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深情難相守(1 / 3)

世界上用來形容幸福的語言總嫌貧乏,歡樂的光陰是騰駕的雲霧,輕盈溫軟,讓人醺醺然、昏昏然,隻可惜行走得太快,手裏抓不住,又苦青春的短。

私 房

1

鹹豐六年,英軍攻打廣州,炮火隆隆,十三行商館區徹底燒毀。

曾經何等顯赫繁盛風光的西關大屋、旺鋪樓館轉眼就成廢墟,周家的綢緞莊也在其中。

一架青布箱籠馬車,能搶出多少家產,在倉皇逃亡的路上,阿四不斷回首,失地在火光熊熊裏,她歎口氣,眼淚濺在襟上:“小姐,這回啊,咱們可什麼都沒了。”

周大奶奶楚秀笑了一下,她溫柔地望望背後的車廂,那裏穩穩坐著三個紅木箱子,從大到小,黃燦燦的銅鎖墜著,偶爾隨車馬的顛簸輕輕搖晃。

“行了,有這三個箱子,什麼都會有了。”

阿四不解:“小姐,我跟了你十年,你從沒當麵開過箱子,難道裏麵裝的全是金元寶不成?”

楚秀搖頭笑:“金元寶固然好,可這逃荒的路上,未必能換得一碗白粥。”她輕輕掀起布簾,路旁有三五逃難的人群,一對布衣荊釵的夫婦攙扶著坐下,楚秀眼神暗了暗:“也未必換得有情人——一句貼心的話。”

阿四歎氣:“你又何必再想少爺,他們說他昨日就出城了,足足五輛大車,那邊的狐狸精就坐他身邊,有難時他可曾記起你來?”

楚秀半晌不答,伸手撫著最小的箱子,好像在撫著愛人的背。

“什麼都會有,這箱子,有吃的,有銀子,還有少爺的恩情。”

阿四瞪了兩隻眼,聽不懂說什麼,手掌用了力氣,使勁拍拍箱子。

楚秀隻低低地呢喃:“我會讓他回來,是時候讓他回來了。”

2

楚秀不大記得那天的情景,她是後來聽周雲湘說的,他說的時候,在沉沉枕畔,在昏昏燈下,新婚燕爾之際,如膠似漆之時,他的眼神又迷離又纏人,他熱熱的鼻息一浪浪的,惹慌了她的耳朵。

關於他第一次見她。

十五年前的暮夏,包過了粽子賽過了龍舟,所有的女孩子都一下子忙起來。西關的舊俗,七月初七乞巧節,是待嫁女兒的節日,女孩子們早早地就躲在家裏,日日夜夜雙手不停。實木家具、綾羅衣裳這些縮微的小玩意兒,她們都能全套地做出來。等到七月初一這天,千家門戶次第開,門官廳的木雕屏風撤去,長長的八仙桌上,擺滿了姑娘們的巧手之作,街坊鄰居可登堂入室,品評誰家姑娘心靈手巧,就連路過的街外人,也能站在趟攏門後,蹺起腳跟張望張望。

周家大少爺雲湘是不會錯過這個熱鬧的。

他每天去綢緞莊上轉轉,就街街巷巷去鑽。

那天是七月初六,周雲湘走到繡衣坊,眼睛漫漫遊地一家家看過去,忽然他停住了。

這戶人家靜悄悄的,隻掩著齊腰的四扇腳門,朱紅色的腳門畫著五彩的“喜上眉梢”圖,廳裏的桌上,擺著一套惟妙惟肖的紅木廳房家具,月洞架子床,雕花小妝奩,桌子椅子,每個細節都精致無比,周雲湘驚歎,這是他看過的最巧的手藝。

誰家的女子如此聰慧?或者,這聰慧的女子長得如何樣貌。

他的傾慕裏帶著好奇,好奇裏夾了期待,竟悄悄順著屋牆尋去,有扇窗掩著,紅藍色的滿洲窗玻璃後,隱隱聽到一個年輕柔婉的女聲:“阿娘,我先把油甘子擺到廳上拜七姐。”

