向來無惡不作,不是好惹的。一麵他自己也離了櫃台過來,伸手一推,叫那人坐在椅中,不必起來。一手擱在那婦人肩上,輕輕的說道:“我的好奶奶,你快回去罷。我這裏不是你們夫妻相罵的所在;就是在大街上吵吵鬧鬧,也不成個體統。此刻我必不許他出去和你為難的,你放心走罷。到了家裏,太太平平,早些睡覺。有甚麼事情,等你們二人大家平了氣,在家裏細細的再計議罷。”那婦人聽了他這一番言語,無話可答,背身要走。齊巧回過臉來,就同陳家鼐打個照麵,不覺吃了一驚。這裏陳家鼐看他的意思,好像就要招呼,求他幫助似的。連忙用手指擱在嘴上,同他打暗號,叫他不要招呼。那婦人也就會意,口裏就說道:“好,好!我去就是了。你這行為,將來叫你的小孩子們明白就是了。”【眉】除此之外,更無話可說,煞是可憐!那人聽了,又複開口同他爭論。鮑別崇也不管三七二十一,把那婦人輕輕引了出去。【眉】隻有如此調停之法。等他出了門口,到了街上,然後把門關上,回身進來。

陳家鼐看了這個情形,心裏好不難受。因為他有了錢,情願在咖啡館裏受用,不肯顧家裏小孩子們凍餓,豈不可惡!但是他心裏別有用意,一時不便發作,隻得把一口氣忍了下去,漸漸平複了,倒想著同他兜搭兜搭,或者可以打聽些消息,亦未可知。所以就帶著笑問道:“他是不是常常這樣兒來攪擾你的麼?”那人道:“不,這是第一遭。今番是看在你們幾位的份上,【眉】承情,承情。以後再要如此,我必不饒他的了。”家鼐道:“以我看來,一個人如果進益賺得少,還是不要娶妻的好。大凡一個人賺錢養活自己一個人是容易的,要是娶了妻子,就要把一個人用的錢分給兩個人用,就要覺得不夠了。等到後來生了孩子,那就不用說,格外要拮據了。所以一個人要想自己享福受用,不受煩惱,斷斷不可以娶妻。【眉】所謂“無家贏得一身輕”也。否則亦須到了三四十歲,有了積蓄,然後可娶。然而一個人有了妻子,是斷斷不能獨自受用的了,因為式式先要顧著他,然後再輪得到自己呢。不過同婦人不相幹的事情,他要無端幹涉,那是為丈夫的自有教訓他的權利。”【眉】此種大議論,恐是譯者之借題發揮耳。

陳家鼐發了這麼一篇大議論,原來是要譏諷他的,誰知那人竟是一個粗胚,那裏懂得道理,【眉】可謂對牛彈琴。因就答道:“我在這裏享福受用,他能把我怎麼樣呢?”說畢了,就叫鮑別崇,說道:“拿杯好點的酒來,給我消消惡氣。”陳家鼐接口道:“拿三杯來罷,我們大家一夥兒在一塊喝酒,錢算我的就是了。”一麵說,一麵就把椅子移到了阿林對麵,同他一桌坐了。還有一個位子,是預備著給鮑別崇的。當下阿林說道:“你要請我,我也不必推辭了。橫豎改日我有了錢,可以還敬的。”一麵說,一麵兩手插在兩邊褲袋裏,不伸出來。陳家鼐道:“你要回敬我麼?看不出你竟是一個好人,失敬的很。今兒晚上,諒必你是要赴跳舞會去的罷?我也待往那裏去呢。你從前那些朋友都怎麼樣了?怎麼沒有和你在一塊兒?”“不知你說的是那些朋友呀?”“我說的就是那些每逢戒肉節,和你搭班在一塊兒跳戲的。你不是常扮一個新嫁娘的嗎?”“你難道瞧見過的嗎?”“見過十來回了。老朋友嚇,當初麥爾高在這裏的時候,凡有公眾跳舞會,我總去的,那時候我們比此刻還作樂呢。”那人道:“麥爾高麼?你認識麥爾高的麼?”陳家鼐道:“我怎麼不認識他?但是我從來沒有同他交談過,也就是我認識他,他不認識我了。”阿林起初聞得陳家鼐提起麥爾高,不覺大驚失措。後來自己有些覺著,連忙裝作無事的樣子。又假意的轉問道:“你說的是那一位麥爾高呀?可不是那個住在馬德街的紅發少女,常常在來恩戲園見他的嗎?”“不是。我說的是臉上有個小疤的,在愛利戲園的時候,那一個不知道這位麥爾高娘娘呢?”【眉】麥爾高忽然有兩個,豈亦如魯之有兩曾參耶?一笑。“那我可記不得了。”“胡說!以前不是常常同他在一塊兒搭班跳戲的嗎,那裏就忘了?我說,他此刻到底怎麼樣了?”“我可實在不知道。我以前同他們一塊兒跳戲的,也不知多少,跳完之後,各自東西,你說我一個個都記得嗎?”

至是,鮑別崇插口說道:“那是記不得的。然而這個麥爾高家的不是尋常人,他從前在我這裏請你喝酒,也不知多少回數,你總不應該把他忘了呀!他在這裏的時候,在我店裏一天晚上用的錢,比你三個月花的錢還多。可惜後來就去了,那時你也不看見了。如今你又出現了,又穿的是跳戲服色,所以我疑心他也回來了。最奇的是你娘子,今兒晚上怎麼又在這裏把你找到了?從前你幾年不曾到這裏來,他也從沒有來過呢。還有那天晚上,我這裏大門已經關閉了五分鍾,你才敲門進來要酒,那時候我幾乎認不出你了。”“那天晚上麼?我不知道你所說的是那一天呀!”“別裝傻子罷,你要我認不得你,除非你把胡子剃了,鼻子割了,才行呢。【眉】剃胡子可也,如何要他受起劓刑來?一笑。我的老朋友嚇!我說那天晚上到底為了怎麼回事?看了你樣子,好像在那裏被警察要抓,所以急急逃跑似的。”“胡說!我那天剛從暮冷路下來,走的急了些,所以有點兒喘氣。那裏是怕警察?我並沒有犯罪,也沒有人來控告,何必要怕警察?老實對你講,那時因為所找的朋友沒有會到,所以獨自一個在這裏坐了一會兒呢。”

說畢之後,便把身子站了起來。陳家鼐問道:“怎麼,你要走了嗎?還沒有到十二點鍾呢。”那人一麵起身,一麵取出一枚金圓,交給鮑別崇說:“這是二十個法郎,算還酒賬,多來找我。”又對陳家鼐道:“早些去也不妨,左右總是要去的。”一麵說著,便昂然的去了。原來他袋裏金圓不止一二枚,不過這種人,隻要自己受用,不顧他人死活,所以不肯分給他妻子幾個罷了。閑文表過不提。要知以後細情,且待下回分說。

吾聞諸新學少年之口頭禪矣,曰“文明”,曰“自由”。一若一文明,則無往而不文明,一自由,則無往而不自由者。然吾驟聞之,吾心醉之,吾崇拜之。又曰“自由結婚”,吾驟聞之,吾心醉之,吾崇拜之。竊以為夫婦為人倫之始,使得自由,自可終身無脫輻之占,家庭之雍睦,可由是而起也。乃觀於此回,而為之嗒然。此書吾閱之未終篇,其結果如何,未之知也,然觀於此阿林、毛毛之問答,固儼然夫婦矣,乃若是,乃若是!自由國之人民,豈猶有問名、納彩、父母命、媒妁言之縟節,以束其自由耶?豈猶彼此未相習即結婚耶?今而後,知文野之別,僅可以別個人,而斷不能舉以例一國。如謂可以例一國也,則如此人者胡自而來也?吾豈欲於此小節處故為齗齗辯哉,吾惡夫今之喜言“歐洲文明”“歐洲文明”者,動指吾祖國為野蠻也,故舉此以叩之。

(趼廛主人)

第十九回

入劇場改頭換麵呈雜技萃精會神且說陳家鼐本來想靠在阿林身上,打探些麥爾高的消息,所以極欲同他細談一回。誰知幾句說話,已經觸動了他的疑忌,就此起身要走,心裏覺得好不自在。然而仔細一想:“這種人,他既已存心防我,即使與他多談,亦萬萬不能得他的實情,追問急了,反要起他的疑心。倒不如由他先去,我再跟蹤而往,到了戲場,再作道理,豈不更妙?”主意已定,也就由他自去,並不挽留。又念道:“他的妻子,我已同他相識,明日相見之後,如果問他一切情形,他的男子既然和他恩斷義絕,諒他也不致再代他隱瞞,閉口不言的了。”陳家鼐想到這裏,心上很自寬慰。不提。

且說阿林把帽子整一整好,返身就走,也不再和陳家鼐告別。因為陳家鼐提起麥爾高,觸了他的心,所以早已不在他的眼裏了。【眉】是粗莽人舉動。那位少年雕刻師,卻又偏偏要同他親近,不肯放鬆,緊緊的尾隨了去。因為恐怕那婦人萬一沒有去遠,被他撞見了,打將起來。【眉】他這種行為,其實與他人並無壞處,不過愈顯他的下流行徑罷了。若使有我在場,就可打他一個抱不平,免使那可憐弱婦吃他的虧。【眉】是熱心人舉動。及至出來之後,不見影蹤,就知那婦人已自回去,並沒有在此候他,那婦人還算是個見機乖覺的人。【眉】所謂乖人不吃眼前虧。阿林也沒有往別處去攏,一路徑往愛利戲園而來。

原來這戲園離鮑別崇酒館本是不遠,所以不多一會,已自到了,而且親見阿林一直進去。家鼐卻並未隨之而入,但在街上往來閑步,想把主意立一立定,再定行止。原來家鼐這天自從出了相館之後,運氣很巧,接二連三的碰著了許多機會,得了許多消息,都是可遇而不可求的:在兩益當鋪裏遇見顧蘭如,在鮑別崇酒館裏遇見麥爾高的舊黨,在當鋪門口拾著一隻金戒指。現在一寸心中,轆轤不息的思來想去,都是這幾件事情,一時之間,想不上一個好主意來。【眉】可見偵探之術無他,亦在於隨處留心而已。至於那隻戒指,他因為放在相館抽屜裏恐怕不妥,所以一直帶在身邊。出館之後,竟戴在自己小指頭上。鮑別崇見他忽然有了這麼一件東西,已經當麵問過他,他把假話敷衍過去了。如今打算到跳舞會去。“好得那葛蘭德也要到的,要是那個古怪女人麥爾高的妻子今天晚上果真要在那邊出現,我們少不得要留心偵探他一番。還要想個法子同他勾搭,說幾句話,藉此也可刺探他的口氣。然而法子雖好,即有一層難處,因為那些舊時的同黨既經他號召而來,各歸舊職,這個彎鼻子的阿林自然也在其內。此人與我在鮑別崇店裏遇見過,我們大家都瞧不起他,回來在跳舞會見了,不必說我還是看不起他,就是他也不是呆子,豈有不告訴麥爾高,叫他不要理睬我之理?這麼一來,我們要想和他講話一節,是再也不能的了。”

