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你完全不同,你是牡丹般絢麗熱鬧,我像葉子一樣樸素沉鬱,你是誘惑,好大好大的誘惑,如果一個男人很容易就被你吸引,那麼他必然不適合我,必然不是我要等的那類人——”
等一個愛上葉子的人
所有人都不懂,為什麼每次相親,阿顏總是叫上緋兒。
如果說閨中女兒含羞,一定要拉上個親密的女伴,那也輪不到緋兒,她們不過是大學體操隊的隊友,畢業了剛好公司在同一個區,有時在同一個餐廳吃飯碰巧了,就各自拎了手袋,端了盤子坐到一桌來。
絕大多數的時間,是緋兒在說,阿顏笑眯眯地聽,靜悄悄地吃,周圍的人都扭過頭看緋兒,看了一眼猶不止,還戀戀地偷偷地多看幾眼。
緋兒很漂亮,這是當然。
漂亮而且張揚,永遠不穿素淡平凡的顏色,黃,要明黃,紅,要火紅,綠,要果綠,就是銀色,也要那種光閃閃的璀璨的亮銀。
她說話又快又伶俐,笑聲咯咯咯的,明豔的鋒芒簡直密不透風,讓人喘不過氣,誰也別想搶了她的場子,最好乖乖就範,在美人麵前投降吧。
就是這樣的活寶,阿顏竟然每次相親的時候,都帶著。
“喂,緋兒,今晚去雲河吃飯好嗎?”
“這麼好的生活,不用說肯定是見男人。”
“你就來吧,陪陪我。”
“不怕我搶你風頭啊,要不要我化個醜醜的妝?”
“當然不,有多漂亮就穿多漂亮!”
緋兒心思單純,又是年少氣盛,一刻也不肯讓美麗寂寞,果真打扮得豔麗招搖,一進來就把阿顏比下去了。
阿顏永遠那樣,夏天,白襯衣,淺灰色的棉布裙子,冬天,純黑色的長風衣,裏麵一件高領的羊毛衣,雪白雪白。
她也不多話,淡淡地笑著,從從容容的,好像永遠不急。
她的清雅樸素自然也是一種風景,可惜永遠不夠緋兒的富麗堂皇搶眼,可是,她完全可以避開啊。
阿顏真是糊塗了。
那晚在雲河,初見張楚生,中大的計算機碩士,有一家五十人左右的電腦公司,開一輛最新款的帕薩特領馭,文質彬彬,瀟灑倜儻。
這是媽媽打著燈籠尋來的金龜婿,千叮嚀萬囑咐阿顏抓緊機會,機不可失,時不再來。
燈火淡淡的,人影暗暗的,張楚生和介紹人先到,阿顏點頭微笑落座,端過檸檬水,不及入口,忽地耳邊環佩叮當,細細鞋跟篤篤,緋兒一陣風似的進來,笑得咯咯咯的:“阿顏,我剛才竟然走錯了路——”
瞬間,燈光更淡,人影更暗,隻有緋兒,光彩照人,張楚生眼睛一亮,悄悄地轉向介紹人:“她是誰?”
約會換了角色,緋兒自然表現英勇如常,張楚生傾慕得五體投地,開始的時候,出於禮貌還偶爾回顧一下阿顏,到後來,兩人言語熱烈投機,簡直不知身在何處,猛地醒轉一看,阿顏不知何時已經走了。
母親的嘮叨恨恨的足有半個月,阿顏獨心平氣和,也不辯白,也不懊惱,該幹什麼就幹什麼。
緋兒倒有些理虧,在餐廳再見阿顏,鬼鬼祟祟地不知進退。倒是阿顏大方,叫她過來點吃的。
緋兒和張楚生熱鬧了一段兒也就散了,兩個人都是瀟灑的現代男女,要的是及時行樂和新鮮熱辣,激情用完了就揮揮衣袖,不帶一點泥水。
轉眼又有人給阿顏安排了約會。
男人叫李振,市海關的辦公室主任,風度翩翩,年輕有為。
母親不放心,點名不準帶緋兒去,阿顏笑,這有什麼。
母親不答,鑽進書房翻出一本舊小說,左拉的《陪襯人》:“看看,好好看看,好好一朵花被襯成了葉子,你糊塗不糊塗?”
阿顏笑道:“你怎麼知道我就不是等那個愛上葉子的人呢?”
母親氣:“人人都愛花,哪個會愛葉子?”
阿顏還是笑:“所以我要仔仔細細地找啊,老媽!”
