臭蟲捂著頭站起身,他一定會像個好漢那樣再衝上去的,他至少會說:“你等著。”當然,臭蟲可能什麼都不說,一聲不響地離開,那就更厲害了。鼻涕虎呆在家裏一定會後怕的。但臭蟲的舉動一點都不像英雄。他竟哭了,拖著哭腔說:“鼻涕虎,你媽媽和隊長睡覺!”

這個黃昏全臭掉了。秋高氣爽卻臭氣烘烘。

這個傍晚說書人一直在喝酒。說書人登台之前總是要喝酒的。但是,哪一場書喝多少,說書人很講究。說書人總是在打虎的這個節骨眼上喝得很多,把自己喝足了,喝開了,但不能醉。說書人說,武鬆的那身精氣神,凡人的嘴巴要想說出來,沒有酒拉一把,做不到。武鬆是誰?八百裏英雄,有人硬要把武二爺打虎弄成除害,俗大了。大英雄本色,你真的讓他上山來打,他不一定肯,不一定敢,大英雄就這樣,潦潦草草,混混沌沌,莽莽撞撞,碰上了就碰上了。那隻大蟲是誰?也是個英雄。兩個英雄一見麵,什麼也不為,這才有了千古絕唱。李逵同樣是殺虎,殺得急,報仇太切,味道上就差;武鬆打完了虎也殺過人,先是怒殺潘金蓮,後是醉打蔣門神,再後來大闖飛雲浦血濺鴛鴦樓,弄來弄去總不如景陽岡上驚天動地。

說書人喝酒時施家阿三得到了兒子帶回的消息,阿三聽完鼻涕虎的話順手就給了兒子一個嘴巴。阿三低著頭不語了,拿著酒瓶悶悶地往裏灌。阿三知道老婆和隊長睡覺的事,但是,隻要沒人挑明了,他可以裝得不知道。這不丟臉。現在別人就是不讓他裝,一點餘地都不給,你說這是什麼世道。阿三悶頭灌了幾大口,回來拿一雙紅眼找兒子:“你他媽的不去打虎哪會有這樣的事!”阿三操起燒火棍就往兒子的屁股上抽,鼻涕虎大呼小叫,活蹦亂跳。鄰居四嬸沒有過來拉勸,她站在天井的凳子上,細心地理絲瓜藤。四嬸慢悠悠地說:“阿三,這種事怎麼能怪兒子。這種事打自己的兒做什麼?”四嬸的話聽上去句句是理,調子裏頭還有語重心長。阿三弓著身子,靜了好半天,聽出門道來了。阿三把酒瓶喝得底朝天,帶著一身豪氣直往隊長家門口走,阿三站在院子外大聲吼道:

“憑什麼!憑什麼!隊長,你憑什麼!”

隊長從院子裏出來,叼著一根火柴枝。隊長一臉不高興。隊長說:“阿三,晚上還要聽書,今晚上打虎了,你瞎鬧什麼?”

隊長站在石階上,一隻手叉在腰間。隊長的老婆從院子裏跟出來,說:“什麼事?”

隊長說:“沒你的事,回去!管我的閑事,欠揍!”隊長對阿三說:“阿三,回去吧。”阿三站在石階下麵矮了一大塊。阿三回過頭。身後圍了一幫閑人,阿三舞著兩隻瘦胳膊大聲吼道:“回去,回去!”

今天晚上打虎了。天上一輪滿月。這樣的月夜適合於餓虎下山,這樣的月夜更適合英雄獨行。月光無際無邊,月光構成的大背景浩氣綿延。武二郎的月夜正是今天的月夜,村子裏空了,打穀場上人頭攢動。我們都知道說書人快來了,那隻吊睛白額大蟲和武二郎沿著不同的道路往景陽岡去了。龍生雨,虎生風。我們全聽見了,虎虎生風。這陣雄渾浩蕩之風響了一千年了。

書案空在月光底下。說書藝人快來了。他即將站在書案麵前讓武鬆與老虎會麵,他的白胡子使他的話句句有來頭。他的牙一定很好,每個字都咬得結結實實。白胡子老頭打虎這一節說得脆亮,一定是他的酒喝到了好處。酒使他成了武鬆,也可以說,酒使他成了餓虎。他自己冷冷地與自己對視,武二郎和老虎的事靜靜開始了。你分不出勝負。說書人說到武鬆時氣壓河山,提到老虎卻又神采飛揚。他誰都不讓輸。武鬆和老虎交替著占優,整個月夜被他的揚州話攪得渾濁了,處處是塵垢、斷枝,處處是草叢狼藉。最後,說書人的酒力湧上來了,完全靠著十八碗透瓶香,說書人大喝一聲。這一聲是武二郎的吆喝在千年之後的回聲。說書人提起了拳頭,這個造型是武二郎千年之後的月下身影,“當當當”武鬆隻顧打,打到了七十拳,那大蟲便不動了,口裏、鼻子裏、耳朵裏,都迸出鮮血來,更動彈不得,隻剩口裏兀自氣喘。打穀場上所有人不敢呼吸,一起張大了嘴巴。說書人不語了,他的禿腦門上汗珠細密。說書人叉開五指,一上一下捋自己的胡須。爾後,他呼出一口氣,我們跟他一同呼出一口氣。月亮還是那個月亮,星星也還是那顆星星。武鬆站起身,搖搖晃晃。浩瀚的天體裏處處是武二爺的英雄氣。這股英雄氣重新滌蕩了秋夜,月夜纖塵不動,朗朗乾坤萬裏無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