陳家鼐心上方在躊躇憂慮,惟恐設施無效,忽然抬頭一望,不覺計上心來。你道他有甚麼妙計?原來他一路行來,看見了一家小小衣莊,乃是一個老年婦人所開的。他這裏從來不賣新衣,都是收的舊貨,任人揀選。有貪便宜貨的,往往到他這裏來交易。陳家鼐也是這裏一個老主顧了。因為不但買他的價錢便宜,就是買不起的,他還可以租給你穿呢。當下陳家鼐見他玻璃窗裏掛了好些衣服,不覺觸動了心事,心下想道:“我何不到他這裏改扮一番?好得這位李婆婆和鮑別崇一樣,最愛和我們工藝家要好,我更同他本來相熟,斷無不相信我的。他這裏衣服很多,可以由我揀選。那時我把衣服一換,再把麵貌略略改變,不要說是阿林,恐怕任甚麼人都要認不出我來了。”主意已定,就踏進門去,同那婦人招呼。

且說李婆婆乃是一個壯健老婦,為人和氣非常。一見家鼐此時進來,業已猜得他的心事。因說道:“你今兒晚上莫非又要往那裏去作樂嗎?你需用怎麼樣的衣服呀?”家鼐道:“你有甚麼好衣服,請你給我瞧瞧。你知道我是不歡喜穿軍士服色的,今兒最好有甚麼古怪些的衣服給我,在這裏穿了就走。”“那是最便的事情,你請到後麵去穿就是了。你喜歡穿甚麼,盡你自己去選。褂子、靴子、領子、帶子、帽子、褲子,件件都有。不用說是我們歐洲衣服,就是日本衣服,中國衣服,也都有在內。【眉】不知可有紅頂花翎朝珠補服?我們是素來相識的老主顧,你獨自一個進去揀罷,恕我不奉陪了。你愛甚麼,穿甚麼就是。”家鼐道:“很好。請你把門關了,待我一個人打扮起來。脫下來的舊衣服,請你代我收下,明天早晨來取。至於這筆租金,我們等三五天再算罷。”“那麼說來,你今兒要去幹的,並不是甚麼好買賣了?”“本來是一件不相幹的事情,我也不想在這裏邊撈好處。但是我現在除幹正經外,私底下又和一個屠戶做小貨,很弄幾個錢,盡我自己使。而且此刻即使我要預支一個半個月的工錢,我們那位瑞福老師也無有不答應的。所以請你盡管放心,不至於久逋你的。我現在口袋裏確還有一個五法郎的金圓,但是既要赴戲園裏去,必得要購入場券的;又或遇見了女朋友,更須請他們喝一杯酒兒水兒。所以隻得請你欠給我幾天了。此刻我要進去裝扮了,請你把門關了罷。”

李婆婆答應了,退出來仍到店堂裏。等候了約莫有二十分鍾工夫,陳家鼐已經打扮好了,走將出來。一看,已把模樣兒都改變了,不知道裝成一個甚麼樣子,令人一見了就要發笑的。【眉】阿林如此可也,安分之陳家鼐亦複如此,足見彼國風俗之異。身上穿了一件花緞的緊身,前後都用花繩結束得緊緊兒的。【眉】想是借來孫行者的直裰。可發一笑。下身大小腿上,都用軟皮裹緊,好像軍人的打腿布一般。足下穿了美洲、印度種著的嵌花鞋子。肩上圍著一塊虎皮,好似披肩一般。臉上更用顏色開了一個花臉:額角是藍的,下頦是紅的,兩腮是紅白藍三色相間的。【眉】不知較京班戲中單雄信之麵如何?一笑。這種神氣,真是一見了就要發笑的,那裏還認得出他是那一個來。李婆婆見了,幾乎把肚子都笑痛了。虧得他自己倒還忍得住,走過來恭恭敬敬和李婆婆握手告辭,【眉】做了鬼臉,還要行禮麼?一開門就往大街上去了。

家鼐一徑來到愛利戲園門口,隻見電光澄澈,內外通明,幾同白晝。門外車馬喧闐,如龍如水。兩旁站立之人,色色俱有,除管門、接客、侍者之外,尚有一班貧漢,專在此處找拾雪茄煙頭,藉覓微利。(西人戲園中不準吸煙,故來者往往丟之於門外。)而流氓等人,尤專在此處遇事生風,以故格外熱鬧,擁擠不堪。閑話休提。

且說這位自來學生,本是一個勇壯之人,身材亦複高大。當時兩臂撐在胸前,向人叢中直衝進去,居然被他撐開一條路來。到了門口,照例購票進去。不提。

且說法國此種大戲園中,除中間大廳、樓中廂房之外,兩旁前後還有許多分室 ,以為來客用點、吸煙,並喝酒、喝水、飲咖啡之用;男女借作約會談笑,尤莫妙於此。

當時陳家鼐入得廳來,隻有葛蘭德一個是他相識,此時他已穿了號衣,同他同事高利書並立門前。家鼐遂有意和他們對麵而立,又故意的對著他,努眉閃眼的做鬼臉,要試試他,看認得出是我否。高利書見了,就喝他走開。葛蘭德卻笑而不言。如此看去,隻怕他已經認出的了。當下陳家鼐就走了開去,一轉身間,一眼就瞥見一個人,頭上戴一隻高帽子的,倚在一根庭柱上,目不轉睛的望著門外呆瞧,家鼐就心知他是在那裏候他同黨的。因自念道:“我來得剛在時候上,好歹他的同黨來了,我也可以看個分明。”其時台上所演的一出剛巧完結進場,忽見那邊牌上又掛出一出,乃是四人對舞。家鼐見了,心中喜道:“這是我的好機會來了,但是還得先去找個對手,須要工力悉敵才好。”

原來他所謂“對手”者,就是少年女子了,此種少女,呼姨挈妹,非親即鄰,成群結隊而來的,也不知凡幾。內中也有正經靠著工藝度日的。女孩兒們,多是些小家碧玉,手頭沒有錢,不能到甚麼大地方去逛。生長在自由國中,繁華世界,又不肯像中國女子枯坐家中,甘守寂寞。就由父母挈了,到戲園裏來,自相尋樂。大約兩旁邊廂之中成群列坐的,多是此輩。衣裳大抵半新不舊,無甚華麗者;且有並此亦不可得,而假自姑嫂者。亦不暇代他們一個個的算清賬了。

且說當時陳家鼐選中了一位稍長的女子,明眸皓齒,出落得別樣風流。因為方才演畢的一出戲中,也曾親見他跳舞得十分精神,無懈可擊,又好像從前在別處跳舞會中見過的。原來家鼐往常隻要手裏有了五六枚法郎,他就往會場裏跑的。如今這位女子,今宵剛正穿了一套新裁的衣服,本想顯弄顯弄,所以家鼐請他作對同舞,他就滿口應承。此是法國的風俗如此,並無生熟男女的界限。要在中國,是萬萬做不到的。【眉】西國好作樂,中國重體製。而且他不但自己應允了,還願意再去找這麼一對,串成一出呢。當時他回過臉去,就瞧見了這位戴高帽子的人兒,一看倒是認識的,所以就嬌聲嚦嚦喚他道:“阿林,來!咱們一塊兒串這出罷。”誰知這阿林竟搖搖頭,走往大門那邊去了。這女子因就說道:“那有甚麼希罕?你去你的,難道沒有你,咱們就跳不成嗎?”

不多一會,樂聲大作,幕簾啟處,腳色登場,兩班的人就此作對對舞。那陳家鼐尤欲顯其所長,故事事占奪先籌,不肯落後。故此同他搭當的人亦格外拿出十二分精神來,一時棋逢敵手,旗鼓相當。忽如穿花蛺蝶,或似點水蜻蜓,令人眼光繚亂,目不暇給。居然博得拍手喝彩之聲,恍如春雷一般,八麵而起,還贏得一班專精此業的名優技師亦圍繞以觀,密若堵牆,各人口中亦嘖嘖稱羨不絕,這最是難得的事。一麵陳家鼐耳中聞得有人明明言道:“這必是麥爾高的原班人馬招回來了。”【眉】偏是他聽得清楚,足見留心。

家鼐聽了,正在那裏疑心,忽然之間,人聲嘈雜,勢如潮湧。隻見人叢中,那戴高帽的彎鼻子阿林引了五六個奇奇怪怪的人,麵上都有麵具的,一路挨得進來。【眉】不知較《蠟廟》《四傑村》等戲出場如何?扮的樣子各各不同:有扮漁婆的,有扮看護婦的,有作土耳其裝束的,有作軍人裝束的。內中有一個婦人,扮的是西班牙美女,最為華麗,衣裳首飾,金珠寶石,如果真的,足足可以值到萬金。惟是麵上籠了黑紗,令人不能見其廬山真麵。所以家鼐心裏格外疑惑,以為不要此人就是麥爾高家的?要想親近上去,卻又不敢,恐怕被他認了出來,反而不好意思。【眉】你不去親近他,他必然要來親近你的。仔細一想:“我今宵如此打扮,他也斷乎認不出來。好得他到師父那裏來的時候,我不曾同他見麵。但是顧蘭如是否即是麥爾高,麥爾高是否即是這個美女,是一是二,是二是三,令人實難捉摸。然而他要真是顧蘭如,我所拾的那隻戒指,他必然認識無疑。我今戴在手上,使他見了,必要問我的。”

家鼐一麵心裏胡思亂想,一麵手腳格外用力,拿出十二分本事出來,意思要使他留心觀看,或者可以見我這隻戒指。到了後來,忽然別翻花樣,把個身體倒轉來,就用兩手撐在台上,居然亦能往來行走,好像中國戲園裏扮的鼓上蚤時遷一般。其時那班新來的人也都上台,各獻所長。但見那個漁婆把他手裏那隻漁籃高高往上一踢,踢入空中,迨其落下之時,乃以右肩承之。那個扮看護婦的卻往來疾行,連踢飛腳,腳腳俱能足過其首,手足輕靈,異常活潑。其餘諸人亦各有所長,花樣甚多。【眉】有如中國江湖賣藝者流。原來這愛利戲園的規矩本甚自由,凡有一技之長者,無不可以登台自獻。