周雲湘忙拐回大門,探頭望去,那女子已經放下果盤轉身離去了,眼裏隻看到她的背影,淡紅色的衫裙,輕盈得像朵小雲,又嫋嫋得像陣暖煙。

周雲湘驀地動了相思。

回來他就四方打聽,得知那是一戶老主顧,南海文舉人府上,文家最小的千金,十六歲,嫋娜伶俐,她的名字叫,文楚秀。

3

楚秀倒是記得第一次見他。

那是秋風起的天氣,要做換季的衣裳,家裏的女眷們一起集在廳上,周家綢緞莊每次都派上幾個夥計,扛來最新花式顏色的絲綢,看中了即時剪下,不合心再回去換,殷勤周到。

這次來的夥計,有一個不大一樣,他走在最後麵,肩膀寬寬的,一束束的絲綢把別人的腰壓得彎彎的,獨那人腰板直直,眼神活亮,他扛的那束絲綢,是淡荷花色,格外嬌嫩柔婉,姨娘姊妹們眼尖,一起擁了上去。

楚秀無暇看綢料,她忙著給夥計們發賞錢。她素來體諒底下人不容易,因此賞賜也豐厚,夥計們討了賞錢都稱謝不迭,隻有那人,不伸出手來,反而望著她低聲地求:“小姐要是真心賞我,就賞我一件你親手做的小玩意吧。”

“放肆。”楚秀的臉紅,不隻為他要的唐突,還有他的眼,那麼灼灼地亮亮地看過來。

姨娘在一邊笑道:“這小廝真是想蒙了心啊,你說說,你有什麼本事,也配討咱們小姐的玩意?”

那人也不害怕,聲音朗朗地說:“小人縱有文才武略,在這胭脂陣前也無甚用處,不如就眼前所有吧。”

言畢他抱了手臂,向楚秀上下打量來,又在她身前身後兜一個圈子,轉身抓起那束荷花色絲綢,霍的一聲拋出去,滑絲絲地鋪開丈來長,他身手敏捷利落,兩手刺刺地幾下撕扯,眾人隻覺眼前一片繚亂,他已經把幾幅手裁的綢料恭敬地捧在手上。

“不才為小姐手裁一幅襖麵,不成敬意。”

姨娘愣了愣,罵道:“你這奴才,糟蹋了好好的料子,我要報以周老爺知曉,重重罰你!”

那人置若罔聞,隻一心看著楚秀:“小姐的好針線,定不會負我的好料子。”言畢,笑一笑,把手裏的衣料放在桌上,抖抖衣襟,揚長出去。

姨娘氣急,連連審問餘下夥計那人的名字,夥計們隻偷笑不語。

楚秀一邊悄悄地把桌上的衣料收起來。

絲綢涼滑的感覺,細膩至指尖,繚繞著不去,許久。

4

中秋過後陸續有媒人登門。

父親開明,把提親帖子與楚秀挑揀,貴有東山知府的陳公子,富有西關豪商的林少爺,十三行的周家綢緞莊,算遜了幾籌,念著老主顧的交情,攀附攀附。

楚秀推開窗子,月亮在鐵窗花裏。

她輕輕歎了聲氣,女兒是要嫁人的,天經地義,縱然父親寵她,能揀的也是家族門麵,她看到家族門麵,或顯赫或威武,如朱紅大門前的石獅子,可是啊,她如何能看到裏麵的那個人?

