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人問你粥可溫(3 / 3)

她伶牙俐齒地接上:“覺得不公平呀,那我好好地補你一針?”

他隻能瞪眼睛。

那天他們明明出了門,胡子又一個人折回來,瞅瞅四下無人,從口袋裏掏了樣東西拋給她:“接著。”

“什麼啊?”砸得手心有點痛,好大一顆金燦燦的朱古力。

“毒藥。”他頭也不回,揚長而去。

這副德行總讓她牙癢癢的,恨不得拎他回來涮消毒水,“哼,等我下次見到你——”她狠狠地念叨,低頭摩挲那顆朱古力,金箔紙微碎地響,她合攏指尖,輕輕放進衣袋,唇角一挑,還是笑了。

試過這個辦法沒有,當你想見一個人,隻要在心裏拚命想拚命想,神了,你真的會見到呢。

隔天就見到胡子了,她去郵局取個大包裹,下了點雨,還好帶了傘。

經過圖書館大樓,門廊前三三兩兩避雨的人,突然朝她喊了一句“喂”的那個,可不就是胡子。

她沒停,高舉著傘走過去,然後不知怎的,又高舉著傘走回來,躊躇間,那胡子已經飛快地穿越雨簾,眨眼的工夫就站在她傘下了。

“幹什麼?想蹭我的傘啊!”她出言不遜。

胡子輕巧地拎過她那大包裹,一手奪過她的傘:“怎麼是蹭?

明明是搶。”

“光天化日搶人家的傘!你這麼厚的臉皮,竟然也能長出胡子!”她冷笑。

“你臉皮也不薄吧,走過來又走過去,還不是想讓人家幫你拎東西。”他也不客氣。

他比她高,傘卻故意擎得低,是遷就她,憑良心說話,其實那把小傘幾乎全斜在她這邊,他半邊身子都在雨中。

她把傘推過去一些,還是沒好氣地說:“別把我的包裹弄濕了。”

“你沒看到是防水包裝嗎?真是笨。”他橫著嗓子,有點沙啞,帶出兩聲咳嗽。

“幹嗎咳嗽?”嚴肅地問。

“我故意的,沙啞的聲線比較迷人。”又咳嗽了兩聲。

“喉嚨發炎了吧!正好,跟我去拿藥。”

“才不呢,這點毛病有啥啊。”

“不吃藥,我就找你練針!”

他轉頭瞪她,她也仰頭瞪回去,瞪到兩人撐不住笑。

這種感覺是很奇妙的,走在他身邊,校道上樹被打濕的清清的氣息,雨絲曳在臉上,一涼。耳廓偶爾擦過他的肩膀,迅疾而又細微地敏感,那卡其布外套粗糙溫暖的質地。

第一次覺得學校太小,校醫院這麼快就到了。

他在她的逼迫下拿了消炎藥,在她的逼迫下允諾按時吃藥並且忌口,皺著眉毛扭來扭去老大不情願的樣子,她忍不住當胸拍他一記:“老實點!”

他匪夷所思地瞪大眼睛,還是老實地走了。

然而不久就發現他的不老實,周末晚上她和小廖去東門邊上吃麻辣燙,鬧哄哄的夜市,一眼就望見胡子,混在一班男生裏,張大嘴在那兒啃烤翅。

她想都沒想,動作麻利地過去,劈手奪下他的烤翅:“喉嚨發炎還吃!”

愕然的胡子,轟笑的看客,她這才想到自己是不是有點衝動。

“胡子,這美女是誰啊?”“趕緊通報通報!”“嘿嘿,你看胡子都嚇傻了。”

胡子微紅著臉,誰知是不好意思,還是吃多了麻辣燙,他訕笑地招架著,嗬斥起哄的家夥,低低地帶了點懇求地對她說:“姑娘,我喉嚨發炎是上周的事,我會好的,行嗎?”

她的臉其實也紅透了,一聲不吭地回到座位,想起手裏還抓著他的烤翅,隻得折回去給他:“那你就吃吧。”

真是的,又惹了他們一頓笑。

轉眼就到期末考試,她知道這個,是因為來校醫院排隊裝病的同學多了起來。

胡子這家夥,也來湊熱鬧。

她把胡子從隊列裏拖出來:“你幹嗎?”

