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上人間的愛情多麼不現實,她們無計攀緣,他也無心俯就。
他站在雲端,一抬頭就是滿天星辰,人間女子的韶華,有時竟比流星還要迅疾,他眼睜睜地看那昨日朱顏,今日白發,明日黃土,有一絲細細的悲憫,他是永生的神,然而常常也不禁傷感,為水樣的流年。
就憑這,他以為自己不會為誰動心。
2
不知是哪一年的冬節了。神是沒有日曆的,日子就是日子,永無開始結束。
霜林喜歡南方的冬節,南方的隆冬,樹葉還是樹葉,盡可以四季蔥蘢,青春不敗。這天他變作一張波羅蜜樹葉,深厚的綠,擴展的脈,優哉遊哉地在枝頭上作暖冬的小憩。
他似乎睡著了,人間節慶的煙火繚繞著,適宜入夢。
然後他覺得微微的疼,紮醒,先看到一隻柔荑似的手,施施然地來采他。那是一個紫色衣裙的女子,踮著腳,仰著明月般的臉龐,兩剪秋水瞳子晃啊晃的。他不禁一疼,不知是身上,還是心裏。
紫衣女子摘不下葉子,有些躊躇,下麵等著的一個紅衣女子早已按捺不住,她跳過來,臉上紅潤如鮮果:“秋夕,你好快些呀,阿母等著包糯米貼!”
秋夕道:“這張葉子最好,就是采它不下。”
那紅衣女子早已擼起袖子,露出雪白的兩條手臂:“等我來!”話未落下,人已上了樹。
秋夕隻好叫:“春曉,你可要小心!”
霜林已經完全醒來,他樂得有這樣的時間和心情,和如此可人的兩個女子逗趣,於是他牢牢地長在枝頭,任那春曉憋足勁去折、去扯,隻紋絲不動。春曉著急,手上一滑,自己卻跌下樹來,摔個四仰八叉。她摔疼了,嘴上卻不服輸,仍鬧嚷嚷地要秋夕拿剪子,取柴刀的,她生氣的樣子真是可愛,汗珠顆顆透明,臉色越發瑩潤。
霜林想笑,這一笑就原形畢露,朗朗笑聲裏,英俊的神白衣飄飄地降落。
兩個女子在他的光環裏屏息,她們望著他,目不轉睛,赧紅了臉頰。
笑聲終於有點訕訕了,他覺得自己好像有點不從容,怎麼回事,眼前這春曉秋夕閃閃的眼神,讓他欣喜,然而又有一絲莫名的緊張。
3
這是霜林的神仙生涯裏從未有過的快樂日子。
其實都不是什麼新鮮事,踩著晨光的露水采大把大把的山花,倒坐在牛背上信口吹一支短笛悠悠地在夕照裏,山路婉轉如心事,水車咿呀像時光,一把小扇撲流螢,一盆清水照月亮,剛煮熟的紅豆湯圓嫋嫋的熱氣,才盛上的冰糖蓮藕淡淡的荷香。
從前他是如何淡漠,看那人間俗子無事忙,笑他們的虛妄和無聊,可如今他也耽溺在這微不足道的細節裏,而且快樂得死心塌地。
他得承認,是因為春曉秋夕。
這兩個女子讓他覺得人間一刻,勝似天上萬年。
春曉活潑爽脆,快人快語;秋夕溫柔沉默,蘭心蕙質。
他們隻是少年心性般嬉笑同行,或是在開滿油菜花的田徑上唱遊,或是在滿天星光下凝坐,隻是這麼尋常的情景。她倆一左一右,笑靨如花,少女身上微微的香,春曉甜潤,秋夕清涼。霜林閉上眼睛想,停,就這樣永遠停下來吧。
他隻能這樣想想,他不敢承認愛情,不敢承認誰,他是超越時間的神。四季更換,節律如常,他一再流連在溫暖的南方,以致忘了給北國四月的樹植上新葉。
大地女神急急令,他走得匆忙,來不及告別,恰巧見到秋夕在河邊洗發,她長長的黑發像一幅綢緞,閃閃動人。
他停下,溫柔地說:“我要走了,北國的樹還等著我植上新葉。”
秋夕倉皇地抬起眼:“就不回來了是嗎?我還能見到你嗎?”
女孩楚楚可憐的樣子讓他心軟,霜林笑:“當然能,我很快就會回來。”
秋夕也笑了,睫上還有方才情急的淚,這笑馬上又讓他心酸,他太知道不是嗎,她這樣可數的流年,相見又能得幾時?
他這趟公差可讓樹神大野取笑個夠:“霜林,原來你忙著遊戲人間呢。”
霜林不快,他不喜歡“遊戲”這兩個字。
樹神大野卻繼續:“做神要厚道啊,那些人間女子就那麼一眨眼的青春,你要是不能給她們長生不老藥,又何苦弄得大家都心碎?”
