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因為桌子,桌子原本橫七雜八地擠著書、報紙、唱片、球拍、啤酒罐、塑料袋,吃剩的麵碗,或許書報下麵還壓著某天失蹤的一隻襪子,河山心虛地想。而現在不同了,唱片在書上,書在報紙上,一摞齊齊整整地擺在桌角,空啤酒罐和剩麵碗收到塑料袋裏,紮緊了口放在門邊,桌子擦了,明亮開闊,黑色的筆架旁,赫然坐著一個紅蘋果,又光鮮又活潑。
小雯有點慌:“不好意思,我閑著就把桌子理一理,你不喜歡是吧,動了你的東西——”
河山忙把水端過去:“沒關係,沒關係,嘿,不好意思的應該是我,衛生間大的地方,亂得像個狗窩。”他說著用手指指門楣,上麵有他即興嘲弄式的幾筆書法,“維生間”。“賴以維生的樓梯間,不比衛生間好多少。”他自嘲。
小雯笑了,這女孩笑起來很溫暖,像朦朧的晨曦:“沒那麼糟糕,至少是個自己的地方,你看,你的名字河山,河有水,山有雲,不如就叫水雲間?”
河山心裏一動,嘴上卻仍在笑她:“你們女孩真浪漫,這樣的屋子都可以美其名曰,那這碗白開水不是也成了茶?”小雯飛快地回道:“就叫玻璃茶。”他們繼續逗趣:“外麵那水泥樓梯呢?”“就叫上下求索。”“大門口那個堆滿垃圾的碎石坡呢?”“不妨就叫吉隆坡。”兩個人同時笑起來,河山好久沒這麼開懷地笑過了。
送小雯出門時,河山突然想起問:“對了,我桌子上那個蘋果——”小雯笑,“噢,那是同事給的,我看放在那兒挺美的。”
晚上臨睡前河山又想起這話,細看看,紅蘋果,黑筆架,甜美富足的香氣,確實挺美的,他也就一直沒舍得吃。
小雯再來的時候,除了捎去表妹交代的最新資料,手上還捧了盆植物。這次河山有進步,屋子草草地拾弄一下,他見小雯踮高腳把那盆植物放在窄窄的窗台上,插嘴說:“恐怕會白費了你的好心,我沒心思理它,更何況在這麼個地方,不知何時就搬了。”小雯回頭笑一笑:“自己住的地方,哪怕住一天,也要好好過,就像家一樣。”
河山的心又動了一動,他覺得這句話很有意思,很值得想一想,但是一群人正上樓,腳步踢踏地踩過他的門,他皺著眉頭歎氣:“家?你聽聽,鐵蹄下的家嗎?”小雯豎了一根手指在嘴前,讓他安靜:“你換種想法聽,來我跟你打個賭,我猜剛才上去那個腳步聲是個穿運動鞋的女孩,她今天的心情很不錯!”河山又給她逗樂了,小姑娘挺有意思的,她就有這個本事,讓你在百無聊賴裏發現一些有趣,這個她可一點都不平淡。
資料越送越多,兩人也越來越熟。河山的水雲間是一點一點變,有時候他自己都糊塗,什麼時候多了個新暖瓶,柔軟的鵝黃色,牆上掛了木框的版畫,淡藍色的江南水鄉。他感覺到一些細節的方便,牙簽在玉米形狀的牙簽盒,紙巾在森林小屋造型的紙巾筒,所有的鞋刷鞋油都安放在牆角的小盒子裏,熬夜寫稿的時候,拉開抽屜有成罐的蛋糕和立頓綠茶茶包。而此時,窗台上那盆不知名字的植物已經開了花,閑閑地吐著清香,他覺得很舒服。叫作水雲間也好,他喜歡這個自己的地方。
他也喜歡她,他想,是的,這喜歡如朦朧的晨曦,暖洋洋的,和煦,溫暾,但好像欠些火候,這個時候,盧璿出現了,她是那種漂亮熱情的女孩,讓人看多一眼就心跳加劇,她愛上河山,就當著大庭廣眾嚷出來,同事們圍著他們起哄,河山紅了臉,找不出拒絕的理由。
而小雯,還是一趟趟為表妹跑腿,一如往常地勤快妥帖。這天,河山擺了求人的笑臉:“小雯,我知道你最能幹,這幾天我出差,正好請你把水雲間布置一下。”他取出備用鑰匙和一遝錢,有點訕訕的:“我有個女同事,下周會來做客。”
小雯愣了愣,馬上好像明白過來似的“噢”了一聲,然後就笑笑地接過來,好像若無其事,但也再沒說什麼。
這南方,一場冷空氣就入冬了。河山出差回來,盧璿已經等在車站。路上寒風凜冽,他倆談笑著一同回到水雲間。開門的時候,河山突然有些擔憂,小雯會不會改變主意,她很可能改變主意的,憑什麼呢?憑什麼給別的女人布置一個幽會的場所?門開的時候他長長地舒了口氣,同時聽到盧璿驚豔的尖叫聲:“哇,你這破樓梯間原來這麼有情調,真雅致,真舒服!”河山隻是笑,其實那笑裏還有著感激,小雯這樣的用心出乎他的意料,她用心得讓他有點酸楚。盧璿在轉圈,扯扯碎花窗簾,摸摸淺綠色的床單,看看橙色地毯的圖案:“哇,這簡直是個溫馨的小家,如果牆上再掛一張結婚像,河山,我會以為自己是第三者插足幸福家庭!”
