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初鳴,王起,卸大衣結束完備,佩劍至淚宮。既至,伏於門外,瞰後出,而後掩身入見,幾席間遍爇銀燭,通明如晝。寶鼎中異香繚繞,芬芳馥鬱,聞之醉心。所謂無生氣人者擁衾獨臥,王拔佩劍,徑前殺之,斫斷其未盡之餘氣,負屍出,投於宮外井中。返身複入,蒙衾而臥,仍以劍自隨。
後之出也,至黑島王之宮,複施撻楚。黑島王望色而哀之,至於痛哭,而後不為動也。褫衣而笞之至數百,然後以羊裘被於貼體,覆以粗布之衣,然後舍之而出,遄回淚宮。揭帳伏枕,淒然而言曰:“郎將終,奴身不複言耶。似此終日昏沉如醉,不發一言,誰複可與言情者?”蓋猶未知衾底已易人也。王聞之,故作喘息,微聲答以數語,若不勝其病也者。後聞之,頓釋悲惋,狂喜而問曰:“郎已能言耶。郎久不與奴言矣,今所聞者,其郎果言也耶?”王曰:“止止,誰複與悍婦言。”後聞之愕然,撒嬌致憨而言曰:“郎何詈奴?”王曰:“吾疾本可早愈,其所以不愈者,汝之悍有以致之也。汝日笞其夫,使之生死不知所從,幽怨之氣達於霄漢,故吾亦不得愈也。汝複其原形,而免其笞,吾病亦可早愈矣。”後曰:“果釋之足以愈郎,奴何惜而不貸之哉,謹當如命。”王曰:“然其速釋之,則吾亦可望瘳矣。”
後即返身出淚宮,以水一器,遍灑黑島王之體,而咒之曰:“爾之此形為造物所成耶,其毋變其為餘之神術使成耶,其速複爾形。”咒已,黑島王欠伸以起,舉足能步,顧盼俯仰而不自知,蓋已複其初矣。萬鈞之累,一旦釋之,喜可知矣,遂起立謝天帝。後叱之曰:“去去!速離此宮,回則立死。”黑島王不敢應,屏息疾趨而退。後立視其去遠,趨返淚宮,揭帳而言曰:“奴已如尊命矣,郎其起乎?”王仍微聲以應曰:“汝雖起王之痼,吾疾仍不能起也。夫起王之痼,特事之一端耳。尚須究其本源也。”後聞王言,以為其情人果已能言且解事矣,柔情萬狀,作猥屑之聲以呼之曰:“何以謂之本源耶?”王曰:“城市也,居民也,四黑島也,非汝之術毀之者耶?每夕湖魚探首水外,呼天而號,欲複吾二人之仇也。夫如是,吾疾複何望瘳耶?汝能一一複之,則回宮之時,吾當可掖之而起矣。”
後信之,且急望其起也,不禁舞蹈歡呼曰:“天乎!奴之心愛而魂係者,果將愈乎!”疾趨而出,取水遍灑之,而後喃喃以咒。咒已,城現而魚複人形。若男、若女、若老、若幼,有回教者,有耶穌教者,有波斯教者,有猶太教者,為士、為商、為主、為仆,熙熙攘攘,皆複舊觀焉。而王之隨從,諸臣建行營於湖濱曠地者,今皆在城市之中,彼此相顧,愕眙而不明其故也。後事畢,疾趨而歸。人門即呼曰:“郎,奴已一一如命,畢事矣。郎其起乎?速與奴以手,奴將掖郎也。”王唯唯。後揭帳而啟衾,將就之。王突起執其臂,拔劍斬之,中其腰,劃然遂斷。王起,出淚宮。蹤跡得黑島王,交相慶幸。王謂黑島王曰:“逆後已伏誅矣,君自今無所懼,可長享承平之福矣。不然,請辱臨敝國,尚無長途跋涉之苦,寡人願掃徑而迎,以盡地主之誼。”黑島王曰:“君以為貴邦之於敝地相去匪遙耶?”王曰:“然。往返不過三時耳。”黑島王曰:“嘻!非一年長征不達也。君辱臨時,彼方以妖術縮地,故近耳。今複原矣,豈尚三時可達耶?孤承先君之付托,辱守社稷,不敢從君遠行。雖然,君孤之恩人也,孤之餘生君實賜之,當舍國以相從。”王聞而疑怪不決,乃謂之曰:“兩國之相去既遠,君又舍國以從寡人,寡人亦願以國報之。寡人無子,歸國即立君為嗣焉。想亦足以酬跋涉之勞矣。”
留二旬,王會諸從臣,與黑島王並起鑾。駝馬百匹,載運金珠玉帛,隨扈者五十人,披甲執戈,乘馬以從也。將至前驅者,先入國門,達諸政府,且告王之所以淹留之故。於是百官朝服郊迎,萬民爭道觀瞻,臚呼萬歲。王返國視朝,知國事如故,大悅。溫勞諸臣,置酒為賀。越數日,王以黑島王舍國相從,將立為嗣。君之意詔諸百官國人,國人皆大悅,王遂賞賚群臣。有差不忘漁者,厚賜之。漁者乃坐成巨富,被殊恩以終。
