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鳧西鼓詞(3 / 3)

一齊說無道昏君合該死,咱把這新主龍爺尊又稱。這才是一刀兩斷君臣定,秤錘綁住在定盤星。全不想六百年的故主該饒命,同口說七竅的賢人為甚剖了心?唗!沒眼色的餓殍叩誰的馬,你看俺行孝的君王還載著木父親。滿街上拖男攜女去領钜橋粟,後宮裏美女佳人跟著虎皮軍。一霎時血流漂杵殺了個淨,這才是自古靈長第一君。

後來到賠上了兩位孔懷兄弟,才成就了卜年八百。算來就是積德累仁,還是強的得手,弱的吃虧。因想起夏桀不殺成湯於夏台,成湯一得脫身,卻放夏桀於山東定陶縣,遂囚死南巢。商紂不殺西伯於羑裏,遂落了這場結果。後世如趙國不殺秦家質當的異人,帶犢子呂政,便滅了趙國。鴻門宴楚霸王不肯害沛公,烏江問渡,高皇帝定要逼死項羽。那韓信不聽蒯徹之言背叛高祖,高祖卻用呂後之謀害韓信。寫不盡今來古往,懊悔殺壯士英雄。按下後事,再整前腔。

靈長自古讓周朝,王氣東遷漸漸消。春秋瓜分十二國,七雄割據逞英雄。秦家雜種把六國滅,隻落得胡亥、子嬰沒有下梢。烏江逼刎了盟兄弟,負義劉邦功業高。當初腰斬白帝子,變了個謙恭王莽篡了朝。光武中興桓靈敗,錦秀江山姓了曹。三人結拜桃國義,三顧茅廬不憚勞。累殺了英雄隻爭掙三分鼎,不如那甘受巾幗的曉六韜。赤壁鏖兵把心使碎,祭風的先生剛把命逃。木牛流馬排八卦,六出祁山替誰家熬?

你看那周、秦、兩漢,轉眼都成夢幻。曹瞞欺孤滅寡,落了萬世的罵名。司馬懿依樣葫蘆,看他有何結果?

秋風吹落中營星,銅雀春深草自青。賣履分香還掉鬼,曹瞞死後馬啼鳴。你看他如狼似虎惡父子,再一輩行酒驛亭打支應。那劉聰紮住團營洛陽縣,堂堂的主公降了驛丞。金牛跳了能行馬,玉板登舟化做了龍。奸心狡計司馬氏,百年何嚐有一日寧。正是生靈血混長江水,到於今一陣風來草木腥。

話說兩晉風流,又變做了六朝金粉,其間五胡雲擾,後起了十六處煙塵。在下錯斷龍掉尾,省些兔穎文:江南五代起宋家,一擲百萬手狡猾。龍行虎步生成貴,可怎麼八世為君都犯著殃煞?蕭梁事業傳同姓,同泰寺舍身把金錢花。侯景兵來神不佑,餓死台城睜著眼巴巴。陳霸先陰謀奪了幼主位,隋楊堅害了外甥起大家。無人倫的楊廣殺了父,積作的看花揚州把命搭。這其間六十四處刀兵動,十八國改年建號亂如麻。何時翻了江河水,淘淨潢池戰血沙。