這時盧璿看見擺在門口的棉拖鞋,小雯善解人意,好像知道天會冷,特意買了兩雙情侶棉拖鞋,粉藍色的兩隻小熊在鞋麵上生動著。盧璿嚷著高跟鞋走得腳疼,很自覺地要換鞋。見她興致勃勃地準備往腳上套,河山突然有點心疼,這麼漂亮的拖鞋,小雯肯定是喜歡的,她來了許多次都沒穿過一雙好拖鞋。他想著,不由得說:“別換了,等會兒還出去吃飯呢。”順手把那雙拖鞋原樣擺好,不注意盧璿的不高興。
拿杯子倒水的時候,河山又犯了同樣的遲疑。暖瓶的水很燙,像是早上才煮的,小雯買了兩個新的陶瓷杯,洗得白亮。他想起她第一次來,他給她裝水的破碗,不忍心起來,想想,拿了個一次性紙杯倒水給盧璿。
女人的直覺是不可理喻的,或者是河山的恍惚令人起疑,盧璿喝著水問:“我才不信這屋子是你自己收拾的,看看你辦公室的桌子就知道你是個懶人。”河山應道:“噢,是我表妹的朋友。”“她是鍾點工還是家政工?”“嗯——”河山心不在焉地答,他正盯著盧璿閑著的那隻手,它有意無意地扯著燈罩的小線頭,河山記得這燈罩,別人淘汰的舊東西,破爛得不像話,是小雯,親手買的米色麻布,一道道不嫌煩地壓出條紋褶子,再用粗針一線一針地縫好的,現在盧璿那染了蔻丹的手指無聊地扯著線頭,眼看就要扯長了,他忍不住大聲起來:“別扯那個燈罩,小雯花了不少心思縫的。”
盧璿冷笑一聲:“說老實話了吧,原來還有個小雯,我說呢,哪個鍾點工能把牆紙每一寸都壓得這麼漂亮,哪個家政工能給暖瓶織個彩色毛線套?”她抓起手袋憤憤離去,河山想該追一下吧,他跟著出門,外麵風急,“啪”的一聲把門關上,他回頭看看,突然想起什麼也沒帶。
他抱著肩跑到傳達室打電話,小雯的聲音聽不出感情,他討好地說:“我從水雲間出來沒帶鑰匙,風把門關上了,現在我冷得不行,連杯熱的玻璃茶也沒有,隻好在吉隆坡跑來跑去上下求索地熱身。”這時他打了個響亮的噴嚏,小雯歎口氣說,“好吧。”放下電話他覺得心裏開始踏實,這時天剛擦黑,冬天的夜分外荒涼,這個城市可以很冷,亦可以很暖,而冷暖此刻隻取決於一道門,幸虧有一把備用鑰匙在小雯那裏,這個念頭忽然很奇怪地令他有一種相依為命的感覺,他真想她。
小雯很久才到,河山哆嗦著牙問:“你家不是很近嗎?這麼久沒什麼事吧?”小雯看了他一眼,把鑰匙遞過去,準備走的樣子:“其實我家一點都不近,我過來,搭的士都得大半個鍾頭。”
河山一愣,噴嚏適時地響了幾個,他狼狽又虛弱地懇求:“我頭昏,發熱,給我弄點吃的再走行嗎?”
被子很暖,新洗的床單散發著芬芳,河山老老實實地躺著,開了點音樂,輕輕地,他看著小雯忙活的身影,她的動作利索而優雅,河山沒有廚房炊具,但是唯一的電飯煲和簡單的材料難不倒小雯,冬菇火腿麵煮出連綿的香味,暖熱的蒸汽在小房間裏氤氳,連燈光都朦朧溫暖了,他閉上眼,無盡地舒適和安然,這家的香味兒。
好像睡了一覺,他自夢中醒來:“小雯——”小雯忙過來問:“你要什麼?”河山看她,很細很細地說,“還能要什麼,這個時候,我再不要你的手,我就比豬還蠢了。”他順勢拉過她的手,她的手不出所料,很暖。小雯低下頭細聲細氣嗔了一句:“豬哪有你蠢啊?”