按:以上漁者一節,亦希臘才演說之辭。姊妹倡和,愈說愈奇,使王雖欲不聽,不可得也。是以無夜不聽,即亦無日不赦。王之初意,蓋欲使盡畢其辭,然後殺之,而希臘才博聞強記,機警過人,滔滔汩汩,層出不窮,直至一千零一夜之久,依然滔滔不竭,而王至是蓋已悔前誓矣。因亟命除去殘暴苛酷之例,引咎自責,而國人賴是以安。因莫不頌希臘才之賢德焉。或雲:為好事者之所假托,則非餘所敢知矣。原書篇幅甚長,所記皆希臘才之噱談也,凡茲所譯,十之一二而已。然暇當續成之也。書名本為《阿拉伯夜談笑錄》《一千零一夜》其俗稱也。
新庵識
卷二
貓鼠成親
昔有一狸奴與一鼠子善,少相押,長相愛,終且成夫婦,願終身相安焉。一日際盛夏,狸奴忽顧謂其妻曰:“人無遠慮,必有近憂。我等盍於此際,略謀積蓄,以免隆冬時饑寒欲死乎?雖然,爾固茌弱女流,出則多顧慮不勝任,餘當獨任之耳。”遂行。越數日,欣欣然返,得肉一孟,上肥下瘦,位置迭然。大喜,遂互商所以藏之之法。密議良久,繼而狸奴謂曰:“以餘所知,惟禮拜寺最安靜,必無他虞。如藏之,可飽享一冬矣。”於是舁孟至其處藏之而返。
無何,狸奴偶一念及孟中物,則饞誕欲滴,屢欲染指而不得其隙。一日,給其妻曰:“今日為餘妹之子洗三之期。餘將赴湯餅會,蓋妹嚐謂餘雲:‘此兒特佳,渾身褐色,而斑文作黑色。’且妹必欲餘往作知賓焉。”鼠曰:“果爾,則夫子自當去,惟歡樂時請弗忘妾耳。紅酒,妾所喜也,歸能遺我少許,於願足矣。”狸奴應聲去。偽為至妹處也者,其實無所謂妹,亦未嚐有人請之作知賓。乃匆匆出門,潛往藏肉之處,據盂而吮焉。直至盂麵肥肉將盡而止,然後上屋洗臉畢,徐徐散步至日將晡,始緩緩歸。鼠逆之入問曰:“今日之會,得毋樂乎?”曰:“樂甚。”鼠又問曰:“是兒今日所命者何名乎?”狸奴徐答曰:“去麵矣。”語意頗冷。鼠聞之訝曰:“噫,奇哉!此名乎?”狸奴應之曰:“於我族此名已舊矣,然未必遽出爾祖耗賊之名之下也。”鼠默然,不敢答,遂不複問,而狸奴固未嚐一日忘孟中物也。越數日,複以他事攛掇之曰:“有姑母新產一貓,色純黑,惟頸項間有白毫一圈,殊美麗,殷殷請餘往,固辭不獲。惟有再累若獨守一日門戶耳。”鼠應之曰:“可。”遂又潛往藏肉處,肆其大嚼,至過半而止。自言曰:“美哉!親嚐之固勝於嗅多多矣。”繼而就地一覺,逸如也。追夢醒,歸來已夕陽西下矣。鼠見之,又詢曰:“今日之名固何取乎?”狸奴惘然不知所對。繼而曰:“今日之名乃去半焉。”鼠曰:“怪哉此名乎!誠生平所未聞,抑亦姓氏譜之所未載者也。”狸奴亦不之答,但吮嘴咂舌,默然捋須而已。
又數日,顧謂鼠曰:“凡事有其二矣,則必有其三。昨日又新產一黑色兒,周身上下毫無一根雜毛,洵數年來我族中絕無僅有之品,想爾必許我行也。”鼠應之曰:“去麵矣,去半焉,如此佳名,已足取笑一時。二之為甚,其可三乎?”狸奴叱曰:“咄!止藐爾鼠輩,株守一隅,終年不出戶庭。披灰裘,捉蟋蟀之外,若又安知天地間尚有他事耶?”言畢,揚長徑去。鼠默然不敢作一聲,不知貓固又往饗肉食矣。比歸,鼠又詢之曰:“今日之名固又何取乎?”曰:“告罄矣。”曰:“告罄矣乎,異哉!我誠不解其何謂也。”遂搖首歎息而睡,而狸奴從此亦不複有人請之赴宴矣。無何,嚴冬至。一日夜將半,猶無處覓飲食,因謂其夫曰:“寺中藏肉,本備不時之需,盍往食之,聊應今宵之急乎。”狸奴應之曰:“誠然,爾往嚐之可也。”言畢,搖擺而出,不知所之。鼠獨取道徑至其處,則見器則猶是也,而其中空如矣。遂返身遍歸,見貓仍若行所無事,惟眉宇間微露慚色,於是低聲忍氣而謂之曰:“我今知良人之待妾固如是也。向者夫子三次出作知賓,固未嚐赴席也,不過三至寺中食孟中物耳。今而後,妾亦能解所謂去麵矣、去半焉,與夫所謂矣……”言至此,狸奴已老羞變怒,厲聲叱之曰:“休,爾再敢多一言,餘即食爾,爾其無悔也!”顧鼠子之言雖為中阻,而猶如箭之在弦,雖欲不發,不可得矣。因脫然而出曰:“告罄矣……”語猶未畢,狸奴已突如其前,以爪按之,頃刻而盡,蓋不足供大嚼焉。
譯者曰:普天之下,一日之中,熙熙而來,攘攘而往,圓顱方趾中之小事大、強淩弱若此類者,蓋不可以勝計也。複何怪乎?此一鼠哉,吾不禁熟視之而為之危也。彼鼠輩之不知自立,強顏倚人,猶其小焉者耳。
狼羊複仇