結果阿顏還是帶著緋兒去赴會了。
緋兒這次學會了收斂,雖然做配角她實在缺少經驗。
李振很周到,和阿顏說話,也不忘緋兒。而且緋兒發現,他望來的眼光雖然不敢太過直接長久,卻有收不住的慌亂和迷惑。本能的虛榮讓她得意,這一得意就難免忘形,她的口齒開始活潑,她的眼神開始流動,她又一股腦地搶了阿顏的風頭,情不自禁啊。
阿顏仍是安之若素。
緋兒回去良心發現,不安極了,晚上睡不著,哀哀怯怯地打電話給阿顏:“對不起對不起,我真不是故意的,我真不義氣,見了男人就忘了朋友。”
阿顏歎口氣,輕輕的。
“我太對不起你了,阿顏,那個李振打來許多電話短信啊,我都不理他,我知錯,我認罪,我該死,下次不敢了行不行?”
“緋兒,我從來沒有怪你。”
“我壞了你的好姻緣,你還不怪我,罵我?”
“緋兒,張楚生也好,李振也好,都不是我的好姻緣。”
“那你還要求什麼樣的啊?”
“我不知道,至少——”阿顏欲言又止,“睡吧,我困了。”
轉眼一個季節就過去了,女孩的青春快如白駒,緋兒恨不能秉燭夜遊,把人間的快樂聲色五彩繽紛一口飲盡,她忙著戀愛,分手,戀愛,身後永遠有人捧著鮮花拔腿在追。
阿顏卻在寂寞裏來去,她一個人背著行囊去西藏,騎著自行車到野外聽鳥,釣魚,每個周六晚上,她都去社區的老人院裏,陪老人們下下棋,唱兩段粵曲,偶爾帶去自己做的幾味小菜,哄得那些老人家開心上一晚。她還報名學瑜伽,學插花,看起來也是挺忙的,但用母親的話卻說:“一個人傻忙!”
第二年夏天來的時候,周迪出現了。
不知道是碰巧,還是社區老人的有意撮合,反正這個清涼的夏夜,阿顏遇到了周迪。
一看他就覺得不同,三十多歲的人,穿著米白色的棉襯衣,笑起來溫文爾雅,據說他是個大學老師,閑餘開了間茶室,生意不好不壞。這兒有個老人曾是他的中學老師,周迪便常來,帶些好書好茶,還有好點心。
見了幾次,阿顏便覺得和他很熟了,那種熟在心頭的感覺,是很難說出來的,其實他們的交談並不多。有時候兩個人一起走回去,都喜歡在珠江邊慢慢地走,風涼涼的,不說話也很舒服。
而有些細節是很讓人難忘的,譬如那天他們的手機先後響了,嗬,鈴聲竟然是一樣的。那是一首很少人知道的藏語歌,阿顏去西藏阿裏的時候下載的。她驚奇地看看周迪,周迪也有點驚奇:“我去年九月在阿裏——”阿顏馬上接到,“我八月底離開。”
再譬如兩個人走著走著,突然前麵的路燈特別明亮,不小心低頭一看,才發現兩個人的衣服都是白色,褲子都是淺啡色,甚至都穿了一雙平底布鞋,默契得讓人心虛。
繼續下去一切便都順理成章了吧,然而阿顏卻說,我帶你認識個朋友吧。
周迪的茶室,簡樸古雅,茶香繚繞在竹藤桌椅間,張子謙大師的古琴曲若有若無。
緋兒依然是豔光四射,奪人眼球,然而在這裏,她好像拘束了起來。
周迪卻沒多注意緋兒,他隻是雲水不驚地給大家沏茶,盯著阿顏抿了一口茶,趕緊問道:“好嗎?”阿顏頷首,他便笑了。
緋兒見此,忍不住笑道:“這是你們的地盤,你看你們生來就是一路的,我都快被晾成魚幹了!”
阿顏笑,深深地,趁周迪招呼客人,她笑道:“緋兒,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什麼?”
“其實一直以來我也該謝你,每次帶你出來,其實是想試試那些人。”
“啊?”