深閨女兒,還不曾為誰動情,白白的卻牽絆著縷縷不甘。

楚秀又拾起針線,那人手裁的綢料,她幾乎完工,每行針線都會綴出一個驚歎,那的確是她的衣服,袖子衣襟,長短合度,就是上海師傅的尺子都會走眼,但是那人,那人竟然裁度得這麼巧妙合適。

這令她不安許久,盡管她未必明白,這不安的奧妙。

然而女兒是要嫁的,選誰都是一場反悔不得的下注。

文楚秀選了周家綢緞莊的帖子。她的理由乖巧體貼,離娘家近,探視回省方便,老主顧底細清楚,下嫁過去也不怕他們欺負。

而且啊,她悄悄地對姨娘耳語,姐妹娘們以後做新衣服,總有最新正最漂亮的料子。

大婚的日子在臘月裏,嫡親的姊妹們都過來幫楚秀趕製嫁衣,女孩子們坐在暖爐邊,手和嘴都不閑著,嘻嘻哈哈就過去了大段的辰光。

這會兒楚秀笑得熱了,脫了夾襖,露出貼身的荷花色緊腰小襖。

有人叫了:“好漂亮的襖子,哪家的手藝啊?”

楚秀忽地便臉紅了。

不知是誰嗤地笑出聲來:“笨腦筋,這不是周家送綢緞的小廝光手裁的嗎?妹妹什麼時候藏了起來?”

眾人一起笑她:“難怪巴巴地要嫁去周家,敢情早受了聘禮。”

楚秀又羞又惱,握了拳頭作勢打去,屋裏嬌叱嬉笑一片。

是不是呢?她偶爾乍現的一個念頭會是,選擇周家,也許就有了再見的機會,再見到,那個人。

5

楚秀再見到那個人。

再見到那個人竟然是這樣的辰景,這是她做夢也想不到的。

暗暗的紅蓋頭被誰輕輕挑起,怕那突然的光線,她低下頭閃避。

她的新郎站在麵前,斜斜眼角,就看見他滾鑲著花邊的瀟灑衣擺。

楚秀的心突然很慌。

“小姐,別來無恙,你還欠我一件小玩意呢?”這是新郎的第一句話。

楚秀匆匆抬起頭,嗬,紅燭曖昧的影子下,那係著紅花插著彩翎的、笑吟吟的男子,竟是當日官廳上手裁討賞放肆張揚的那個人。

那個人她一直記得,每每想起,剪不斷,理還亂,現在好了,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的,近在眼前——那個人是她的相公,是她的終身,她的。

楚秀的雙頰,深深地紅下去。

世界上用來形容幸福的語言總嫌貧乏,歡樂的光陰是騰駕的雲霧,輕盈溫軟,讓人醺醺然、昏昏然,隻可惜行走得太快,手裏抓不住,又苦青春的短。

楚秀隻記得那是幸福的日子,十五年的塵埃裏回頭看,那是一種朦朧溫暖舒坦的光,許多恩愛的細節融在那光裏,她也許記不全,但是能感覺到。

那時,周雲湘對她真的很好。

他每日裏黏著她,好像糖黐豆,在莊上辦事,一天要跑上十幾個來回,跑回家喝茶吃點心換褂子,卻是一溜煙跑到後院,風火火地推開門,一路娘子娘子地叫著,讓阿四這些丫頭偷笑。

待到了眼前,又突然傻嗬嗬地笑著無話,隻是掏出一枚別致的鑲鑽戒指,或是一串光潔的明珠,一邊握她的手,一邊貼著掌心放上去:“給你玩著解悶。”