昔有一老山羊產小羊七頭,愛之若掌上珍。一日,因欲赴林間覓食,故集而囑之曰:“子將入林中矣,爾等其固守門戶,切勿受奸狼之給,令其誑入,入則爾等休矣。奸狼發聲甚巨,其足大而且黑,辨別亦甚易易。記之記之,不可忘也。”諸羊齊聲應之曰:“謹受教,母請行,不必憂也。”老羊去。
未久,忽聞叩扉聲甚厲,且叩且呼曰:“兒輩速開門,予已獲多物歸矣。”細辨之,其聲粗大,必狼,非母也。最長者因答曰:“爾非我母,不能開也。蓋我母聲柔而爾宏,其殆狼也。”狼聞之轉身去。覓得白粉食之,成細聲,複奔至草廬前而叩之,且低聲曰:“兒輩速開門,爾母得多物歸矣。”言時翹其兩前足於窗限而探之,不意適為一羊所瞥見,因報之曰:“不能開也,我母非黑足者,爾又狼也。”狼遂返身至麵包作,乞其司者以濕麵裹其足,又入磨坊,乞司務者以幹粉敷之。司務者不敢不從,亦不問其所以然,第貿然如法與之,然後揮之使去而已。蓋天下圓融人之所為,無不如是也。狼於是複至其處,且叩且呼曰:“兒輩速開門,爾母得多物歸矣。”至是,群羊皆信之。惟欲索觀其足,則狼翹於窗限,以示之。群羊見其白如雪,因即不疑,而啟關焉。不知已引狼入室矣。一見大驚,相與竄避,或匿桌下,或避床上,或藏爐後,或隱廁間,或掩身桶底,或蔽體櫥內,其最少者則覆於鍾箱之中,故狼雖皆得一一尋之出而吞之,獨不及其少者也。無何,狼既厭其欲壑,快意而出,遂至草地,就樹蔭下偷閑片刻,意殊適,然不覺頹然欲睡。矇矓間已栩栩然化莊生蝶矣。
不一時,老羊由林間躑躅而返,則見洞門大開,桌椅盡翻,床枕落地,桶破盆碎,諸色反常,而子若女亦不知所之矣,不覺驚駭欲絕。搜尋良久,一無所得,繼而悲憤間,忽聞有細聲自箱中出,呼母甚急。助而啟之出,則少子也。泫訴之,始知狼之所以食其兄弟姊妹狀。泣然者久之,返身出走,小羊隨之。
比至草地,見狼酣臥樹蔭下,鼾聲如雷。老羊於其旁細察之,見狼之胸腹間似有物於中作跳動狀。尋思良久,忽自悟曰:“苟其囫圇吞下,則我兒當猶不至即死也。”因命小羊往取針線剪刀之屬,急破狼之巨腹。迨割穿少許,一羊之首已若脫穎而出。不一時,舉相繼跳躍而出,舞於老羊之前,竟無一傷者,樂可知矣。而狼固猶未醒也。於是老羊命諸小羊至溪中尋石卵,群羊領命而往。須臾而返,得巨細石卵無數,皆以實之狼腹中,至不能再容而止。然後,老羊以針線為之縫紉,狼不覺亦不動也。
越半時許,一夢始醒,迨伸足欠身而起,則覺巨腹皤皤重而不舒,向異尋常矣。且喉間燥渴殊甚,欲就溪中覓飲,而胸腹中又覺冷硬不適,行走時互相去撞,鏗然有聲,疑為羊骨,則又不類,且胸腹滿而渴欲死,自言自語,且疑且行,不覺已至溪邊。洎探首而下,欲如常日之就飲,則已不可得矣。蓋腹中既滿貯石子,其身甚重,加之睡夢方醒,疑團滿腹,故一時立足不穩,連身倒下,斃於溪中。群羊聞聲而出,見之大快,相與歡呼曰:“今而後莫予患也已。”
譯者曰:狼性固貪。其死也,固宜然。苟無為虎作倀,助桀為虐,如司務其人者,則狼之計不得逞,即狼亦不至遽死也。
故死狼者,司務也,非羊也。雖然當司務為狼敷粉時,豈能計及將以死狼也耶?嗚呼!可不懼哉。然而若司務者,天下滔滔皆是也。
樂師
一樂師,一日出遊過一深林,林密山深,萬籟俱寂。樂師自顧踽踽,恨無同遊者,因自語曰:“苟於此間得一佳侶,聊破岑寂,豈不甚善?”言已,遂出胡琴而鼓之。弦聲清越,音聞四遠,悠悠然,頗有山鳴穀應之概。方顧望間,忽一物自叢樹中出,跳躍而前。樂師視之,狼也。意頗不樂與之俱,然狼已近前,且笑而言曰:“樂師鼓琴殊悅耳。我雖不敏,竊願學焉。特不知以為孺子可教否?”樂師曰:“苟其欲之亦殊易易,第須聽餘言,遵餘教耳。”狼曰:“今而後自當一惟先生之命是聽,若弟子之敬事其師,不敢違也。”樂師喜曰:“然則爾其從餘遊。”狼遂隨樂師以行。行數十武,忽見一橡樹於前中裂一孔,在可容拳,於是樂師顧謂狼曰:“爾苟欲從餘學,其即以爾前足並伸入此孔中,當有以教爾也。”狼果如其教而伸之入。樂師急拾一拳石,乘其不備而塞於其中,使其二足不得複出,挺然作人立狀,若將有所拱揖。然樂師謂之曰:“餘行矣,爾其在此待餘歸也。”遂行。行未幾,覺孤單寂寞如故,因又自言曰:“會當另尋一佳侶耳。”遂又取胡琴而鼓之。琴韻悠揚,與山澗流水聲若相應答,曠逸無匹,意殊自適。忽見一狐狂奔而來,樂師竊謂曰:“我亦不樂與爾群也。”