此時這位陳家鼐心裏伈伈伣伣無非要想把他那隻戒指使那婦人看見。誰知這麼小小一樣東西,又並沒有金剛鑽鑲嵌的,除非放到他眼上,請教怎能使人瞧見?這等妄想,豈不可笑!後來轉了幾個圈子,忽然見有一雙絕細、雪白、粉嫩的纖纖玉手伸將過來。【眉】可稱一時豔福。家鼐乘勢把自己的搭當推過一邊,接了這雙玉手,二人竭力的狂跳。這婦人一則裝飾華麗,二則跳舞活潑,遂使拍手喝彩之聲不絕於耳。內中仿佛還有人高呼:“麥爾高萬歲!”陳家鼐暗暗稱奇,便格外留神起來。不知到底是否麥爾高,且聽下回分說。

按:此回中所譯,若陳家鼐諸人之裝束奇離,閱者驟睹之,當未有不以為怪者,不知彼國風俗固爾爾也。歐洲各國戲園富麗宏壯,法國為最。其造法雖各各不同,然結構大抵與上海張園安塏第仿佛,不過巨麗過之。自入門以後,除樓上兩旁包廂之中皆為貴家婦女憑欄閑眺(大半與男子並坐)之所外,其中庭之中男女雜踏,十百成群,奇形怪狀,不可究詰。此輩其實並非優伶,大抵皆聽戲之人,有意裝成怪樣,博人一噱,亦有藉此乘間勾搭婦女者。蓋入其中者,相遇之下,即可牽手狂跳,以為笑樂。而“跳戲”之名,諒亦由是而得焉。

右為譯者自注,觀於此,足見所謂文明國、自由國之風俗矣。今之心醉崇拜自由者,得毋亦以此故乎?或曰:“若腦筋中舊習未鏟除,故以為異,而不滿之耳。”誠然,則吾不敢辭。

(趼廛主人)

第二十回

杯酒淋漓好男兒入彀金光閃爍俏美女關心卻說陳家鼐正在注足精神跳舞的時候,忽聽得場上有高呼“麥爾高萬歲”的聲音,正在心疑,忽聽起先搭當同舞的那個長身女子問道:“他們在那裏呼些甚麼?”原來此女落單之後,心懷嫉妒,又見他們跳得格外精神,故特有意問他這句。家鼐答道:“你何不去問方才那個阿林?”這女子道:“這種小人,我何屑睬他!”【眉】然則你起先何必招呼他?豈懷其不顧而去之憾耶?不知阿林之不樂跳舞,固自有意在也。家鼐道:“阿林和這婦人,看來定是一黨的,如果問他,必定知道底細的。”這女子道:“以我看來,這個婦人如果就是他們所說的麥爾高,也沒有甚麼希罕呀!”【眉】你便不希罕,可知人家正要希罕呢。此所謂“話不投機半句多”。家鼐聽了,也就默然不再言語。心念:“他既不知麥爾高和阿林他們的底細,我和他多言也是徒然。”此時兩班對舞的戲就此告終,大家相率下場。這女子忽言口渴非常,欲和家鼐同到邊廂買醉。家鼐辭道:“我身邊忘帶錢鈔,怎麼去得?”嘴裏這麼說,那兩條腿已走動了。那女子一看色勢不像,冷笑一聲,不別而去,豈知正合了家鼐的心願。

原來家鼐的心思,本在後來的西洋美女等一班人身上探個消息,所以就丟了這位同串的人,跑到咖啡館來。一瞧,恰好這些人沒有一個不在這裏。但是初次見麵,不好造次,一時之間,倒覺有些腆腆,不好意思起來。仔細一想:“我這裏除了葛蘭德,沒有半個熟人,不如還去和他商量。”於是轉身向外,徑往大門而去。

行不幾步,忽覺有人在後麵握住其臂,回身一看,不是別人,卻就是那位裝西班牙美女的佳人呢。當下就對家鼐說道:“閣下跳舞本領,實在精明的很。我見了快樂極了,所以稍停片刻,我就要央煩你和我作對同舞。此時你且請來和我同飲一杯。”家鼐覺得他聲音清脆,聽在耳際,恍如鶯聲嚦嚦,渾身骨軟。像這般音聲柔和,詞旨爽利,雖那位所謂大曲師者在我師父館中談論之時,亦從未聞得。所以家鼐心念道:“這位美女決決不是麥爾高了。”當下那位美女又說道:“來呀!”一麵說,一麵就把臂欲行。家鼐答道:“多謝盛情,但是我並不覺渴呢。”那女的又道:“這不妨事的,何必定要渴了才喝一杯呢?”家鼐道:“我除非身邊有錢,可以還敬人家,才肯擾人家的;不然,我從來不肯和人家胡亂吃喝。”這女的又道:“你也太拘謹了,如此,我反信不過你了。既這麼著,你不肯喝也罷了。但是我喝的時候,你不妨同我談談嚇。”

如此看去,這美女必是有甚麼說話要和他對談,所以殷勤到如此十分十二分。那陳家鼐自己卻還沒有覺得已經受了他的籠絡,然而他心裏也在那裏想道:“倘使他果真是了麥爾高家的,就怎麼樣呢?莫非我雖畫了花臉,他已經認出來了?或者就為這隻戒指被他留了心去了。這都是我自己鹵莽之故呢!”

其時這婦人見他依然呆立不動,若有所思,隻得又催促道:“方才我見了你的跳舞,實在歡喜得很,所以要同你成個相識。老實同你說,這滿園子許多的人,不過是你和我兩個懂得跳舞罷了。”【眉】所謂“天下英雄,惟使君與操耳”。一笑。家鼐道:“我是不見得怎麼樣,不過助興而已,你卻著實是位跳舞內家。想必是從瑪拉嘎及色維越等處(二處皆西班牙西南部之名城)學成而來的。”那美女聽了,就說道:“我正從那邊才來呀。”家鼐道:“這就是了,怪道我許久沒有見你呢。”那女的急急問道:“怎麼?你以前也曾見過我嗎?”家鼐道:“可不是嗎,我方才聽得有人喝彩,喊‘麥爾高萬歲’,我聽了就記起七八年前,這裏愛利戲園有個常常往來的人了。但是他頰上有個疤痕的,如今你臉上籠了一臉的紗,使我也看不分明,不知到底就是麥爾高不是。”那美女聽了,不覺吃吃的笑道:“你這人好不刁鑽,你無非要我去了籠麵紗,見見我的真相,看看到底好不好罷了。這也不是難事,我回來揭了,盡你瞧個飽就是了,何必要扯這許多謊呢!但是此刻在人叢中卻不行的。回來晚飯的時候,盡你細瞧,你看有疤痕沒有?我想你要不是扯謊,一定記錯了人了。你說的那位麥爾高家的,又過了這麼七八年,年紀必然不小了。我卻還不到二十歲呢,我的小名叫做寶玉。你若隨我來,我不妨把我的曆史告訴你。你不來也不行的,我方才已經定了一個座兒,此刻隻怕點心已經做好端來了。”家鼐道:“這是你和你們同伴諸位吃的,我卻沒有份兒。”那婦人道:“的確是為你我二人的,我並沒有甚麼夥兒伴兒呢。不過進園的時候,遇見了許多扮小花臉的,還有別的腳色,就是方才大家合夥兒跳戲的。我即使同他們在一塊兒,亦不過為一時取樂而已。其實我卻獨自而來,還得獨自而往。除非你肯同我到美國館子去晚餐,我才有了伴兒呢。”家鼐道:“我不是先和你說過,可惜我身上一個錢沒有帶麼?不然,我也很願意請請你呀!”那美女道:“你何必這麼客氣,即使你真的沒錢,也不應該說。況且你既誠心請我,何必定在今宵?今天我先作個小東,改日你來罷。”

二人你推我讓,家鼐那裏禁得起被他花言巧語,說得天花亂墜,無言可答,隻得隨了他,走到舞場後麵一個咖啡館裏。誰知進得門來,但聞人聲嘈雜,已是人滿之患。原來跳舞過的人,差不多都到這裏來,吃的吃,喝的喝。而且方才和那美女同來的一班男女也都在這裏了,然而彼此見了,並不招呼。家鼐也就相信他和這些人是不熟識的了。

當時二人走到一個屋角裏,有張空桌,桌上擺著一盤點心,熱騰騰的在那裏冒氣。一個侍者候在旁邊,他見二人來了,返身就走。不一會兒,拿了兩盅酒來。【眉】所謂醇酒婦人也。一笑。二人且飲且食,談談說說。那美女就自己稱說是加第斯(西班牙西南名城)大戲園中第一等跳舞家。家鼐道:“你法國話說得何以這麼好?恐怕不是西班牙人罷?”他說:“我本來生長在巴黎的,所以心裏總想常在巴黎住著。如今那邊卻又訂了半年合同,還得再去。過此以往,我決計要到這裏來常住了。那時候倘使你仍在這邊,我們就可以常常在一塊兒跳舞作樂了。”【眉】如此意遠情長,不知家鼐聞之亦心醉否?“那就很好。要你果真是麥爾高娘娘,那就越發好了。”“噯!怎麼你腦筋中總忘不了麥爾高?難道你愛上了他麼?”“並非如此,不過因為他跳舞的本事實在高強罷了。”“比我如何?”“那是全然不同的,所謂各人有各人的巧妙。你難道不知道他麼?其實你要知道他的細情也不難,隻要問方才那個長胡子的人。想你還記得,就是在你我之後跳舞的,他是麥爾高一黨裏的人呢。”【眉】家鼐亦善於詞令。“我道你說的是誰,原來就是那個鷹爪鼻阿林。這種奴才下人,也配我們和他說話嗎?別人不可知,他的打扮是一瞧就知道的呀。”【眉】二人言語,針鋒相對,煞是好看。