霜林心裏一動。
4
已經有人心碎了。
霜林趕回南方,見到春曉病得奄奄一息,那麼鮮豔紅潤的雙頰,變得蠟黃消瘦,病是相思,自他走後,這女子就水米不進,日見憔悴。
眼下他喚她,她隻賭氣背轉身子不應,肩膀瘦成了一把骨頭。
“你還回來幹什麼?你在天上,我在地上,喚你找你,你聽不見,誰知道你怎麼了,誰知道你是一會兒就回來,還是一輩子都不回來?”
霜林低著頭走出來,卻見門邊正倚著秋夕,她淒淒地望他,望得他疼。
他一向自命不凡,神大都這樣,可是這一刻他問自己,你能給她們什麼呢,你怎麼能白白辜負這樣的心?
他無言轉身,踏了片雲彩,直奔昆侖山。
誰都知道大名鼎鼎的昆侖山,西王母,還有那棵好幾萬年才開花結果成藥的不死樹。
可霜林是小神,哪有那麼容易見王母。
頂多見到青鳥使者,那青鳥一見他就說:“王母說過,求藥的就免談,為了愛情更是免談,幾千年前那個嫦娥已經讓她老人家不信這回事了。”
霜林哪裏求過誰的,這下更不知如何開口了。
又不甘心回去,就這麼傻傻地站著,昆侖山四周的火焰,揚起黑色的火屑,他的白袍子也沾了點點的髒。
那青鳥想想,拉他到偏僻處:“你這麼傻站著也沒用,就是我讓你進去見娘娘,也是沒藥,不死樹剛剛開花,除非你萬年後再來。”
霜林急了:“萬年後她們都不知身在何處了——”
“當然知道你急,幸好我自己攢了些藥末,捏了一枚長生不老藥,也就這麼一枚。” 青鳥又道,“我當然是相信愛情的,要不然哪有那些人拿我入詩呢?”
霜林大喜,正待去取。
青鳥笑著閃開:“不過你也該好好答謝我才是,咱們天上住著,也不求他榮華富貴,我隻是厭倦了快遞這差使,不如你管管葉子那樣輕鬆自在。”
霜林想都不想:“我就把這差使給了你,以作答謝。”
青鳥遞上一個小錦盒:“你倒爽快,這漫漫千年也隻有你一個神,肯為愛情這東西花心思,難為你做了神仙都看不破啊。”
霜林不應,隻是打開錦盒看,裏麵有一枚橢圓藥丸,一半黑,一半白。
青鳥解釋道:“這藥,黑的是長生,白的是不老,要一並吞服,才能長生不老。”
霜林一邊卻擰起了眉頭,隻此一枚,給誰好呢?
5
這的確是個艱難的選擇。
神也不能太貪心,哪有兩全其美的事兒,一枚藥,一個人,他必須選擇。
然而春曉和秋夕都是可愛,都難割舍,他用手指在沙上寫她倆的名字,寫一個,擦一個,然而即刻又寫上,如此,一遍又一遍。
他實在決斷不下,必須承認,神無完神,他也有不果決的一麵。
隻好把問題交給她倆,這樣的夜裏,三人對著一豆燈火,心事影影綽綽,如麵對命運。
他把話說完,狠心地離開。
門外星鬥滿天,時間仿佛膠住了,裏麵靜悄悄的,她們會怎樣呢,會爭吵,會哭泣,會搶個不可開交,甚至自相殘殺?
這太殘忍了,盡管他熟知自私與人性,卻實在怕見這個。
而且他驚心地預感,無論哪個吃了這藥,他都勢必會無比懷念另一個。
難啊!
他的心正上下動蕩不安,這時,門“吱呀”一聲開了。
回頭,那紅衣的春曉和紫衣的秋夕一起站在星光下,手拉著手微笑。
是誰吃了藥,他大惑不解。
“我們分著吃了!”春曉脆生生地道。
“我吃黑的,她吃白的。”秋夕慢慢地說,“我們不奢望長生不老,隻要有半個永生的歲月和你在一起,就很好了。”
他苦笑著釋然,心底卻升起隱隱的不祥。
這不祥來得這麼快,三天後的正午,他們在山坡上牧羊,春曉口幹,一眼見到路邊的野果結得鮮豔,隨手摘了一個,隻咬了一口,就輕輕倒地死去。
當時霜林就在對麵坐著看她,看著她胭脂色的衣裙那樣輕飄落的,好像一片紅透了的葉子,他跑過去把她抱起的時候,春曉已經沒了氣息,而她的眉如黛,麵似桃,那樣嬌嫩的花蕾一樣的唇,好像正待吐出芬芳的字句。
霜林大悲大痛,這一定是弄錯了,什麼長生不老藥,騙子,青鳥這個騙子!