而狐已昂首歎息於其前矣,曰:“美哉樂乎!我甚願亦能鼓琴也。”樂師答之曰:“爾欲學亦不難,但須聽餘言,遵餘教,未有不能者也。”狐曰:“果爾,則竊願終身執弟子禮焉。”樂師曰:“然則爾其從餘遊。”樂師遂行,而狐從之。須臾,行至一處,路殊細窄,往來僅可容一二人,兩旁雜樹無數,其枝頗長而不甚高。樂師遂止步,以右手攀其枝,按之於地,遂以右足踐之,使不得複起,而一麵以左手攀左旁之枝,使之倒,而以左足踐之。然後顧謂狐曰:“小狐,爾苟欲學鼓琴,盍以爾左足與餘,餘當有以教爾也。”狐乃伸左足就之,樂師遂以索緊縛之於左枝之上,繼而又向之索右足。至是狐雖微覺有異,然竊念師命不可違,預約尤不可違也,遂亦與之。於是樂師係之於右枝梢頭。束縛既固,劃然脫手,則左右二樹枝複向上複其原,狐已高懸於左右兩樹之間,上不在天,下不在田矣。樂師顧謂之曰:“爾其靜以俟之,餘當歸來也。”遂行。
途次,覺孤寂如故,遂又取胡琴而鼓之,且行且言曰:“安得於此間得一佳侶乎?”未幾,忽有一野兔自短樹間出。樂師見之,曰:“兔亦非我所樂侶也。”然而兔已心醉於琴韻矣,因迫前而致辭曰:“樂師之琴一何悅耳?乃爾神乎技矣,我願學之可乎?”樂師曰:“是不難也,但須聽餘言,遵餘教耳。”野兔答曰:“如肯指授,固當師事之,夫複何言?”樂師額之,遂挈兔以行。行抵一處,林木蕭疏,地甚清曠,樂師探囊出琴弦一,長逾一丈,以一端係之於樹根之上,以一端挽圈作結,加之於兔項之間,然後呼兔而詔之曰:“汝欲從餘遊,其繞樹行二十匝。”兔從之,繞樹而行。初無所苦,愈行而繩愈短,未及二十匝,兔頸已受束欲斷,遂不得動。樂師乃顧謂之曰:“爾且於此少待,餘即歸也。”遂行。
初狼之受樂師之愚也,以為是師命不可違。及久之,樂師不返,而雙足痛苦,始悟為其所給。極力掙紮,脫去羈絆,則二足業已大受夷傷,不覺怒甚,思有以報複之。舍命狂迫,大有撲殺此獠而後甘心之概。至中途,正奮力前行之際,忽聞空際大呼曰:“狼兄救我,吾蓋中樂師之計也。”狼仰視,見一狐懸於空際,兩足分縛於兩樹之間,勢將垂斃。狼遂以爪攀其枝,齕斷其索而釋之。互訴所苦,相約同往,誓複此仇。行未幾,忽見一兔亦被縛於樹間,知亦樂師之所為也。遂亦釋之而同行焉。
時樂師攜琴以行,且行且鼓。適山中有樵者,方伐木,丁丁然,遙聞琴韻悠揚,自遠而近,若與伐木之聲互成音節也者,大悅。輟所作,持斧尋聲以迎之。樂師一見,大悅曰:“今餘得良伴矣,餘所求者人也,奈之何前此者惟畜之是遇?”與樵者相見既畢,複取琴而鼓之。樵者方傾耳而聽,得意忘形,忽狼與狐、兔偕至,同奔樂師,張牙舞爪,狂撲而前,不問而可知為複仇來也。樵者急取斧禦之,始皆反奔,向林深處竄去。於是樵者攜樂師歸其廬,餉以酒食,成至好焉。
譯者曰:諺有之:寧取怨於君子,勿取怨於小人。況畜也耶?雖然出處而擇交,固處世者所宜然。然而不可者拒之可也,奈之何從而狎慝之,荼毒之?若狼,若狐,若兔之修怨於樂師,非狼、狐、兔之罪也,樂師自取之也。設非樵者,樂師其危矣。擇交而終得其人,此樂師之幸也。君子曰:“僥幸而已矣,未足以為訓。”
蝦蟆太子
上古之世,人有所欲求之即得,吾有證焉。嚐有一國王,生公主數人,皆國色也。而少者尤妍麗無儔,光豔獨絕,置於日光之下,日光亦似憐其豔而自掩其曜。古所謂閉月羞花,沉魚落雁者,不足專美於前矣。王宮左側,有茂林焉。古木森森,幽深邃密,中有曲水,回環左右。水清冽漣漪,有若醴泉。時際炎夏,溽暑方盛,少公主因翩然入林,就泉畔作暑計。覺風靜鳥寂,萬籟無聲,一人獨坐,意殊無聊。因探囊出金彈丸,頻頻向空際拋擲以自遣。偶一擲,失之太偏,搶接不及,墮地,如跳珠於草麵旋轉,坡地頗欹側,遂入水中。公主雖目見之,而無如何也。泫然久之,至於泣下。
