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說書人遲遲不來。武鬆手提了哨棒,遲遲不往景陽岡去。

我們等得太久了。去找的人都走過三趟了,回話都一樣,說空酒壺還在,就是不見人。人們坐在打穀場上開始焦急。阿三的鄰居四嬸站起了身,四處看了看,大聲說:“憑什麼,憑什麼,說書的,你憑什麼?”這句話,很有嚼頭,分量也足,每一隻耳朵都聽出意思了。打穀場靜下來,四嬸的臉在月光下一副天真樣,好像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什麼。阿三老婆坐在人群裏,人們注意到她臉上的月光變色了,青了,爬過好幾條小青蛇。阿三的老婆很突然地尖叫說:“臭婊子。”阿三的老婆把指尖指向了四嬸,大聲說:“臭婊子!”四嬸很沉著。她知道隊長坐在哪兒,她把臉朝那個方向側過去,不解地小聲說:“誰是臭婊子?”打穀場一陣哄笑,猛虎就是在這陣哄笑中下山的。猛虎伸直了兩隻胳膊,朝四嬸撲將過來。四嬸一閃,閃在猛虎背後。那猛虎背後看人最難,吼一聲,卻似半天裏起個霹靂,四嬸一個愣神時,那猛虎早揪住了她的頭發。原來那猛虎拿人,隻是一撲、一吼、一揪。阿三的老婆揪緊了四嬸的頭發,批了一個嘴巴,大喊道:“撕爛你這×嘴!”四嬸有些慌神則個,不住地說:“母老虎,騷老虎,母老虎,騷老虎。”打穀場全亂了。隊長的老婆卻從身後殺將上來,提起拳頭打在阿三老婆的背上,一邊打一邊說:“打,打,打,打死你這母老虎!”

隊長老婆的介入使事態複雜化了。這等於說,她默認了一件重要事實,一個潛在事實。隊長的臉虎下來了。人們退開去,留下一塊空,隻把隊長留在中間。隊長的臉有點像吊睛白額。隊長一把拉開老婆,厲聲說:“說過多少次了,不要管閑事,不要幹涉我的領導工作。——你們也別打了!”隊長老婆“呸”了一聲,說:“你也就是在外頭硬,到了家就軟成吊吊蟲了!”隊長給了老婆一耳光,命令說:“滾回去!”隊長的老婆立馬回敬了一句:“你滾回去!你滾到小婊子的洞裏去!”

說書藝人的光頭第二天一早浮出水麵了。他淹死在打穀場邊的木橋下麵。他的白胡須在水麵泛起波濤,許多小魚在他的指縫中間一上一下。普遍的看法是,他喝多了,過橋時掉進了河底。這個說法有疑點,這麼多人在打穀場上,他掉下去,不該聽不見的,他又不是一陣風。富於想像的解釋應運而生了。說,說書人肯定是喝多了,誤拿了自己當武鬆,過橋時看見了水中的滿月,以為是大蟲的前額,兀自迎了上去。這種說法當然解得通,但過於精巧,過於精巧離事體的真性總有點遠。

能肯定的隻有兩點:一是他喝多了,有他的空酒壺為證;二,他死了,有他的屍體為證。這兩點又可以引發出一點,武鬆提了哨棒沒有上山,他沒有與大蟲相遇,也就是說,他沒有打虎。從這個意義上說,武鬆沒有打虎,武鬆其實也就不存在了,這個英雄傳說是一次虛設。至少可以這樣認為,武鬆在揚州府興化縣大營鄉施家橋村的小水溝裏已經淹死了。

武鬆死於興化。死在施耐庵的故土。這是理所當然的。但故事沒有完。我現在坐在南京的書房,想起了當年的秋夜,當年施氏墓頂的遊戲。我們不知道武鬆與施耐庵的關係,這讓我喟然長歎。是那個說書藝人把武鬆的事從《水滸》這本書裏帶到了興化。他差一點讓英雄傳說成為事實。他為武鬆出台做好了全部預備,然後,一撒手,把好山好水好酒好肉全留下了,丟給了滿世界的潑皮與小嘍囉。我隻好從書架上抽出《水滸》來,抄下最關鍵的一段:

武鬆正走,看看酒湧上來,便把氈笠兒背在脊梁上,將哨棒綰在肋下,一步步上那岡子來。回頭看這日色時,漸漸地墜下去了。此時正是十月間天氣,日短夜長,容易得晚。武鬆自言自說道:“那得甚麼大蟲?人自怕了,不敢上山。”武鬆走了一直,酒力發作,焦熱起來。一隻手提著哨棒,一隻手把胸膛前袒開,踉踉蹌蹌,直奔過亂樹林來。見一塊光大青石,把那哨棒倚在一邊,放翻身體,卻待要睡,隻見發起一陣狂風來……

——《水滸》第二十三回