那些珠寶首飾,到手裏都是溫熱的,微微帶著汗濕,想他是怎樣一路攥著護著緊張著,好像揣著一顆心。

最難為的是小別,周雲湘的船上蘇州,最快也要半月往返。這次第,獨上高樓,斜暉脈脈,相思的淚也是暖暖的。

獨守空房的時候,百無聊賴,思念難遣,楚秀就把周雲湘給的珠寶首飾,插了滿頭,鏡子裏無比華美的自己。

太多了,她感歎,既幸福,又不安。

鐵窗花外的月亮滿了又減,人生哪能夜夜月圓,楚秀在最幸福的時候,突然有種惴惴的恐慌。

如果有一天——

她不敢想。

6

婚後日子清閑,周雲湘又讚賞有加,楚秀便做了許多小玩意,家私器具,衣服鞋襪,自然是逼真惟妙至極。

這些都成了周雲湘的珍藏,他專門請木工打製了一個陳列櫃子,放在官廳上,楚秀的作品供奉在上頭。手持杯酒,細細賞玩,是周雲湘每晚的樂事。

其中他最愛的是一套微型寢室木器,這是他從蘇州帶回來的千年酸枝木,央楚秀依照他倆的臥房布置所造,不僅風格香豔旖旎,而且精巧到連帳子的鴛鴦戲水刺繡,也精微細致。

周雲湘笑道:“要是能把娘子也造成一個小小的寶貝,隨身帶著不離不棄,該解我多少相思之苦啊。”

楚秀又是兩頰飛紅:“真是胡說八道。”

那時候,周家的生意越做越大,周雲湘常隨商船北上,家翁媼年高體邁,楚秀也出來幫忙操持家務。

楚秀當家,庫房廚房都勤走動,半個月下來,她有了新發現。

每天黃昏的時候,李管家的侄子福生都趕著一輛大車等在後門外,廚房的潲水剩飯足足有四大桶。楚秀忍了惡臭,掀開蓋子看,白花花的米飯油汪汪的湯水,都是當日家裏吃不完倒掉的。

楚秀嫌太浪費,李管家卻振振有詞,大家子有大家子的排場,也不缺這一點,慣例下來的,縮手縮腳地反叫底下人看不起。

既然這樣,她也隻好笑笑算了,但心裏卻隱隱忡忡的,常將有日思無日,莫待無時恨有時,她時常有那種不安感,太多了,太過了,如果有一天——

楚秀唯願這是杞人憂天,也許吧,周家的人氣好得很,官家太太們訂的各式絲綢布料,十三行的洋人成匹成匹地進貨裝船,不用說每天還有那麼多來巴結的鄉下親戚。

也真夠她忙的。

就說這天大早,順德鄉下的孫德忠就送了幾條好木材,說是防水防腐的雲檀紅木,周太太說留給楚秀做玩意兒,楚秀笑:“現在哪裏還有工夫做玩意兒,家裏的事情還忙不完呢。”

阿四在一旁打趣:“少奶奶也是沒工夫,也是沒心思,少爺出門都快一個月了,不知做給誰看。”

楚秀咬唇恨道:“這丫頭真讓我寵大了,改天有空,不請你吃頓竹筍肉片怎成?”

一家子女眷哈哈樂著,這時有人來報,外麵有個洋人想進來賣東西。

周太太愛熱鬧,知道洋人手裏常有好玩的東西,忙喚進來。

進來的洋人能說一口流利的官話,他的皮箱裏真帶著不少洋貨,自鳴鍾、玻璃鏡、音樂盒、望遠鏡,大家新奇地擺弄著,周太太看中了自鳴鍾,姨太太喜歡那隻蛋圓形的玻璃鏡,楚秀睜大眼睛看著音樂盒上會轉的小人。

阿四拿銀子上來講價錢,卻見那洋人癡癡地盯著陳列櫃裏那套,千年酸枝木微型寢室木器。

“我要這個,拿這些,全部都給你們,換。”洋人熱切地說。

見眾人不答,又忙忙地在身上搜,黃銅煙鬥啊,雕花指環啊,銀亮亮的硬幣啊,一股腦地堆在箱子裏,雙手推過去。

楚秀輕輕搖頭。

眾人笑了,周太太帶頭把自鳴鍾放回去,道:“那是我家少爺的寶貝,你想都不要想,要是他回來找不見,非得掀了這屋子不可。”

楚秀臉上微紅。

洋人還想力爭,周太太已吩咐送客。

7

想不到午後那洋人還賴在門口。

他扯著嗓子喊:“還有一個寶貝,女人不要錯過!還有一個寶貝,女人不要錯過!”

周太太午睡未醒,楚秀怕他聒噪,急急步出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