“我和你完全不同,你是牡丹般絢麗熱鬧,我像葉子一樣樸素沉鬱,你是誘惑,好大好大的誘惑,如果一個男人很容易就被你吸引,那麼他必然不適合我,必然不是我要等的那類人——”
“啊,你這狡猾的妮子,利用我!”緋兒叫。
“還說,我們各取所需,你有你的牡丹花下客,我也等到我的綠葉知心人啊。”走的時候,緋兒在門口逗鳥,阿顏去了洗手間。
忽然周迪走上來:“緋兒,我有話想和你說。”
緋兒收住笑臉,心裏一動,這男人難道也——“或者你給我電話號碼好嗎?這裏說不方便。”周迪望望洗手間的方向,有些不好意思,“我不想阿顏聽到。”
緋兒冷笑一聲,心裏有了主意,她取過周迪的手機,按了自己的號碼。
“我今晚打給你——”周迪笑笑轉身。
緋兒遠遠地看著他們言語晏晏的樣子,阿顏幸福的樣子好美,緋兒沒來由地擔憂,又隱隱地憤然。
晚上緋兒約了阿顏喝咖啡,她是想當麵為阿顏見證些什麼,可能會有些殘忍,但強於被騙,緋兒一把銀匙來回地攪著咖啡,裝作隨意地說:“你真的那麼看好他,如果,如果他也和別人一樣,偷偷地要了我的電話,背著你來找我呢?”
阿顏有點驚奇地望她一眼:“這證明什麼?”
緋兒深深地呼吸一下:“對不起,我隻是怕有人騙你,你不可以對一個男人那麼自信的,男人,是沒有類的,他們都一樣。”
“緋兒,你想說什麼?”阿顏的臉色有點白,但語氣還是很鎮定。
此時緋兒的手機突然響了起來,緋兒看了阿顏一眼:“你看,這是周迪打來的電話,他說有事告訴我,卻不想你聽到——”
緋兒甩甩頭發,接通電話。
“緋兒,是我周迪。”
“我知道是你,我和你沒什麼好說的,我對你一點興趣也沒有!”緋兒咬牙切齒地回應,忽然,她的臉慢慢地漲紅了,因為電話那邊的周迪莫名其妙道:
“什麼?興趣?哦,我隻是想問問,因為你是阿顏的好朋友,你知道她喜歡什麼花,玫瑰、鬱金香還是百合?我在花店,要馬上下定,因為明天,嗬,明天,我想向她求婚——”
“哦啊,”緋兒鬆了口氣,咯咯咯地笑開了,“好的好的,我告訴你,她什麼花也不喜歡,她隻喜歡葉子,好多好多的葉子!”
阿顏裝聽不到,把臉偏了望窗外。
嗬,窗外,初夏的樹,好綠好綠的葉子啊!
幸福是先從家裏開始的
那年秋天,河山並沒有愛上誰的打算,雖然表妹很熱心,一個勁兒地要給他介紹。他推不掉,就怏怏地去了一趟,好像開會列席,上班簽到。
已經忘了是哪間茶館了,隻記得那天喝的是鐵觀音,淡淡的茶香。那個女孩叫小雯,說話細聲細氣的,他暗裏嘀咕了一句“真是不比蚊子響啊”,為這個,他竟順便記住了她的名字。
河山還是沒有愛上誰的打算,一是他現在什麼也沒有,連住處也是公司的樓梯間,又矮又濕,要使了狠勁才塞得下一床,一桌。
薄薄的門外,整日裏有無數隻腳上下往來,把他的午覺踩扁碾碎,他恨恨地罵,帝國主義的鐵蹄!
再就是,那個叫小雯的女孩沒有激發他多大的熱情。她太平淡,平淡得一轉身離開,他已經記不起她的模樣。
表妹不死心,隔幾天打電話遊說一番,再後來,就不隻是說說,她變著法製造機會。
這天河山要她送份急用的資料,出門前表妹打電話說腦袋疼,隻好交代小雯中午順路送來。“真的順路呢,小雯家就在附近。”
表妹笑嘻嘻的。河山哼的一聲回敬:“你真是腦袋疼嗎?講大話嘴巴就不疼?”
小雯很快到了,河山站在門口對她說謝,再打量一眼,她還是個平淡的女孩。屋子太窄,他沒打算讓她進去,但是小雯細聲細氣地說:“我能喝杯水嗎?”河山有些歉意,秋老虎的天氣,女孩鼻尖上沁著汗,畢竟麻煩人家跑一趟,連口水都不請人喝,太說不過去。
他有點兒尷尬地招呼她進門,這尷尬很切實,單身男人的宿舍常年都像抄家現場。河山把床上的衣服被子卷雪球似的一堆,空出一點坐的地方。然後是找水,他的屋子從來沒煮過開水,嫌麻煩,就整箱買純淨水。現在他翻來翻去都是空瓶子,出了一身的汗,可不是那麼巧,純淨水都喝完了。
小雯耐心地坐在那兒,很安靜地等。河山窘迫地說:“你等會兒,我很快回來。”他去了隻有兩分鍾,去樓下傳達室討了碗熱水,真難為情,他連個像樣的杯都沒有。回來一看,覺得屋裏好像亮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