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還是走吧,我們什麼寶貝都不換,你要是還賴著,我就報官了。”
“我還有一件寶貝,你一定感興趣!”那洋人眼珠亮瑩瑩地緊盯住她,“少奶奶,你這麼美麗,少爺一定很喜歡你。你別生氣,讓我說完,可是你不會永遠美麗,你會衰老,像一朵玫瑰凋落,那時候少爺還會喜歡一朵凋落的玫瑰嗎?”
楚秀心裏一動,不由自主地聽下去。
“我有一件寶貝,它價值連城,愛人的愛情,是無價的,你拿那套木器跟我換,我的寶貝幫你留住愛情。”洋人的手放在胸前的口袋裏。
楚秀遲疑著,終於向前邁了一步。
黃昏的時候廳裏很暗,西沉的太陽,斜斜射進一些沉靜溫柔的金光,楚秀望著空空的陳列櫃,心裏惴惴地空落,又隱隱有些欣喜。
有不知名的細蟲,嚶嚶地在眼前飛著,楚秀也不知抬抬手趕了。
她立了片刻,吩咐阿四:“孫德忠那幾條木材,我要做三個箱子,明天你去舊豆欄,找那張木匠來。”
阿四記得,張木匠做好的三個箱子,搬進楚秀寢室的小內間,從大到小依次,暗暗地靠北牆坐著,三個箱子都上鎖,黃燦燦的銅鎖,隱約的光芒。
然後楚秀合上門,嘀嗒又是一把鎖。
鑰匙都在她一個人手上,平日裏就垂在衣襟擺子下,走起路來風生細細,叮咚作響。
這些都是周雲湘所不知情的,他也無暇關注,風塵仆仆回來,滿腹的相思不及訴,先被打斷,陳列櫃上的寶貝,竟然換成了一座假山玉雕。
任何的解釋都是無力的,賣給洋人,缺銀子花嗎?就算是,怎麼可以動它,她不知道這是他的心頭之愛嗎?她不知道那是他們私隱的快樂和秘密嗎?或者是,她根本就不上心?
周雲湘的興致大減,可是看見她楚楚的樣子又不禁心軟,小別的甜蜜很快衝淡了他的不痛快,卻總衝不幹淨。
不知這便是,子夜變歌的第一個弦音。
8
更讓周雲湘費解的是,楚秀與往日的不同。
對他的熱情和愛戀,她回避、婉拒甚至冷淡,很多時候。
春日桃花開在小軒窗外,她在鏡前梳妝,周雲湘笑嘻嘻地攜了炭筆為她畫眉,從前她是如何笑眯眯地低眉垂首由他,還常常誇他的顏色濃淡正好,現在她不,端凝地閃開臉:“相公忙你的正事去吧——”
初夏晚風習習,她在燈下針線。莊裏有新上市的鮮荔枝,周雲湘親自挑了最大最紅的一束,興衝衝地帶回房裏,洗了手親自剝給她吃。從前她一定是嬌憨地含在口裏,眼波脈脈動人,可現在,她淡然搖搖頭:“剛吃了飯,這陣子什麼也吃不下了。”
端午五月賽龍舟,早就約好攜手去泮塘觀看,順便求求仁威廟的香火,可那天備好了車馬,楚秀又說不想去,又不要周雲湘在身邊陪,別別扭扭的,把人的情緒搞得也不爽快。
還有那些,窗前月下掙脫開的手,鴛鴦帳裏轉過去的身,喁喁私語前的一聲不發,灼灼目光下的清淡如水。
她好像一心一意地要讓他的愛,無從下手,也無處收留。
白白地無法消受的恩愛,這麼多這麼熱,她不收受,就像那晚她不吃他剝的荔枝,那麼殷勤地送到唇邊的,瑩白如雪的荔枝肉,她都可以硬著心腸說:“這陣子什麼也吃不下。”