二人你言我語,談個不了。談到後來,居然互相展問邦族,各通小字。一個叫做寶玉,是早經說過的;一個家鼐,卻又忽然自稱誠之起來。原來他此番來的宗旨,本想刺探他人的隱情。如今遇見了這種鬼鬼祟祟的女人,惟恐反被他人刺探了去,所以冒用了這麼一個別號,亦聊以借此自警之意。【眉】二人談來談去,談了半天,卻彼此都沒有一句真心說話,寫來煞是好看好笑。誰知寶玉聞之,不知何故,就驀地舉起酒杯來,恭祝他康強福祿。當時陳家鼐也慌忙舉杯還敬,行了一個碰杯之禮,準備著彼此自飲多福。卻不提防家鼐手上戴的一隻金戒指,先前惟恐他瞧不見的,如今金光閃爍,直射到他的眼睛裏去。他看見了,就問道:“好一隻精致的戒指!何不使我見識見識?”家鼐聽了,不由得情情願願脫了下來,遞交他手裏去。

原來這隻戒指,人家留心了好一會了。而且這位希奇女客,來得卻也突兀得很。想諸位看官都是些明眼人,也早猜到了幾分,到底是些甚麼緣故。做書的人他既然如此做法,我譯書的人如今也還不便替他揭破一切。雖然,婦人家留心看人的飾物,也是世界上最通行的習氣。【眉】罵盡世上婦人,譯者不怕被世上婦人咒罵煞耶?至於要說他與這當典門口拾得的戒指有甚麼關係,所以特地設法來看這一看,這卻並沒有真憑實據,何敢妄指。閑文休提。

且說寶玉把戒指取得過來看了一回,忽然問道:“怎麼這戒指上還刻著一個徽號,難道你尊駕是位貴族麼?”“不是,這戒指還是吾祖母傳遺下來的,並非我自己的。”【眉】是明明認失掉戒指的婦人作祖母也。可發一笑。“那不是一個樣兒嗎?你祖母既然生自華族,你母親自然也是華族,你自己也不必說了,你原說你不是個尋常人呢。但是這徽號是各人各別的,不知你們府上的是怎麼幾個字?既是你祖宗的號,你必然是知道的了。”“這個我卻實在沒有知道,我幾次三番想把他瞧個明白,無奈字跡太細,總瞧不清楚。”“這也奇了,難道你總沒有問過你母親嗎?要吾祖宗有了這麼一個顯赫名號,我不但不忘於心,而且還要把他繡在衣襟上、手帕上呢。”家鼐聽了,無言可答,默不作聲。這位西洋美女手裏拿了這隻戒指,兩眼盯住了望他臉上瞧著。家鼐心裏著實覺得不好意思。然而足見是個誠實人底子,想了半天,竟想不上一句回答的話來。

後來還是這位美女先開口說道:“咱們來做一樁小買賣兒,你可願意?”家鼐被他突然一問,心上又是一驚,因道:“這個……”

說了兩個字,底下還沒說出來,那美女就說道:“我老實告訴你,我看上了你這戒指了,你肯賣給我嗎?”“叫我賣掉戒指?那可不能,我不是做這種買賣的人。”“那麼著,你送給了我罷。”“那也不行。我的好小姐,這是吾母親遺傳下來的東西,我當他是件無價之寶呢!”“你不肯送便罷,何必推推托托的。這麼一隻戒指,頂多也值不了一百個法郎。你的意思我懂得了,我也不敢怪你,但是我說過我看中意了,我就加上一倍,給你十個拿破侖罷。”“這戒指是不能賣的,不必說是十個,就是二十五個,我也發不了財。”家鼐說了這句,那個所謂寶玉的心裏以為他想爭多幾個,所以問道:“我就給你三十個,你說怎麼樣?”【眉】此所謂硬買,倘答應了他,隻怕還要強賒。“不行,隨便加到多少,我總不賣。”“你這人,也總算是個呆漢。據你方才自己說,戒指上刻的甚麼字,你連一個都不知道,希罕的東西是這樣的嗎?如今有人給你六百法郎,你還不肯賣。要是拿到當鋪裏去,恐怕二十五法郎,未必有人要。或者你不信我有三十個拿破侖,你可要瞧瞧嗎?”“那也算不了甚麼,我很知道你有錢。然而這戒指我不能賣,這是家傳的東西呢。”“很好。然而你們祖宗是些上流國民,容或有之,至於貴族這句話,我非但不敢恭維,而且實在不信呢。”“然而我這戒指要是沒有緣故,沒有來曆,我又何必不把他賣給你呢?要是窮人得了六百法郎,豈不可過半年快樂日子,又何必不肯呢?”“據我想來,這戒指必定不是你自己的。你不肯賣的緣故,大約因為假自友人,必得去還。是不是呢?這也可見你老實之一端。你說到底是誰的?恐怕你還是從甚麼婦人處取來的,這婦人必然又是從他情人處轉借來的,再不然是他從大街上拾來的。你且把他姓名、住址告我,我不難馬上打聽他一個水落石出。”“你弄錯了,這戒指的確是我的,所以我有不能舍棄的道理。你又何必如此亟亟,大有誌在必得之概,這是何意呢?”

那美女聽了家鼐這句話,立刻就把戒指往家鼐手裏一丟,立起身來,返身就走。口裏說道:“這卻不與你相幹,不必問我。”心上好像有大不舒服的樣子。既又回過臉來,變了主意,說道:“我雖並非珍寶的收藏家,然而向來有種脾氣:凡是心上瞧得中的東西就想要買,價值不論大小,也不管他值不值。其實買了回去,也不過丟在家裏擱著。此刻你既不肯賣,那就算了,我們也不必因此小事,傷了交情。來,來!咱們再跳舞一次,然後同去晚餐,你想何如?”家鼐道:“跳舞是果然很好,晚餐似乎還嫌太早。”“這麼說,你很歡喜在這兒玩玩,還不想出去呢?”“也不敢濫玩,但是我來的工夫不多,所以還想再跳舞一二回,回來晚餐,胃口也必然好些。”

原來家鼐推托不去,心裏別有緣故。一則,急欲到門口問問那葛蘭德,到底認得出這西班牙美女是否即是麥爾高。二則,因為這怪貨忽然之間同他聯絡親近,實覺奇怪得很;此番又要邀他晚餐,不知暗裏可有甚麼圈套?【眉】這算作乖。又想:“我這戒指不賣給他,回來不要用強來搶?因為其時那些同來的黨人都在園裏,隻要他口裏說出一聲弄到了有賞,恐怕個個都肯出死力來奪我的呢。”【眉】豈敢,豈敢!這是陳家鼐一人心裏打算的話,暫且不提。

且說當時陳家鼐有意推托,說了晚餐尚早,不如再去跳舞的話,那美女就說道:“你要跳舞,我們還得大家一同去跳。至於晚餐你不去,我就不妨一人獨酌,況且我要尋夥伴也很容易。我見你鬧了半天,怎麼依然是個單身漢?而且我生平最不喜歡的是單身漢。【眉】你去陪著他便不單了。如今……我說誠之,你要去作樂,你就去你的罷,但是仔細著不要丟掉了你們祖宗的金戒指。”說完之後,見他轉身飛步就去,不一會,已到了這咖啡館中,向中間人叢中挨將進去,把一隻手臂去擱在一個頭上戴盔的男子肩上。那男子就趁勢扶了他,二人並肩而行,一路往跳舞場那邊去了。

方才一盤子點心,二人差不多都沒有嚐過,不過單單喝了幾盅酒。這筆賬卻早已有人照例先會過了。所以一待食客起身,侍者已早把杯盤收了下去,一時之間,這些男男女女也都起身,往前麵跳舞場而走。但聞足聲栗六,碗盞叮當。

此時陳家鼐心中毫無主見,擾亂異常,見此情形,也隻好隨眾而散。及至到了跳舞場上,舉首一望,但見那個頂盔束帶的黑須男子,和這西班牙美女麵對麵,手握手的,已經在大舞台上回翔旋轉了。還有那些同黨的人,他剛才雖說是不相識的,如今卻依然成群結隊的在那裏作對對舞了。仔細看看,那位美女一麵雖在那裏跳舞,一麵口裏還在那裏唧唧噥噥講個不了。講了一會,又向那些黨人一個個轉相傳述。家鼐見此情形,不覺暗暗吃驚。不知他驚的甚麼,且待下回分說。

扮西班牙女子之人,寫來閃爍異常,其果顧蘭如耶?果麥爾高耶?抑皆非耶?迷離撲朔。即閱者今日尚未必能辨,遑論當日陳家鼐矣!

動之以酒,動之以色,動之以重價,皆不為動,陳家鼐自是好漢。

(趼廛主人)

第二十一回

逞強梁同心困家鼐畢遊戲革麵露原形卻說陳家鼐見那扮西班牙美女的嘴裏唧唧噥噥在那裏說話,又見他的黨人一個個轉相傳述,各各點首會意,不知鬼鬼祟祟要弄甚麼神通。家鼐見此形景,不覺暗暗吃驚,自言自語道:“這一定就是麥爾高的一班同黨,毫無疑義的了。他這唧唧噥噥,必然是在那裏發號施令,不知道要擺布甚麼圈套來謀我呢,等一會出去倒要小心防備他們才好。”一麵心裏這麼打算,一麵就轉身向外,想到大門那邊去找葛蘭德說話。豈知此時園中正當熱鬧之際,人山人海,勢如潮湧,一時之間,那裏擠得出去。好容易擠了許久,方始找著了他。此時可巧高利書往角上一個小屋子裏憩息去了,隻剩葛蘭德獨自一人站在那裏。陳家鼐向他招呼了一聲,就告訴他道:“今兒晚上,麥爾高他們一班寶貨都在這兒呢。”

葛蘭德不提防忽然之間,有人和他說出這麼幾句話來,不覺兀自詫異。仔細對他看了一看,不覺失聲道:“呀!原來是你,扮得真好呀!了不得。我不是認得你的說話聲音,我實在瞧你不出來呢。”家鼐這才想起自己扮了鬼,人家看不出我的本來麵目。【眉】無麵目見人者,正宜扮此鬼臉也。因說道:“可不是麼,我方才扮了好一會兒,才扮到這個樣子。我且問你,你有瞧見麥爾高的女人沒有?他們一黨有好幾個人呢:一個看護婦,一個軍人,一個漁婆,還有一二個別樣的人。他自己,你諒來不說也瞧出來了。”葛蘭德道:“不知是籠紗的美女不是?我早就留心到他了,然而麥爾高家的是從來不戴籠麵紗的呢!”家鼐道:“從前他雖不戴這個,如今也許有甚麼緣故,他所以要戴,又那裏說得定呢?況且今昔情形不同,此刻他變名換姓,惟恐有人見他廬山真麵,他何必一定不戴這個呢?”