“看病啊,我肚子疼,腸胃炎!”這紅光滿麵聲若洪鍾的,還腸胃炎。

“別裝了,今年這招不好使,裝病的人特別多。”

“那怎麼辦,我23日要參加一個很重要的麵試,必須緩考。”

他著急了。

“那——那就裝得像一點吧。”她也沒什麼主意。

“吃什麼會像腸胃炎啊?”

“如果你吃了肥膩的東西再吃一點冷的東西,或者是沒洗幹淨的水果——”

“我天天都這麼吃的,沒用,有沒有立竿見影又省事的?”

“嗯,或者你吞牙膏試試。”她縮了縮脖子,知道自己在做一件不靠譜的事。

“可行!”胡子點頭,跑回去吞牙膏了。

事實證明這是個極為有效的致病方法,因為胡子不僅如願以償地得了腸胃炎,而且看起來相當嚴重。

想起這,她心裏總是歉疚極了,那天胡子上吐下瀉,臉都綠了,又輸液又灌葡萄糖,在急診室折騰了一晚上。

她一直守在他身邊,害怕又心急。天快亮的時候,胡子睡著了,她靠近些細看他的臉,憔悴可憐的人啊,一夜竟長了這麼多胡須,雜草似的。

周圍沒人,很靜,她抬起掌心,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臉。

胡子醒來的第一句話是這樣說的:“我裝病——從來沒這麼像過。”

她理虧,期期艾艾地說,“我也不知道會這麼嚴重,我家小狗吞了半支牙膏,才拉了兩回。”

胡子翻著白眼昏過去。

寒假回來便是春天,波羅蜜樹的葉芽一天比一天圓綠,直到長出一麵碧綠的小扇,可是好多天都過去了,怎麼一直沒見胡子?

那條路她常走,常故意走走,火紅色的鍾樓,再往左三百米,那開著花朵的鳳凰樹,轉過去,拐個小彎,便是米黃色的宿舍樓,清早、黃昏,或者午後,來來往往的人那麼多,沒有她想見的那個。

直到五月,她才見到胡子,那是護士節的前幾天,她和同事在樓上排練舞蹈,一個雙臂伸展的動作,不知怎的,她忽然朝窗外看了一眼。

胡子!看那背影就知道是他,他在波羅蜜樹叢裏晃悠著,正要慢慢地離開。

她來不及和人說一聲就衝下去。

“喂!”她氣喘籲籲地喊一聲。

胡子轉過身來,竟然是他先問:“找你呢,你跑哪兒去了?”

“你跑哪兒去了?這麼久都沒見人!”她比他更大聲。

“最近都沒得什麼病。”他有一點點害羞。

忽然心裏就委屈起來,也是,沒病誰會來校醫院呢,她隻是一個小護士。

“那你找我幹什麼?”她沒精打采。

“拿點暈車藥。”

“幫女朋友拿的吧?沒聽說男生要吃這個的。”

“我哪有女朋友?不信你去打聽。”

“關我什麼事?我閑著沒事兒幹啊?打聽這個。”她冷冷地說,隻是鼻子在酸,不是想哭,不是的。

“好吧好吧,拿點感冒靈、胃舒平,或者風油精,隨便什麼都行。”

“裏麵全是醫生護士,自己不會去找啊!”她沒好氣地說。

“你是手雷啊,一碰就爆炸!”他高聲道,有點生氣,仍默默地從挎包裏掏出一個漂亮的禮品袋:“給你的,手雷!”

“幹嗎啊?”

“護士節!”

她小聲地“哦”了一下,一顆心忽地舒展。

“是什麼呀?”為了掩飾自己的窘,她在找話,裝作好奇地張看禮品袋。

“毒藥!”胡子還有氣,低頭見她弱下來的眼神,終究是狠不下去,“就是上次那種朱古力嘛,你覺得好吃嗎?”