周雲湘不知自己做錯了什麼,終於有些灰心,閨閣不再溫柔,就和些西關富少喝茶看戲玩樂度日。
終於有一天,他們在五柳樓聚談,張媒婆又帶了新鮮的女子,這些家貧的女子總會來各式茶樓碰碰運氣,能被人看中收了偏房就是最大的福氣,然而能入眼的總是不多。
這天例外,張媒婆曼聲道:“這是小月,年方十六。小月,快給少爺們請安。”
周雲湘從一杯茶的氤氳裏款款抬起頭,漫不經心地看了一眼,再沒移開。
就是那個把周雲湘從楚秀身邊帶走,在淮揚巷造了大屋藏嬌生子,把周家財產統統轉移給外家兄弟,整整十年不許他回來一日的,那個小月。
就是那個小月,就是那天。
9
馬車一個趔趄停住,楚秀冷不丁一下醒來,十年,昨天種種,白光一閃,劃過眼前。
陳村到了,這裏有周家的幾間舊屋,前兩年有佃戶打理得幹淨妥當,現在兵荒馬亂,村子裏的人七零八落的,屋前野草及膝,驚起一隻飛雀。
阿四、車夫幾個拔草開路,打水衝洗,楚秀傍著門框,踮了腳跟朝遠方張望,他不在這裏,怎麼會?朝南行隻有此處是歸宿,他提早出發,難道還沒到嗎?
這時阿四近旁道:“小姐,村子裏找不到吃食,戶戶家家的米缸都是空的。”
楚秀笑了:“嗬,我倒把這個忘了,趕了這麼長的路,也餓壞了,把灶頭的火架上,煮一鍋米飯來。”
阿四皺著眉頭不動。
楚秀笑著,低頭擷起裙邊的鑰匙,向最大的箱子走來。
最大的紅木箱子,打開來,竟然是滿滿的一箱子白米。
阿四驚叫:“小姐你幾時私藏了這麼多的米啊?”
“都是從大家口裏省下的,早年他家每天倒掉許多剩飯,讓人見了可惜,”楚秀道,“於是每日我便從淘米簍子裏留出一小袋,倒進這箱子,一餐少吃一口,誰也不留意的,日積月累,也攢了這麼多,總想著有天或可解不時之需,想不到今日逃荒竟然救了咱們。”
阿四道:“難怪你總教我們什麼‘常將有日思無日’,難道你一早料到今日,那邊還有兩個箱子,莫非裝的是雞鴨魚肉不成?”
楚秀道:“我就知道你是貪饞,要是餓了,還不快快去煮飯來吃?”
阿四這才淘米煮飯去了。
日頭將落時分,才有人衝衝撞撞地跑來報信,說周雲湘正暈在村口呢。
原來那日周雲湘的五輛大車,才過野梅嶺就被人劫了兩次,第一夥賊人把錢財搶了,車馬也扣了,一家人落魄狼狽,驚魂不已,沒走出二裏路,又遇了第二夥賊,認得他們是西關富戶,怎肯罷休,索性扣了一家老小,獨放周雲湘一個,令他三日內籌得三千兩銀子上來贖人。周雲湘不敢回城,隻得往前走,這晚好不容易到了陳村村口,又饑又困,腳底一軟就倒下了。
10
劫後重逢,唏噓的竟是此時此境。
楚秀捧著一碗白粥,一口口地親手喂他,周雲湘隻是垂著眼簾急急吞著。他當然有愧,然而十年的愧大了,就無從補償,既然是無從補償,也隻得裝作不知,更何況,他心裏擔憂焦慮驚懼沮喪,自己都打理不清楚。