葛蘭德聽了這番議論,未及答言,忽見前麵人叢中有一班人,無端蜂擁似的擠將過來。仔細一瞧,見一個扮軍人和一個黑須的人也在其中,這兩個是最容易識認的。還有幾個,不必說,也是他們一鼻孔出氣的人了。當時若有意若無意的漸漸圍將過來,不一時,看看自己身子和這位少年雕刻師都已困在人叢中間,此時人聲嘈雜,孤掌難鳴,心裏實想不出一個善法來。再回頭看時,隻見這班人獨把陳家鼐一個人擁到了牆腳旁邊去了。這明明是不懷好意,所以心裏著實代他擔憂。但是人多如蟻,擁擠不開,所以勢力皆窮,無可設法,隻得稍待須臾,以觀其變。

卻說這裏陳家鼐忽然之間被這班人把他緊緊困在垓心,一麵是牆,三麵是人,弄得動彈不得,幾乎連氣都喘不過來,悶得要死。偏偏內中一個人力大如牛,撐開一條鐵臂,擋在他的胸前,遂使身子歪都不能歪一歪。家鼐此時計窮力盡,無可如何。幸而這件事他先有些料到,所以不至十分慌張。他心中暗自忖道:“這是金戒指發作了。”因就把兩手緊緊捏成兩個拳頭,抵死不放。虧得他也不是斯文人,手中力量也還來得,故而雖說一雙空拳,勉強還能支持,所以這班強徒竟然奪他不動。然而此時擁擠得格外厲害,幾乎被他們把身子推倒下去。愈擠愈緊,實在忍無可忍,欲想開口聲張,卻又昂首不起。這一下子,不被他們擠悶得死,總算是他的造化了。

旁邊那些看客,卻又一個個兩眼注射在舞台上,但知道牆角裏偶然有些擁擠罷了。這些小事,誰來理他,那裏想得到其中有這麼個緣故呢。不過葛蘭德一人心上是明白的,但是他也被困在人叢中,擠得氣悶要死,諒來也是這些人有意把他牽製在一處的。【眉】此是籠紗婦人在舞台上轉相傳述,設法先困住警察兵,以便行其搶奪也。不必敘明,令讀者自知。又好得他手上並沒有戴金戒指,所以擠得還鬆動些,比陳家鼐好得許多。漸漸掙紮起來,竭力呼救。幸而高利書離得不遠,遂和別的幾個警察聞聲過來,把一幹人盡力驅散,這圍就此解了。然而陳家鼐的性命已經險的不得了。當時陳家鼐被這些人擁擠得無可如何的時候,他把兩個拳頭藏在胸前,抵死不放。那些人漸漸擠壓上來,他的身子不能支持,也隻得漸漸俯伏下去。所以究竟那個要想動手奪他的戒指,他竟沒有瞧見。但覺有支羽毛曾經在他臉上刷了幾次,當時亦莫明其故。【眉】不知比與胡子接吻如何?一笑。既而不覺恍然大悟,想來此物定是那彎鼻子阿林盔兜上的雉尾。

解圍之後,他定了定神,放開拳頭,就把阿林那班人不問情由,拳足交加,且打他一個落花流水,先出一出氣。那幾個警察也取出鞭子,隨手亂揮,見人便毆。不一時,這牆角裏一大堆人,好似洪水決堤一般,哄的一聲,便散了個幹淨。然而有心前來擺布陳家鼐的惡黨,至多也不過六七人,他們一見勢頭不妙,早已飛也似的跑了。大約其人愈狡,其走愈速。這些被警察鞭子打跑的,反都是無辜之人,代他人受累,真是無妄之災。【眉】無辜之人往往代人受罪,可發一歎。凡遇此等處所,往往玉石難分,也是無可奈何的。

且說幾個警察正在那裏擾擾攘攘,拿人驅人的時候,家鼐獨自一人站在背後,休息了一會。 此時氣已舒了,精神也複了。心裏正想上前幫助他們,仔細一看,卻不見了那戴盔的人;其餘幾個同他一黨的,也連影響都沒有了。不必說,是趁勢在人叢中逃跑了。回頭看見高利書卻帶著幾個人,家鼐心裏是明白的,知道這幾個人不知有甚麼晦氣,要受一點子小累,總算他們的不幸了。想到這裏,忽見葛蘭德走上幾步,在他耳邊輕輕說道:“你方才說得不錯,麥爾高家的是在這裏呢。那彎鼻子的確是他黨裏的人。他們這種花樣,也鬧得不止一次了。”家鼐就急急問道:“你打算把他捉到警察局去麼?”葛蘭德道:“自然要拿的,你知道這惡婦在那裏麼?”家鼐道:“我們同去找他,諒來他未必就逃得那麼快呀。方才不是在舞台上麼,此刻怎麼就不見了?”葛蘭德道:“我們到咖啡房去找他。”

於是二人同到一間賣咖啡的旁室裏,找來找去,那裏有這美女的影蹤。家鼐心上好生不樂,說道:“怎麼竟被他兔脫了?諒來定是紛擾的時候走的。還有一個我們大家在鮑別崇店裏遇見的人,也不知去向了。要搶我東西的就是此人,當時我雖沒有親眼見他的臉兒,然而我想來也沒有第二個。但是這個人呢,我以後和他總有相見的日子,不怕驢子去變狗。所最可惜的,怎麼今晚麥爾高家的當麵竟把他放過了?”葛蘭德道:“這也不打緊,你要遇見他的時候多著呢。因為這春季戒肉節的齋期一共有四十天,你也知道的,這四十天佳節裏邊,各處跳鬼戲的多得很。那麥爾高不回法國則已,他既回了法國,凡遇這種熱鬧的跳舞會,他無有不到的。這裏下禮拜四也有大跳戲,我可以包你拿得定在這裏瞧見他的。”家鼐道:“我沒有許多工夫去候他,這是一層。還有一層,我方才和他談了許多說話,我的底細雖沒有和他說明,難保不被他偵知了去。【眉】自己要做偵探,卻又怕反被所偵的偵了去,真是鬥智。要我再像今晚這樣同他委蛇,他也必不肯再來信我的了。而且這一班人恐怕等不到下禮拜四,就要鬧出些新花樣來,比著今晚還要厲害。所以我看最好你和你們幾位同事商議商議,先動手把他的黨羽拿獲了,然後再根究他們黨魁的姓名、住址,何難一網打盡呢?”葛蘭德道:“我也心裏這麼打算,但是總要他們先犯一二件違律的事,然後我們才可以動手拿人嚇。”【眉】做公人的,自然要望他人犯法,自己才得熱鬧。一笑。葛蘭德道:“他這班人方才幾乎把我們兩個弄死,這還不算違律犯法嗎?”家鼐道:“我們當時就把他們拿住,他們就沒有話說,此刻就不行了。你若動一動手,他們見你毫無一點憑據,就說他沒有幹甚麼,是我們有意誣蔑他們。一聲號召,群來反對,我們這裏三五個警察,那裏是他們的敵手?不是反吃他們的大虧嗎?”家鼐道:“既這麼著,我還是早一點兒回去罷,免得他們一計不成,再生二計。但是那麥爾高既有了號令,論不定還要跟我出去,到街坊上動手。所以我想最好等他們再上台跳得熱鬧的時候,我就悄悄再去。此時正在停場憩息之際,我若出去,正中奸計。”【眉】他也膽怯了,足見此一班人之強橫。葛蘭德道:“你慮得極是,竟早些回去罷。路上須格外留心,不可大意,方才鮑家店裏遇見的人,正恐就在此間左近相候呢。”陳家鼐道:“若是此人,我卻並不懼他。至於說起鮑別崇的酒店,兄弟是差不多夜夜去的,你老兄有暇,盡請過去談談。如果不嫌簡慢,弟當做作小東,大家也可以暢談心事。”

陳家鼐說畢之後,不待葛蘭德答言,轉身便行。原來高利書把方才拿獲鬧事之犯訊明無辜,即行開釋。【眉】這幾個人也算不幸中之大幸。若在中國,必無如此便宜。事畢之後,仍來原處。當見陳、葛二人相對言語,故特徐徐行來。家鼐心中急欲回去,不願再和此人糾纏,所以不待其至,匆匆別去。乘這些看客紛擾之際,悄悄推門而出,曆階而下。但是出了戲園之後,心上兀又忐忑不定,多一個問題出來。你道又是甚麼問題?原來家鼐身上穿的衣服光怪陸離,最為矚目。在戲園裏邊大家瞧慣了,倒也不覺得怎麼樣。但是一出了這座大門,任憑你跑到甚麼地方,人家都要仔仔細細上上下下的打量一番。【眉】巴黎習俗已慣,還不要緊。若在中國地方,半夜三更遇了他,一定當他是鬼,要嚇煞人也。就算別人不說甚麼,自己也覺得不好意思。況且這副嘴臉,回到寓裏也不成話說。所以打算仍回李婆婆舊衣鋪去改換裝束。然而此時時候說早也不早了,不知他那裏可曾閉門,所以心裏忐忑不定,想想去又不好,不去又不好。加之戲園門外站著許多流氓、車夫,又不知這冤家阿林可在其中,我若走得過去,豈可東奔西突,沒有定向?總要想定主意才可一徑衝去。而且身上沒有銀錢,不能雇車代步。左思右想,不得良策。自己呆著臉想了一番:“隻得徒步走到李婆婆處,換了衣服,然後回去睡覺。明日一早起來,還得去訪顧蘭如,要請問他可曾失落戒指沒有呢。”

想罷,就出了這愛利戲園的大門,下了階級,從人叢中擠得出來,一路匆匆而行。得不多時,忽見一株大樹底下,一條路凳之上,有一個戴小帽穿短褂的人睡熟在那裏,於是家鼐一路行時,便留心望著他。豈知家鼐走過了這株大樹之後,再回頭看時,卻見那人早已站起來,在自己後麵跟蹤來了。在燈光底下,隱隱見那人足上穿的是一雙高筒靴子。家鼐心上猛然想起:“方才在鮑別崇那裏遇見阿林時,見他穿著一雙頂高的靴子,此時不必說,也就是他了。他把將軍帽除去,換上一頂小帽,身上再罩上一件短褂,以為改頭換麵,人家就可瞧他不出來。我卻不必細瞧,已自知道了。但不知那麥爾高的女人又躲藏在甚麼地方呢?咳!家鼐,家鼐,你這隻金戒指總是個禍水,你要格外留意小心才好呢!”