忽聞池中有歎息聲曰:“公主何泣?為夫以公主之美,其泣也,雖石人亦將心動矣。”公主諦視之,見一蝦蟆昂首水外,數語殷殷,若自其口中出。因告之曰:“我蓋惜金彈丸誤投水中,故不覺淚盈盈下耳。”蝦蟆答之曰:“然則請毋悲,我能以原璧歸也。雖然,公主其將何以報我?”公主曰:“惟若所欲耳,金珠衣飾都所不吝,若其自擇之。”蝦蟆曰:“金珠衣飾,無所用之,非餘所欲也。所願者,公主肯以青睞加我,結為閨中密友,坐同席,食同器,更同臥起耳。公主其許我乎?苟其許之,行當入水取金丸,以獻於公主之前也。”公主默計之曰:“蕞爾幺魔,居然妄想享人世間之豔福,是真所謂癩蝦蟆想吃天鵝肉矣,一何蠢耶!我其許之,夫複何害?”因應之曰:“我但欲得金丸耳,一切惟命可也。”蝦蟆於是返身入水,少頃,口銜金丸而上,躍至池邊,吐於草上。公主見金丸,喜出望外,急攫之而遁,意將毀前約也。蝦蟆大聲追呼曰:“少待,少待!盍取我與爾借行耶?不然,我行弗能若爾之速也。”公主不之顧,狂走以去。不一時已返宮中,蝦蟆望塵弗及,不得已仍返池中,亦不之追矣。
翌日,公主方與王共據金盤而食,群臣侍於左右,忽聞庭外有聲甚怪,自遠而近,直逼寢宮之門,而呼曰:“公主開門。”公主於是離座出,啟門觀之,則蝦蟆在焉。大驚,急掩門,入坐原處,麵色灰死。王亦駭然,不知所措,問曰:“兒於門外何所見也?豈有妖物欲為厲耶?”公主驚定,移時始答曰:“非有妖物也,不過一癩蝦蟆耳。”王曰:“蝦蟆何能為?而兒若是其驚耶?”於是公主告以昨日之事,曰:“兒於林中,方坐池畔,擲金丸為嬉,不意誤落水中,惶急而泣,此蝦蟆謂能銜之出水。他無所求,但以閨中伴侶為請。夫豈有介族中物而能與人類為伴侶者?兒固漫應之。兒既得金丸,即毀約返,固不虞其竟能為厲也,安得不懼耶?”言已,複聞叩門聲,且呼曰:“公主昨既許我,今豈忘之?寧飲水而瘦,毋食言而肥也。”王聞之,顧謂女曰:“爾既許之,不可背矣。盍使之入乎?”公主不得已,親往啟扉而納之。返身而入,憎惡之色形於眉睫。而蝦蟆緊隨於後,未嚐須臾離也。公主既歸座,蝦蟆即大呼曰:“椅高,我不得登,請舉之。”公主顧而之他,若弗聞也者。王強之,始憤然取而置之於側座。蝦蟆一躍已登桌,邃據金盤而食焉。食畢,顧謂公主曰:“今當抱我入妝閣,置錦衾中與子同夢矣。”公主聞之,恚且悲,不覺淚涔涔下,心惴惴然,不知如何而後可。而王殊不謂然,竟謂之曰:“厥物雖小,既能助兒,則爾必不能棄之也。”公主不得已,強伸纖指取之,匆匆登樓,置於門側牆隅,然後揭帳解衣擁衾自臥。未幾,蝦蟆曰:“我亦困倦久矣,其速舉我至床,與爾共休息。不然,我將告諸爾父王也。”公主聞之,怒不可遏,憤然披衣起,就床前拾蝦蟆,向壁間奮力擲之,且言曰:“蠢物!今爾當閉口毋溷乃公也。”蓋公主自念用力甚猛,以為必置之死地矣。不知蝦蟆借此一擲之力,遽化作人形,望之儼然一美少年,裝束華貴,若王太子,美目頻盼,笑容可掬。向之令人恨者,至是又令人不能不羨矣。二人遂相愛悅。翌日告諸王,遂成婚焉。
先是,少年本亦一國王之子,幼是因受惡巫之愚弄,以致化為蝦蟆,投諸深淵,謂他日有美貌公主可以救之,他人無能為力也。至是前言雖驗,然已受苦不淺矣。二人既婚,太子遂欲載公主歸國,國王許之。行之日,車馬塞途。忽來一人,侍候於側,狀貌甚恭,諦視之,蓋太子之義仆夏禮也。夏禮自幼服侍太子,太子既化蝦蟆,夏禮悲憤幾絕,屢以身殉不果,繼而製鐵箍三道圍胸前,以誌終身不忘之意。比聞太子已複原形,在鄰國就婚,因遂兼程而來。比至,則太子方與公主命駕歸,遂得相見,太子以後車載之。夏禮大喜,心花怒發,不覺胸前鐵箍劃然而斷,鏗然有聲。太子聞之大驚,疑為車輪脫輻,停輪詢之,夏禮方以實告。於是太子與公主相與歎息者,再嘉其忠義,終身厚遇之。
林中三人
一人喪偶後,膝下隻一女,形影相吊,頗苦岑寂。因鄰村有某氏婦,文君新寡,遂娶之為繼室。而婦亦有一女,二女相處,遂若姊妹行焉。先是婦嚐謂女曰:“若父苟娶予,予日必以牛乳果酒供若,而以清水供我女也。”女以告父,父不能決,曰:“此事可喜,亦可憂也。”繼而於足脫一靴授女曰:“兒且以此靴掛諸牆,而注之水。其漏耶,則餘不娶矣;其不漏耶,則餘娶之耳。”女遂如教,以靴掛於牆而注水其中,水浸皮脹,孔縫都沒,水竟不漏。女以報父,父聞之,起身而前察之,果然。於是,以禮迎婦歸。
歸之日,婦果以乳供女食,以酒供女飲,而已女則清水而已。次日,則二女皆清水而已。再次日,則供己女以乳酒,而以清水給前妻女矣。且後之日,皆以此為例焉。且視之若眼中釘,頗有拔之而後快之意。蓋前妻女美而能得他人歡,己女醜而易受他人憎也。顧前女雖天生嫵媚,易動人憐,且稟性柔和,從不驕人。無如母也不諒,恨之切骨,磨之折之,無日得安,一若必欲置之死地而後快也者。女故居恒鬱鬱自嗟,實命不猶,然而逆來順受,忍氣吞聲,從未嚐稍露於辭色之間也。