再說大唐之國,氣象何等冠冕,體統那樣廣大,傳國二十一主,享祚三百餘年。然春秋責備賢者,且將他倫常宮鬧排說幾句,並捎帶五代過手,後接入大宋、遼、金:大唐傳國二十輩,李世民血濺宮門兄弟上差。後宮裏四百宮人放出去,倒把個巢剌王妃做了渾家。不識羞的則天戴上衝天帽,沒誌氣的中宗把盆口誇。洗兒錢接在貴妃手,赤條條的祿山學打個哇哇。擅殺了留後自稱節度使,藩鎮當權主征伐。碭山的賊民升了禦座,隻有那殿下猢猻撾了幾撾。從此後朱溫家爺們滅了人理,爬灰的老賊被兒子砍殺。沙陀降將又作了皇帝,十三太保亂當家。石敬塘倒踏門女婿奪了丈人的碗,堂堂男兒靠著個嬌娃。李三娘的漢子又作了唐高祖,咬臍郎登極忒軟匝。郭雀兒兵來撐不住,把一個後漢江山送與他。最可惜三娘打水受了半生苦,作了太後臨朝還在亂軍裏爬。郭雀兒天下落在妻侄手,柴世宗販傘螟蛉沒太差。五朝八姓轉眼過,日光摩蕩照天家。紫雲黑龍護真主,陳橋兵變統中華。身加黃袍佯打掙,這還是香孩兒郎弄狡猾。聽信娘親把江山讓,燭影搖紅是甚麼家法?二支承襲偏興旺,賢臣猛將聰堪誇。那其間生龍活虎遼、金、夏,鐵馬銅槍亂擠插。雖然出了幾個賢國母,馬角不生睜著眼巴。三百年的江山倒受了二百年的氣,掉嘴的文章當不得廝殺。道通天地有形外,男兒金繒費叉扒。日射晚霞金世界,擔頭折盡江南花。雄赳赳契丹並阿骨打,中原拉碎亂如麻。滿朝裏通天講學空拱爪,鐵桶乾坤半邊塌。【眉】罵盡宋儒,令人通體為之一快。從古至今皆如此,說那些古董斯文作甚麼?十二道金牌害了嶽武穆,也是他講和的秦檜不打死蛇。宋朝裏的江山原沒一統,鐵木真殺戮蠻情手太辣。可惜了文天祥腳不著地全無用,陸秀夫葬江魚腹鱉嗑牙。這是那宋家崇儒重道三百載,天遣下兩位忠臣來報他。【眉】似譏似讚,當有言外意。

在下隻兩片唇,一張嘴,又把他那六七百年的英君懿主,武將文臣,驚天動地,伯業皇圖,生前的金甲玉印,死後的白骨紅塵,一氣攢來,幾言道破。列位試猜一猜,隻有八個字,還是“欺軟怕硬,直死歪生”。

世事茫茫不可論,北元又起奇渥溫。幹灘河上雄兵擺,大宋淩夷換了乾坤。剪斷截說到了順帝,優遊不斷任權臣。反了挑河貧手十七萬,引起了山童妖氛戴上紅巾。皇覺寺裏生好漢,英烈歸心不讓人。徐達三軍無對手,閫外排兵常遇春。沐英、鄧愈、胡大海,十八個豪傑建大勳。誰想分茅裂土山河淨,血流之災又在本門。長子早亡孫承重,為甚麼仗著毒叔謀幼君?他八十歲回家也該饒命,到於今骨頭渣子沒處尋。方孝孺自作原該自己受,那朋友門生是他甚麼親?鐵鉉死守濟南府,隻掙了一對女兒落在風塵。這才是大水衝了龍王廟,狠心的金龍不認得一家人。有一朝金枝玉葉風吹落,報應在涸轍裏龍子與龍孫。為甚麼說到中場便罷手?隻怕你鐵石心腸也拭淚痕。

在下不是逞自己多聞,誇自己多見,但讀些古本正傳,曉得些古往今來。你看那漫窪裏十字大路上放響馬的賊棍,騎著馬,兜著弓,撞著那販貨客商,大叱一聲,那客商就跪在馬前,叫大王爺饒命,雙手將金銀奉上。那賊棍用弓梢接住,搭在馬上,揚鞭徑去。到了楚館秦樓,偎紅倚翠,暖酒溫茶,何等快活。像俺談策之輩,也算九流中的清品,不去仰人家鼻息;就在十字街坊,也敢師生對坐。隻是荒村野店,冬月嚴天,冷炕繩床,涼席單被,一似僵臥的袁安,嚼雪的蘇武。