陳家鼐一路胡思亂想,把腳步放開了,急急而行。不一會到了李家舊衣店的門前,輕輕推進門去。隻見那李老婆子獨自一人,躺在中間一張栲栳椅裏,呼呼的打鼾。家鼐輕輕把他叫醒了。那婆子睜目一看,就問道:“怎麼這麼早你就回來了嗎?難道今晚愛利戲園裏沒有好頑意兒嗎?”家鼐應道:“我已頑夠了。我的衣服往那裏去了?我就要換呢。”李婆婆道:“在後麵屋裏,就是你方才脫下的地方,也沒有人動過你的。請快快去換過來罷,換好了,我要關門睡覺了。此時時候已不早,大約沒有買主來了。”家鼐道:“好,好,我一會兒就換過來了,你請不必煩心罷 。”陳家鼐說罷進去,一一改扮起來,就覺得方才說的一句話,未免太容易了。原來他臉上描了一臉的顏色油漆,去之甚難,連卸帶裝,擦臉洗手,極快也需半點鍾工夫。好容易擦淨了臉,換過衣服,取鏡子照了照,不覺心上喜道:“依然還我本來麵目了。”

且說他方才擦臉的時候,不得不把那戒指除了下來,放在桌上。此時重複要取來戴上去,無意之中卻見桌上放著一麵小巧精致的顯微鏡,不覺喜出望外,樂不可支。他見了顯微鏡為甚大喜,且待下回分解。

陳家鼐所拾金戒指,上回扮西班牙女子之人欲以重價求之不得。此回卻圍攻之,要截之,無非為此戒指。從知此戒指之關係必重矣。而此女子究竟為顧蘭如否?顧蘭如究即麥爾高否?至此尚不表明,我閱之悶損欲死矣!

(趼廛主人)

第二十二回

觀徽號揣測得端倪避凶鋒潛藏免災晦卻說陳家鼐換過衣服之後,無意中看見桌上放著一麵顯微鏡,不覺大喜。私念道:“我心裏正想要用著這件東西,不意他這裏倒有現成的擱著,也算是我的僥幸了。”看官,你道他僥幸的甚麼?原來這戒指麵上鑲著一塊深藍寶石,石上鐫著數行字,纖細得異乎尋常,比之蠅頭小楷還要小幾十倍。家鼐的目光總算是極好的,還是一些也瞧不出甚麼來。如今看見這裏擱著一麵顯微鏡,自然樂得借來一用,省得再到別處去設法。所以笑嘻嘻的說:“如今,我可以把這戒麵寶石上所刻之文,細細的照出來了。但是一件,這金石圖章也是一種專門學問,我於此道是門外漢,全乎不解的。雖然,我苟能把這些字句認了出來,就不難著想了。”於是陳家鼐把戒指、顯微鏡用手巾擦淨了,就在燈光之下照了又照,觀之再觀,好容易把其中所有字母一個個詳了出來,再一個個聯綴上去,貫串成文。文曰:Ny char,ny destrier,Rien que mon bras.

非車非馬,幹戈是將,克敵致果,我武孔揚。【眉】十六言可稱外國《詩經》。一笑。

陳家鼐細細看去,知道這是刻的四句銘。四句之中,卻分兩種文字:前半是日耳曼文,後半是法蘭西文。家鼐看來看去,也莫明其故。既而忽然想著:“這必是那失落戒指那人的祖宗古時受的封號。觀其語氣,不是古名將戰勝後的自負語嗎?此人既以此語自負,後來國王論功行賞,封以爵位,就把此語作為徽號,勒入勳章,也未可知。以後子孫世世遺傳,保守弗失,以此為榮。於是遂將此語鐫諸戒指,繡入巾帕等類。這也是貴族子弟們的習氣,不足為異。但這戒指是在兩益當典門口由顧蘭如手裏落下,由我自己手裏拾得,他也不是貴族,那裏來這徽號?豈不可怪?”【眉】上海地方,無論輿台皂隸,戴顏色頂子的不知多少,何足為怪!思來想去,無從索解。

隔了一會,不禁矯手頓足,欣喜欲狂,自言自語,又複自叫道:“噯!家鼐,你怎麼聰明一世,糊塗一時起來了?再過幾天,要和我那師妹妙兒小姐成婚的那個賈爾誼,不是口口聲聲自稱伯爵的嗎?是了,這個徽號,必然是賈氏祖宗的了。但是賈伯爵當的戒指,何以要這位顧蘭如去代他取贖呢?這不用說,他們兩人暗地裏有密切關係的了。嗄!原來如此,我如今可謂恍然大悟,愈想愈明白了。咳!幸而天奪其魄,使他失落的戒指不先不後,不偏不倚,恰恰被我陳家鼐拾得。這倒也算是件奇事,實非意料所及。倘得由此一路偵探下去,探出些機密事來,這戒指的關係可就不輕呢!”

陳家鼐獨自一人站在那裏,盡管出神,一時之間,前前後後的一切事情,禁不得都湧上心來。他就樣樣式式的比較盤算,益覺得他們一舉一動,在在可疑,想到後來,又想到了方才那西洋美女願出重價購他戒指那件事來,心裏越發狐疑。私念:“這隻戒指如果賣給不相幹的人,要他十個法郎未必肯出,他何以竟肯許到六百法郎之多?我既不賣給他,他竟舍了和平辦法,用強硬手段,打算要搶,再三再四的使出許多法術來,好像誌在必得似的。如此看來,那扮西洋美女的定然就是顧蘭如的化身,毋庸再疑,這也罷了。他手下還布滿了許多羽黨,其中沒有一個是好人,都是些下流凶惡之徒。他的行為既如此,他的為人也可想而知了。賈伯爵既然和這種婦人有密切的關係,則賈伯爵的為人也可想而知了。最可笑的是賈伯爵和顧蘭如二人在我師父麵前,彼此都裝作大家不相識的。此刻想起來,亦無怪其然。因為這顧蘭如必定就是麥爾高的化身,那麥爾高的名氣是從前人人知道的,那賈伯爵亦深知其然,所以不敢和他認識,恐怕萬一露了馬腳,累得他自己也不當穩便呢。”

陳家鼐想到這裏,又不覺長籲短歎,代他師妹擔憂,暗暗忖道:“咳!可憐我那師父雙目失明之後,益發的懵懵懂懂,像蒙在鼓裏一般。【眉】在鼓裏,不知可曾睡覺做夢?一笑。我那師妹是年輕閨女,那知世情的變幻,禁不得被賈伯爵花言巧語,他就要堅守德義,以為許了終身,是必得要嫁他的。【眉】此自由結婚之所以難也。我於此事,卻始終大不以為然,惜乎沒有證據,無可阻止。可喜今天晚上被我刺探了許多隱情,不患無據,我免不得要詳詳細細告訴我師父去。【眉】不怕破人婚姻之罪惡耶?哦!我知道了,陳家鼐是法蘭西人,不曾讀過文昌帝君陰騭文也。我既有了這些確實證據,也不怕他不相信我。我明天一早先得去訪訪顧蘭如,認認他臉上的疤痕要緊。有了這個證據,他就是麥爾高的化身了。至於那個阿林的底細,我不難去問他妻子毛毛。此人凶惡異常,恐怕是麥爾高餘黨裏的第一名呢。賈爾誼的來曆,我也得去偵探一番,還要打聽他到底往那裏去,代那一家公司辦事。大不了,我就親身跟蹤了去,總要探得一個水落石出,我才歇手。況且葛蘭德也已說明,肯助我一臂的。但是辦事須有一個次序,須從頭上先行辦起方好。所以我先得探一探這戒指上所鐫的銘文,究竟是那賈伯爵祖上的徽號不是。此事亦並不煩難,但須托白小姐轉問一聲鐵小姐,就可知道的,大凡少年女子,最留心這些事情。即使妙兒小姐尚未知道賈氏祖宗的徽號,不提則已,提起之後,他既鍾情在此人身上,心中必然關切,以後一見了,定要問他的。而且這是榮耀增輝的事,賈伯爵亦必然一問便答的。”

陳家鼐正在那裏左思右想,想得出神的時候,猛然聽得有人大聲呼喚,不覺吃了一驚。仔細一聽,原來不是別人,就是店主李婆婆,當向家鼐問道:“怎麼的你裝扮了多時,還沒有裝扮好嗎?”家鼐急忙應聲道:“好了,好了。”一麵答應,一麵就匆匆向外而走,手裏那隻戒指就隨手往衣袋裏一放。及至走得出來,看見李婆婆方在那裏關鎖銀箱,是打算歇手的樣子。回頭見了家鼐,又笑著問道:“我要請你幫一點兒忙,替我關幾扇百葉窗,你可幹不幹?”家鼐聽了,便接口道:“幹幹,這有甚麼不幹的?我租你的衣服,你肯欠給我,我已感之不淺。關幾扇窗是極便的事,那有甚麼肯幹不肯幹的話呢?”

說罷,匆匆向外,將要開門之際,忽見有一張極可怖的麵孔,加以滿腮的胡須,逼近在玻璃片上,目光閃閃,向內張望。【眉】卻可怕也,莫非是鬼?家鼐不防,倒被他嚇了一跳,一刹那間,那人已轉身大踏步而去,然而家鼐已經認出了他。比及開門出去,看見大街上還有三個不三不四的人,本來都群聚一處的,及見有人開門瞧見,卻又故意各自東西。要認他們麵目,已是相去太遠,望之不能見了。家鼐心裏已很自明白,知道他們是要等我走出去來尋事的。因為第一個在門口隔著玻璃瞧見的,就是阿林,那三個定是他招來的餘黨。

於是心中頗覺躊躇不決,要想雇了馬車回去,又可惜身上沒有帶著幾個錢。如果獨自一人走得出去,則雙拳不敵四手,何況他們有四人呢。故此決計退得進來,要向李媼商量。因猝然問道:“李婆婆,你老人家和我相識也多時了,倘使今兒晚上有人把我殺死,你可願意麼?”李婆婆道:“萬一有這等事,我還要拚著點眼淚哭你呢,那裏有願意的道理?”【眉】自是積世老婆婆語。“既這麼著,你今兒晚上可不必叫我出這個門,因為我一出了你這個門,就不得活了。方才有四個人,在戲園裏就要和我廝打,所以我早早避了出來。誰知此刻他們還都候在門外,我倘一出這裏的門,恐怕走不到第二個轉彎角上,他們就要大夥兒動手攻我了。他們方才必定瞧見我進來的,所以盡在外麵等著不去呢。”“怪不得方才有人在門外探頭探腦的,而且他們的模樣生得怪難看的,我雖不是膽小的人,卻也在迷迷蒙蒙的時候,被他們嚇過一跳了。”“你還沒有知道他們的底細呢,我卻是有點兒知道的,他們這些人,平常弄死個把人是看得稀鬆,好似扭死一隻雞一樣,連眼都不眨一眨呢。”“那麼著,我們萬萬不可再住在這裏了,回來他們不要攻進來麼?”“那倒不必憂心的,這裏是熱鬧地方,四麵都有人家,不必說往來巡邏,常川有人,就是愛利戲園門口,也還有兩個警察駐著。況且他們要找的,並非是你老人家,又何必要攻你這鋪子呢?”“他們雖不找我,然而難保不乘機打劫我鋪子裏的東西。”“那是諒他們沒有這麼大的膽子,這裏和愛利戲園相距不過五六十步路,那邊跳舞得正熱鬧著,要到黎明才止,你說他們敢打劫店鋪麼?但是我若走得出去,他們必然要跟著跑的。”