一日,時際隆冬,堅冰遍地,風雪滿天,婦竟剪紙作衣。衣成,命前女脫常服而衣紙衣焉。並授之以巨筐,使入林深處覓黑山果,且囑之曰:“予思此物久矣,其速去,毋違也。”女聞之,婉轉其辭而訴曰:“此物生於春,敗於秋,至冬令則已無遺類矣。且也地麵凝冰,枝頭壓雪,人之擁重裘而出門者,猶有冷風刮麵,吹氣成冰之患。若兒則薄紙一身,其不為猛雪狂風吹成片片,作蝴蝶飛者幾希矣。若然,則兒之肌膚不將從此寸裂耶?”言未畢,婦厲聲叱之曰:“速去,毋多言。不得滿籃黑果,不必歸來相見也。”隨手授以幹硬麵包一小片,曰:“此足夠若一日之糧矣。”於是推之出門,閉關而入,竊喜曰:“此番不死於寒,亦當死之於饑,從此當不複再至我目前矣。”
女不得已,忍寒前行,滿目蒼涼,第見白雪漫地,求一寸青草而不可得。女既求山果不獲,不敢空歸,仍彳亍前行。行之既久,忽於林中隱約見草屋一所,就而窺之,內中隱約若有三人,狀類侏儒,而貌甚奇古。因擬叩門而入,借問時候,且可藉此少避風雪,而心中又惴惴焉不敢遽叩。躊躇半晌,始微叩之,即聞門內有呼入聲。遂推門步入,坐爐旁烤火,並就所攜籃中取麵餅而充饑焉。顧女已猶未及入口,而三人中忽有一人遽向之索取焉。時女雖饑寒交迫,而毫無難色,竟分其半以與之。其人因問曰:“嚴寒若此,而爾乃衣衫單薄,孤身入林,其將何為耶?”女作而答曰:“我蓋奉繼母之命,至此求黑山果者,非滿此筐不敢歸也。”三人聞之,皆不語矣。女食畢,授以掃具曰:“爾且至後門外掃積雪也。”女即起身持帚而往。迨女既去,三人遂互相議論焉。其一曰:“此女美而且賢,予以後福何如?在我第欲其愈長愈美而已。”其二則曰:“我欲餉以奇寶,使黃金自其口中出。”其三曰:“我則欲其與王子成眷屬也。”時女方奉命於後門外掃雪開徑,勤奮備至。乃未幾,女舉帚間忽見累累然熟果滿地,皆作深紅色,鮮豔奪目。女大喜過望,急以盛之於筐,至滿而止。遂攜之出,向三人道達謝悃,然後行握手禮,告辭而退,忽忽遄歸,蓋亟欲獻後母也。詎抵家,天已昏黑。因入門,即問晚安。女方啟口間,一餅金已燦燦然自女之口中出,墜落於地,鏗然有聲。婦見之,貽愕良久,莫明其所以然。女乃緬述林中所遇,狀以告之。而每一發聲,口中必有片金墜落於地,鏗鏘可聽。故不一時,室中光彩燦爛,黃金遍地矣。
而婦之女見之嫉之甚,因謂之曰:“今而後我姊黃金滿腹,取之不盡,用之不竭,從此大可驕人矣。”遂私請於婦,詰朝亦欲入林采果焉。婦不之許,曰:“風物淒緊,兒何苦向冰天雪地中尋生活耶?”女不聽。婦不得已,乃許之。翌日,竟擁狐裘裹餅餌而出,徑至林中。果見草屋一所,中有三人,乃不問是曾相識與否,昂然直入,坐爐旁,出餅餌,任意大嚼。迨三人中一人欲向之索少許,則曰:“我已食且不足,又安有餘者餉若耶?”食如故,食畢乃止。於是又一人謂之曰:“牆隅有掃具在,若可取之至後門外掃積雪也。”女答之曰:“若可自為之,我非若之牌也。”其人大怒,抽身將起,女始懼,即取帚往後行。三人見其去,遂亦互相議論焉。其一曰:“斯人悍而妒,不可以善遇之,我將使其愈長而愈醜也。”其二曰:“我將以蟾蜍貽之,使彼每一啟口,即脫然而出也。”其三曰:“斯人亦不得其死。”言畢,相與鼓掌,倏忽不見。而女不知也,方持帚掃雪,意在得果,乃俄延久之,毫無所獲。大失所望,遂憤然不複耐,即棄帚循原道而歸。比返見母,亟欲訴厥所遇狀,則甫一啟口,即有一蟾蜍突然自口中出。再啟再出,愈聚愈眾。室中蠢蠢更無隙地,人皆憎惡之。從此女遂不理於人。