他抱著春曉衝上雲霄,急奔昆侖山,路上遇到的正是青鳥。
“你竟敢騙我,那藥是假的!”霜林恨極,低頭看看心愛的女子,忍了淚,“她死了,這麼年輕就死了,我還對她說長生不老。”
青鳥歎氣:“我何必騙你?你忘了我對你說過,一枚藥,黑的是長生,白的是不老,要一並吞服,才能長生不老。”
“那她至少吃了‘不老’那半!即使不會永生,也不至於速死!”
“是啊,但她從此可以‘不老’。”青鳥哀惋地說,“有什麼比死在最青春的年華,更能永葆青春的?”
霜林看去,春曉的臉仍栩栩如生,這的確是她最美好的年華。
“從此你心裏的那個女子,永遠都是這般青春美貌,永遠也‘不老’,她吃了這半,名副其實,我的藥有什麼錯啊。”青鳥理理羽翅,飄然遠去。
6
不知過了多久,霜林才想起秋夕。
這已是數年之後了,他慢慢地從失去春曉的痛裏蘇醒,重回故地,秋夕早已不知所終。
有個牧童一直留著秋夕的口信,她說無顏留在霜林身邊,如果當初把那藥都留給春曉,也不至於如此。
這話讓他惻隱又心疼,兩個女子都是這般可敬可愛,現在沒了春曉,他不能再失去秋夕。
這以後的日子,他就是這樣風雨兼程地上路,四處尋找那個穿紫衣的女子。
不再主管人間的葉子,他成了無業遊神。他深信秋夕和他一樣,有數不盡的空閑和這空落落的心情,他不急,慢慢找。
從前的舊部念他的恩情,各式各樣的葉子都願意提供秋夕的線索。他跟著她的腳印走,不緊不慢地跟,從大漠,到草原,從桑田,到滄海,他不逼迫她,直到有一天她願意停步轉身。他知道會有那一天,誰在乎等多久,他們有無盡的生命。
到後來,他甚至愛上這個遊戲,一個尋,一個藏,一個追,一個避,像一個輪回,永無休止。
如此就過了一千年。
突然沒了秋夕的消息,所有的樹葉都不知情,霜林有些著慌。
追蹤突然中斷,他沒了主題,沒了對手,沒了意義。
這才又急又悔地恨自己耍什麼風度,為什麼要等她願意停步,他本就該,一千年之前就該擋在她前麵,告訴她,他要與她永遠在一起。
盡管在永生麵前,一千年算不了什麼,可是在愛情麵前,一千年還是太久了。
苦惱至極,唯一能做的還是憑往日的麵子,四處打發那些葉子葉孫們開枝散葉,網羅消息。
這下青鳥不樂意了,一千年前這差使就給了他的,沒有神喜歡給誰越權,他就這麼黑著臉來找霜林。
“不在其位,不謀其職,這是神界的規矩。”
“我當然懂得,隻是情急之下,沒有辦法。”
“你也該動動腦子,秋夕必然知道,你單憑一張葉子就能尋到她,所以她要躲你,當然是找寸草不生的地方。”
“寸草不生的地方,隻有冰雪極地!”
霜林恍然大悟,興衝衝地向那兒去了。
7
白茫茫一片大地真幹淨。
這是冰雪極地,人煙罕至,寸草不生。那倔強的秋夕啊,有什麼東西,一千年還不能放下,還要用這樣的荒涼苦寒來折磨自己呢?
極地上隻有一座雪磚窯洞,他感到她在這裏。
他要走近了,走近了,卻見窯洞裏鑽出個矮瘦的婆婆,那婆婆佝僂著身子,臉上是丘壑般深刻的皺紋,她邊走邊哭,一腳高一腳低的,不小心摔在冰上。
霜林忙上前扶起她,她還哭著,孩子似的,嘴裏的牙幾乎掉光了。
“老婆婆,你有什麼傷心事嗎?”
“有什麼傷心事,還不是被人罵了,總是這樣,有錯沒錯都挨罵!”老婆婆擦拭了眼睛,注意地看看英俊瀟灑的霜林,不哭了。
霜林道:“老婆婆,我向你打聽個人,有個叫秋夕的女子,你可曾見過?”
“我當然見過!我叫她祖奶奶的。”
霜林一愣,馬上笑了,是啊!秋夕也有一千歲了,輩分上足以當得起幾代祖奶奶了。
“可不就是她天天罵我,她不願意活了,可是怎麼也死不了,這一難受啊,就朝我們這些年輕的發脾氣!”
“她為什麼不願意活呢?”
“活成個老妖怪到處躲著人,當然沒意思!”
“她——很老嗎?”
“我都一百歲了,她還比我老上九百歲呢,你就想想吧,到那個分兒上,老不死,就是活受罪!”
他感覺到身上的血慢慢地冷下去,這是極地,果然冰冷得緊,身上一點力氣也沒有,連飄也飄不起來。
他還是極力地邁開步子,快點離開。
然而天氣多麼晴朗啊,長空明淨,雪野皎潔,陽光炫目,淚眼婆娑。
天藍得蕭索,岸長得寂寞,突然間,他覺得自己轟然蒼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