“要我放你出去受他們的害,是斷乎不肯為的。但是怎麼辦法才好呢?”“這也不見得有甚麼難處,我們但把大門緊緊的關上,躲在裏麵,就不怕了。他們要敢攻門進來,那時必有許多聲音,人家聽見了,就會來幹涉的。”【眉】倘在中國,必無人來管你閑賬,所謂“各人自掃門前雪,莫管他人瓦上霜”也。“躲在裏邊便怎麼樣呢?”“我的好太太,咱們作葉子戲耍錢不好麼?你鋪子裏怕沒有這頑意兒麼?要不然,我們大家對坐談天,你愛聽甚麼笑話古事,我把最好的講給你聽。”“談天談到天明為止麼?多謝,多謝,我已想睡得了不得了。”“你要睡,就請在這栲栳椅上將就安睡一宵罷,我在旁邊替你守護著。天明之後,我即送你回府。好得你白天裏本來不常做買賣,今兒晚上就不舒服些,你明兒盡可回府休息一天。你這一轉移間,可算救了我了,我自然感激你不淺,你自己也可以安心了。”“倘然真的他們有意要害死你呢,莫說一宿不回家去,就是兩宿我也願意。但是你們這些手藝家往往撒謊哄人的呢。”“我卻不會騙你的。況且這個時候,我還和你老人家開頑笑麼?實在因為一出門去,性命就危險的很。”

“他們要害死你,總有一個緣故呀。你又不是個富翁,衣袋裏亦沒有裝足了鈔票,就算他們是流氓拆梢黨,總也不會無緣無故來找著了你呀。”“這件事情,是因為有個女人雜在其中。【眉】嚐言:“女子與銀錢,實為天下禍根。”不信,但看中外各種官司案件,沒有一件逃得出“財色”二字範圍的。倘世界中絕了此二種物事,則政簡刑清,不足道矣。從前有個很有名的女人,叫做麥爾高的,你可曾耳聞過沒有?”“臉上有個紅記的麥爾高麼?我也知道他的,他買過我好幾回東西,我也收買過他好多舊衣的。”“他到底是甚麼樣一個人?”“他的行為品行,是都不足道的。然而看他服禦奢華,揮霍豪侈,又好像是個貴族似的。平日做人,很是尖利刻薄的,他有個情夫是個賭鬼,麥爾高賺來的錢,都被他作孤注,整千整萬的輸掉。【眉】麥爾高的情夫是賭鬼,讀者請記之。若不是這樣,多少年來,麥爾高早發了大財了。”

家鼐聽了這話,急急問道:“他這情夫是姓甚麼的?”李婆婆道:“這個,他們秘密得很,老身怎麼知道?然而他們兩口子,近來分散了好久了,不知是為甚麼緣故。【眉】就為這個緣故。其實那麥爾高也並沒有到鄉下去,也沒到外國去,我想一定仍舊在巴黎住著。因為沒有多時,我曾遇見他呢。”“那麼說來,你見了他是認識的了?”“自然是認識他的。他的模樣兒生得很標致,頭上青絲是不很多的,風韻是極漂亮的。但不知你何以要問起我這些話來?”家鼐聽他忽然轉問這句,因就用言支吾道:“因為方才在跳舞會裏,有個臉上蒙紗的婦人,那些不知進退的呆漢都誤以為就是麥爾高家的,故此問問你。如今時候已不早了,諒來你老人家也必不至於攆我出去,我要就此鎖門,托庇宇下了。你請安心睡下罷,有我陳家鼐在這兒保駕呢。”【眉】托人宇下,還說是保駕。在家鼐自是戲言,然今日何家鼐之多也。當下李婆婆略略推托了幾句麵子上客氣說話,就在栲栳椅上臥倒下去,不一時就呼呼的睡熟了。

且說那陳家鼐心上不願意把其中細情和他說明,所以不再多言,讓他睡了。至於關著麥爾高情夫的種種細情,隻得暫且縱他一縱,以後慢慢的再來探他。因為他目前的心事,又轉到了那幾個光棍身上。原來他們此際還在外麵陰魂不散似的轉來轉去呢。家鼐在玻璃窗裏瞧見他們一個個都占著一條路凳臥而假寐,有意裝成睡熟的樣子,意思要想騙他乘機溜出去,所謂“請君入甕”,然後可以甕中捉鱉。誰知家鼐是你乖我也不呆,借得了李婆婆的店,暫做了安樂窩,不來上當的了。他已拿定主意,枯坐到東方發白,非但不想乘隙跑去,他在室中連煙都不敢吸,惟恐煙氣氤氳熏了滿室,有妨那李媼的呼吸,害他睡得不安。以為他既好意容留我,庇護我,我何可反而攪擾他,使他不能安睡呢!所以連一點聲音都不敢有。【眉】此等德性,我中國人實有愧之,此吾不敢為我國袒者也。然而阿林那張可怖的怪臉,卻幾次三番的從窗上來探。【眉】設無李婆婆,家鼐危矣。到得後來,看見陳家鼐實在的毫無去誌,他的心思漸漸的懈怠,後來也就撒手的走了。一個既走,那幾個也一個個的足裏明白了。

交了七點鍾時,天已大明,街上漸漸有人跡往來,聲響不絕於耳。於是家鼐就把李媼叫醒,反扃了門,一路把他扶送到馬德街李氏寓所。然後告辭而退,自己走到一座咖啡館裏用過點心,方始回去。略略歇息了一會,便提起精神,前往拜謁顧蘭如,要行他那偵探手段。不知探的消息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陳家鼐一意不滿於賈伯爵,固由於其忠,而賈伯爵必有不滿於人之處。露於家鼐之前者,妙兒獨迷戀之,蓋弱女子最易被欺也。歐洲素略男女嫌疑之別,女子得與男子酬應往還,自非絕無閱曆者可比,猶有妙兒其人。況吾國女子嚴於界限,以深閨不出為賢,於人情世故,如墜五裏霧中,輕言自由婚姻者,何不一念及之也。

數凶徒要陳家鼐於路,寫得閃爍可怕。

陳家鼐恐妨李媼呼吸,終宵不敢吸煙一節,雖閑閑數語,頗能喚起人之公德心。小說有改良社會之能力,其此類也夫。

(趼廛主人)

第二十三回

技藝家偏學偵探術跳舞會乃成撮合山大抵西國風俗,黃昏時候為眾人行樂之際,而所以行樂之道,亦不一而足。巴黎繁華,甲於天下,行樂之處,亦較別地為多。即如那陳家鼐,不過是一個雕刻師的徒弟,居然也是今晚戲園,明夜酒樓,跑個不了。

且說家鼐自從那夜在李婆婆舊衣鋪裏枯坐了一宵,天明回來,略略休息了數小時,便到恩施街訪顧蘭如。當時進得門來,並不見有一個男仆,卻有一個侍婢出來應客,明眸皓齒,語言伶俐。當將家鼐引到了一個書房之中,窗明幾淨,陳設精雅。家鼐坐定之後,就欲請見大詞曲家。那侍婢道:“我主母並不見客,我不敢輕易去回。”怎禁得家鼐一定要見,說:“有一件東西,日前於無意之中偶然得來,後來知道這件東西乃係顧夫人所失落的,所以不揣冒昧,特來當麵奉還,”那侍婢聽了此話,就轉身入內,回明主母。不多一時,即出來稱說:“家主並無東西遺失,請陳先生不必在此多瀆。”

家鼐受了一場沒趣,隻得掃興而回。【眉】枯作了一夜,急急來訪,非獨家鼐急欲見之,即讀者亦急欲其相見,以觀其相見之情形矣。誰知顧蘭如偏不見麵,文勢曲折,非但家鼐掃興,讀者也有點掃興。然而原著如此,譯者隻得對不住了也。然而他心內自己明白,其中隻有兩個緣故,沒有第三個的。其一,顧蘭如所說的話如果的確無疑,則我要想蹤跡跟尋的一條路,是全乎不對的了。其二,或者他因為這隻戒指是在兩益典當門口失落的,認了這件東西將於自己體麵大有妨礙,所以寧使丟了東西不要,卻還要說出這幾句謊話來裝虛場麵,也未可知的。總而言之,這二者之中,必居其一。若由後說而論,則陳家鼐此來,本是大錯特錯,萬不應該的。你道為何呢?因為家鼐此次親身來訪,雖未得與顧蘭如相見,然而以後顧蘭如再去訪鐵瑞福時,倘在相館裏遇見了陳家鼐,必然能認識的了。論不定他當時還在門縫裏瞧著你呢;要不然,那侍婢伶牙俐齒,也足把家鼐的神氣形狀,詳詳細細的告訴主母了。這麼說來,你要偵察人家的沒有偵到,卻反被人家偵察了去,豈不是多此一來麼?可憐陳家鼐費了許多心計,仍然毫無頭緒 ,非但這一處探不出消息來,連別處的消息也都無頭無腦,大有所如輒左之概,心中好不煩惱。

且說陳家鼐在道中認識了的那個窮婆子,家鼐既把他薦與妙兒小姐,那婦人就於約定的時候到鐵瑞福家裏來。妙兒小姐見了他之後,非但給他事情做,還周濟了他許多東西。原來那婦人的母家姓伍,小字毛毛。據他在妙兒麵前所述的曆史,煞是可憐,所以妙兒格外資助他。