而楚秀也真能作出若無其事,她溫婉親切如初。雖然,紅顏已經憔悴,最惹人傷心的是這憔悴,她本人似乎渾無所知。
這晚,燈火如豆,離亂的背景下,兩個人所說的,也隻能是這幾日路上的艱險。
周雲湘也老了,幢幢的燈火下他的臉藏在暗影裏,當年的意氣瀟灑全無,然而她還是忍不住地疼惜他,哪怕一聲歎息,一個皺眉。
楚秀給他碗裏續了暖水,茶是沒有的,也無心求這個了。
“其實你也不必太擔心,天無絕人之路,她們總會吉人天相。”她勸慰道。
周雲湘苦笑,多心地想到,她實在是如今最有閑情旁觀風涼的人。這十年,小月搶了她太多太多,眼下這個結果,或許正是她求來的也不稀奇。
楚秀坐了一會兒,站起來,窸窸窣窣地掏出把鑰匙,打開牆角的第二個紅木箱子。
箱子蓋開,驟然一道光芒射了滿屋。
周雲湘納罕地走過去看,箱子裏裝著無數的珠寶首飾,鑽石和明珠的熠熠光彩,讓人黯然失色,他愕然地向楚秀看去。
楚秀安詳地說:“這些東西,都是你給我的,剛嫁過來那陣,你天天都從鋪子裏跑回來,不知去哪兒搜羅來這麼多稀奇的玩意,也不知花了多少銀子,我都攢起來了,一件也不少,最難為的時候,也沒當過半件——”
周雲湘無限感慨。
“既然都是你給的,現在你有急,全拿去也是道理。拿去吧,拿去救人,萬貫家財也帶不走,你還看不破嗎?到底是人命重要。”楚秀合上箱蓋,笑笑,卻有一絲淒楚。
周雲湘百感交集地木在那裏,他感到血熱熱地直往臉上奔湧。是的,她們等著他去救,而楚秀,站在那兒,也等著,他好該上前去,輕輕地、溫柔地擁住她的肩胛,緊緊地抱在懷裏,再說些什麼。
可他隻是這麼木木地站著動彈不得,時光生疏了多少恩情,一切都不同了。
楚秀站了一會兒,笑得有點兒尷尬:“那你先過去歇息吧——我叫阿四再收拾一間房?”
周雲湘唯唯諾諾地應著出去了。
出門來慌張地回頭,紙窗上暗暗地映出楚秀單薄的剪影,一聲歎息從窗戶縫隙裏顫悠悠地飄出來,漫長黯淡。
11
這晚的月亮又大又圓,怔怔地就懸在窗前,月光雪白得叫人難眠。
周雲湘睡不去,思緒雜亂,心裏頭一撥柔情冉冉蘇醒,茸酥酥地紮人。
他披衣推門,幾步就來到楚秀的窗前,隱隱燈燭,她的側影還印在紙窗上,這樣夜深,她也難眠啊。
周雲湘輕輕地推門,門掩著,好像有所待,而且有所料。
楚秀在燈下抬頭,莞爾一笑。
周雲湘訕訕地,隨口道:“看見燈還亮著,過來叫你早些歇著,咦,你抱著那個小箱子幹什麼?”
楚秀低著眉眼微笑,雙手輕輕地擺弄著小紅木箱子的鎖扣,“它也怪靈的,我才打開,你就過來了。”
周雲湘辨去,這個紅木箱子,比藏了首飾珠寶的那個要小許多,玲瓏精致。他笑道:“女人家就是喜歡藏藏掖掖的,難道這裏麵又藏了你什麼私房寶貝?”
楚秀道:“那倒是啊,人生變幻難測,但能將有的時候留幾分藏著,待他日窮盡、窘迫了,也不至於落得一無所有。”
周雲湘笑:“我說你是不是屬老鼠的,珠寶藏了就好,連米也藏了一箱,這還有一個箱子,我倒想看看藏的是什麼好東西?”