去年底我和河山的表妹去參觀他倆的新居,房子很敞亮,他們的小男孩快樂地跑來跑去,這個溫馨的家無處不體現著女主人的智慧和愛心。小雯切水果的時候,河山笑著對我說:“陳老師,我看到你在《廣州日報》的文章,你說女人要收拾一個男人,是從收拾他的屋子開始的,嗬嗬。”我還沒答話,河山的表妹快嘴地搶過去:“還不美死你了,結果給你收拾出這麼幸福的家!”
402的胡子
校醫院窗外滿是波羅蜜樹的葉子,闊大肥綠,遮蓋了往前的視線。
但即使遮住了,她也能看見,往前兩百米,那火紅色的鍾樓,再往左三百米,那開著花朵的鳳凰樹,轉過去,拐個小彎,便是米黃色的宿舍樓,第三個樓梯口上去,四樓,402,那裏曾住著,胡子。
李微記得那是個深秋的晚上,下著雨,她跟周醫生去學生宿舍出診。心裏帶著點小別扭,因為同事小廖告假,她已連續值班五晚,而且今天還是周六。秋雨來得急,她的鞋和褲腳濕了大半,踩在樓梯上,一步一個水印子。
總算忙完,過道上卻被人攔下,說是402有人發燒,折回去看過,周醫生開了處方讓她回去取藥輸液,這冷雨中又一趟,身上還有幹的嗎?
所以對胡子,她真的一直心存抱歉,要不是因為累、濕冷,還有那點小別扭,小護士李微的態度和技術不會那麼焦躁。
那晚胡子的左手挨了她六針,真不含糊,紮出了血珠還沒找到血管,唯有僥幸周醫生走得早。
第三針的時候,胡子叫起來:“你來實習的呀?打過針沒有?”
她語氣生硬:“你血管長得細。”
“我這血管還細,是不是像水管子那樣才不細!”他發著燒,還可以這麼大聲說話。
她不理他,第四針紮進去,又不對。
“我要投訴你,等著,我一定投訴你!”他生氣了。
她也急,又慌,還帶著氣,心想這人腦子是燒壞了,投訴就投訴唄,當麵通知我可不是活得不耐煩了。
說不清是否故意,反正在他的怪叫聲裏,她又紮了一次,待第六針終於成功時,那小子簡直要拍床而起了,她冷冷地把膠布按在他腕上,道:“省省吧,等你好了再報仇。”
周末晚上,宿舍人走得幹淨,她靠在一張椅子上,疲憊而無聊。
他不是個聽話的病人,一會兒翻個身,一會兒又欠著身子去調快輸液器。
“別動!”她黑著臉,調回原來的速度。
“滴得太慢,受不了。”
“滴得太快了,你更受不了!”她瞪了他一眼,“出了事我可不給你負責。”
“快些打完你不就能早點走嗎?”他忽然說了一句,“衣服都濕成那樣了。”
不期而至的好意讓她有些無措,卻仍裝作無所謂的語氣:“快幹了。”
“你要是不嫌,可以換上我的拖鞋。”或許是他躺著,視線正好看到她濕得透水的鞋,“要是凍壞了,下次給人紮針不就更笨了。”
沒馬上應他,但她心裏卻有一束很細很細的暖熱,悠悠地繞起來,直到那晚回家,都沒冷下去。
胡子其實長得還行,高高大大的,兩頰留著些很酷的髯,眉眼有種特別的神采,當然,那是他病好的時候,大大咧咧往人前一站,遮擋了不少光線,而她一時沒反應過來。
“那個誰,你叫什麼名字?”他揚著下巴。
“幹嗎?”她有點緊張。
“投訴你。”看不出是真是假。
她冷笑:“我傻啊,把名字說了等你投訴!”
“那我隻好向院長投訴,咱校醫院有個護士一連三晚義務出診輸液,挽救了一個垂危學子的生命,可她做好事竟然不留名!”
他笑。
她樂了:“行了,有時間把胡子刮刮吧。”
“才不呢,沒了這把美髯,我還叫什麼胡子?”自我感覺如此良好。
她高傲地倒吸了一口冷氣。
再次見到胡子,是陪一個男生來打針。
一見是她值班,這胡子轉頭看著那男生的胳膊壞笑:“兄弟,等會兒堅強點啊!”
她又好氣又好笑,心裏好強起來,結果這一針打得相當漂亮,抬頭瞥胡子一眼,他正有點憤憤呢:“進步神速,還不是我那六針練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