而前女年歲愈增而風姿愈美,月貌花容,殆罕倫比。雖粗服亂頭,終不能掩其媚也。而繼母之所以虐待之者,亦較前愈甚焉。一日清晨,天大寒,婦方揚湯煮棉紗,俄而喚前女至,以紗置其肩,並授以斧,使就門前溪水中而浣之。時天氣凝凍,溪水成冰,故需斧以鑿之也。女固未有不從者,領命而往,鑿冰取洞而就浣焉。手僵欲裂,寒氣砭骨,其苦狀可想矣。俄聞車聲轔轔自遠而近,從者顯赫。一美少年,冠服如王者,端默拱坐於上,皎若玉樹臨風。驅車過溪,瞥見女浣紗,光豔奪目,恍若天人,雖西子當年不過是也。王大奇之,因停輦而詢之曰:“天寒袖薄,女孩兒家一何自苦乃爾?”女起身斂容而答曰:“貧家女不得不爾耳。”王聞之憐惜殊甚,以為如此麗質乃執斯役,亦太負造物之生成矣。因問女曰:“願與孤同車否?”女答曰:“願甚。”蓋女備受淩虐,苦不勝言,欲脫母若妹之羈絆也久矣,第求之不得其會耳。至是大喜,遂登油璧草,與王載馳載驅,並駕回宮。乃擇日以王者製,舉大婚禮焉。蓋亦林中三人之所預言者也。女至是貴為王後,置身青雲矣。越年餘,後舉一子,王甚鍾愛之,故於後益寵禮有加焉。
初女之去也,其家人舉不知其所之。其父聞而恚甚,雖怨其妻之虐,而亦無如之何也。而婦若女聞之輒大快,以為從此拔去眼中釘矣。繼而聞女得奇遇,驟大貴,殊豔羨之。屢欲挈女往省,父固逆知其無好意,故屢止之。一日,遽挈女不別而行,既至宮中,後引母以見王。王命厚待之,令居別室少住再去。婦若女遂亦安之。一日,王以事早出,左右皆從焉。後時猶未起,寢宮內闃焉無一人。婦與女忽潛入,一按首,一按足,二人遽捉後起,舁之出,推窗而擲之。窗之外故一池,後因被溺焉。於是婦與己女謀,以錦衾覆女,使臥而代之。及夜,王始還宮,欲有所言,則婦啟之曰:“後方入黑甜,毋驚其好夢也。”王乃止。詰朝見女狀貌惡劣,向非昔比,大驚問之,則每有所對,口中必有一蟾蜍出,非若向者燦燦然之黃物矣。方駭愕間,婦已推門入,偽作不知狀。俄而以言慰藉之曰:“王請弗驚,翌日當可複原也。”王遂舍之而出,鬱鬱不樂。
是夜,王之從人忽聞窗外水中潺潺有聲,推窗望之,月光下瞥見一物,如鴨狀,跋往報來遊泳池中,隱約間似聞作人聲,問曰:“王其寢乎?抑猶醒也?”從人不敢答。俄又問曰:“爾既見我何不答?”從人大駭,不知所措,囁嚅對之曰:“寢久矣。”曰:“太子何在?”曰:“在搖籃中。”言畢,忽見厥物猛然一躍,登岸倏化人形,行走如飛,徑至太子臥處,懷而乳之。俄而複置籃中,搖而蕩之。太子既睡,遂出,一躍入池,複化為鴨。次夜複然,如是者三次。從人皆見之而不敢泄。至第三次,鴨忽謂從人曰:“速請王以佩劍來舞於我頂上者三。”從人將命去,王果佩劍疾馳至,就其頂揮劍而舞,盤旋再三。舞畢,忽見後已立於其前,聲容笑貌猶如前日也。笑語相慰,攜手同入,於是王匿後於太子臥室中。蓋越日,適為太子領聖洗之期也。禮既成,王乃命拘婦前而詔之曰:“譬有人焉,出他人於被中而投諸水,當獲何罪?”婦答曰:“若然,則劍樹刀山不足蔽其辜也。”王曰:“然則爾之罪,爾自定之矣。”立命左右製木桶二,形若銅鼓,然四麵皆置銳釘,欲將婦若女遞去衣裳,赤身置桶中而蓋之,然後使人異至高山之巔,使轆轤而下,滾入水中以死之。後聞之意良不忍,跪而哀求,繼之以泣。王遂為之動容,命赦之。即日逐出國門。
譯者曰:上下數千年,縱橫幾萬裏,環地球中子女之遭繼母之荼毒者不知凡幾。蓋狠心辣手至某氏婦,而可謂極矣。使無如林中三人者於冥冥中播弄之,則充其惡不知將伊於胡底也。我於以見東西古今人之情性如出一轍,初無二致也。然而奇矣。
狼負鶴德
一狼一日吞物,誤以骨梗咽喉間,無計使出,窘不可言,因懸重賞以待善醫者。無何,一鶴忽自空際回旋而下,效毛遂之自薦。狼大喜,張口就之。鶴以長喙啄骨,骨出而疾愈矣。迨鶴向索所懸賞,則狼應之曰:“汝幾見有物一入狼口,而複能出之者耶?今此骨已入我口而複出之者,惟厚汝故耳,複何謝為!”鶴遂飛去。
十二兄弟
昔有一王者,得丈夫子十二人,皆聰俊少年也。然諸兄弟雖友於甚篤,而鬱鬱不甚快樂。蓋王嚐言於後曰:“今雖有丈夫子十二人,他日苟得舉一女子,則諸子皆當死,惟女獨繼王位,臨禦一國,富貴尊榮,他人不得而有也。”故衣衾棺槨十二具,皆已置備密室,扃而鎖之。設一旦而生女,則諸子皆不得其死。雖然王有此備,惟後知之,他人初不之知也。後固最愛少子,以年少故,終日與母後俱,名曰彭才明。彭才明一日見母後戚戚然憂形於色,堅詢其故,後不得已,私告之,並開密室而示之棺。於是相對而泣,慘然幾不能成聲。繼而子反慰之曰:“母後其毋悲。兒等既知之,當有以避之也。”後聞之,猛然悟曰:“予既孕,行將娩矣。爾等不如往深山中林木深處以藏之。使予所生者子,則當懸白旗於宮樓之上,則爾等仍可怛然返也;使旗而紅也,則得女矣,爾等宜各遠走,以求自全。”計劃既定,乃呼諸兒而一一告之。且曰:“予將早夜禱之於天,使爾等無饑寒炎渴之憂也。”遂相與號啕而別,潛避山中。