“我怎麼知道,我又沒吃。”她老實說,她的確沒吃,沒舍得吃。

“那你就吃吃看,加班餓了可以吃,趕不及早餐可以吃,當然,閑著沒事也可以吃一顆,或者吃好幾顆。你要記得吃,放久了會過期的,我也不知道你喜歡不喜歡吃。”他突然有點囉唆,停了一會兒,靦腆地垂下眼睛:“我也不知道送什麼給女孩子好。”

氣氛忽然微妙得讓她連呼吸一下都不敢,他是不是也這樣,好靜,連風吹那樹上的葉子,也是屏著氣兒的。

“不會過期的。”不知過了多久,她說,說完自己先就跑了,絕對不敢回頭。

一口氣跑上樓頂,迎著風,背著牆,禮品袋貼在胸口,它能聽到她的心跳有多快。

胡子就是胡子,可惡,送禮物也不忘損她。她打開那張小小的卡片,兩句話,第一句就是“盡管很剽悍”,她笑著罵了一句,看第二句,“依然很天使”。

六月將盡,校園裏每天都有互相拍攝的人,那些行將離校的畢業生,要將母校的每一寸景致,他們留下的痕跡,打包珍藏。

胡子也在裏麵。那天下班,她和小廖走出門,看見一群人笑笑鬧鬧地在樹叢裏照相,抓拍的正是胡子。她的心沒來由地一慌,他也要畢業了嗎?

胡子笑容滿麵地跑過來:“來來,照相照相。”

小廖笑得促狹,把她往前推。她知道自己有樣不好,人多的時候總有點裝,改不了,這次也是。她不耐煩地說:“照什麼相啊?”

“母校的美麗風景啊,你看我把校醫院也拍下來了,以後可以回憶一下。”胡子今天的態度很好。

“回憶什麼?回憶你得過什麼病?”她這張嘴呀。

胡子無奈地笑了,低聲地帶著些懇求地說,“給你拍一個好不好?”

“不!”她本能地嘴硬,其實隻要他再說一句,她會說好的,她一定會說好的。

但他沒堅持,也許同學在催他,他轉頭應了一聲。

“那好吧——我要畢業了,明天回家,我家——挺遠的,下雪的地方。”他匆匆地說,正正經經地說,不是開玩笑,也不耍態度,這樣的正正經經讓她心亂,她寧願他不正經。

“嗯。”她沉吟著說點什麼好,就是不知說什麼好。

“跟你說一聲,再見。”他在等待什麼嗎?笑了一下,並不由衷。

“哦。”她應得有點機械,看著他揮手,轉身,跑,跑回人群裏,混在樹影裏,辨不清楚了。

再見,什麼意思,是會再見麵,還是再不能見了,她心頭有一些恐慌,不曉得如何整理。

這一天她都在找理由去見他,可是能說出口、能不露痕跡的理由好難找啊。挨到了晚上八點,不能再等了,她帶了兩盒暈車藥急急出發。

胡子的宿舍樓前人聲鼎沸,樓上擠滿了看熱鬧的男生,樓下那些成群結隊的女生,仰起頭雙手攏在嘴邊熱情地喊著,這就是每年畢業高校最壯觀的風景,喊樓。

她停下來,站在欄杆外麵,女生們在喊:“05計2的男生,我們愛你!”“李信東,05計2的女生愛你!”“張海林,給我們唱首歌!”“501的王濤,梅梅一直喜歡你!”樓上的男生拍掌敲起盆啊桶啊,笑啊喊啊唱啊高聲回應著,不知飛快跑下來的那個是不是王濤,他一把擁抱的那個,是不是梅梅。

不知看了多久,一群女生沒散,又一群女生聚集,樓上的男生擁下來,她遠遠地望著他們的勇敢和歡樂,身上熱了又冷,冷了又熱,衣袋裏那兩盒暈車藥被她攥得走了形狀。

還是悄悄離去。

八月,校醫院整天都難見個人來,跟從前放假一樣,可她知道有一樣是不同的,假期過後,胡子不會再來。

他會很快把她忘了吧,而自己,又要多久才能把他忘了呢,這窗外的波羅蜜樹葉子,這遮不住的視線啊。

一個有雨的晚上,下了夜班她在校園亂走,不覺來到胡子的宿舍樓前。樓上沒一盞燈,靜,隻聽到雨聲和她微微的氣喘。

她知道,第三個樓梯口上去,四樓,402,就是胡子的宿舍。

胡子,討厭的家夥,這麼快就跑回家了,你至少,至少給我一點時間,給我一點說話的時間。

眼角潮了,千萬種說不清楚的感覺噴湧上來,“402的胡子——”她突然用力地喊出一句,周圍很靜,她被自己嚇住了,捂住嘴,等了一會兒,隻有潺潺的雨聲。

睫上一動,淚就下來了,她輕輕地說下去:“再見。”

她知道自己的意思是,會再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