楚秀紅了臉,默默地把箱子推過去。
周雲湘慢慢掀開,不禁輕輕叫了起來。
這裏麵亂七八糟裝的什麼啊?一小塊泛黃的小箋,一小段畫眉的炭筆,一小截燒剩下的紅燭,還有已經發黑的什麼,好像是荔枝殼,還有粽子葉。
這些莫名其妙的東西,又破敗,又殘舊,卻一點也不淩亂,都規整地擺放在白綾子底麵上,團團圍著一個小小的心形錦盒。
“這——藏的是什麼東西啊?”周雲湘不解。
“是——”楚秀深深吸了口氣,“是咱倆許多個良辰美景。春日桃花開在小軒窗外,我在鏡前梳妝,相公笑嘻嘻地攜了炭筆要為我畫眉;初夏晚風習習,我在燈下針線,莊裏有新上市的鮮荔枝,相公親自挑了最大最紅的一束,興衝衝地帶回房裏,洗了手親自要剝給我吃——昨日種種,相公的恩情,當年楚秀受之不盡,不舍得消受至極,私藏了下來,妥善保管,留待今日情緣轉淡——能解一些念想,能博得數日歡顏。”
她小聲地訴說著,淚光晶瑩在眼眶裏。
周雲湘顫聲道:“你真傻,恩情怎麼能裝進箱子裏——”
“當然能,你知道我當年把你最喜歡的那套玩意兒換了什麼寶貝?”楚秀收住淚,小心地捧出那個心形錦盒,“那洋人給了我這個,留情寶珠,把愛人當是時的物件放在它周圍,那刻恩情就可留存長久,直到需要的時候才拿出受用,就如積穀貯糧備銀,以應不時之需——”
周雲湘接過來,仍是難以置信。
楚秀深切熱情地望向他:“這十年,最難挨的時候,想你到,手指甲把床柱子都挖出了印子,也忍住不打開,怕它少,用了就沒了,但現在——楚秀老了。”她的聲音嘶啞著低下去,“楚秀再也忍不下去了,今夜,剛剛打開,就聽到你的腳步,你就來了,你看這靈的!”
周雲湘默然,他顫著手指打開那心形錦盒。
他走南闖北,什麼寶貝都見過,是的,他認得那“留情寶珠”,它靜靜地臥在紅絨裏子的錦盒裏,透明,渾圓,夾雜著紅綠的彩條,泛著輕浮冷靜的光芒。
那隻是,在西洋,小孩子們都喜歡玩的,最尋常的一隻,玻璃彈珠。
他的眼淚,好大的一顆,“啪”地碎在上麵。
青 春
1
那是一個遍地神仙的時代。
是有那麼個時代,生活簡單質樸,人們信神,懷著愛慕與憧憬地信。而那些大大小小的神,亦愛惜這份信仰。他們樂於往返於人間,甚至樂而忘返,施小小的無害的法術,享小小的被崇拜的虛榮。那時候人們還有點笨笨的,這更好地頤養了神的優越感,不像今天,電腦比神仙還能幹,所有神仙都自卑地不敢露麵了。
卻說有個神名叫霜林,這是個非常英俊的神。他有一雙星子般的眼眸,總是於風起雲湧之際降臨。他常穿著雪白雪白的袍子,風在他的衣袖間滾動。他就這麼飄飄然地飛來,滿樹的楓葉隨著他潔白的步履紛紛然灑落,如扯碎的黃昏。
霜林管的就是葉子,這真是個奇怪的差使,神仙多了,分工就細,根莖枝丫都有神各司其職,霜林隻負責普天之下的葉子,他高興了,揮一揮衣袖,數九寒冬的玉樹瓊枝也能長出碧綠的葉子,他生氣了,拂一拂衣袖,遮天蓋日的大榕樹也瞬間光禿禿不蔽體,想想做神仙真是挺痛快的事啊!
霜林年少英俊瀟灑,當然成了神仙裏的偶像派,不知多少凡間女子的祈禱許願夢寐,都是他的形象和名字,以致負責收發人間願望和美夢的神,打開大包袱,一把一把地掏出來給他:“霜林,你的,那,還是你的。”
而此時,他隻是慵懶地笑笑,任那些凡間女子的心碎和眼淚,如雨珠,如沙礫,從他的手指縫兒裏漏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