既至,十二人每日以次,輪流猱升樹巔而瞭望焉。越十一日,輪及彭才明,方於高處徘徊瞻眺間,忽睹紅幟高飄,臨風招展,不覺驚惶無措,身幾顛墜,乃急奔諸兄而告之曰:“母後已產女,我等死期至矣。”於是相顧愀然,不禁大慟。繼而諸人愈思愈悲,愈悲愈憤,慨然怒曰:“夫以一女子之故,致我等皆不得自保其生命,縱偷生苟活,亦既有家難奔矣。是可忍,孰不可忍耶?”因相率而誓曰:“使我等長此終古,永為野人,終身不與人世間相通,則亦已耳;苟我等而猶得與女子相見也,則所見之第一人,莫論其為誰何,我等當戮力共殺之,以聊舒今日之恨也。”誓畢,然後互商避之之方,則舍遠奔無他法,遂相率連袂以行。
亡何,行至一處,林木蕭疏,寂然無人蹤跡之。得草屋一所,審視其中,桌椅雜物位置井然,駭然莫測其故。繼而相與自慰曰:“此殆蒼蒼者天憫吾等之遇而特賜之也。”遂謀於此而家焉。居數日,了無他異,亦從無主者過問焉,遂亦安之。恍入世外桃源,不思他往矣。惟兄弟數人群居終日,無所事事,所帶糧亦漸告罄,於是削竹為箭,共謀射獵,分頭四出,至食方歸。遂習為常事焉。彭才明以年稚故,不甚外出,惟門內事悉以主之。顧諸人所獲者,如獐、貓、鹿、兔、山雞、野雀之類,不一而足。他若花果、樹實、稻粱、菽麥之得於深山窮穀中者,皆堪供食。故兄弟怡怡,殊無所苦,不啻無懷、葛天之民也。
山中無曆日,寒盡不知年,蓋已自忘幾易春秋矣。是時,後所生之女已十歲,風姿綽約,性情溫婉,額上常戴金星一顆,光芒四射,衣飾亦複華麗,不同凡豔也。一日清晨,偶於後之衣櫥中得童子衣十二襲,自小而大,次序迭然,異而詢之於後。後歎息移時,泫然答曰:“汝有兄十二人,此其物也。”女大驚曰:“兒有兄十二人之多耶?今何在也?何以兒生平未嚐得見,抑且未之前聞耶?”後曰:“彼等遨遊天下,四海為家,出亡以來十載於茲矣,從未得片紙隻字,又安從而得其蹤跡哉!雖然,上蒼必知之。”言已,攜之至密室,而示之以棺,並告以乃兄出亡之故。言次,淚下如雨,哀不自勝。女轉慰之曰:“母後請釋悲,見當出外尋之以歸也。”遂轉身入後之寢宮,啟衣櫥,取衣十二襲,裹之攜以俱行。後阻之不聽,拂袖徑去。
出城以後,路徑皆非素識,亦不辨東西南朔,獨行踽踽,且行且歇。既而得一茂林,窺其深處,清曠幽寂,人跡殊鮮。信步以入,第聞猿聲、鶴唳、鳥語、鹿鳴而已,勇往之心頓為少減。然一日之間,迤邐而行,已盡數十裏。漸見暮色暝漠,夕陽在山,饑渴困乏,一時交至。而四顧茫然,不見人跡,頗萌悔意,繼之以懼。然已進退維穀,無可如何矣。方徬徨間,遙見燈光如星,自一草屋中出,遂奮力前行,循其光以去。既至,叩其柴扉,一少年聞聲啟門而出,見女華服盛妝,豔絕人寰,額上金星益覺燦然耀目。眙愕良久,莫測其所從來,因問之曰:“汝固何人?黃夜至此,意將何為?”女答之曰:“我王女也。因胞兄十二人嚐以我一人之故,鹹相率出亡,一去不返,故不自揣量,單身而來,竊願求之以歸。天之涯地之角,艱險所不辭也。惟弱女子生長宮廷,未慣霜露,出門茫茫,不意至此。頃見燈光,循路而來,得假一夕,聊免虎狼之患,於願足矣。其他非所敢請也。”又問“背負何物?”曰:“此我十二兄之故衣,將以作證據者也。”語至此,少年泫然泣曰:“我即汝之第十二兄彭才明也。”女聞之,一時悲喜交集,相抱而號。哭罷,複相與接吻,以示親愛。既而彭才明出茶酒果餌以餉其妹,而女亦困乏饑餓已極,即坐而享之。彭才明忽憶及前誓,因私度曰:“苟吾諸兄欲踐前約,則今日當置吾妹於死地,若欲勉強背盟,則我等之自由權將以一女子之故而化為烏有矣。”遂具以告之於女。女聞之絕無難色,慨然曰:“會當以一死保全兄等固有之權耳,必不貽兄等以食言之累也。”彭才明心本不忍,聞女此言,益覺淒然不樂。尋思良久,乃囑女暫匿隔室,且弗與諸兄相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