家鼐待他辭了出來,就一路跟了他走,細細盤問他丈夫的來曆。那婦人本來覺得難以為情,不肯深言。但是他夫妻二人在鮑別崇酒家處爭鬧時,都被他當麵親見過的,所以亦無可抵賴,隻得略略的告訴他。原來他嫁了阿林已經十年了。當時阿林本是一個手藝人,在一個大工廠裏作工。起初也待他極好,隔了半載之後,漸漸的變了心,一日不如一日。後來稍不如意竟敢開口便罵 ,動手便打。過了三年之後,居然不別而行,不知去向。留下一男一女,要他老婆自己一個人養活他們,這日子就一天難似一天,所以弄到這步田地雲。【眉】夫婦道喪,可為一哭。然而吾聞西例,夫婦可以涉訟者,觀於此,不能無疑,何毛毛之馴也!至於問到他丈夫平日的一切行為舉動,他竟全然委為不知不聞。他丈夫雖這樣不長進,他好像還不願意暴他短處似的。【眉】此婦大可敬可憐。然而他夫妻二人分離以後,彼此顯然不相聞問,也是實情。而且阿林所居的地方瞞得極緊,永不肯使其妻子知道。大約是在舊城子左右,亦不能得其實在。家鼐心上最要緊是打聽他那麥爾高的消息,誰知他非但不知其人,連這姓名也從來沒有聽得過呢。【眉】不聞麥爾高姓名的,自是安分婦人。

陳家鼐於那婦人身上既然探問多時,不得要領,他的心思就轉注到葛蘭德一人身上。原來約他晚上有暇,便到鮑家一壺春酒店敘敘,所以天天盼望和他相見。誰知葛蘭德公事很忙,不能常到那裏,所以和他相會的時候也很少。問到瑞福這件案子,據稱,警察處連日所查的事,是要追究已死白氏丐婦以前的情人為誰。因聞得白氏生前頗有財產,皆為其情人揮霍淨盡,故欲追求其人,俾可究出謀斃白氏之故。如此一路根尋下去,窮源竟委,或者可以查出那天晚上澆潑毒藥,無端致害瑞福先生雙目失明之人,也未可知。豈意迄已多日,毫無影響。所以這件案子竟擱住了,毫無一點進步。加之此案中一切情形,自據當時瑞福先生親口相告後,複據警察數人詳細報告總巡,故警察總長亦已深知一切,無庸傳訊一人,所以此案格外好像無人提起似的了。而且此案之中被人謀斃之白氏,並無苦主代他告發。所可作為原告追究此事者,隻有瑞福先生一人。然窺瑞福先生之意,隻求他令嬡妙兒小姐終日嘻嘻哈哈,逍遙快樂,毫無愁態,他老人家已是心滿意足,何嚐有一點報仇雪恨的意思呢?非但不想報仇雪恨,而且瞎了兩隻眼睛之後,倒反委心任運,無牽無掛,一點事都不放在心上,隻有這位自來學徒陳家鼐,卻是東探西訪,著實費點心思。然而一時之間,急切又查不出甚麼證據來,所以叫他背地裏著急得甚麼似的。俗諺所謂“皇帝,不急,急煞太監”,這就是陳家鼐當日的情形了。

且說那位賈伯爵當時因為叔父來信,說抱病極重,故他決意要往小亞細亞士每拿地方一行,俾與叔父相見訣別,所以商議,欲將婚事提早辦理,以便相偕東行。此事瑞福亦已答應,允許照辦。故此賈伯爵動身東行的日子亦已選定了。鐵家父女各各歡喜,自不必言。這是瑞福失明之後,第一次遇到的喜事,這也無怪其然。這幾天之中,賈伯爵幾於無一天不來相訪,來了之後,就和他父女兩個在客廳裏相見劇談。妙兒因嫌相館裏人多繁雜,故漸漸生疏起來,不似往日天天必在這裏聚會了。從此連瑞福的蹤跡也稀了。外麵的朋友,如史太太等一班人,竟絕跡不來了。但是一般技師美術家,卻天天往來不絕。這都是瑞福的同業故交,因聞瑞福雙目失明,複將遠遊東方,所以特來探望的。那白愛媛小姐本來和妙兒最親近,自從相識以後,幾於無日不在一處,如今也不過偶然一來罷了。至於白路義,是已經許久絕足不來了。所以妙兒天天不過和他父親及賈伯爵二人,在客廳裏談談說說,消磨永晝。如此情形,隻害得陳家鼐孤零零的獨自一人,守著這個相館,好不冷淡清靜。【眉】冷淡清靜,正好想法子。一笑。因此他心裏對了那伯爵,格外的懷恨多嫌,不喜歡他。大約他們二人因為沒有香火緣分之故。

且說白路義兄妹二人要約了陳家鼐,於禮拜日清閑無事的時候,一同逛博物院去,陳家鼐忽然拜此寵命,心上好不快樂。而且愛媛方說明,這是他自己高興,先和哥哥說起的,所以心上格外欣喜得甚麼似的。誰知事不湊巧,剛要屆期,那白路義忽因偶染微恙,不能踐約,隻得展緩七天,至下禮拜日再去。於是家鼐格外振刷精神,竭盡能力,留心刺探,意思要想盡這六七天裏邊,把那賈伯爵曖昧情形偵探一個明白。然後於下禮拜日見了愛媛方可把他女友妙兒如何墜入圈套,幾遭不測,如何被我偵探隱情,援登彼岸,如此一五一十,在愛媛麵前可以大大的誇張一番,以顯自己的能幹,還可叨愛媛的讚揚。

你道陳家鼐何以平空白地忽然生出這許多妄想來?原來他心上和賈伯爵是不合意的,這不合意的緣故,連他自己也說不出所以然來。後來自從與白路義相契之後,心上更又加上一個私見,以為像我師妹這種才貌,與白路義那樣人品,二人相配為偶,豈不是天生就的一對璧人?卻偏偏去許了這位伯爵,心上好不自在。於是因妒生恨,一心要尋他的短處,偏偏那伯爵的舉動,在在有可疑之處,所以家鼐格外的留了心。及至拾到一隻金鑲戒指之後,益發好似拿到了真憑實據一般。正在明查暗訪之際,忽然又有提早婚事之議,心上不覺為之大動,於是乎他腦神經中就一層層的幻出了許多理想來了。常言道:“理想者,乃事實之母也。”今陳家鼐的理想如何,偵探如何,暫且按下,停停再表,且將顧蘭如唱曲之事先行敘述一番。

且說顧蘭如約定要在史太太家裏開會唱曲,屆期並要邀請鐵瑞福父女同去。瑞福早已允下了,且要他徒弟陪了同去。如今曲期將屆,自不免有一番熱鬧。諸君不嫌煩絮,請先把這史太太的來曆先行表白幾句。

話說這史太太,既然人人都稱奉他“太太”一字,自不必說,是曾經嫁過老公的。但是幾多年來,人家隻見他是個隻身婦人,從沒有聽得人家說起他老公為人如何,何時過世,沒有一個知道詳細的。有人說史登來生前是做銀行生理的;也有人說他是專門做空盤生意,買進賣出,以做輸贏,博餘利的;還有的竟說他是放債盤剝重利的。【眉】以我看來,三樣都怕不免。蓋必要做了銀行生理,方有膽做空盤及盤剝重利也。眾論紛紜,莫衷一是。總而言之,他遺下那一份家私,為數可就不小。但觀史太太所居馬德利街上一所住宅極華美,極宏敞,一年房租需付四千法郎,其餘一切服禦享用,都與富家大族相似,如此豪奢,一年至少非有四萬法郎進益不辦。所以聞得人說,他所受的遺產雖大,然而每年官息所入,未必就夠供他那種闊綽舉動。

他的交遊極廣,神通極大,在巴黎地方,竟是把“月下老人”做了他的專門行業,平日專門預聞人家男女婚姻之事,於中取利。他做這一門生意,賺錢又多,名聲又好,不論男女,都歡喜他,感激他。【眉】此種生意倒也別致,老公做了銀行生意,老婆卻做元寶生意。可發一狂笑。然而他經理這種事情,並不是招股份,合公司,掛一塊招牌,設一間辦事房,然後堂堂正正說明了代人承辦一世男女婚媾之事的。也不用甚麼夥計,也不必在商部掛號注冊。他的辦法,不過他那裏常常開跳舞會,置酒請客,猶如曹操請關公一般,三日一小宴,五日一大宴,召集一班男女,聚在一堂,他就互相介紹,俾成相識。其中不免有怨女曠夫,目成心許的,他就從中做個牽頭,兩麵拉攏,成其美事。結縭之後,彼此感其玉成之勞,自然兩邊都有酬謝。凡遇富室名媛,妝奩豐厚的,被他知道了,雖生平毫不相識,也要委曲設法,竭力羅致。然後漸漸的運動他嫁人,事成之後,這一筆酬謝,至少也要二八的扣用呢。他這種辦法,隻要看女相夫,不生歹意,就是貧富懸殊些,也還無甚弊病。好得西國開明較早,結婚自由,苟非男女自相愛悅,他人無從勉強,否則就不堪設想了。然而世路崎嶇,人心詐偽,難保無希冀財色,百計以謀再娶的。於是倒行逆施,犯出諸般罪惡,斯世豈無其人?惟史太太此法,行之數年,尚無此等情弊。而且他的主意,亦並不是專門運動上流社會的,他那裏大廳之中,一堂聚會的,最多是中富及小康之家的少女,和那些中等社會的少年技師。而且這兩種人,大家聯合起來,亦較為容易。所以就這兩種人中他經手拉攏的,已有十來對,都是畫師、琴師、曲師之類,與富室女子成的眷屬。大抵富室女子心上屬意的人,隻要規規矩矩,端端正正,能夠自己養活自己,初不計較有多少家產,所以就容易些。史太太賺這筆傭錢,【眉】竟說是傭錢,然則隻算販賣人口。一笑。也不很費力,極穩極當的。

至於賈爾誼初至史太太屋裏時,亦不過自稱是個平常士人,並沒有說起是個貴族。史太太見他儀表不凡,很是器重他,一意要代他作伐一位富室千金,使他享福一世。【眉】史太太亦是以貌取人者。後來就在妙兒麵前竭力攛掇,說得千好萬好,禁不得賈爾誼又是一個辯才無礙的,幾次三番花言巧語,就把一個妙兒的心弄得活了。以後漸漸相稔相悅,就此算許了他。這都是史太太一人之力。不然,妙兒住在家裏,沒有人常常請他赴會,那裏會和這伯爵相遇呢?

說了半天,這唱曲會究竟唱些甚麼曲出來,且聽下回分解。

一路讀來,以為一世鬼蜮都是史太太一人牽弄而出者。至此忽將其補敘一番,說得堂堂正正,不過以媒妁為業,似亦寡婦之常,令人疑惑不定。

(趼廛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