像俺這滿肚裏鼓詞蓋著冰冷的被,倒不如出鞘的鋼刀挑著火燉的茶。

列位老東主,你聽,這卻也不是異樣的事:從來熱鬧場中,便宜多少鱉羔雜種:幽囚世界,埋沒列數孝子忠臣。比幹、夷、齊,誰道他不是清烈忠貞,一個剖腹於地,兩個餓死於山:王莽、曹操,誰說他不是奸徒賊黨,一個竊位十八年,一個傳國三四代。還有甚麼天理?話猶未了,有一位說道:“你說差了。請問那忠臣抱痛,六月飛霜;孝婦含冤,三年不雨:難道不是天理昭彰麼?”我說:咳!忠臣抱痛,已是苦了好人:六月飛霜:為甚麼打壞了天下嫩田苗?孝婦含冤,那裏還有公道?三年不雨,又何故餓死許多百姓?況於已經害了的忠臣孝婦何益?【眉】可謂至理名言,可謂辯才無兩。自此至篇終,讀之而不生厭世思想、者,無人心者也:讀之而徒生厭世思想者,亦無人心者也。曾記得在某鎮上,也曾說過這兩句話,有人也道:“你說錯了。到底是積善之家,必有餘慶;積不善之家,必有餘殃。”我便說:不然,不然。昔春秋有位孔夫子,難道他不是積善之家?隻養了一個伯魚,落了個老而無子。有人說他已成了古今文章祖,曆代帝王師。依我說來,就留著伯魚送老,也礙不著文章祖,也少不了帝王師。再說《三國誌》裏,曹操豈不是積不善之家?共生了二十五子,大兒子做了皇帝,傳國五輩四十六年。又說他萬世罵名,依我說來,當日在華容道上,撞著關老爺,提起青龍偃月刀,砍下頭來,豈不痛快?可見半空中的天道,也沒處捉摸;來世裏的因果,也無處對照。你是和誰使性,和誰賭氣者?

忠臣孝子是冤家,殺人放火的天怕他。倉鼠偷生得宿飽,耕牛使死把皮剝。河裏遊魚犯了何罪,刮了鮮鱗還嫌刺紮?殺人的古劍成至寶,看家的狗兒活砸殺。野雞兔子不敢惹禍,剁成肉醬加上蔥花。殺妻的吳起倒掛了元帥印,可怎麼頂燈的裴瑾握了些嘴巴?玻璃玉盞不中用,倒不如錫蠟壺瓶禁磕打。打牆板兒翻上下,運去銅鍾聲也差。管教他來世的鶯鶯醜似鬼,石崇托生沒個板渣。海外有天天外有海,你腰裏有幾串銅錢休浪誇。俺雖沒有臨撞門的無價寶,隻這三聲鼉鼓走遍天涯。說罷閑言歸正傳,試聽俺光頭生公講講大法。

原跋(無名氏)

木皮者,鼓板也,嬉笑怒罵之具也。崇禎末年,先生以明經傳家,為縣令,遷部郎。鼎革後,高尚不出。行年八十,笑罵不休。自曲阜移家滋陽,閉門著書數十卷。木皮子之嬉笑怒罵,有憤心矣,鄉人多不解。有沛縣閻古古、諸城丁野鶴為手訂,付其子,蓋閻、丁當時常來其家雲。

附識

按:此本向有傳抄,膾炙人口,而大同小異。外有太師摯適齊章平話一篇,已借入《桃花扇》中。蓋木皮先生以前代逸民,憤結於中,隱姓埋名,一鼓一板,邀遊城市街巷間,信口成文:與屈子《離騷》、腐遷《史記》同一抑鬱,而發為不平之鳴,使聞者欷噓悲感。有心者各錄其稿,故詳略不同。前兩序為予曾伯祖萼亭先生(諱□□)作。先生雍正癸卯拔貢,高才絕學,終身不第,抑鬱以終。曾因事逮係,其悲憤之氣,有不覺溢於楮墨者。所著詩古文詞、經義韻學,已刊《望奎樓全集》,今版己漶滅大半。未刻者有《注釋奇門煙波釣叟歌》等書。其《治河》一冊,則采入《經世文編》矣。諸城野鶴先生所著十餘種,亦尚有藏本未刻者,惜皆未睹其全。

同治戊辰閏月,曠視山房竹石主人附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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